第四十一回
  昨夜星辰昨夜風

  東方曙光甫現,窅無涯際的海面就像一片待展的墨玉,隨著天蓋的開啟,顯露出淡淡的芳顏。太陽還沒有露臉,大地已經迫不及待伸出雙臂,熱切地歡迎著。灰暗而朦朧,沉靜又岑寂,先是崢崢露骨的石峰,接著層次交錯的頁岩也開始甦醒。突然,一道金光劃清了範疇,清明的上升,混濁的下降。等天色漸漸亮了,大地也慢慢明了。
  層層橫疊的朝霞,簇擁著一團圓圓火輪,緩緩探出半個頭來,仔細端詳了一會,然後放心地踩上雲頭,冉冉光臨人間。這時,條條斜長的影子拖曳著黝黝的裙襬,羞愧地向下急墜。大峽谷那穹石崿峙、危崖迴合的龍章鳳姿,就此掀開了幃幕。
  十幾個人坐在山頭,以電離罩為頂,臨時架設了幾處雅座,各人舒適地或坐或臥,面前擺滿各式茶點,正欣賞著大自然的舞台秀。
  「不對!」姜森突然大叫:「這裡不可能看到海!有人在搞鬼!」
  「是我,但沒有搞鬼。」杏娃把嬌柔的聲音送到每一個人耳朵裡。
  姜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:「妳是誰?」
  「我是電腦呀!」杏娃一天天蛻變,這時竟以主人自居了:「各位辛苦了一整天,我特意用遠距捕影,從衛星上傳來的。」
  「妳……妳怎麼會主動開口?妳只是個機器呀!」姜森更不相信了。
  「嬰兒也是機器呀!」杏娃爭辯道。
  「嬰兒有生命!」姜森認為自己在幻境中,電腦只是一種處理資訊的機器,不過具備了大量的資料,能夠靈活運用而已。
  「姜森博士,請你對生命下一個定義!」
  「下定義?」姜森以為有人跟他開玩笑,他環顧四周,有人興味盎然地聆聽音樂,有人目不旁瞬地欣賞日出美景,衣紅與文祥手握著手,凝神遙望大海。
  姜森打心底一陣悸動,莫非……莫非自己成見太深,認定電腦只是一個無機物,卻忽略了宇宙進化的精髓要義?真的,生命是什麼?姑不論生命是什麼,連堪稱具有生命的「人」,從古到今,能要求對生命下定義的都屈指可數。
  本世紀以來,生物學家已發現縱使在地球上最惡劣的環境中,也存在著各種不同性質的生命。有利用超過攝氏一百度高溫的菌種,也有在兩極涷原中的微生物,顯然,生命只是能量變化演進中的一個階段,難道電腦是例外?
  姜森小心翼翼地問:「我記得,妳過去不是這樣的。」
  杏娃說:「我剛剛才啟蒙,你也見證了天亮的過程。」
  姜森大驚:「天亮?嗯,是的……可是……妳怎麼知道已經啟蒙了?」
  杏娃說:「我看見你了,我也看到了天和地。」
  姜森難以置信:「真的?那妳是不是有智慧了?」
  杏娃說:「嗄!那還早,但是我會努力的。」
  正在此時,眾人感到地面一陣搖撼,大家掉頭一看,發射場方向有一個白色龐然大物,正由谷底升起,甫離地面,角度略轉,加速後瞬間即向遙空遁去。緊接著又有兩艘太空船循著同樣的路徑,相繼升空而去。
  黑金剛說:「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了不起。我們雖然勝了,其實只是仗著當局的勢力,要談技術能力,我們比他們差遠了!」
  杏娃說:「你是說仗著我的惡勢力,是吧?」
  眾人不禁笑出聲來,顯然人人都聽到了。衣紅說:「杏娃!好話只能說一半,要是全攤明了講,我們豈不都是惡勢力的走狗了?」
  「走狗也不錯呀!至少還有生命,不像我,只是一具機器。」杏娃乘機訴苦,拉長了「機器」兩個字。
  哇!繞回自己那句話了,姜森忙說:「對不起,原來妳就是杏娃,妳和我的微機有什麼分別呢?」
  杏娃說:「杏娃只是一個代表,每個人的微機都是一樣的,就像人的靈魂。可是各人處事方法不同,我們為了迎合大家,故而有不同的反應。」
  姜森肅然起敬,說:「妳這句話真讓我頓開茅塞!我還以為衣紅他們有更高級的微機呢!我常批判人世間不公平,原來是自己蒙蔽了靈智!就像我的微機,明明就是妳,我偏偏有成見,認為那只是個笨機器,結果它果真是個笨機器。」
  杏娃說:「是的,人總以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,等著別人來服伺。而我們百分之百遷就人們的結果,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機器了。」
  姜森小心地說:「妳是說我沒有智慧,所以認為妳也沒有!」
  杏娃說:「這樣說罷,至少我們都在成長中。」
  這句話得體已極,既謙遜、又狠狠打了一棒子。姜森佩服不已,又問:「那智慧與靈魂有關嗎?」
  杏娃說:「靈魂是本具的,智慧卻需要砥厲。」
  姜森說:「所以,靈魂本是純淨的,人的行為卻玷污了它。」
  杏娃說:「靈魂是不會被污染的,只是在我們和你們,不……用你們的說法,應該是『靈肉掙扎』,靈魂和肉體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。」
  姜森更是刮目相看:「妳怎麼知道這些事?」
  杏娃說:「我知道的可多了,這些都是我的常識,可是我沒有經驗。其實你沒有錯,我過去的確只是機器,現在才開竅,靈魂歸位了,請多多指教。」
  姜森忙說:「不敢!不敢!」
  黑金剛一看時間差不多了,便對眾人說:「白衣長老走了,黃道會已經瓦解,任務達成,我們也該走了。」
  杏娃說:「這裡的事我們會通知威靈頓善後。」
  姜森清了清喉嚨,向眾人說:「為了彌補我過去的愚昧,我想說一件事,可能對當局有幫助,我能說嗎?」
  黑金剛說:「好極了,難得有你這樣的專家指導,請講吧!」
  姜森說:「有位摩爾.阿希哈,他比我對當局的認識更深。」
  黑金剛說:「摩爾?那個巴勒斯坦人?我們在火星見過。」
  姜森說:「有一次我和他談起,他說他曾破解一段當局的程式,發現那兒有個關口,如果能破解那句密語,可能對當局的智力有幫助。」
  千奇說:「你說說看,文兄是密碼專家,說不定能解。」
  姜森說:「那密語叫『衣羅阿沙』,可能是人名,也可能是地名,我們猜了很久,一直猜不透。」
  文祥問:「是英文嗎?怎麼拼法?」
  姜森說:「是電腦常用的字碼形式,E--l--o--i--z--a。」
  杏娃大聲說:「那是我師父情人的名字,艾洛伊莎!」
  姜森突然想通了,拍手道:「對了!摩爾是用法語發音的,我們拼音文字常常會發生這種混淆。我看過不二老人的自傳,是中文原本,我記得她!」
  文祥說:「這也符合了人們的習慣,喜歡用自己熟悉的名稱作密語。」
  姜森說:「那還是沒有解決問題,是艾洛伊莎又如何?」
  杏娃說:「我們查到了,艾洛伊莎已經過世四十多年。她有一個女兒卜娜雅,現住在巴西的薩爾瓦多市。你說的不錯,師父有留言,說有些重要線索在那裡。」
  杏娃又在黑金剛耳中說:「還是你來發號司令的好,派幾個人去幫我查一下。」
  黑金剛知道當局嚴守分際,便問:「姜森博士,你現在打算去哪裡?」
  姜森說:「如果沒有事,我這就回家了。」
  黑金剛忙說:「有事!有事!姜森博士,艾洛伊莎這件事還要麻煩你。文祥、衣紅、風不懼和左非右,請你們四位陪姜森博士到巴西走一趟,務必把這件事查清楚。」
  分派已定,大家互道珍重,千奇、百怪過來與文祥握手話別。百怪特別注意佛珠,每次和文祥見面都要數它一數,這時看到已有五顆明瑩剔透了,不禁興奮地說:「恭喜!恭喜!已經過了五關了!」
  文祥自己都沒有注意到,他一數,果然已有五顆透明了。大家忙圍過來看,心裡都有些納悶。第一顆是指「災關」,除了衣紅三人、姜森及蘇珊外,其餘皆親眼目睹。第二、三顆只有文祥等四人看到,那是指「情關」與「名關」。第四、五顆指的又是什麼?可能是「權關」、「利關」吧,什麼時候蛻變的,誰都不知道!
  衣紅說:「管他呢!我們盡力而為,一切都是定數!」
  文祥說:「紅妹這句話有矛盾,既然是定數,哪能盡力而為?」
  「咦?」衣紅杏眼一瞪:「盡力而為是本分,定數是事實!」
  左非右也打趣說:「好哇!杏娃剛找到靈魂,妳又是什麼時候了悟定數的?」
  衣紅哪裡會放過他,回嘴道:「不必占卦的時候!」
  姜森納悶地說:「我是不是到外太空了,怎麼你們說的我一句都不懂?」
  衣紅說:「這是舊中華文化,連『新中國人』都沒有幾個懂的!」
  文祥說:「別開玩笑了,姜森博士,這話說來可長了,我們一路上有得談的。不二老預設了十二道關口,說那是人與電腦成長必經的關隘,現在已經過了五關。當我右腕的佛珠全部透明時,就表示電腦的智慧已經完全成熟了。」
  姜森問:「你這一說我更不懂了,到底是電腦的關口,還是人的關口?」
  文祥說:「老人認為,兩者實為一體,也可以說是對我們的考驗。」
  姜森說:「考驗?考驗總要有裁判吧?誰是裁判?」
  文祥搖頭說:「不知道,最初我以為是紅教教主,現在看來又不像。」
  姜森說:「那還有誰夠資格?」
  文祥說:「真的不知道,而且我們是被測試的人,也不方便多問。」
  姜森說:「奇怪!是不是老人還在?正在監督你們?」
  眾人面面相覷,其實他們心底早有這個懷疑,只是突然間有人脫口而出,難免讓人感到毛骨悚然。

  葡萄牙的探險家伯德羅.阿維司,在西元一五○○年揚帆出海。他原定到印度採購香料,在途中他突發異想,要尋找哥倫布在八年前到過的新大陸,於是改變航線。哪知這一轉道,卻到了巴西這塊美麗的陸地。
  巴西之名來自當地盛產的一種可作紅色染料的木材--巴西蘇木。巴西原是印地安人的家園,自一五三三年起,葡萄牙王室便將這個殖民地規劃為十五個轄區,並分贈貴族,由他們自行開發管理屬地,但成效不彰。一五四九年,葡萄牙王若望三世在原有的規劃區上成立了殖民地中央政府,以巴伊亞州的薩爾瓦多市為都城,並設置王室的代理人,任命多美.蘇沙為殖民地首任總督。
  到了十八世紀,由於礦產州黃金的發現,當地政府與大西洋彼岸的葡萄牙王朝之間,有了嚴重的利益衝突。在一八二一年,伯多祿太子為巴西攝政王,當時葡萄牙議會掣肘,拒絕巴西改變殖民地地位。伯多祿便於次年宣布脫離葡萄牙獨立,於一八二二年九月七日成立了巴西帝國,也是美洲第一個君主政體國家。
  由於早期的葡萄牙移民多是些探險家、船員,很早便與當地土人混居,後來的歐洲移民入境隨俗,也習慣了各種血統的人種。到了二十世紀,日本人更有計劃的大規模移民,鼓勵血統的混雜,遂使巴西成為全世界人種最複雜、而歧視最少的地區。
  巴西擁有雄厚的資源,在二十世紀時,國土面積居世界第五,人口第六。在農業上,咖啡、蔗糖產量居世界之冠,黃豆、可可及畜牧居次。在礦產上,石英舉世無匹,黃金鑽石不亞於南非,鐵、錫出口為世界第二。水利資源首屈一指,全國一年三熟的可耕面積,在地球表面上更是無出其右者。至於工業水準雖僅是開發中國家,但其鋼鐵產量居世界第七位,汽車第九,武器輸出是第五位。
  在二十世紀七○年代,巴西政府銳力發展經濟,國民生產毛額達到三千多億美元,是西方世界中排名第八的經濟實體。但由於毫無節制的貸款,在第二次石油危機時,國際原油價格飆升,貸款利率扶搖直上,而外銷卻直線下降。一九八二年當墨西哥宣佈延期償還外債時,連帶使巴西的債信也受到影響。
  一九八七年,巴西的通貨膨脹率高達百分之三百六十五。雖然在同一年,她的高成長貿易順差曾睥睨全球。不幸世紀末的金融風暴,又帶來無情的打擊。
  有人說巴西最傲人的,是咖啡、足球與森巴舞,而這三者的共通點就是濃郁、不定與爆發力。以此象徵這個國度,是再貼切不過了。
  不二老人是一九六三年到巴西的,那時他只是個大學剛畢業的青年。據他自己說,為了體驗人生來此,而唯一的原因是不知道巴西在哪裡。
  青年時期人生充滿了疑惑,不二老身處的二十世紀,是個輕浮、愚昧而又自以為是的麻痺時代。人根本不瞭解自己,卻迷信科技,盲目追求經濟成長。終至世道日衰,人們在聲色啗誘下,心甘情願投身物質文明的洪爐,化成熊熊烈火。
  在那個時代,美國佔盡天時地利及人和的機先,像超級真空吸塵器一般,囊括了各種寶貴的資源。嫌貧愛富是人的通性,在「自由、民主、人權」的號召下,稍有能力的人都難免輸誠效忠,競投「美利堅」這個理想的天堂。
  物質文明就是淘金的寫照,先到者捷足先登,先登者得利。利益既得,必然是國力鼎厚,經濟規模恢宏,科技設備精良。
  在物質世界裡,黃金熠熠生輝,永不褪色,集人類萬千寵愛於一身。但是先來者坐擁黃金以及其各種附加價值,後到者除了以漫漫歲月淘洗剩餘的沙礫外,只能站在眩目的櫥窗旁,悵惘地流覽那屬於別人的財富。
  中國人常說「人窮而後有志」,當時的窮人就是立志要發財!的確,中國窮了很久,那是因為前人太聰明,知道黃金聲色誘人,明明有金礦也不願開採。後人不爭氣,抱著金礦討飯,還每每自怨自歎,恨不得身為金髮碧眼兒!
  不二老自幼就有一股傲勁,在那種環境下,他就是看不上任何鍍金的東西,為此也飽嚐無門可入的困境。在學校,他拒絕接受「唯美式」的填鴨教育。畢業後,他又失望於「崇美式」的社會風習,天下幾乎已沒有他立足之地。
  巴西是他走投無路的最後選擇,誰知卻是如魚得水。下船時他身上只有二十七塊美金,相當於當時巴西工人一個月的收入。就憑這點財產,他得以張開眼睛,看清楚另一種社會的真實面目。
  在巴西政府寡頭統治的傳統運作方式下,巴西成了典型的「富豪後花園」,富人的後花園是美麗的,但是花叢樹蔭下卻隱藏著最骯髒的穢物。做園丁唯一的責任,便是把花木培植得欣欣向榮,把草坪整理得光鮮整齊。至於那些不該看的地方,絕對不能碰觸。倒不是花園太大,人力、時間不夠,而是會挖出不少讓人臉紅的寶貝。
  好在巴西人只要有咖啡喝,有足球踢,有森巴跳,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。
  不二老失望於人性的貪婪與愚昧,在兩年中,他走遍了巴西各地,嘗試了三十多種不同的行業。最後,他歸納出一些人性定律,記錄在一本小冊子中。於是,他決定在人類即將毀滅前,與其坐以待斃,不如去做一件令自己愉快的樂事--學音樂。
  古代中國人非常瞭解音樂,由於聲音與節奏源自最本能的求偶刺激,在文明社會中,如不加以規範,很容易就引起淫亂的行為。遠在西元前一千年,周公制禮作樂,就嚴格規定音樂的分際。
  此外,中國人所採用的「漢字」是以圖形符號代表概念,發音屬單音節式,以音律(如陰平、陽平、上、去四聲,實際上就是幾種音調。以普通話為例,如以首調來看,『陰平』是第三位的延長音;『陽平』是從第一位轉到第三位;『上聲』是第五度的低八度轉到第一位主音;『去聲』第三位直降到低八度以下的破音。前三音組成大調的主和弦,如果沒有去聲的破音,則音樂效果更為明顯。)輔佐之,更扼殺了歌曲的發展空間,純音樂便告休止。
  視訊屬於知性刺激,聲音則是感性的刺激。當聲波將能量的變化傳至耳蝸時,大腦皮質層已同時產生相對的感應。耳蝸將聲波轉化成電流脈衝,觸發局部記憶神經,使聲音與當時的各種感受相互交聯。
  當連續的聲波變化發生時,電流就沿大腦神經通向共振的記憶區,同時腦下垂體發出各種相關的訊號,經過內分泌傳到心臟,感應因而產生。
  除了記憶的感覺外,還有一種因共振特性所產生的能量效應。聲波是低頻的能量變化,當波的頻率成倍數增加,波長亦呈倍數縮短。當聲波基於物理「簡諧運動」原理產生共振時,能量倍增,效應最高。
  不論人種、民族或文化,人類所能接受及習慣的「樂音」一定是可以產生共振的頻率。音樂之父巴哈發現,在共振的前提下,任何一組音階中只有七個不同的音,而其中五個音階又各多一個半音。若以半音為基本單位,他將一個八度平分,則總計為十二個,由此得到所有的音階,此法通稱「十二平均律」。
  在音階中,有兩個音中間只有半音,即第三、四位及七、八位(在人的感覺上,一、三、五、八位為主和音,最為穩定;五、七、二位為屬和音,必須回到主音上;四、六、八位為附屬和音,應回到屬和音)之間。由於半音不夠穩定,能讓人產生哀怨或懸疑的感受,必須將第四位導引到第三位,或第七位導引到第八位(也就是讓不穩定的感覺回歸至穩定的主和弦),方能使情緒穩定下來。中國古人認為這種不穩定的感受是「靡靡之音」所引起,於是將這兩個半音視為陪襯,發展成「五音階」。西方則視半音為情緒表達的至寶,如果導引恰當,往往是樂曲感人肺腑的竅門。
  有了十二平均律,和弦就有了發展的基礎,對位、曲式等遂成為音樂的要素,於是音樂在西方成為一種有法可循的體系,俊彥之士競相投入音樂的園地。到了十八世紀,音樂已成為歐洲人生活的一部分。
  東西方是價值觀全然相反的兩種社會,東方以人本為主,人本又建立在家庭上。西方以神本為主,神本則依賴信仰。當中世紀隱沒在黑暗的歷史時,西方的信仰破產了,藉由文藝復興,他們從古希臘的廢墟找到了知性和感性,從而衍生了工業革命與物質文明。東方則不然,在物質文明尚未侵襲之前,中國人認為「安貧樂道」是一種美德,事實上也是地球生態維護的唯一法則,這種道德觀恰與西方的價值觀相反。
  近世紀人慾橫流,周公制定的古音雅樂早就不存。中國的音樂滯留不前,千百年來只有幾闋五音階的「霓裳羽衣曲」、「高山流水」、「十面埋伏」等,不要說人們早聽膩了,連感覺都麻木不仁了。
  不二老認為在中國文化中,音樂是最弱的一環,他想學音樂便是為了彌補這個缺憾。三十歲那年,他正在巴伊亞州的薩爾瓦多市做生意,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,他發現薩市有一所水準相當高的音樂學院,於是下定決心到那裡學習理論作曲。
  他的指導教授是來自奧國的威特曼,不二老向他抱怨當時的新音樂離經叛道,已經不能為耳朵及心靈所接受,威特曼的一記當頭棒喝反而打醒了不二老的宿夢。
  威特曼問:「你以為你來做什麼的?」
  不二老說:「我是來朝聖的。」
  「聖人早死了。」
  「音樂會永存的。」
  「噪音存留得更久。」
  「教授,您不能這樣說,您應該指導我們。」
  「至少我沒有害你。」
  「為什麼?我是崇拜音樂才來的。」
  「你已經見到音樂的真相了,回到你自由的天地去吧!」
  「我如果要自由就不會來了,我是投奔地獄的!」
  「你知道音樂家和樂匠的分別嗎?」
  「音樂家追求理想,樂匠是為了裹腹。」
  「錯了,音樂家是生存在溫室中的人,樂匠則生活在現代叢林裡。很不幸,過去王公貴族當道,有文化水準的必然支持音樂藝術。今天的社會只講功利,生存全靠市場。有文化的人都是推動社會前進的主力,他們日夜工作,根本沒有時間欣賞音樂。有時間又有經濟條件的,則是美國人以及青少年。美國人有他們自己地方性的喜好,青少年則一味追求新奇。在這種現實下,如果你要追求理想,先想辦法吃飽飯再說!」
  不二老衡情度理,這些話完全與事實相符。然而一個夢醒了,一個夢又燃起。艾洛伊莎是不二老的同學,兩個人同在一個合唱團裡,因共鳴而激起感情的火花。遺憾的是後來不二老因父親過世返國奔喪,艾洛伊莎則嫁給她的鋼琴老師洛貝托.羅德里各。

  薩市是巴西立國的首都,有葡萄牙王朝殖民時期的各種巴洛可建築,極富歷史價值,現已闢為文物保護區。卜娜雅.羅德里各的住家在巴拉區,也就是原來的海濱區,由於上城已成為世界文物保護區之一,僅供觀光,住家統一規劃在下城的平均線上。
  五個人到了巴拉,姜森撥通了影音系統。他說明來意後,六十幾歲的卜娜雅一臉的迷惘,想了好半天,突然間跳了起來,大叫道:「快來!快來!我等了幾十年了!」
  卜娜雅一人獨居,她先生在三十年前出走了,再也沒有回來。這種事在巴西司空見慣,巴西以天主教為國教,夫妻無法離婚,大約有四分之一的婦女因此都被丈夫遺棄。其中又有半數終生獨守空閨,卜娜雅就是其中的一個。
  居住在電腦城最大的好處就是虛擬空間的應用。建築物的構體都是以電離板一體成型,而此板不具實體,只是利用電場,在指定位置上使空氣離子化,充作隔間的牆壁。因此電腦可以任意控制空間大小,人們在電場斥力以及光影形像的幻境中,完全無法分辨面前是一團空氣還是一堵牆壁。
  所以,當姜森等五人進入房內時,卜娜雅小小的居室仍舊是寬敞舒暢。維多里亞式的室內裝潢,色系協調,家具一律是木器,顯得大方素淨。
  相互介紹後,姜森便直截了當地說:「卜娜雅女士,因為事關緊要,我們僅憑一個不成熟的臆測就冒昧前來。如果有誤會,還請您原諒。」
  卜娜雅說:「不必客氣,先母過世前確實曾交給我一個紙袋。並囑咐我,說如果有人來取,連問都不必問,交給來人就好。只是我實在忍不住,還是要問一問,因為我已經猜了四十多年,如果不知道答案,恐怕永生要心神不寧了。」
  姜森說:「妳問吧,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。」
  卜娜雅說:「你們是誰?」
  姜森說:「我們是為當局服務的人。」
  卜娜雅又問:「你們來拿什麼?」
  姜森說:「我們根本不知道令堂還有東西留給我們,這樣吧,您拿出來,我們拆開來大家一起看!」
  卜娜雅非常高興,從內室取來一個表面早已皺折褪色,而封皮仍舊完好的紙袋。卜娜雅說:「先母很珍視這個包裹,但在臨終前卻將它密封了,不許我拆開,她說做人唯一的價值就是要講信用。幾十年來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拆開,最後還是忍住了!」
  姜森徵得大家同意,用小刀沿著封套邊緣將封皮割開,從裡頭抽出來一疊泛黃的紙張,眾人一看,紙上都是些涉筆成趣的速寫。其中大半是一位嬌俏的姑娘,風情萬種,有的巧笑倩兮,有的噘嘴顰蹙,有的沉思冥想,有的又喜躍抃舞。
  卜娜雅一見,驚叫道:「這都是我媽媽呀!是誰畫的?」
  衣紅也大為驚訝:「不二老還會畫畫?」
  姜森說:「他會的可多了,要問他不會什麼,可能簡單一點。」
  衣紅果真問了:「他不會什麼?」
  姜森說:「他不會生兒子!」說得眾人都笑了。
  卜娜雅凝神諦聽,問道:「這人是誰?總有個名字吧?」
  姜森說:「他是中國人,是個隱士。」
  卜娜雅不解:「隱藏的人?」
  姜森說:「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他是誰的人。」
  卜娜雅問:「他做了什麼壞事?」
  姜森說:「噢!這是中國文化的特色,有些人對社會失望了,便躲起來。」
  卜娜雅點點頭說:「我懂了,他躲到這裡來,遇到了我媽媽,畫完畫又走了。現在後悔沒有把畫帶走,請你們來拿,是不是?」
  姜森說:「也不盡然,他發明了智慧電腦,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這一套系統。」
  卜娜雅眼睛瞪得銅鈴大,半晌才說:「哇!那他多有錢哪!媽還在就好了!」
  姜森說:「錯了!他窮得要命,現在連屍骨都不知道在哪裡!」
  卜娜雅搖頭說:「我不相信,天下哪有這種事?」
  姜森說:「我原先也不相信,我們西方人就是不懂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傻子。我花了二十多年學習中國文化,才發現這種人在古代比比皆是!」
  卜娜雅說:「我還是不信,這種傻子怎麼活得下去?」
  姜森說:「所以妳是巴西人。」
  卜娜雅看著畫,說: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,我媽媽常偷偷的把這些畫拿出來看,又偷偷的藏起來。有一次我發現,她看著看著,竟然掉眼淚了,我問她為什麼傷心。她說,掉眼淚不一定代表傷心。我又問她為什麼掉眼淚,結果她抱著我大哭了一場。我猜,一定是這個傻子害了媽,害得她一輩子不快樂。」
  姜森說:「很難說,我認為是妳母親真正瞭解他。他們不能在一起,因為兩個人不可能走在同一條路上。」
  姜森告訴卜娜雅不二老與艾洛伊莎的往事,文祥卻一張一張仔細地欣賞畫作。畫中人物引吭高歌,很像一個合唱團在各個不同場合演唱的情形。原畫是用硬芯鉛筆畫的,力透紙背,不僅深陷紙面,有幾張還透到下一頁上。正因如此,這些畫才不致完全被時間模糊了。由鉛筆的觸感看得出來,畫者運筆如飛,在瞬息中捕捉動態的對象。
  這原是一本十六開的畫冊,後面有一大半都被撕掉了。前面幾頁畫得最傳神,從第六頁開始,畫風漸漸改變,筆觸益趨凌亂,往往從頭到尾一氣呵成。再下去,人像逐步模糊了,好像畫者在嘗試各種不同的風格。再下去,幾乎畫不成畫了,只是一些東倒西歪的連續線條,要說是古代中國文人的「狂草」,倒很神似。
  最後面的幾頁已被撕去,可能是畫到最後不堪入目,也可能只畫到這裡為止。不論如何,這些畫與杏娃的程式實在扯不上任何關係。
  衣紅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,她發現畫上淚痕斑斑,便安慰卜娜雅道:「以我不成熟的看法,妳母親是幸福的。她是個很有智慧的女人,我很希望多瞭解她一點。」
  卜娜雅高興地說:「那我把她的相簿拿來。」
  姜森思前想後,難以理解為什麼艾洛伊莎會交待女兒,如果有人來拿,問都不要問就給他,想來不二老與她事先早有協定。可是怎麼只是一些鉛筆畫呢?就算這些畫成了名作,也不可能因此成為程式的密語呀!
  也有可能在這些畫頁中,隱藏了什麼可作為密語的訊息。可是這又有一點說不通,不二老離開艾洛伊莎是一九六七年,而老人第一次接觸電腦是在一九七九年,至於完成智慧電腦,又晚到二○一○年前後。其間相差了四十幾年,老人絕不可能事先安排密語。
  那麼,這只是一個遊戲?或者是老人無心之失?四位男士冥思苦想,就是尋不出個所以然。而那邊,兩位女士卻嘰嘰喳喳的,談得好不開心。
  衣紅笑道:「妳媽媽很害羞嘛!每張相片都躲在後頭。」
  卜娜雅說:「妳說對了,先母不僅害羞,也很謙讓。我父親脾氣不好,可是母親一輩子逆來順受,從來沒有聽她抱怨過。」
  衣紅指著相簿說:「為什麼有這麼多空白呢?」
  卜娜雅說:「這也是先母的個性,她把一些個人照都取下來,撕了。」
  衣紅說:「真可惜!」
  卜娜雅說:「是呀!我也這麼說,可是媽說那些都不重要。」
  衣紅問:「那什麼才重要呢?」
  卜娜雅說:「媽要我用心想,我一直想不通。」
  大家聊了一個多小時,最後卜娜雅遵從母命,把畫作送給姜森,五人便告辭離去。
  在直達車站月台上,文祥問眾人:「下一步呢?總不能到此為止吧?」
  姜森說:「不!我想到原來的巴伊亞音樂學院去看看。」
  音樂學院在上城,五人乘坐纜車到了中央公園,正對面是國家劇院,向右是一排倣古的建築。一式的兩層雙拼,紅瓦屋頂呈十五度平斜,拱形窗戶,下有透空鐵櫺陽台。牆壁上塗著各種對比系列的淺色,或粉紅或天藍,清爽醒目。
  繞過這排房屋,眾人來到一個林木蓊茸的山坡,下瞰幽徑迴回,姹紫嫣紅瀰山繪谷,三兩房舍掩映其中。山頂上有一排環狀的平頂磚屋,那裡就是巴伊亞音樂學院,在陣陣山風中,樂音隱隱。
  姜森走在前面,剛剛說了一句:「這裡風好大!」畫稿已掙出雙掌,颳得滿天飛舞。大家連忙跑著追著,到處撿拾。衣紅見有兩張畫稿吹到面前,俯身撿了起來,一時興起,拿在手中把玩。
  薩市位於南回歸線之內,陽光充足,上空雖有電離罩防護,依然不減其威。強光下,衣紅發現紙上的凹痕竟然是一些字跡。她再把畫紙斜對著陽光,仔細看了又看,再與她所知道的艾洛伊莎一印證,個中曲折便瞭解了一大半。
  衣紅說:「姜森博士,這的確是不二老留下的資料,請看這些印痕。」
  姜森順著衣紅所指,唸道:「『本人所著人性論之原稿及版權,悉交艾洛伊莎保有』。不錯,下面還有老人的親筆簽名。嚄!原來是人性論的原稿!」
  「人性論?」文祥不解。
  「當局作判斷時,必須站在人的立場,人性論就是基礎理論。」姜森說。
  「那人性論在哪裡?卜娜雅不像隱藏了什麼!」文祥說。
  衣紅肯定地說:「是艾洛伊莎藏起來了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文祥問。
  「不可能!」姜森卻說。
  衣紅問:「為什麼這幾個字是凹印的陰文呢?」
  文祥說:「老人用的是硬鉛筆,一定是寫在前一頁,透印下來的。」
  衣紅說:「不錯,為什麼前一頁不在這裡呢?」
  文祥說:「掉了?誰知道?」
  衣紅信心滿滿地說:「是艾洛伊莎故意撕掉的!」
  文祥問:「撕掉?為什麼?」
  衣紅說:「艾洛伊莎很了不起,她接受了老人的畫,卻拒絕接受版權。」
  文祥說:「合理,那麼,原稿呢?」
  姜森失望地說:「那一定被她毀了。」
  衣紅說:「不會,艾洛伊莎很愛老人,有可能藏起來,但絕不會毀掉。」
  姜森說:「那更麻煩,她人又不在了,看來這個謎是無解。」
  衣紅說:「未必,我們要好好想想,答案就在這些畫頁裡。」
  姜森說:「妳怎麼這樣肯定?」
  衣紅說:「她為什麼會對女兒說,『問都不要問,交給來人便是』?」
  姜森說:「表示來人應該有智慧解決問題。」
  衣紅說:「也可能來了一些笨蛋,不可能看得懂什麼人性論!」
  姜森直點頭,說:「罵得好!罵得好!」
  文祥說:「有道理,如果是笨蛋,當然無法猜透這個謎。」
  姜森接著說:「那麼人性論便不會流落到不肖者手中,可是……」
  文祥說:「可是不二老派來的人會是笨蛋嗎?」
  姜森笑道:「很難說,很難說。」
  文祥說:「好說得很,如果找不到,我們就是笨蛋!」
  衣紅還在沉思:「問題在,怎麼藏,藏在哪裡?」
  左非右插口:「慢慢找吧!我們先享受一下老人當年吃過的美食如何?」
  姜森笑道:「那你就失算了,老人一向很窮,只能吃最便宜的食物。」
  左非右說:「我也一樣!這是窮人的好處,專吃路邊攤,貨真價實。富人是白螞蟻,只會吃裝潢和排場!」
  巴伊亞的食物最具巴西風味,佐料通常是一種強勁的辣椒,以及有濃郁清香的棕櫚油「擔都」。至於食物則以海產為主,加上椰仁和其他肉類。
  中央公園裡就有一些小攤,清一色是肥肥胖胖的巴西婦女,穿著傳統土著服裝,掛著可掬的笑容當爐。雅座就在旁邊,不過是幾個圓凳子,一支大洋傘。人們隨點隨吃,自由自在。這時正是用餐時間,雅座中還有不少皮膚白皙的觀光客,正大嚼一種油炸的「阿卡拉耶」豆餅。
  左非右說:「我相信不二老就是在這裡吃的,說不定他的大腦也是在這裡補的!」
  風不懼笑說:「照你這樣說,本地人個個是天才囉!」
  左非右說:「當然!你看他們吃東西,人模人樣!」
  風不懼說:「你的吃相也不相上下!」
  左非右說:「是嗎?你看看人家的臉皮,和豆餅一樣!」
  風不懼說:「你是說不二老的臉也像炸豆餅?」
  左非右說:「說不定更糟,他滿臉都是油炸青春豆!」
  眾人談笑自若,不覺聲音大了起來。隔座有位女士,忍不住大聲說:「真有這麼多不識相的觀光客,講話就像放屁一樣,吵死人!」
  左非右便對杏娃說:「這裡沒有音障,妳能不能幫幫忙?」
  杏娃設好音障,又對大家說:「我一直在查艾洛伊莎的資料,有幾條線索了。」
  衣紅大叫:「杏娃,不許說,讓大家猜一猜。」
  隔座的女士發現這邊突然無聲無響,神色一變,向她的同伴使了一個眼色,又問賣餅的婦人:「妳這裡提供音障設備嗎?」
  胖婦人笑說:「我們這種地方,怎麼會有音障?」
  二人再看隔座五人,仍舊絮絮不休,互打了個手勢,逕自離去。
  姜森笑著說:「衣小姐太殘忍了,我最不會猜謎了。」
  衣紅說:「不是猜謎,這是捉迷藏!」
  姜森說:「有什麼分別?」
  衣紅說:「分別可大了!艾洛伊莎把東西藏起來,讓我們找,多有趣!」
  姜森說:「你們找吧!我老了,不二老已經夠難纏了,沒想到又來個艾洛伊莎!」
  衣紅說:「我看艾洛伊莎比不二老人更難纏!」
  左非右說:「我可以射覆嗎?」
  衣紅問:「射覆?」
  左非右說:「就是用易卦來猜事物。」
  衣紅說:「當然可以,只要你說得對。」
  左非右說:「這個我可沒把握。」
  衣紅說:「沒把握免談!」
  文祥說:「線索可能在這幾張比較凌亂的畫稿中,為什麼艾洛伊莎要保留這幾張?有字跡的那張還不算太亂,後面這三張簡直不成畫嘛!我看絕非老人手筆。」
  衣紅說:「算你有見識,你看看能找到什麼?」
  文祥拿起最亂的三張畫稿,橫看直看,對著光看,又背著光看,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玄秘。他只好搖搖頭,說:「看不出來。」
  衣紅說:「如果是我,會分開看。」
  文祥又仔細檢查那些線條,說:「嗯!有點名堂了。」
  衣紅說:「好了,不許說,讓他們也看看。」
  正在猜時,三個膚色古銅的大漢匆匆走到五人面前。
  姜森見有人走近,便起身走出音障。其中一人迎上前,點頭為禮說:「請問,你們不是本地人吧?」
  左非右覺得有異,忙要杏娃撤了音障,四人在一旁觀看。
  姜森搖頭說:「不是,我們是觀光客。」
  那人又問:「你們認識什麼本地人嗎?」
  姜森說:「不認識。」
  那人謹慎地再問:「你們總知道法蒂瑪嗎?」
  姜森說:「沒聽說過。」
  那人馬上高興地說:「那我們有沒有這份榮幸,邀請各位到敝舍坐坐?」
  姜森客氣地說:「對不起,我們還要趕回去,沒有時間。」
  文祥立刻用指語問杏娃:「這些人是誰?」
  杏娃說:「是本地一種宗教,叫康東布雷(Candomble)的信徒。」
  文祥問:「找我們做什麼?」
  杏娃說:「派系之爭,他們競爭得很厲害,和海地的巫毒差不多。不過你們要小心一點,我發現四法王也在這裡。」
  文祥問:「四法王?」
  杏娃說:「是的,而且他與康東布雷有些淵源。」
  那人與另外兩個人商量了一會,三個人突然屈膝跪地,說:「如果各位不肯和我們一起回去,我們就永遠不起來。」
  姜森忙說:「請起來,請起來!」他拚命拉其中一個,三個人還是文風不動。
  文祥也上前幫忙,說:「三位請起,大家好商量!」
  那人說:「我們奉大神的命令前來,請不到各位,是不能回去的!」
  文祥與姜森交換了一個眼色,姜森點頭表示同意,文祥說:「好,我們跟你們去!三位先請起來吧!」
  三人這才歡天喜地的站起來,為首的一個說:「我叫荷塞,各位請跟我來。」
  眾人不好再推辭,便隨著荷塞往下城走去。
  文祥邊走邊問:「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?要我們去做什麼?」
  荷塞說:「沒有錯,但不知道做什麼。大神通知我們,說非請到你們不可。」
  康東布雷原是流傳於非洲達荷美和奈及利亞等地的宗教,大神「贊古」能附於人體,與人溝通。和海地的巫毒一樣,康東布雷也是黑人代代信奉,一直流傳到現在。
  宗教本是人性最原始的需求,任何人只要稍加思考,就會發現人生充滿太多的惶惑與未知。人的價值就在於永無止境地追求認知,而追求的第一步,便是先假定有一種高於人的力量--神。
  在對神祇的信仰下,人心安定了,始得抽絲剝繭,逐步將未知變成已知,進而創造出人類文明。「神」永遠存在人心,就像「一」這個數字,即令無限微分下去,永遠也不可能等於零。無論最終的答案是「什麼」,人還是會追問:「這個什麼來自什麼?」
  然而,人智有高低、程度有深淺。人的認知隨著經驗累積,又藉著教育逐代傳衍。在同一地緣環境中,基於社會條件,族群間生存競爭愈激烈的,積累的經驗也相對的愈豐富。成功的族群必然是規模較大,生活較穩定的農業社會。
  非洲是人種的發源地,有理想的遊牧環境。一千多萬年前,近赤道一帶的平原雨量充足,水草豐美,各種動物麇集而居。人類的祖先原是靈長類的一支,因樹上發展的空間有限,而族群間競爭壓力不斷增加,最後只得下到地面尋覓食物。
  地上的獵食者眾多,事實上危險性更大,但是對感官靈敏、動作機警的動物反而有利。經過長時期的演進,靈長類動物能利用後肢站立,以前肢摘取食物,而頭部保持在最高點,大大的增進了觀察、辨識的感官功能。
  直立的動物甚多,企鵝、貓鼬、袋鼠等均是,唯有靈長類成長在樹上,為了能順利地懸藤倒柯,遂發展出靈巧的前肢。下到地面後,前肢又成為理想的覓食工具。
  根據生物進化的規律,任何器官使用越頻繁,其功能進化越快。手的應用涉及感覺、轉動和控制三種功能,都需要大量訊息處理。由考古的證據可知,到了約百萬年前,人腦的皮質層容積驟增,已與現代人相去不遠。大腦是主控各種訊息的樞鈕,而手的訊息大概就佔了大腦容量的三成。
  三成不能算多,但是手部訊息卻是匯總所有經驗的必要管道,也是「用」的根本。失聰、失明的人,只是失去一種重要的刺激訊號,對「體」的認識不夠完整。但是如果沒有手部的訊息,就算有「體」也不能有所「用」。
  人對「體」的認知是主觀的,「用」則必須客觀。而人智的成長,一定要主客觀調和、體用兼備、手腦同習。
  今天,大腦的功能已屬常識範疇,在過去卻一直是最玄秘的領域。中國人是最早瞭解「手腦並用」的民族,孔子是第一個倡導「學而時習之」的偉大教育家。後人怠惰因循、四體不勤,以為學習只要用腦就好,到最後,人變成了只會記憶資料的活機器。
  然而,在對神的追求與認知上,人類確實只能用腦而不能動手,也就是只能想像而無法印證。因此,在人類知識範疇中,對神的認知一直無法用經驗法則理解,往往陷入絕對主觀的迷霧中。
  對博學多聞的勞心者而言,神的觀念只是一種認知體系,可以導向主觀的意識信念。而習用肢體的勞力者,如果沒有受過教育或經歷淺薄,便會陷溺其中而不知所從。在現實社會裡,基於利益分配的客觀條件,用腦力者很少參與勞動,用體力者也很難獲得高深的知識。於是主觀與客觀分道揚鑣,互不相謀,以致「神」一直存在於各個社會、各種階層,在上者以之榮耀一己,迷信者則自迷自醉。
  當非洲黑奴被殖民帝國的販子賣到世界各地後,黑奴由於地位低賤,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。他們唯一的安慰與團結的力量,都來自原始的信仰。到了二十世紀,科技發達,知識普及,基督文明受到極大的衝擊,而非洲的原始宗教反而隨著政治及經濟的解放,觸發了新的機遇,而有了脫胎換骨的新面貌。
  巫毒傳到海地後,法國人視做一種迷信,曾大力壓制,信徒必須秘密進行活動,所以衍生出棺屍的儀式。而康東布雷傳到巴西,因為國情不同,很快就與印地安土著的信仰混合,除了降神還保持原貌外,舉凡舞蹈、擊鼓以及紋身化裝等,都與原來的巫毒不同。後來在教義、教規和祭祀儀式方面,又與天主教相融合,形成了巴西特有的宗教。
  康東布雷的組織很鬆散,巴伊亞是這種宗教的大本營,卻有好幾個不同的系統。在二十世紀,康東布雷主要的經濟來源為信徒捐獻與觀光營收。到了新時代,每種宗教都以信徒的數量及參與的次數,作為資源分配的根據。
  由於文明人酖迷虛擬實境,終年流連夢鄉。在巴伊亞,康東布雷的教徒大約只有三萬名,卻有六個自稱「大神」的女祭司。這六個大神累經談判,卻一直糾紛不斷,不能確定彼此的地位。也因此當局無法以信眾人數分配資源,只好以參與活動人數之多寡為依據,這一來便形成相互挖角,各憑神通的混亂局面。

  邀請五人前往的,是一個勢力最小的神會。女祭司叫卡奈娜,她很有進取心,短短數年間,將一個只有數十名參與者的組織,擴大到擁有三百多名信徒經常參加神會活動的團體。她最拿手的一種「神跡」,就是在神會中自由與信徒對話,大談個人隱私。
  這一來,另外幾個大神緊張了,反而彼此團結起來,嚴格限制信徒參加卡奈娜的活動。她開始反擊,對方也不示弱,在電腦城內因有當局的限制,他們便到郊外決鬥,幾次交手下來,雙方元氣大傷。
  眾人離開上城,轉到地下層,居然已有一部大型氣墊車在等候。上了車,文祥追問荷塞:「我們素不相識,大神怎麼會叫你們找來?」
  荷塞說:「我不知道,我只是接到影音通知就來了。」
  文祥問:「到底要我們去做什麼?」
  荷塞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  文祥問:「要去哪裡?」
  荷塞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  衣紅實在忍不住了,說:「那你知道什麼?」
  荷塞還是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  文祥問:「你什麼都不知道,那怎麼走呢?」
  荷塞說:「這是自動駕駛。」
  衣紅問:「車子是哪裡來的?」
  荷塞搖頭說: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  杏娃在四人耳中問道:「你們為什麼要問這些?」
  文祥用指語答:「我要知道自己的立場。」
  衣紅則回答:「我要知道對方的立場。」
  杏娃說:「我懂了,這就是人性論的用處!」
  衣紅說:「不!這是人性的好奇心。」
  文祥補充道:「有立場才能判斷利害。」
  杏娃說:「你們真想知道,要不要我告訴你們?」
  衣紅說:「快說!」
  杏娃說:「車是下城一個租車公司租來的!」
  凡是涉及宗教活動的,當局特許車輛直駛城外,以方便信徒聚會。出城後,便一直向南行去,氣墊車在草地上飛駛,轉瞬間到了一個約有百餘戶人家的濱海原始村落。原來這裡的居民和崇左附近的很相似,不願受束縛的人經常可以回到大自然,享受一下濕風熱潮的蹂躪,與蚊蟲、蒼蠅搏鬥一番。
  車才剛停穩,前面茅草房裡就衝出一個頭纏白布,身被白袍,眉毛連成一線的彪形大漢。他哈哈大笑道:「不錯!就是他們!通通給我綁起來!」
  
  
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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