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古廟杉松巢水鶴
「她是你的妻子?」衣紅的同情心又發作了。
黑人說:「是的,只是我們舉行的是冥婚,她死後我們才結婚的。」
「那有效嗎?」衣紅又問。
「有效?哈哈!哈哈!」黑人慘笑了幾聲,又說:「兩個人在上帝面前結婚,又到法院辦理離婚,不都有效嗎?我們是在魔鬼面前結婚的!丹妮說過,她要的是永恒的婚姻,上帝做不到,我做到了!」
衣紅說:「恭喜你呀!可是,你幸福嗎?」
黑人說:「當然!四十年的銀婚!四十年!如今還有幾個人把婚姻當正經事?我等到今天,就是要證明給世人看,我的愛是真誠的,我的承諾是神聖的!妳沒見過那些不負責任的單親家庭?男女只顧一時的苟合,為此付出代價,禍延子孫,那才叫不幸福!人間的苦難,有哪一種不是來自兒時的不幸?個人心理的失衡,最後就成為社會的亂源。」
衣紅說:「這樣說來,你的成就比上帝的更大!」
黑人贊道:「不錯!妳有眼光!」
衣紅說:「偉大的行為需要偉大的心靈,才能成為偉大的典範。」
黑人自信地說:「我有偉大的心靈!」
衣紅說:「偉大的心靈要言而有信喔!」
黑人略略猶豫了一下,說:「那是當然……」
衣紅說:「我是說,打天下要用武力,治天下則靠智力。要讓你的子民心服口服,你應該提倡感恩圖報才是!」
黑人說:「有道理,我號稱復仇天使,誰不感恩圖報,我先將他剁成肉泥!」
衣紅說:「那麼你想想,如果不是他們兩位,你能有如此幸福的婚姻嗎?根據統計,全世界沒有一對夫妻不吵架,百分之七十要離婚,百分之五十會打架!而且所有戕害少男少女的浪漫故事,都只講到『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』,以後呢,都成了冤家!今天你能有銀婚紀念日,應該開個震古鑠今、別開生面的感恩大會才是!」
黑人聽了,哈哈大笑,笑聲卻帶著一絲淒涼,淒涼中又隱含悲哀:「小姑娘說得好!正合孤意!人不能太自私,是吧?我很感激他們,妳沒看到嗎?我讓他們享受了四十年的平安幸福,難道這不是感恩?只是,只是丹妮呢?她是個愛笑的女孩,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……」黑人突然猛力一拍桌面,「啪」的一聲,那水晶桌從中斷裂,每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。
黑人狠狠地說:「還有誰聽過她的笑聲?還有誰記得她的容貌?什麼叫做公平?為了她,我把自己的容貌也犧牲了,你們見到的這個影子就是我的尊容!世界上只要有黑暗的地方,就有我的身影!只有黑暗是公平的,寒冷的極限不過是絕對零度,可是熾熱的上限卻是無止無盡!上帝在哪裡?在那最熾熱的頂點!而我,我就在你們身邊!」
衣紅說:「不過,還有一點不夠公平,他們兩個都見過丹妮。我們這些不幸的人,雖然無緣親見丹妮的音聲笑貌,你總該讓我們分享一點光輝吧!」
黑人歎了一口氣,說:「你叫我說什麼呢?憑著仇恨,我可以把星群搗成齏粉!一旦感到愛,就連精鋼也要化為柔絲。恨能令人堅強,愛只會讓人柔軟。我知道妳這小妮子的陰謀詭計,可是我心中的確充滿了愛啊!問題是我還能愛誰?」
衣紅說:「丹妮呀!連我都開始愛她了,快點告訴我吧!」
黑人說:「可是,她不能愛我呀!更不可能愛妳了!」
衣紅說:「我們雖然同樣在說『愛』,顯然你我的觀念有極大的差距。我們中國人認為,『愛』字是『受』、『心』兩個概念組成,只要接受了,放在自己的心中,就是愛!可以愛人、愛物、愛一切可以愛的。丹妮這個人是你的,只屬於你一個人。而她的芳名活在你心裡,一樣可以活在我心裡!羅貝特、洛麗塔,人人都可以愛她!當你的愛成為大眾的愛時,人人不都成了你的信眾了嗎?」
黑人一怔,說:「妳真是這樣想?」
衣紅點點頭,說:「是的,當人有了這種無私的愛以後,就不再介意佔有了。不佔有就不會有牽掛及依賴,那才是真正的自由。人愛一個人,當然是愛那個人的價值,但一個人只是無數人中的一個。人若自由了,愛的是全部的人類、宇宙,那是無窮無盡的。」
黑人說:「奇怪!妳怎麼能做到呢?可是……」他想了想,突然又恨聲道:「老實說罷!我心中找不到愛!我只有恨!」
衣紅說:「丹妮不是……」
黑人說:「那是我騙我自己的!丹妮從來沒有愛過我!她已經有了未婚夫!」
衣紅說:「於是你把她的未婚夫殺了?」
黑人說:「別自作聰明!我沒有殺他!」
衣紅說:「看來你還有良知!」
黑人暴吼道:「妳少諷刺我!我把他關在深海底下,關了四十年!」
費希曼大驚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……」
黑人道:「沒錯,就是那個『肉球』!」
「肉球?」衣紅問。
黑人冷冷地說:「我把他的手腳都砍了,我要他恨我!我要他分擔我的痛苦!費希曼的工作就是照顧這個肉球!」
「唉!你真是無可救藥!殘忍到這個地步!」衣紅感歎人世的不幸,就因這些妖孽興風作浪。可是再一想,快樂幸福只是個比較值,本來自己還以為羅貝特是個苦命人,但和這個肉球一比,實在幸福得很。
黑人此時已經坐立不安,他激動地說:「我殘忍?天下還有比他更殘忍的人嗎?妳想想!我每天去羞辱他,欺負他,他卻不斷地安慰我,開導我!天哪!好像那個肉球是我,而不是他!」
費希曼全身戰慄不已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「撲」的一聲跪倒在地,痛哭失聲說:「大王爺,您殺了我吧!我照顧這個肉球二十多年了,每天看他那種生不如死的樣子,我幾乎要崩潰了,卻不知道……」
黑人倏地站起,指著費希曼說:「殺了你?你死了還會痛苦嗎?只要我痛苦一天,你們就要陪我受苦!如果你們不願意,我就去找更多的倒霉鬼,讓他們不死不活!人人都得陪我受苦!」
衣紅說:「地獄王!你這是言行不一,不算君子!」
黑人暴怒道:「君子?君子早就死光了!我要找他們算帳!」
文祥說:「何必再找別人?光我們幾個就讓你忙得暈頭轉向了!」
黑人大步走向門外,說:「好!你們幾個通通跟我來!」
這水晶宮最令人豔羨的,便是屋前的一片水晶花園。園裡除了那高大的朱紅珊瑚外,所有的花草都如水晶般透明潔淨。其實這只是分子工程技術之一,因為顏色不過是光線的反射,係根據各層分子的厚度和排列的角度變化而得。分子工程可以改變DNA的編碼結構,這種花草由根壓提供養料,細胞則採用晶體結構,成長後便成了活水晶。
黑人一面望著這珠宮貝闕,一面狠狠地說:「羅貝特,你記不記得是個老先生教你怎樣建造這座水晶宮的?今天老實告訴你吧!那個老先生就是我的化身!我知道,要『保存』四十年,就必須讓你養尊處優四十年!」
羅貝特嚇得目瞪口呆,費希曼則是頭皮發麻。這個人真是狠到極處,還教敵人如何作繭自縛!
黑人又說:「你要負責把你的妻女變成水晶人,如果你敢抗命,等我動手時,我把她們變成黑煙,那你更受不了了!」
羅貝特跪下來求情說:「請你饒了她們吧!你要怎樣處置我都可以!」
黑人說:「處置你?我沒有那樣傻!只有當你的妻女都變成水晶人了,這水晶世界才能給你更多的刺激!」
羅貝特早就打定主意,這時裝做跪地求饒,手裡卻藏了一把小刀。他一邊哭求,身體一邊挪近黑人,乘他不注意的一剎,突然躍起,直向黑人心臟刺去。
不料黑人沒有實體,羅貝特用力過猛,整個人穿過一團黑霧,踉踉蹌蹌地向前衝了幾公尺,好不容易才停住。人人都被他的舉動嚇呆了,只有文祥等早就領教過黑人的本領,在一旁看得直搖頭。
黑人說:「報了仇吧?勝利的滋味如何?」
羅貝特一計不成,立刻舉刀用力向自己的心臟插去。哪曉得這一刀下去,竟如刺在一塊石頭上,震得虎口作痛。羅貝特知道沒有指望了,頹然滑倒在地,垂頭搨翼。洛麗塔和莉娜撲了過去,三個人抱頭哭成一團。
衣紅評論道:「你最多只能稱做地獄鬼!要稱王,就得像個王!」
黑人說:「小姑娘又有何指教?」
衣紅說:「如果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,專欺負他們可憐人,不是鬼是什麼?」
黑人說:「急什麼?妳是壓軸好戲!」
衣紅說:「當然急,看你的煙模煙樣,如果被他們打敗了,我豈非無用武之地?」
黑人說:「喲!妳倒真把我瞧成黑氣了!」
衣紅說:「看來你是怕我了,好,你不是有天大的本事嗎?我給你出個題目,敢不敢應戰?誰知道你是王是鬼,證明一下吧!」
黑人哈哈大笑:「要看我的本事?好,妳出題吧!」
衣紅說:「我想認識丹妮,你把她變出來!」
黑人說:「換個題目吧!這個不算!」
衣紅說:「不會就說不會嘛!我知道你不過是個鬼,而且是個小鬼!沒什麼了不起!」
黑人大怒,手一指,一道黑氣直撲衣紅而來。眾人早就為衣紅的挑釁提心在口,見狀莫不大驚。卻見衣紅面不改色,光華閃處,原本停在門外的汽車,突然往那黑人一罩,連他放出來的黑氣也一併籠在車裡了。
衣紅笑道:「果然是草包,這叫黑氣宮!給你住一輩子吧!」
原來這是杏娃與衣紅商量好的策略,要趁黑人不注意,一下子把他困在車內。此舉只能成功不能失敗,因為雙方有言在先,當局能動用的能量,只限於這部汽車和文祥的佛珠。佛珠已經用上了,如果車子不能困住黑人,除非電腦食言自肥,否則四人終將難保。
黑人急怒交加,立時化為滾滾黑氣,在車內變化無已,想找出一絲縫隙逃逸出來。不料那車是電離罩作用,不管黑氣漲大縮小,始終無隙可乘。
眾人一見,莫不額手稱慶,左非右還向衣紅豎了個大拇指。
不料衣紅卻皺起眉頭,說:「先不要高興,還有下文。」
果然,那黑人又凝成人形,說:「現在可以談條件了吧?」
衣紅說:「有什麼好談的?如果你只是個小鬼,我把你交給當局處理就算了。你若真是地獄王,我敬你三分,咱們再來談條件!」
黑人說:「你要我怎麼證明呢?」
衣紅說:「我見過大法王,人家說一是一,非常有信用,那才是王者風度!」
黑人說:「我也講信用呀!只是講法不一樣而已!」
衣紅說:「大法王從來不傷及無辜,不損其王者之尊!」
黑人舉起一個被白線綑住的人說:「放心,妳放我出來,我就不傷他!」
衣紅說:「你若是王者,車門會自動打開。」
黑人一手提著湯姆,身體挪到車門邊,果然門自動開了。黑人下了車,心裡暗贊衣紅有膽識,嘴上卻說:「小姑娘,妳不怕我食言嗎?」
衣紅說:「有什麼好怕的?我隨時隨地可以再把你關起來。」
黑人說:「我怕沒那麼簡單!」
衣紅說:「我們不是約定要做該做的事嗎?」
黑人說:「那又怎樣?」
衣紅說:「我告訴你,我們要當你的面,把那個肉球救出來!」
黑人楞了一楞,說:「妳是說真的還是假的?當我的面救他?」
衣紅說:「就我們四個人,多一個都不算本事!」
黑人點點頭說:「我懂妳的意思,妳想給他們幾個解套?好極了!反正待會回來,我又多了幾個吆喝的奴僕。」
衣紅說:「多謝主人,保證我的歪點子比你的精采,我們走吧!」
黑人說:「等會,有件事我要先辦。納金高,你過來。」
納金高一直躲在眾人後面,希望別人忘掉他,沒想到還是被點名了。他硬著頭皮,磨磨蹭蹭地走出來,黑人說:「你殺人越貨、姦淫擄掠都與我無干,怎麼敢惹到我朋友身上?把黛薇夫人的鑽石拿來。」
納金高嚅嚅地說:「被維辛康堤帶走了,我是來看老朋友的,一粒都沒帶。」
黑人說:「你說一句謊話,就欠我一根指頭,現在欠三根了!」
納金高嚇得發抖:「我沒有騙您,我對上帝發誓!」
黑人說:「既然你對上帝發誓,我就還你現世報!現在左手已經沒有指頭了!為了讓你說話,暫時給你止痛。」
眾人聞言,目光都射向納金高的左手。果然他的左掌已斷,自己卻渾然不知。他還在考慮怎麼圓謊,聽黑人這麼一說,舉起左手,竟然只剩下光桿子。
「大王呀!我說的是實話!請您給我變回來吧!」納金高求饒說。
黑人說:「這不是魔術,也不是幻境,只要你說實話,另一隻手可能還保得住。」
「大王怎麼知道是不是實話呢?」納金高不敢隨便開口了,他一生中說話假多真少,如今連他自己都無從分辨,現在黑人一口咬定他在說謊,反而令他不解。
黑人說:「告訴你吧!黛薇夫人在我這裡買了保險,你口袋裡那顆二十克拉的鑽石,上面有根白金鍊子,實際上是個多功無線電發射器,也就是我的耳朵!」
納金高面如土色,期期艾艾地說:「那……我……我說的話,你都……知道了?」
黑人說:「是的,現在我只是要羅貝特知道,我叫費希曼來通知他,把你留下來時,事實上已經救了他全家的性命!我不能讓他死得那樣痛快!」
納金高知道大事不妙了,反而抗聲說:「我是奉了十二黃道組織白衣長老的命令,來此收集鑽石的。羅貝特藏著幾顆名鑽,你殺了我也沒用,他們還會派人來的!」
黑人說:「難得這幾句我難判真假!哼!十二黃道組織,不過是些不成氣候的傢伙!看在他們跟當局作對的面上,姑且饒你一命!可是鑽石我要自己送去!他們上次向我買了幾顆氫彈,到現在還沒有付錢!」
納金高說:「可是鑽石拿不出來。」
黑人說:「誰要你動手?你摸摸看,我早就拿來了!」
納金高藏鑽石的地方很隱秘,小顆的先放在一個特製的魚皮包內,然後吞進胃裡。大顆的則藏在胯下,以便隨時取出來把玩。聽黑人這麼一說,他果然感覺胃裡輕輕鬆鬆的,胯下也空空洞洞的,鑽石已經全部失蹤!
湯姆五花大綁倒在地上,接二連三的折磨已讓他火散氣消,眼中露出哀憐的乞求。衣紅怕黑人又節外生枝,便說:「這位年輕朋友是無辜的人,再說,如果不是為了他,我也不會放你出來,你也該表示表示吧!」
黑人想了想,痛快地說:「好!費希曼,你負責把他送回去,然後來水牢見我!」
費希曼領命,這時風不懼和左非右已把湯姆的膠帶割斷,只是他手腳麻痺,一時間還無法動彈。
黑人囚禁那個「肉球」的水牢,是在百慕達三角的海洋公園裡。這也是個水底世界,它與水晶宮不同之處,在於目的與性質。這裡佔地廣大,分成數區,每區各有不同的展覽主題。其中最負盛名的,倒不是鯊魚、水母等道地海洋生物,或哪一種特殊地質、地形的觀賞,而是不計其數的沉船。
在二十世紀時,美國的國際交通事業發達,大量的飛機船隻,經常來往大西洋兩岸。基於商業因素,有人看準了人們喜歡新奇玄秘的心理,便羅織一些傳說,找人寫了一系列的書籍。宣稱在美國東邊大西洋上、加勒比海之北,也就是佛羅里達半島、波多黎各和百慕達島之間,一個數百平方公里的三角形水域內,有一種玄秘的力量,讓許多軍用、民用的飛機及船艦等,都毫無預警地在此處神秘失蹤了。
經過媒體大量的渲染,「百慕達三角」之名不脛而走。然後又是更多的附會,將這裡說得玄之又玄。有人說這三角形水域下面,就是傳說中在上古時陸沉的亞特蘭提斯文明;有人更繪聲繪影,說親眼看到外星人在海底建立了基地;也有一些科學神話,認為這裡地磁變化反常,能干擾各種現代化的通訊儀器;當然也少不了鬼怪故事,當一條船沉了,死鬼便要復仇,然後是更多的死亡、更多的復仇。
二十一世紀商業沒落了,人們也少了一項閒嗑牙的樂趣。地獄王覺得不利用過去那些愚昧的資源太也可惜,再加上他不願明說的原因,便在這裡建設了一座海底公園。並與電腦當局達成協議,以義務性的服務換取額外的電源。
黑人將四人攝至深海的一個海溝中,那裡有一艘萬噸郵輪,平平整整地沉在海溝缺口上。船體中央有幾十間上等客艙,黑人將海水逼去,闢空成為水牢。
衣紅等四人一直利用指語相聯繫,四顆心始終如一,更不必說還有威力無匹的電腦做後盾了。只是限於能量的規模,此行只能鬥智,不能鬥力。
衣紅要求杏娃提供丹妮的資料,這件事難度極大,四十年前電腦聯盟尚未成立,更不用說查找私人檔案了。幸而美國的圖書館資料完整,百年來的報紙雜誌、電視影片,都已利用圖形編碼技術濃縮保存。到現在為止,杏娃已經查出,丹妮確有其人。
文祥又提出一個建議,用立體動畫技術,將一些相片組合成立體模型,再以新聞報導做故事情節,攝製成一段一段的影片。到時運用影音系統,在衣紅的操作下,塑造擬真現場。這種方式既不違背最初的協定,又能發揮最大的功效。
左非右曾是三維動畫的高手,對編導工作駕輕就熟。比爾的遭遇讓他感慨叢生,他曾活活地躺在床上十年,供一個醫生做實驗。那種感受與心情,絕對不是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數字可以代表的。幸而他得救了,感同身受,當然特別同情苦難中的受害者。
為了安慰比爾,並取信於黑人,他決定要設計一個精采動人的虛擬現場。為此,他要求杏娃大量收集當時相關的小道新聞,以及丹妮等人的家世資料。他再依臨場情況,安插即興的雙向互動情節,務必要使黑人相信,這些絕非幻境。
黑人將四人帶到一間牢房內,這個房間約有二十平方公尺,呈長方形,地上十分乾淨。除了一張有護欄的嬰兒床之外,室內空空盪盪的別無他物。
黑人先把門鎖上,他正要開口,衣紅搶先說了:「我們四人先要擺個陣勢,這叫奇門遁甲術,諒你也不懂!就憑這個陣勢,讓你見識一下我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!」
黑人哭笑不得,說:「誰有閑情跟妳談文化?反正你們插翅難飛,妳愛怎麼死就怎麼死!快擺妳的陣勢吧!」
衣紅便叫左非右和風不懼站在門口,她彎身在地上畫了幾道鬼畫符,然後指著靠裡的牆面說:「黑大王,你看清楚了!這是庚金正位,也就是生門……」
黑人說:「妳講人話好不好?我聽不懂!」
衣紅說:「嗐!那你就吃虧了!我是說,鬼魂將會在西邊牆上出現。」
黑人說:「妳見鬼了?」
衣紅說:「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奴婢嗎?你不會召魂!我會!」
黑人說:「妳能召誰的魂?」
衣紅說:「丹妮!」
黑人還來不及開口,一顆頭從床上努力地探出來,叫了一聲:「丹妮?」
黑人手一抬,一個頭連身體的肉團,在一個木架子上,緩緩地升了起來。黑人說:「比爾!我帶了幾個馬戲班的小丑來,讓你高興高興。」
比爾急切地說:「她說召丹妮的魂!是誰告訴她的?」
黑人說:「絕對不是我!我說話算話,幾十年來,我從來不敢褻瀆她。」
比爾便問衣紅道:「這位小姐,請問這是怎麼回事?」
用肉球來描述眼前這個人,再傳神不過了。但是他那親切的語調,卻像天使一樣的純淨。衣紅溫柔地回答:「我叫衣紅,若傑說得不錯……」
黑人也大吃一驚:「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?這世上還有人知道這個名字?」
衣紅笑笑,說:「知主莫若婢嘛!二○一○年三月十八日這天,在奧克拉荷馬、塗山附近,一個叫做銀湖城的地方,發生了一件慘絕人寰的事件!」
黑人怒道:「我們有言在先,妳不能動用其他能量!」
衣紅說:「用得著嗎?首先,這事發生時,電腦聯盟尚未建立,我到哪裡找資料去?其次,你有一套高能量的超級電腦,如果我們越權,你會不知道嗎?」
黑人納悶地說:「那妳怎麼知道這些細節?」
衣紅不耐煩的說:「剛剛不是說過了嗎?我用的是中國的奇門遁甲術,能知過去未來。你看下去就知道了!千萬不要小瞧我們中國人!講到動腦筋,你們蠻子差得遠哩!」
比爾說:「衣紅小姐,我還是不懂……」
衣紅知道比爾曾參禪拜佛:「我們是菩薩派來的,您總知道菩薩吧?」
比爾激動得流下淚來:「啊!是觀世音菩薩嗎?」
衣紅說:「差不多,是文殊菩薩。」
比爾說:「阿彌陀佛,我讀過《華嚴經》,我希望我是善財童子!」
衣紅合掌當胸,向比爾施一大禮,說:「阿彌陀佛,所謂善財童子,是善其德、善其能的人,非你其誰?只是身在孽在,意亡身亡。」
比爾說:「菩薩!當如何超生?」
衣紅說:「有身才需超生,無身生又何存?」
黑人不耐煩了,說:「你們胡說些什麼?」
衣紅往牆上一指,說:「這可不是胡說吧!」
只見牆上一個淡淡的人影漸漸浮出,那是個短髮輕俏、活潑美麗的青春少女。「丹妮!」比爾與黑人不約而同地叫出來。
丹妮略怔了一下,緩緩向室內環視一周,比爾在她的腳下,不低頭完全看不到。她大方地點點頭,神色自若地望著衣紅等人說:「嗨!我認識你們嗎?」
黑人自慚形穢,難以啟口,那一端,比爾更是張口結舌。丹妮並不在意,一邊走著,口中還吹著一個向上飄升的大泡泡,那是世紀初最流行的吹法。黑人與比爾心傾神馳,時光倒流,又回到過去了。
黑人問:「妳去哪裡了?」
丹妮四下張望,問道:「若傑!是你嗎?你在哪裡?」
黑人說:「妳現在看不到我,等事情辦完了,我再出來。」
丹妮說:「費希曼(意譯為『漁人』)要請我去坐雲霄飛車!」
黑人說:「那個打魚的傢伙?」這是他們當年的對話。
丹妮說:「你老笑他打魚,他可是進出口公司的老闆呢!」
這時天上一聲雷響,丹妮嚇了一跳,黑人說:「別去了!要下雨了!」
丹妮說:「就是要下雨,我才非去不可!」
黑人說:「為什麼?」
丹妮說:「為了那個呆子呀!我就是要氣氣他!」
比爾忍不住了,說:「丹妮!我知道我配不上妳!」
丹妮四處搜尋,問:「你是比爾嗎?你在哪裡?」
比爾的聲音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:「我在這裡!」
丹妮說:「比爾?真是的,怎麼這樣害羞?我每次都找不到你。」
比爾好像只會說這一句:「丹妮!我配不上妳!」
丹妮說:「呆子!你配不配得上,也該由我決定呀!」
「妳應該和若傑好,他才是真正愛妳的人!」
「若傑?他什麼都好,就是太喜歡打人了!我怕他!」
「他只是脾氣不大好。」
「人如果脾氣不好,還有什麼可取的?」
「他很聰明呀!」
「啊呀!談這些有什麼用?脾氣不好又聰明更可怕!」
「他會改過的!」
「你呀!就是喜歡原諒別人!」
「真的,若傑是個天才,妳應該幫助他!」
「我不稀罕什麼天才!我只喜歡人!」
黑人傷心不已,插口說:「丹妮!妳為什麼不稀罕天才呢?」
丹妮說:「天才屬於天!只有人才屬於人!」
黑人聽了,痛哭失聲,說:「天哪!我以為妳會崇拜天才,所以我努力表現……」
丹妮說:「快出來嘛!躲什麼迷藏?你們倆在哪裡嘛?」
又是一陣響雷,緊接著大雨如注。這時一輛跑車駛來,急停在她身邊。丹妮東看西看,一臉失望的樣子,這時,雨更大了。車門開處,她無可奈何,趕緊向眾人揮揮手,鑽進車裡,如飛而去。
比爾看到影像都消失了,才對黑人說:「若傑,人生如夢似幻,我們都老了,她居然還是那樣青春美麗。」
黑人說:「是呀,由於沒有原始資料,我只保留了幾張褪了色的平面相片,不論我用虛擬實境或幻境,從來沒有成功地看到她俏麗活潑的真面目!現在親眼見到,我的心又回到那段夢幻般的歲月了。」
比爾說:「不錯!幸而她只存活在我們的幻夢中。如果成了尊夫人,恐怕今天也是雞皮鶴髮,就算能夠美容,當年的情境也一點都喚不回了!」
黑人露出了多年未有的微笑:「呵呵呵!萬一她也變成我這副德性……不對!我上當了!」黑人驀地清醒過來,轉頭對衣紅說:「妳是不是用了什麼催眠術?」
衣紅說:「笑話!這像催眠術嗎?我好心讓你們團聚了一陣子,不滿意拉倒!」
黑人滿心矛盾,這時再顧不得面子,說道:「我心裡有個疑團,能不能麻煩妳,讓我們再聚一會?」
衣紅說:「好吧!只是你為什麼不以真實面目相見呢?我剛才想盡方法,不讓她看到你的鬼影子,不然她會多麼傷心!」
黑人說:「可是,我發過重誓……」
衣紅說:「那還不是為了丹妮!現在你回到過去,時間是在發誓之前呀!」
黑人一想,高興地說:「有道理!妳們等一下!我馬上回來!」說罷,黑人轉身走到門口,一腳把門踹開,一晃就失去了蹤影。
衣紅忙對比爾說:「快,我們是來救你的,你要去哪裡?」
比爾笑笑說:「謝謝妳,這裡不就是蓮華道場嗎?如果我不幫助若傑,還有誰肯?他已經著魔了,實在太可憐了!」
眾人一聽,這才理解到剛才黑人為什麼說出那句「好像那個肉球是我!」文祥二話不說,以五體投地的大禮,對比爾參拜起來。四人同心,其餘三人也就地參拜。拜得比爾大呼:「你們這是幹什麼?不敢當,不敢當!」
衣紅拜畢,起身對比爾說:「不要以為我拜的是你!」
比爾也笑說:「不要以為我不知道!」
這時,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人,手裡捧著一束白玫瑰,從門外走了進來。那人說:「剛才門沒有關,你們為什麼不乘機逃走?」
衣紅盯著他,笑說:「是若傑吧?該逃的當然要逃,是比爾捨不得離開你。」
若傑說:「你不是說要當我的面救他嗎?」
衣紅說:「我們的前提是『該逃就逃』,聽了比爾的話以後,是『不該逃就不逃』。你這黑鬼明明不必走大門,卻故意開門送盜,究竟誰使陰謀詭計?誰爭權奪利?」
若傑笑笑說:「既往不究,我是來赴約會的。」
左非右說:「若傑,你的尊容丹妮一定認不出了。來,我給你易易容。」
若傑驚訝地說:「你會易容?」
左非右說:「豈止?我保證讓你年輕四十歲。」
若傑說:「那就動手吧,不過本尊只有四十,別把我變成零歲了。」
左非右手腳很快,只在若傑臉上略一塗抹。若傑往牆上一指,正前方便出現一面鏡子,他看了又看,不由得衷心讚賞:「嗯!這才是我!比那些美容師高明多了。」
衣紅笑說:「這是你的福氣,他從來不隨便給人易容的。」
若傑說:「好極了,將來做我的專用易容奴隸。」
比爾看著若傑,感慨萬千地說:「假若當年你多一分自我克制的本領,今天豈不是珠聯璧合的一對?」
若傑說:「如果人人都是聖賢,那聖賢還有什麼用?」他又客氣地對衣紅說:「衣紅姑娘,時間不早了,我要早點送丹妮回家呢!」
這次是在丹妮家門口,左非右特意把立體影像的位置調低,幾乎是伸手可及。一旦若傑以假作真,要把花束送上,那就是製作動畫功力的大考驗了。左非右一見若傑捧著鮮花進來,就在琢磨這束花如何天衣無縫地交到丹妮手中。電腦要複製白玫瑰不難,難在送花與接花的過程,那種重量轉移的感受,必須計算得分釐不差。最難的是虛擬的丹妮與真花之間的銜接,那種動態與質感要完全吻合,必須得用點小技巧。
萬一若傑一時按捺不住,伸手碰觸丹妮,那一切都完了。虛擬實境雖然可以做到感覺真實,但那需要很多額外的設備,這裡一概都無。一大堆變數在前,左非右一顆心就一直提在手上,隨時準備應變。
人的眼睛非常好騙,只是改變一些光子的折射角度,人就信以為真。若傑把玫瑰花束送到丹妮面前,她用鼻子湊上去聞了聞。這時,丹妮的小妹妹馬上從後面跑過來,伸手說:「姐姐給我!姐姐給我!我也要花!」
小妹妹把玫瑰花拿去了,看上去非常逼真,沒有穿幫!左非右吁了一口長氣。這時,丹妮已坐到草坪上,若傑也坐在一旁。左非右又開始提心吊膽,全神注視若傑的每一個動作。幸而若傑很有風度,兩人還保持著相當的距離。
「丹妮,妳好吧?」
「你怎麼啦?我有什麼不好?」
「唉!人間事十之八九都不能如意!」
「咦!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多愁善感了?」
「妳不知道,人只有在失去了以後才知道珍惜!」
「既然都失去了,還能珍惜什麼呢?」
「所以,我現在要好好珍惜。」
丹妮把臉一扭,手指玩弄著衣角,說:「是嗎?」
若傑起初還有點猶豫,漸漸地他鼓起勇氣,正想向丹妮靠過去。突然間,他不耐煩地站了起來,在小小的空間中來回踱步。
「你怎麼啦?若傑!」這回是比爾在問。
「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!你們好心要安慰我,我也衷心希望能夠接受。可是……這分明是假的,我好像在演戲給自己看!」若傑痛苦地說。
左非右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,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,最後還是失敗了。衣紅更是垂頭無言,她深知「繫在何處,解在何處」的至理。若傑如果不能相信眼前的形像,就表示他心中塊壘太重。就在這一剎,眼看只差一線,還是功虧一簣。
看若傑捶胸頓足的悲情,還有誰把他看做萬惡不赦的魔鬼呢?就以嫉惡如仇的衣紅與風不懼來說,他們之所以嫉惡,正是同情弱者的反射心理。眼前的若傑已是不折不扣的弱者了,衣紅心裡自然是不較前嫌,反而寄以萬分的同情。
強者與弱者並非黑白分明的,但也不是輕易就能偽裝的。弱者無法扮演強者,而強者也難以演好弱者的角色。真正的強者絕非色厲內荏,真正的弱者也不在於外表的柔順。只有高明的狩獵者,才真正能嗅出強、弱的氣息來。
若傑幾近崩潰了,他喃喃地說:「我有心改過歸善,但是誰給我機會呢?其實我剛才根本沒有離開,我的廬舍永遠帶在身邊,因為我時時在期待,永恒地期待著,希望能再見丹妮一面。我知道你們是真心誠意為了我,可是為什麼呢?我真值得關心嗎?
「已經有四十年了,我一直想瞭解比爾所圖的是什麼?這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?我絕對不會因為他對我好,就少折磨他一分一毫!相反的,我只有凌虐得更深更重!我要拆穿他的偽善!我不懂,我實在不懂。為什麼我心中充滿了恨?他卻充滿了愛?」
衣紅說:「這是因與果的問題,種恨得恨,種愛得愛。」
若傑說:「可能吧,我也種了不少愛,只是全給了一個人。我變成她的奴隸,她高興我就高興,她痛苦我就痛苦!可是,我又絕對無法忍受她愛上別人!我怎麼會如此自私呢?我又能不自私嗎?失去了她,我只剩下一個黑色的影子!」
衣紅說:「肉體的愛就是佔有,你也不必自責,生命就是自私的。」
若傑繼續說:「我希望見到她,我試過各種科技,但都不是她!我告訴自己,即令是億萬分之一的機會,我也不能放過!所以明知你們只是安慰我,我也願意相信,畢竟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!但是她已經不在人間了,這分明是假的呀!」
若傑失望到了極處,他脫下偽裝的面具,坐在地上,放聲痛哭!
好漢有淚不輕彈,生命就是一種委屈成長的過程,誰沒有傷心的遭遇?有人不經心,昨天發生的,今天就忘了,從生到死,又得到什麼了?人若不經過深刻的痛苦洗禮,又沒有得到濁淚的清滌,憑什麼成長?
只是,一個人的哀愁往往也是另一個人的反思。快樂幸福與悲哀痛苦的分野,只是比較程度的強弱感受,只有在更深重的痛苦之後,幸福才更令人珍惜。
人人都陷入感傷,文祥環臂拊膝坐在地上,無意中一看,那串佛珠竟然又出現在右腕上。他心中一動,原來又是一種考驗。是了,生活是考驗,生存是考驗,生命又何嘗不是呢?佛珠能捨,安危能捨,又有什麼不能捨的呢?
突然間,丹妮說話了:「若傑,你錯了,我還在人間,而且一直在人間。美色只是一時感覺到的現象,是生存競爭中的避風港,等風平浪靜了,美就改變了。色不迷人人自迷,你愛我,愛我那一瞬即逝的美色,當然會痛苦。這是因為你心靈空虛,想用我填滿它。來吧!雖然你我天各一方,但是在比爾和這些朋友的接引下,或許我能替你導通。來吧!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,只要你有心改過,我可以接引你,快過來吧!時間不多了!」
若傑站起來,默默走到丹妮身邊,兩個人手牽著手,走進房子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