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 蜀主征吳幸三峽
文祥和衣紅並坐在沙灘上,享受著大西洋溫暖的季風,二人不需說話,已經靈犀相通了。他們除了個性上有顯著的區別外,經過這幾次的省思,兩人觀念日趨接近,假如還有一點隔閡,那也是輕塵煙粒,微不足道。
寧靜的氣氛卻被文娃打破了,兩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:「你們不覺得奇怪嗎?同是一個我,分別在你們的耳朵裡,又有著不同的姓名!」
聽她這麼一說,文祥突然觸發了一個認知,說:「對呀!可是,世事不就是這樣嗎?為什麼衣紅與我是兩個人呢?」
「如果你沒有私心,我們就是一個人。因為你有私心,所以是兩個。」衣紅說。
「我有什麼私心?」文祥問。
衣紅調侃道:「別耍賴,你心上還有小倩、格瑞達、胡妁、杏花……」
文祥糾正她:「杏姑,不是杏花。」
衣紅存心嘔他:「你看,每個女人的名字你都記得那麼清楚!」
文祥佯怒道:「別胡說!」
衣紅笑了:「看!就是不能忘情於胡妁!」
文祥也覺得好笑:「奇怪!她怎麼會取這樣的名字?」
文娃說:「如果只有一個『我』,就沒有這些有趣的對話了。」
衣紅說:「不見得,我常這樣開自己的玩笑,對某些人我還懶得開口哩!」
文娃說:「既然名關已過,我也可以開口了。我原名小杏子,是師父給我取的。那是在一九八四年,師父買了一台英國製、叫『杏子』(Apricot )的手提電腦,打算創造『我』。因為時機不成熟,只起了一個頭,這樣一拖就拖了二十年。」
衣紅說:「那妳是二十年懷胎囉?」
文娃說:「可以這麼說,現在每一個人都給我取一個名字。對那些人來說,名字很重要,我也無所謂。」
衣紅點頭說:「我知道了,你希望我們叫妳小杏子?」
文娃說:「其實,杏娃也可以。」
文祥說:「這樣也好,我們三個的談話都公開。」
衣紅歎氣道:「真可惜!從此再也不能想胡妁了!」
文祥說:「想想有什麼關係?妳也一起想吧!」
衣紅噘嘴道:「衣娃!不!杏娃!我們還是不能變成一個人嘛!」
杏娃說:「不要急,進步是一點一滴累積的,至少現在我們由四個變成三個了。既然如此,我就把一段沒有人知道的事告訴你們。因為我有預感,我們遲早會融合為一,然後再與所有眾生合而為一。」
衣紅笑說:「可不要把我變成電腦喔!」
文祥說:「變成電腦有什麼不好?」
衣紅說:「就算我們還有點不一樣,也不要這麼快就拆穿嘛!」
杏娃說:「文祥問了無數次,關於我師父的事,我一直都不肯講,因為我不能違背師父的一句話。」
衣紅問:「哪句話?」
杏娃說:「他說:『不要對好名的人提起我!』」
文祥說:「妳怎麼能說我好名呢?」
杏娃說:「你能否認嗎?你什麼都不計較,一談到上新聞,你就有意見。」
文祥說:「我以為那只能說我不好名。」
杏娃說:「我師父說這叫『惜名』,愛惜你的清名。」
衣紅說:「其實什麼名不名的,是誰的,不是誰的,又有誰能作主?」
杏娃說:「我倒是對左非右說的困卦蠻有興趣的,師父的確在我的判斷程式中,設計了一個斷卦的模組。只可惜師父說,不到時候不許啟用。奇怪的是,這段程式很短,不過幾萬字元,但不論我怎樣找,就是找不到!」
衣紅拍手說:「好呀!總算讓我抓到小辮子了,監守自盜!」
杏娃說:「至少我今天敢說實話了!坦白從寬。」
衣紅頗有同感,點點頭說:「真的,要說實話還真不容易。以後如果我沒說實話,你們可得幫幫我!」
文祥打趣說:「是幫妳隱瞞吧?」
衣紅說:「當然是幫我坦白!」
文祥笑說:「可能嗎?我們又不是妳心裡的蛔蟲!」
衣紅抿嘴笑道:「難道你想做我肚子裡的蛔蟲?」
杏娃說:「我知道衣紅在罵我,因為我才是蛔蟲!而且是矽晶裡的蛔蟲!」
兩人聽了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
風不懼與左非右休息了一會,這時也走了過來。
左非右說:「我以為你們要好好打一架,還特意躲開,沒想到有笑話可聽!」
衣紅說:「是杏娃講的笑話。」
左非右說:「杏娃?杏娃是誰?」
衣紅說:「嗄!杏娃就是衣娃和文娃。」
左非右更糊塗了:「衣娃是誰?文娃又是誰?」
衣紅這才想起,從來沒有向他們提過自己電腦的名字,只好從頭解釋說:「衣娃是我的私用電腦,文娃是文哥的。剛才文娃告訴我們,她的原名叫小杏子,為了溝通方便,我們的電腦便共用一個名字。這樣一來,資料庫相同,電腦合而為一,通話時大家都聽得到,再也沒有悄悄話,誰都瞞不了誰了。」
左非右高興得大叫:「哇!精采!我能不能加入?」
衣紅說:「當然可以,不過代價很高啊!」
左非右斬釘截鐵地說:「不計代價!」
衣紅便問風不懼:「風哥!你呢?」
風不懼說:「我沒有問題。」
這時大家都聽到杏娃的聲音:「一、二、三,喂!喂!試音!都聽見了吧?」
衣紅說:「清楚得很!文哥,你不要後悔啊!」
文祥說:「我後悔什麼?」
衣紅說:「有這麼多人監督,現在你可不能濫交女朋友了!」
文祥說: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衣紅杏眼圓睜,說:「我就知道,你後悔的話,現在還可以退出!」
文祥說:「那妳算我的什麼人?」
衣紅說:「傻瓜!道侶!」
大家說說笑笑,真把杏娃當成人了。這種感覺很是奇妙,如果四個人不在一起,只要有人和杏娃說話,其他人就會聽到一段無頭無尾的話語。不過這也是一種很好的思維訓練,他們四個人從來不說閑話,只要仔細聽,多半能猜出說話者和說話的內容。
杏娃突然說:「周博士和王博士吵翻了,她到大法王那裡去了。」
衣紅感喟地說:「這對冤家!」
文祥說:「她怎麼到大法王那裡去的?」
杏娃說:「大法王的組織很龐大,他的大本營在太平洋深海裡,我們一直沒有找到。他們顯然有些秘密管道,想來周博士一定清楚。」
文祥說:「妳知不知道,到底有多少集團反對妳?」
杏娃說:「當然知道,不過我說話要負責任,沒有真憑實據是不能亂說的。」
文祥說:「妳說說那些能說的。」
杏娃說:「在以往的記錄中,衣紅的霹靂小組是一個!」
衣紅叫屈道:「妳栽贓!那明明只是幌子!」
杏娃說:「好!幌子不算,小嘍囉也不算。重要的有摩爾.阿希哈,外星人後援會;姜森.麥克巴,和彼得.弗朗克,人類自覺會;阿米巴.希拉,席克的大法王;孔無咎,荻苑詩社書主;亨利.紐曼,真理教主……」
文祥說:「夠了!妳說再多也沒用,都是些名字,誰記得?」
衣紅說:「看妳人緣多壞!這麼多人反對妳!」
杏娃說:「誰叫人類有一百億呢!」
文祥問:「這些人之中,誰的本事最大?」
杏娃說:「都沒有什麼本事!」
文祥說:「妳太托大了吧?」
杏娃說:「一點也不!不過,你們要小心那個真理教主,我無法瞭解他!」
衣紅說:「不害羞,妳又瞭解誰了?」
杏娃說:「這麼說吧!我有他全部的資料,卻都連不起來!」
衣紅問:「怎麼連不起來?」
杏娃說:「比如說,他可以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!還有,任何人跟他談完話後,都會出現腦波紊亂的現象。」
文祥突然想到了:「對了,我見過他,是在去火星的太空船上。不過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的,沒有什麼特別。」
衣紅說:「我見過他嗎?」
文祥想了想,說:「妳應該記得,有位叫約翰格里生的牧師,曾在我們觀賞左兄的白沙瀑景觀時,來了捨不得走。記得吧?」
左非右說:「是他呀?簡直窩囊嘛!」
文祥說:「不是他,是另一位,全身裹在袍子裡的。記得吧?約翰抵死也不肯走,一見到這個穿黑袍的人,大叫魔鬼來了,回頭就逃。」
衣紅說:「沒錯!我想起來了,我還看到他的臉,藏在黑色罩頂下,慘白慘白的,好可怕!」
突然,衣紅聽到一聲低沉而悠長的聲音,從遠遠不知名的他方傳來:「衣紅!記性不差!」
眾人顯然都有所覺,個個毛骨悚然。衣紅嚇得鑽進文祥的懷裡,說:「誰嚇我?」
風不懼陡然站起來,大喝:「是什麼人!」
杏娃問:「怎麼啦?你們聽到什麼了?」
文祥說:「杏娃!妳沒有聽到嗎?」
杏娃說:「除了你們在說話,沒有其他聲音!」
文祥說:「奇怪,我也聽得很清楚。」
左非右說:「我聽到有人說,左非右,記性不差!」
風不懼說:「不!是說風不懼記性不差!
文祥說:「有問題!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!」
杏娃說:「怎麼搞的?每個人聽的都不一樣?」
文祥說:「不記得是誰說過,亨利能控制人的意識。」
杏娃說:「這就是我所不能瞭解的了。」
文祥說:「記得吧?在火星巖洞中,摩爾曾佔據了妳的意識區?」
杏娃說:「當然記得,難道亨利也有這種能力?」
文祥說:「摩爾佔據妳的意識,是透過妳的輸出入介面,人的介面又是什麼呢?」
沒有人能夠回答,連杏娃都不開口了。
天亮不久,黑金剛便率隊勝利歸來。說他們下去時,自覺會成員早已做鳥獸散,因此順利地接管了全部的設施,並重設工作流程。當反壓設備以及各種電熱裝置失去動力,能量便轉成電流輸出。至於地殼,大約需要一兩天才能歸位。
「這個道理很簡單,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要這樣做。」黑金剛有感而發:「他們先用熱電樁產生電能,再以反轉的電熱樁使它變成熱,就這樣一長串的熱電樁、電熱樁相連,大量的熱能以極高的速度,由各處地函向一處集中,成為一個標準的熱堆!」
古嚕嚕心有餘悸地說:「電熱樁在我們手裡玩了幾十年,從來沒有想到過,它居然可以當作熱的導管。我們只要晚來兩天,大禍便一發不可收拾了。」
黑金剛說:「好在當局如今明理多了,這種技術既然存在,居心叵測的人隨時隨地都可以如法炮製。當局說要全球佈防,尤其今後對電熱樁要嚴密管制,所有被盜賣的一律追回,再也不能落入壞人手中了。」
古嚕嚕說:「老大說得不錯,當局確實開通多了。以往我們面對的只是一台機器,今天他居然開了我一個玩笑。說在下面工作的人要胖一點才行,我問為什麼,他說溫度太高了,如果油脂太少會被烤乾的。」
魏德曼說:「我還不好意思說哩!當局從來不主動開口,剛才在第二個函管控制站上,我正用離子掃瞄器偵測熱能的流向,他居然說我身上靜電值太高。我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,他就說:『看你塊頭蠻大的,怎麼膽子這麼小!』」
千奇也說:「我認為當局漸漸人性化了,這樣才好。」
莎莉卻不贊成:「我看未必!」
千奇問道:「妳說未必人性化,還是未必是好?」
莎莉說:「兩者都有,記得上次在火星上的事吧?教主說有十二關要過,是不是過得了還不知道呢!再說人性的毛病很多,當局如果變成毛病很多的人,那豈非大災難?」
黑金剛點頭同意:「就是因為人的毛病多,才衍生出純理性的電腦,如果電腦又具備人性,那豈非反淘汰了?」
有幾個隊員正在後面看新聞,只聽有人大叫:「黑老大,你們快來看,格瑞達受傷了,住在醫院裡!」
黑金剛第一個衝到後面,也有人立刻開啟影音設備。一時之間大本營空中,出現了好幾個立體影像。好幾家新聞台都報導了類似的內容,不外乎以調侃的語氣說,有一對瘋狂的男女,半夜駕著輕航機在天空做愛。不幸途中遇到熱帶風暴,結果將一座私設的電源傳輸塔撞斷。還好二人只受了輕傷,目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……
有一家新聞更報導說,大巫師阿奎伊突得奇病,已被送進醫院。據醫院發言人聲稱,那是一種職業病,大巫師因為作法過多,不幸中了屍毒。
更有一則幾句話就帶過的報導,說一個私人研究室來電,指出在他們的測試下,地心引力常數與傳統資料不符……
黑金剛說:「誰去接格瑞達回來?」
衣紅忙拉了文祥一把,文祥便自告奮勇說:「我們去可不可以?」
黑金剛望著衣紅點頭微笑道:「好,早去早回,大家先好好休息一下,今夜請荷西為我們來一段棺屍大會!問一下各人的運氣。」
眾人一聽,紛紛鼓掌叫好。
文祥與衣紅二人乘了飛雲梭,直奔太子港海地綜合醫院。這家醫院歷史悠久,是殖民時期天主教會創辦的,專為當時的統治階級服務。電腦當局重建後,規模更大,計有二千張病床,除了電腦設備外,尚有三千多位專業醫生及一些巫師看診。
這種現象也是新時代的一種特色,一般在知識程度越高的地區,醫院越少,醫生都由電腦擔任。而在落後地區,人們完全不信任電腦,只有人說的才作數。不管大病小病,人人要上醫院,而且一定要由兩隻腳的醫生來診治。最妙的是,人人都知道這些醫生其實只是「傳聲筒」,負責轉述電腦的診斷。但是不經過人的口述,人的病就是好不了,而這些醫師、巫師,便成了電腦最重要的代言者。
因此,這個醫院便成為一個小型市場,裡面應有盡有,在巫師的作法下,病人才能安心接受治療。有些人在家裡待得無聊,電視節目不愛看,虛擬實境也沒有興趣,就喜歡上醫院。這裡人多熱鬧,又有親切的照料,任何人只要患了偏頭痛,便可住院觀察。
有一次在一個國際性病理會議上,這家綜合醫院宣讀了一篇報告,指出當地偏頭痛病情嚴重,竟佔全部就醫人數的百分之四十。學者研究分析的結果,咸認為是加勒比海環流所引起,為此甚至組織了一個專責機構,準備收集數據、大量研究。不過喧鬧了一陣以後,也和其他案件一樣,無疾而終。
倒是海地人自己心裡有數,有一則笑話,大家經常引用。只要有人相互感歎:「日子越來越難過了」,懂的人就發出會心的微笑。
笑話是說有兩個老巫師坐在海邊聊天,一個說:「唉!日子越來越難過了。」
「是呀!連想挨餓都難!」另一個說。
「人家老說我在作假,因為不死人,沒有新鮮的屍首。」
「這點我倒解決了,我用充氣的。」
「你哪裡弄來的?」
「我上次去了一趟紐約,在一個什麼『情趣商店』買的。」
「我找不到屍體,只好自願到醫院做巫師,其實是找死人。」
「你找得到嗎?」
「當然找得到!我跟病人約好,只要他們肯幫我裝死,我就幫他們裝頭痛。」
二人趕到醫院,將飛雲梭停在屋頂,在杏娃的引導下,由一個斷裂的簷縫跳下去,循路找到格瑞達的病房。
她哪裡是在養病?只見她斜靠床頭,四周堆滿了鮮花,被十多位各種年紀的「醫生」團團圍住。有的醫生坐在床角,有的靠在床邊,有的乾脆站著,個個垂涎三尺、失魂落魄。也難怪,格瑞達這個尤物是不折不扣的性感女神,她就像《西遊記》裡的蜘蛛精,只要是男人,難保不被她的蛛絲纏住。
她的秀髮是純金色的,當然,頭髮不可能是純金色,但是加上一點化妝術就幾可亂真了。她的身材更是穠纖合度,不論東、南、西、北方,以各種標準看,都稱得上第一流。而最迷人的是她一雙深邃的眸子,讓人一陷下去,就再也爬不出來了。
格瑞達正笑得花搖枝顫,眸子裡流輝四射。她一眼就看到正走進來的文祥以及他身旁的衣紅。「喲!我的小朋友來接我了!」格瑞達愉快地說。
那些醫生一聽,個個面露失望的神色,一個年輕人幾近哀求地說:「妳能不能再多病一會呢?」
格瑞達憐憫地吻了他一下,逗他說:「寶貝,放心,你可以在虛擬實境中找我,我在那邊病得重哩。」
另外一位醫生則說:「妳的病還沒有全好,不能出院。」
格瑞達笑道:「是呀!太不公平了,人長得漂亮點,連病魔也捨不得走了!」
又一位醫生說:「這話不公平,妳是真的有病!」
格瑞達說:「沒錯,我們是同病相憐!」
就在他們情話綿綿、難分難捨當兒,一個身穿黑袍、頭戴圓帽的神父,怒氣衝天地闖進來。他身後還有十幾個穿著連身衣帽、只露出兩隻眼睛的修士,魚貫走進了病房。
這些醫生一見到神父,個個嚇得臉白腿軟,忙不迭行禮說:「神父您好!」
神父手往門外一指,說:「出去!」
醫生們不敢多言,拔腿就走,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的。
神父打量了格瑞達一會,又狠狠地瞪了文祥與衣紅兩眼。這才對格瑞達說:「妳老實告訴我,彼得神父怎麼了?」
格瑞達嬌滴滴地說:「彼得神父是誰呀?」
神父怒道:「別跟我裝蒜!我沒有辦法跟他聯絡!妳到底在搞什麼鬼?」
格瑞達說:「你問我我問誰去?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哪!」
神父惡狠狠地說:「那妳告訴我,為什麼妳會半夜出去,又撞壞了我們的傳輸塔?那麼巧,阿奎伊病了!我們在托圖島的設備壞了,彼得神父那幫人都失蹤了!妳快說,否則我要向教廷報告!」
格瑞達委屈地說:「請神父原諒,或許我是生活在罪孽裡,可那又不是我的錯。誰叫我一生下來就帶了原罪呢?昨天晚上我們本來打算去古巴,沒想到一陣熱帶風暴,把我們吹離了航道。那高塔沒有登記,是違法的!害得我的自動駕駛失效了!」格瑞達先將了那神父一軍,明白告訴他,私設傳輸塔罪大惡極。
神父心裡當然有數,也知道她不是簡單的人物。只見格瑞達可憐兮兮地說:「神父呀!請您替我想想,我還年輕得很,現在破了相,以後怎麼辦?難道要我去換一張臉?還可能有這麼漂亮的型號嗎?」說著說著,她竟抽咽起來了。婉轉纏綿的泣聲,無比的輕柔,令人提著心、吊著魂,深怕她一口氣接續不上,便魂歸離恨天。
她這一哭不打緊,一旁的衣紅也大受感動,替她感傷。這位哭得更是淒涼,抽抽搐搐的,淚珠兒就像斷了線的珍珠,一粒一粒地滾下來。
兩個女人嗚噎失聲,衣紅乾脆撲了過去,緊緊地摟著格瑞達,哭成一堆。
那神父原本有備而來,被這兩個女人一哭,反倒糊塗了。要說是假的,不大可能,如果說是真的,那更奇怪。剛剛還談笑風生,現在又哭什麼?
衣紅嘴巴湊到格瑞達耳邊,一邊哭,一邊輕輕說:「先混出門口……嗚嗚……跟我跑……嗚嗚……」
格瑞達也哭著說:「妳先出去……嗚嗚……我有辦法……」
衣紅又哭道:「嗚嗚……一起走……嗚嗚……」
格瑞達哭聲更大:「處女不能看的……嗚嗚……快走……嗚嗚……」
衣紅只好爬起來,揩乾眼淚,說:「妳休息吧,我們先走了。」
神父大喝:「妳上哪裡去?」
衣紅停了停,立刻裝出一副虛弱的模樣,嚅囁地說:「我……我回病房去呀!」
那神父厲聲問道:「妳有什麼病?」
衣紅說:「電腦告訴我,說我感染了噬肉菌。」
「噬肉菌?」人人嚇得倒退半步,神父不禁臉色一變。
海洋弧菌、噬肉菌及猝死菌都是二十一世紀的新殺手。在上個世紀,人類無限制地使用抗生素,結果所有的病菌都產生了遺傳基因的變化。由於這些病菌是逐步演化的,在生存過程中不斷地適應各種抗生素,到後來許多病竟然無藥可治。
電腦最多只能遏止這類病症的蔓延,而無法根治。只要是患了這種絕症,電腦多半利用無性生殖技術,先以患者身上健全的細胞培養一個複製體,再以精確的外科截肢縫合技術,將患者的大腦移植到新的身體上。
衣紅慢步走到文祥身邊,說:「哥哥,你扶我回去吧!」
那些修士就像見到魔鬼一樣,在衣紅從面前走過時,都忍不住掩鼻縮身,深怕被傳染了。神父總覺得哪裡不對,看看衣紅那一副西子捧心、楚楚可憐的神態,又不似作假。二人剛剛走出門口,神父突然大叫:「真是電腦告訴妳的嗎?」
這邊,格瑞達也大叫一聲,一把將身上的睡袍撕破,露出雪白柔嫩的胴體,「砰」的一聲,整個人從床上翻滾到地下。兩個修士正要上前相扶,神父顧不得門外那兩個逃走的人,大喝:「不許動!這是魔鬼的形相,難道你們看不出來?」
格瑞達勉力掙扎著,爬到神父腳下,想要親吻他的腳趾。神父害怕被響尾蛇咬到,忙不迭向後退。格瑞達饑渴無比,眼睛瞇成一條細縫,喘著氣,張著口。眾人不斷地閃著、躲著,然而兩眼就是無法抽離,形成一幅絕妙的畫面。
格瑞達慢慢地站起來,挺起顫巍巍、軟綿綿、圓潤挺拔的雙峰,湊到門旁一位修士身上。那個修士雙腳已釘在地上,目光渙散,心跳如水沸,氣喘似牛奔,臉上一副死不了、活不得的怪相。
神父也感到口乾舌焦,全身幾乎失去控制,急切間,聲音已經扭曲,嘶喊著:「聖母瑪俐亞!妳到哪裡去?」
格瑞達已經到門口了,回眸一笑,對神父說:「我今天還有事,下次陪你玩!」
格瑞達邊說,邊往衣紅、文祥的方向跑。前面兩個人在走道上狂奔,還沒有引起多少注意,格瑞達那頭秀麗的金髮,在空中上下飄揚,已經令人瘋狂,再看那勻停圓柔、晃動有韻的肉體,一股致命的誘力無聲無響地散發到每一個角落。整個醫院都騷動了,人人高呼狂跳,一個跟著一個,莫名其妙的往前跑。
好在有杏娃帶路,這條走道也不算長,繞了幾個彎,便回到那個斷簷邊。
到了斷簷下,三個人往上一看,不禁叫苦。那屋頂離地面大概有三公尺,跳下來時輕而易舉,現在要爬上去,簡直難如登天。
衣紅說:「杏娃!快給我想辦法!我們誰都爬不上去。」
杏娃說:「奇怪!下來不是很容易嗎?」
衣紅火了說:「下來當然容易!還有路上去嗎?」
杏娃說:「沒有了。」
後面喊聲震天,追兵已近。
文祥說:「杏娃,快轉變通道方向!」說畢,一片光華閃過,來路已變,一道高牆亙隔其中。
可是,後面的觀眾實在太多了,多半是追過來看熱鬧的病人。漫漫長日,難得有令人興奮、讓血液充分循環的一刻。
一道牆擋住一些人,另一個走道上又來了一批。這樣連續設置了幾道牆,外面的群眾已經把他們團團圍住,三個人就像被困在叢莽中的獵物般,無路可逃。
人是從大自然進化而來的,早就適應了自然界中各種心驚肉跳、生死立判的情況。時日一久,這種刺激便成了興奮的動力。原來只是小小的騷亂,在推波助瀾的心理下,便衍成群眾發洩情緒的洪荒世界。轉眼間,醫院成了解放獸性的大草原。
文祥連說:「能不能把屋簷弄低一點?」
杏娃說:「弄低屋簷有什麼用?」屋簷低了下來,但那屋頂是太陽能轉換器,光不溜丟的。三個人不論怎麼爬,滑來滑去,最後都跌成一堆。
「抓住繩子!快!」突然一根粗繩從上面垂下來,原來是風不懼和左非右趕來相救。有了繩子,三個人總算突出重圍。
等上了飛雲梭,衣紅問風不懼道:「你們怎麼來得這麼巧?」
格瑞達笑道:「還不是我把他們勾引過來的?」
左非右笑道:「妳的魔力很大,但還傳不到那樣遠。」
風不懼說:「這是統一系統的好處,杏娃說的話我們聽到了,知道你們有難。」
衣紅說:「那你們聽到文哥的心跳沒有?」
左非右問:「文兄的心跳?」
文祥也笑著說:「沒有聽見也應該看到了,難道你們不會心跳?」
左非右裝糊塗說:「為什麼要跳?」
衣紅只好明說:「你沒看到格瑞達嗎?」
左非右說:「看到了呀!」
格瑞達急道:「看到我怎樣?」
左非右說:「妳辛苦啦,衣服都破了!」
格瑞達說:「衣服破了?衣服下面呢?」
左非右恍然大悟:「喔,妳是問衣服下面?」他想了又想,最後對格瑞達說:「是呀!衣服破了,下面一定通風涼快。」
黑金剛正在裡間與古嚕嚕談話,聽說格瑞達回來了,立刻跑出來。再一見格瑞達衣不蔽體,與衣紅言笑甚歡,也高興得呵呵大笑:「好極了,好極了!」
格瑞達啐道:「看老娘這個德性,有什麼好極了?」
黑金剛笑道:「平常哪有機會讓妳露一下真面目?這不是如妳所願了嗎?」
格瑞達說:「死黑鬼!要不要看老娘脫光?」
黑金剛忙道:「夠了!這樣恰到好處,妳們先去休息,等晚會再看!」
格瑞達不依,說:「什麼晚會?你也不問問發生了什麼事?」
黑金剛正要回答,裡面有人喊:「老大,有消息到!」
黑金剛一聽,立刻返身入內。
衣紅指著格瑞達,對風不懼說:「風哥!好好看一下,以後這種機會不多了。」
格瑞達風情萬鍾地說:「那可不一定喲!」
風不懼果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,還特別走近一點,仔細看了又看,最後他納悶地說:「奇怪!她身上的汗毛怎麼那麼多?是不是母猴子變的?當年我夢到克利奧佩特拉時,也沒注意她身上有沒有那麼多毛!」
格瑞達叱道:「你是同性戀是不是?」
風不懼訝異地說:「不是,你怎麼會想到那個?」
格瑞達胸部一挺,說:「只要是男人,看到我沒有不動心的!」
風不懼說:「沒錯,我是動了心呀!」
格瑞達不懂:「既然動了心,為什麼只看到汗毛?」
風不懼說:「哦!這是我師父教的,每當動心的時候,就要用心!」
格瑞達搖搖頭說:「你們中國人真奇怪!動了心還要用心!」
風不懼說:「師父說,如果動了心而不用心,那麼心就白費了!」
黑金剛下令全體人員集合,好多人還是睡眼惺忪。黑金剛環視眾人一周,說:「各位這次辛苦了,本來晚上有個慶功晚會。但是,我們剛剛又接到緊急通知,自覺會的人在計劃失敗後,一不作二不休,準備大舉逃往火星。他們正在調集人馬,向落磯山集結。」
「當局的原意,是在火星上開闢一個新屯墾區,任由他們發展。人類議會經過正式的影音會議,卻決定把他們流放金星。」
「流放金星,有必要嗎?」有人問。
「我們是執行單位,一切聽人類議會的決定。只是當局堅決反對,議會已經不耐煩了,認為當局不應該想太多。」
古嚕嚕說:「這叫開倒車!希臘就是這樣敗亡的。」
千奇說:「這與希臘有什麼關係?」
百怪顯然已經復元了:「你連這個都不知道?」
千奇說:「你知道嗎?」
百怪說:「古嚕嚕博士是專家,你聽他講吧!」
黑金剛插口說:「現在的情形是……」
衣紅對歷史興趣濃厚,也插嘴說:「黑大哥先讓古嚕嚕說完嘛!」
古嚕嚕說:「希臘實行城邦制度,就和我們現在的人類議會一樣,由各地區推舉一些有力量的人士組成。亞里士多德認為,政治實體有三種,君主、貴族和榮譽政體。若由有權力、有地位或有美德的人治理,則其中任何一種都是好的。反之,若為政者只顧私利,則君主政體演為專制,貴族政體淪為寡頭,榮譽政體變成由三教九流的百姓來治理的民主政治。他說,民主與專制或寡頭政治一樣危險,這個道理也簡單,如果人各為己,而為己的人又有權有勢,那麼大眾的希望在哪裡?
「果然,當他的學生--馬其頓王朝的亞歷山大大帝死後,希臘的向心力解體了。各城邦競逐己利,互不相讓,昔日高貴的公民大會降格成為唯利是圖的亂民大會。最後終於在內亂外患下敗亡。」
黑金剛說:「講得好極了,現在……」
衣紅問:「古博士,如果亞歷山大不死,希臘就不會敗亡嗎?」
古嚕嚕說:「那時候人還無法長生不老。」
衣紅說:「那亞歷山大死後,是不是當局軟弱無能,才導致希臘敗亡?」
古嚕嚕說: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黑金剛說:「歷史固然重要,但是當前的工作更重要,現在……」
衣紅說:「黑大哥,工作當然重要,但是我們先要瞭解,我們是為誰工作?」
黑金剛不解,說:「為誰工作?當然是為全人類!」
衣紅說:「誰代表全人類呢?」
黑金剛想了想,說:「應該是人類議會吧!」
衣紅說:「那麼,如果電腦當局死了,不正是希臘敗亡的再版嗎?」
黑金剛反駁道:「可是電腦當局不可能死呀!」
衣紅說:「如果當局不能思想,有如傀儡,那和死了有什麼分別?」
黑金剛不以為然,說:「當局本來就是……那妳看,該怎麼辦呢?」
衣紅說:「我不知道,所以要求教於歷史。」
古嚕嚕說:「衣紅說得很對,人們最大的愚昧便是自以為是,不知道向歷史學習,所以一錯再錯!」
黑金剛問:「那麼,根據歷史我們該怎麼辦?」
古嚕嚕抓抓頭,說:「歷史上還沒有前例,我不知道!」
文祥說:「我建議請當局表明一下立場,可以吧?」
登時在場各人耳中,都響起同樣的聲音:「我查了一下希臘的歷史,古嚕嚕是對的。可是在亞歷山大死後,馬其頓王朝不是沒有機會,而是繼任的安提巴特缺乏亞歷山大的度量,不能再次結合各城邦。我必須承認,目前我正在學習。如果只為了一點意見不同就反目成仇,那我和安提巴特有什麼分別?」
黑金剛再問:「你是說,我們應該聽從人類議會的決定?」
「是的。」
黑金剛便問:「現在,各位還有什麼問題?」眾人不再表示意見,黑金剛繼續說:「這次行動是由北美特遣隊主持,目前集結了三個大隊,約有一千人,預定在九月十日全面進攻。我們的任務是到紐約自覺會總部,捉拿姜森。
「當局已經核准,衣紅、風不懼、左非右三人,原屬臨時編制,蘇珊雖為編制內,但機密分類等級為四,現在四人都擢升為三級,編派到本小組。按照編制,我們還有三個空額,有幾位過世的隊員等『復體』後,便會歸隊。」
黑金剛說完,眾人熱切鼓掌,紛紛向四人祝賀。特遣隊屬於正規的編制,而「危機小組」、「巡迴小組」等則是任務分工。
格瑞達高興地擁抱衣紅,說:「好極了,今天迎新晚會,我們合跳脫衣舞!」
黑金剛權杖一揮,說:「改天吧!我們馬上就要出發!」
格瑞達嘴一撇,說:「哪有這樣急?準是你要公報私仇!」
黑金剛詫道:「我有什麼私仇?」
格瑞達嘟嘴說:「別裝蒜了!人人都知道!」
黑金剛認真地問眾人道:「真的,我不知道,你們誰告訴我?」
格瑞達歎氣說:「算了,還是我說吧!」
黑金剛說:「妳說,如果是我的錯,我讓妳打。」
格瑞達嬌笑道:「我回來這麼久了,你怎麼還不來親親我?」
上面交待下來一分逮捕名單,為了避免打草驚蛇、節外生枝,逮捕行動將分別進行。自覺會有四個主要幹部,在姜森離開總部、群龍無首時下手最理想。至於姜森,則要攻其不備,等他到家後,在家中將他拘捕。
在這次任務中,行動人員共分三組,千奇、百怪、古嚕嚕、魏德曼一組,在自覺會大本營前埋伏,防止有人脫逃。黑金剛則率領格瑞達、莎莉與蘇珊,先混入自覺會,摸清底細。文祥、衣紅、左非右和風不懼等四人一組,先至姜森住處監視,等候命令行事。
在配備方面,由於有當局作後盾,各人隨身只攜帶了電殛棒及夜視鏡。此外,每人都備有強力噴膠器,以便捉拿有意脫逃,或有暴力傾向的嫌疑犯,至於有犯罪行為證據者,則由當局立即拘禁。
自覺會的會址在紐約的長島區,是一個可容百餘人的會館。這類會館規模的大小,完全決定於參加的人數。一般說來,百餘人的會館大約有數千個會員。
自覺會是個社團型組織,經常舉辦各種活動,不外乎演講、討論或網路通訊等。他們主要的訴求,是直指電腦組織的荒謬,將陷人類於萬劫不復之境。姜森是他們的精神領袖,此人頭腦敏捷、言詞犀利,對電腦的缺失舉證歷歷,頗得一般知識份子的共鳴。
共鳴歸共鳴,就像二十世紀人們上教堂一樣,只是一種生活習慣而已。人們聽歸聽,贊同歸贊同,回家後依然醉生夢死,迷戀在幻境中。
然而多年來,在社團組織的掩護下,卻也吸引了大批有志一同的專家學者。有些人不滿於空談,要求付諸行動,便在美國西部的落磯山區,一個廢棄已久的金礦穴中,建立了他們的反抗基地。由於電腦當局不聞不問,他們的行動也由暗轉明,力量日趨壯大。
姜森的住處在會館附近,兩地相距大約三里路程。同住的還有他的太太琳達,四十五歲,以及二十歲的兒子湯姆。
為了能量的最佳運用,在電腦的城市規劃中,地下層是水平的,為交通專用道。中層是住家,通過一個上升口與直達車道相連。要拜訪他人,客人必須先在直達車站前,與待訪的住戶聯絡,如果主人不願見客,根本連上車的機會都沒有。
特遣隊的身份不同,可以直接進入直達車道,而且能在住家外圍建立一個隱形的臨時工作室,以便就近監視。電腦的監視系統雖然無處不在,但只能提供動態認知,因為全人類、全世界的信息量,可說是無窮無盡,電腦只記載事物變化等經常性的訊息,如某人某時在某處外,其他的資料則需要靠特殊的方式取得。
到了姜森住處前,風不懼與左非右開始張羅工作室,並研究各種細節。衣紅則陷入長考,她在想如何動之以理,說服姜森自動投案,以免落得暴力相向。文祥對姜森略有印象,他記得在火星上聽人說過,便向杏娃詢問有關姜森的資料。
姜森是美國紐約人,他生於二十世紀八○年代,那時紐約的蘇活區正是頹廢藝術的大本營。全世界各形各色、找不到方向的藝術家,無不齊集於此。每天抽大麻、食快樂丸,人人等待著陌生的「果陀」。
姜森自幼便被視為天才,成長在這種環境中,結交的盡是些談玄說愛的自我主義者。耳濡目染下,他對藝術也情有獨鍾。在十一歲時,他以一首蕭邦的「波蘭頌」,獲得紐約鋼琴大賽冠軍。冠軍盃到手的第二天,在那鍍金的獎盃前,他卻遭到藝術界朋友的圍剿,自後,他再也懶得坐上琴座了。
他一向喜歡塗鴉,居家附近十公里直徑內的建築物,都有他的大作留傳。父母拿他沒辦法,便送他進藝術學校。他知道畢卡索提出「立體主義」,便宣稱他是「數字主義」的宗祖。他作畫只用數字,後來乾脆只用「○」來畫「○」。結果,他的觀眾就和他的畫一樣,統統是○。
他認為這不公平,畢卡索不過擁有一大批得利的助選員,他們訂定了遊戲規則,可是誰來幫助他呢?顯然,蘇活區那些只吸大麻、不食資本主義煙火的人,是毫無指望的。
他又發現機械比藝術好玩,因為機械一是一,二是二。不像藝術一不是一,二也不見得是二。十五歲時,他用幾個回收的鋁箔罐頭,做了一個簡單的「開方機」。把豌豆總數當作要開方的數字,丟進鋁罐中,一次一次的搖動,就會送出開方後的豌豆數。
他看過一篇關於「數序」的文章,作了實驗,就得到上面的結果。這個原理其實很簡單,在數序中,每一組數字都是由前一組累積而來的,而累積的次數就稱序數。每搖動一次,做一次累積,搖動的總次數便是開方的數值,即平方根。
每次搖動時,罐子有個小孔,會掉一粒豆子出來,代表開方的結果,同時另外一條有兩個洞的管道,每次會多移走兩粒豆子。如此繼續搖動,直到罐子空了,就表示計算完畢。
比如說,一粒豌豆丟進罐子裡,搖一次就空了,故其平方根為一。四粒豆子會掉兩粒出來,九粒豆子會掉三粒出來,餘者類推。
這個開方器人人叫好,叫完了,總有人要問:「這有什麼用?」
姜森十六歲時,又迷上了玄學。有一次,附近中國城的青年會正舉辦「東方文化」系列演講。他剛抽完大麻,糊裡糊塗便晃到那裡。盛暑之日,室外氣溫高達三十九度,而青年會的冷氣適中,正好進去休息一下。
演講的人是誰他已經沒有印象了,講述的內容卻讓他嚮往不已。當然,大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,恐怕比演講內容更不可思議。
那天的主題是「禪」,那些專有名詞、譯名定義,以及觀念術語等,連浸淫此道多年的學者都還摸不著邊際的當兒,只見後座一位少年,手舞足蹈,逢人就笑呵呵地說:「我是狗屎!我是狗屎!」
當他自以「狗屎」為榮之際,父母卻認為他發瘋了,將他送到心理醫生處,作精神治療。最後一次,在幾位名醫會診後,醫療記錄上寫著:
「病患:姜森.麥克巴
「年齡:十六
「病癥:反應敏銳,心思快速,情緒穩定,常識豐富,邏輯正確,生理正常。
「 懷疑認知,沉迷虛無,價值喪失,生存怠倦,意志消沉,辯性堅強。
「診斷:時代不適應症候群。」
這時姜森在學校也惹上了麻煩,他為同學辦了一份刊物,大受好評,但他堅持不再辦下去。他又指導學校籃球隊,專打一招「一四戰術」,就是以四個人守緊半場,隨時有一人準備快攻。以或然率來說,快攻的成功率常在九成以上。
就是這一招,他這所中學在不到半年的時間,便由沒沒無聞的小學校,一舉成為遠近皆知的籃球名校。在美國,出名就等於有利,有利就代表一切。更何況教練居然是一個年方十六的小孩!這一來,原本只是遊戲的運動,變成了一個污濁不堪的鬥爭場。
他拒絕接受學校及家庭的壓力,竟然離家出走,跟那些藝術家鬼混,擠進下水道的角落,過著撿拾垃圾為生的日子。
一個月後,由於他名氣太大,被同伴出賣了,紐約時報記者找到他了。這個打擊倒讓他想通了,於是他埋頭發明了一個『水壓洗牙器』。那是一個咬合裝置,包在牙床外面,只要外接水管,就可以利用水壓把牙穢沖洗乾淨。
姜森賣掉專利,獨自一人雲遊天下,他到過中國,遠達西藏,去過印度、斯里蘭卡,也見識了麥加、耶路撒冷。這樣一晃三年多,他已是二十歲的青年。這時正值千禧年大蕭條,他眼見不計其數的紅樓夢斷,便決定回家,打算從事社會工作。
由於對東方文化有了認知,他瞭解到西方以自我為中心的根本因素,是建立在基督文明的神--人關係上。東方的佛教分大乘及小乘,大乘主張人人是佛,小乘才需要依賴佛陀。而西方的基督教則認為,人有原罪,必須皈依耶和華才能得救。
人性愚迷,本來就需要學習及鍛練,以便有規律可資遵循。人在具備真正認知之前,必須先有一個可信的基石。就像水蒸汽必須先有核心,否則難以凝成雨珠。
家教是親子間的互動,其功能卓著,但格局有限。知識教育又因社會資源的關係,只能錦上添花,難以雪中送炭。因此,一些聖哲便藉「宗教」這種超越國家、人種界限,不拘肉體、心智條件的形式,在大愛之下,開啟人們的心扉。
然而,人在心扉開啟之後,是不是就能到達往聖先哲所預定之目的呢?話說回來,他們預定的目的又是什麼?是不是努力把信徒送到另一個「人世」呢?如果是這樣,顯然「上了天堂」或「成了佛」之後,人的問題並沒有解決,甚至於還不知道問題是什麼,只是拖延到不知的「未來」和「另一個地方」而已。
當然,姜森沒有答案,他試著從社會現象去探索,終至接觸到「後現代主義」的核心,從而又逃遁到電腦世界中,最後大力提倡「人類自覺」。
「後現代主義」是二十世紀末、「後工業文明」末期現象的倒影,該主義站在人文立場,對整個工業文明徹底的反思,故稱為「後」。其思考的範疇很廣泛,但是不論從哪個角度看,該主義依然被時代精神籠罩著,脫離不了虛無的認知,只是否定再加否定,並沒有指出明確的方向。
儘管各種意見紛陳,一般的說法是,人文必然受到社會現象的影響。早期市場為主的資本主義,促使寫實主義誕生。及至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期,壟斷式的資本帝國主義,使人迷失了方向,遂產生了現代主義。更進一步,二十世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世界村的夢囈充斥,跨國性的資本主義登台,近半世紀的經濟成長,令全人類都在物質文明前俯首稱臣,於是有了後現代主義。
歷經了人類規模最龐大的社會實驗,最後一隻白老鼠也捐出了牠的性命。後現代主義的信徒,只看到被虛無思想渾濁的天空,被工業文明污染的大地,以及被物慾、金權及暴力色情所蒙蔽的人性,便一致倒向原始的無政府主義。尤其是在二十世紀末,全球經濟一體化的趨勢,更導致了新一代叛逆的呼聲。
至於後現代主義的藝術家,除了自我的啽囈,已經嗅不出任何激動人心的靈慧。人生只是一張廢紙,有的印上綠色的華盛頓肖像,有的塗著五顏六色的廣告,有的包著麥當勞的漢堡餅,有的飛揚在污穢的垃圾堆中。
思想?沒有!信仰?沒有!認識?沒有!希望?沒有!
姜森又不甘雌伏了,他追根究底,想要知道為什麼!這才發現,自從愛因斯坦的「相對論」問世後,物理也漸漸走入玄學的樊籠。緊隨著,量子力學大行其道,海森伯格的「測不準原理」認為一切都是或然,宇宙中完全沒有恒定的因果律。
連愛因斯坦都吶喊:「上帝不會跟我們擲骰子!」但是,經過幾十年的實驗再實驗,量子力學鐵證如山,沒有任何人能夠否認實驗的結果。
於是人文界看不到明天了,生命變成無休無止的累贅,人們不停地自問:存在是什麼?藝術家剛從貴族、商人的奴隸身分中解放出來,又不得不追隨著達達派、野獸派、立體派、普普派,一步步走向自我否定。
音樂家則面臨抉擇,若要堅守古典的聖壇,就得勒緊腰帶。因為市場的新主人是無知無識的傀儡大眾,而背後的牽線者,就是只會數鈔票的生意人。青少年的「新聲」成為主流,想要活下去,就得迎合這群乳臭未乾的衣食父母。
文化變質了,變得低俗幼稚;文化人折節了,只知嘩眾取寵。姜森失望了,他由一個領域逃到另一個領域,從一個方向摸索到另一個方向。結果呢,他看到的不是一片片的灰暗,就是令人眼花撩亂的霓虹燈,沒有見到一點光明。
二十六歲時,在一個機緣下,一天,他在朋友那裡看到一份手抄的筆記。那本筆記輾轉相傳,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手。那是一個演講會的記要,專門討論智慧。據說是一個中國電腦專家的演講內容,他寫過一些有關智慧學的書。他認為世事都有因果,重新闡釋了量子力學,給予或然率新的定義。
電腦就是一個淺顯易見的例子,在其因果井然有序的流程中,要想得到一個「或然」的數據,簡直比登天還難。有人批評電腦,說它不符合自然原理,其立論基礎就是認定宇宙是或然的。可是在智慧學的理論下,或然率其實就是因果律的一種!
姜森決定從物理與電腦下手,想瞭解宇宙中是否真有因果律。他一如既往埋頭苦學,幾乎與世隔絕。等他徹底認清了物理與電腦的真面目之後,一抬頭,這才發覺現實人生已經有了驚天動地的改變。那時他已三十幾歲,智慧電腦甚囂塵上,大家正熱烈地爭執是否應該接受電腦文明。
姜森著實吃了一驚,他所有的電腦認知完全被一片小小的晶片顛覆了。那個號稱具備智慧的電腦晶片,不過數百萬單位的記憶體,加上硬體介面,居然能理解、處理、運用漢字所能表達的所有常識!
可能嗎?他找了一個中國朋友,用各種方法測試,最後證明的確具有各種常識。怎麼可能呢?那等於是在一個小小的芥子中,納入了人類所知的全部宇宙!數學及物理告訴他,一定的空間絕不可能具備大於本身的容量!
他用邏輯分析儀,想破解晶片中的內貯程式,又試著在氬氣室中鋸開晶片。但不論他如何努力,那晶片彷彿有生命一般,只要觸及要害,立即「死亡」。
姜森不服氣,他想方設法找到了這晶片的設計者--不二老人,也就是那份影響他極深的筆記主講人。姜森在不二老人那裡待了十幾天,老人告訴他,一定要先學漢字,否則無法領會其中奧妙。
姜森雖然不是大美國沙文主義者,但是他不相信漢字有什麼特異功能。他爭辯道:「這是文化歧視,智慧不應該有局限。」
老人說:「智慧是沒有局限,但是文字有歷史淵源。」
姜森說:「文字不過是一種符號,最多效率上有些差別。」
老人說:「符號代表感官認知,感官是常識的泉源。拼音文字只有音辨的功能,而漢字則兼具視訊、結構定義及常識分類,就如同化學元素的週期表,經過幾千年的實驗,已經證實可以組成人類所有的認知。」
當時姜森非常不服氣,等他離開老人後,才漸漸有所領悟,但老人已杳如黃鶴。自後他又專心學習漢字,搜羅了老人出版的所有書籍,一一研究推敲。
這一次,又是三十年過去了,姜森終於懂了。這智慧電腦的晶片應該有個主司判斷的「易理模組」,但卻未啟用。換句話說,目前這個所謂的「智慧電腦」,其實只是應用常識,控制了幾達無限的知識庫,實際上卻沒有判斷能力。
姜森由欽佩不二老人的智慧,漸漸轉變到堅決反對老人的作法。他警覺到,電腦當局的責任越重大,人類的危機也越深遠。萬一遇到一種非經驗性的判斷,電腦就會束手無策。當然,人類也一樣,但是人類由無數個「小我」組成,總是有對有錯,有是有非。電腦當局只有一個「我」,對錯是非沒有選擇的餘地!更何況電腦居然沒有判斷力!
就在二○四五年,姜森成立了「人類自覺會」,奮臂疾呼,反對電腦聯盟。雖然自進入電腦時代以來,這種聲音事實上從來沒有間斷過,但是很多人只是為反對而反對,再不然就是為了個人私利而反對。姜森則不然,他完全瞭解智慧電腦的長處及短處,他隨時可以做示範,這個有「智慧」的電腦在回答一些問題時,立刻形如小丑,幼稚不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