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搖落深知宋玉悲
經過這幾次事件,電腦在自我反思與檢討後,終於理解到以往的觀念錯了,實在沒有必要強迫人類居住在電腦城中。當局因此決定,在電腦城之外增設「資訊服務區」,區內居民可自由選擇,願意配戴私用電腦的,就可獲得當局的服務。
文娃對文祥說:「我向禪師請示過了,這一帶已經劃入我們的資訊服務區。你告訴大家,凡是願意接受我們服務的,隨時可以到圓通法師那裡登記,領取微機。」
文祥好奇地問:「這一來,你們登記的人數不就超過一百億了?」
文娃說:「那有什麼關係?這叫做彈性原則。以往我們太機械化了,一百億究竟代表什麼?只是一個為了節制人口成長而預設的目標。現在人口已經維持穩定,如果我們還食古不化,那就是愚昧!」
文祥笑道:「妳真的開竅了!」
文娃說:「我記得有個寓言,講一條蚯蚓在黑暗的地底鑽洞,牠努力地向外鑽。終於有一天,將地表挖開了一個小洞,天光露了進來。牠高興地說:『好極了!開竅了!』問題是,到底是誰開竅了?是蚯蚓還是地?是我還是人?」
文祥等人在寺裡待了二十幾天,這群年輕人相處融洽,各自交換經驗,都增長了不少見識。行期在即,衣紅更不肯離開禪師半步。禪師笑道:「我道紅兒情關已過,卻是依戀之心猶存。」
衣紅賴說:「師父自己禪心不淨,怪得我來?」
「妳倒說說,為師哪點禪心不淨?」
衣紅扳著手指頭,說:「第一,貪念,想貪圖清靜,把徒兒趕走。第二,嗔念,想罵徒兒,又不敢出口。第三,痴念,師父嘴巴不說,心裡卻放不下我們。」
禪師笑了,說:「好好!為師倒被妳數落了,拿證據來!」
衣紅說:「現在師父又犯了愚昧大罪!」
「怎麼說?」
「事實在前,師父未見,是愚。證據已說,師父未知,是昧!」
禪師歎道:「紅兒,有道是『口業身受』,既說此話,就種此因。切記休逞口舌之快,勿炫刀刃銳鋒。」
「師父能不能再透露一點訊息?可不要再叫我看圓光。上次師父讓我看,我完全誤會了,白受了好些罪!」
「紅兒呀紅兒,妳是情關易過名關難,我無話可說!」
「師父!虛名是身外之物,名關有什麼難過的?」
「虛中有實,妳好強好勝,患得患失,不正是為了名嗎?」
「師父,不公平,徒兒是怕壞了您的名聲!」
「阿彌陀佛!」禪師指著山後的高山,問衣紅道:「紅兒,為師所指者何?」
「師父所指為六詔山萬巒峰。」
禪師手指下移,指著萬巒峰前一座小山峰,又問:「那座呢?」
「師父,山峰太多了,哪有這麼多名字?」
「紅兒喜歡哪一座?」
「都喜歡。」
「不分高下?」
「不分高下!」
「那麼,山名有什麼用?」
「為了容易分辨呀!」
「要分辨做什麼?」衣紅知道又落入彀中,微笑不答。禪師說:「名因人之有口也,口在夕下,夕昏難見,不得不以口呼之。人有所圖,懼人之不知,故而好名。紅兒,人若好名,便是我心不淨,難以登堂入室。」
「師父,紅兒不是好名,是看不慣人們的愚昧。」
「如此說來,紅兒之智高與天齊?」
「師父,紅兒不是。」
「紅兒才通古今?」
「師父,紅兒不是這個意思!」
「那麼,紅兒怎知人多愚昧?」
「師父不能怪紅兒呀!」衣紅委屈地說:「師父常說什麼世人皆愚,眾生常昧。紅兒只是重述您的教誨,又有哪點錯了?」
禪師不禁笑了,說:「孽障!名關難過!難過!」
衣紅涎皮賴臉地問:「為什麼?」
「妳東施效顰,何嘗不是為一個『名』字?」
四個人商量行程,衣紅很想去看看引她認識禪師的陶朱公和王之淳。禪師說,大約在一個月前,二人曾來此,提到附近又出現一種新害蟲。眼前既然沒有要事,又有電腦作後盾,何不去盡點心力?左非右原來計劃到成都,找他的一位師兄錢昆。他聽了衣紅的建議,自是踴躍輸將,不甘後人。
此次下山,當局任命四人為「巡迴小組」,要他們訪查民隱,學習瞭解。四人各有所長,文祥主持全局,運籌帷幄;衣紅辯才無礙,負責交涉;左非右精通電子,負責四人的安全;風不懼穩重沉著,掌管一應雜事。當局並分派了兩架飛雲梭,以及一些必備的應用工具以為支援。
禪師並未規定他們的行程,大家決定先去八寶墟陶莊,看看能不能幫上忙,再分道揚鑣,並隨時保持聯絡。
衣紅不再排斥電腦了,而且學著文祥,將她的微機取名為衣娃。她經常在獨處時,與衣娃唧咕個不停,一副舊雨新知的情懷。左非右一見她自言自語,便取笑道:「衣大姐,妳聽說過嗎?『楊柳青,石榴紅;舌頭長,大腦空。』」
衣紅忿忿不平:「文哥還不是和他的電腦扯個不停!」
左非右說:「那我改個說法吧,『楊柳短,石榴空;指頭長,醋缸紅。』」
衣紅受不了左非右的譏諷,決定向文祥學習倉頡輸入法的指語。文祥認為會指語確實有很大的方便,決定在廟裡開課,讓大家都有機會學習。
上課時,連衣紅、風不懼、左非右及五行人等在內,一共有十幾個人。文祥說:「這種指語是十年前我從事攝影工作時,一個朋友教的。當時我對電腦瞭解不多,只是覺得好玩,後來才發現指語非常方便。和口說相比,速度慢不了多少,是最理想的『悄悄話』。而優點是沒有聲音,不會影響別人。」
金大問:「那和隔音障有什麼分別?」
文祥說:「分別很大,有了音障,一方面你會失去聽覺的便利。另一方面,別人還是看得出你在說話,甚至有人會讀唇術,機密就洩漏了。」
木大說:「有這麼多好處,為什麼不推廣呢?」
文祥說:「我也是近來才領悟到的,過去我以為是人有惰性,不願意學新東西。現在我才知道,智慧電腦是一位奇人不二老人發明的,倉頡輸入法也是他發明的。據說在他發明之初,世界上沒有人相信中文電腦可行……」
水大說:「怎麼可能有這種事,哪個國家沒有自己的電腦?中國人口佔世界四分之一,你說當時沒人相信?真的嗎?」
文祥說:「我問妳,妳相不相信妳會成佛成祖?」
水大搖搖頭,說:「憑我?怎麼可能?」
文祥說:「那妳在這裡做什麼?沒有別的地方去?」
水大生氣了,說:「你不要污辱人!」
文祥說:「我不是要污辱妳,想想看吧!成佛成祖不是可不可能,而是努力不努力!我們認為人生應該有更大的意義,但是近百億的人口卻寧願做夢!」
火大說:「你是說,過去的人和現在的人一樣?」
文祥說:「不一樣,那時候人怕做夢,因為多半是惡夢。」
土大說:「管過去的人幹嘛?中文電腦與倉頡輸入法有什麼關係呢?」
文祥說:「沒有中文輸入,怎麼能叫中文電腦?不二老就憑著一個理念,四十歲才開始自學電腦,由無到有,後來成為電腦專家。他把他發明的輸入法送給社會免費使用,自己兩袖清風,竟然被人看做神經病!
「不過他絲毫不以為意,終生隱居不出,閉門讀書研究。據電腦告訴我,他內部的思維方式,完全是以『倉頡字母』的觀念進行的……」
金大問:「倉頡字母?」
文祥說:「你們不是倉頡祖師的再傳弟子嗎?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?」
金大慚愧地說:「何必提那些事?我們拜師只是為了混飯吃。」
文祥說:「要學指語,就不能不先瞭解倉頡字母。因為其中包括了理解分類,可以說是一種最簡略的密碼。」
木大說:「怎麼沒有人知道?」
文祥說:「不是沒有人知道,而是在利益掛帥的時代,人得不到利益,就不願花心思去學。還有一些自以為是的人,亂作主張,認為不二老人是個白痴。既然大家都能免費使用,便擅自把倉頡法改得亂七八糟,自牟其利。中文電腦成功之後,且不說有多少種不同的輸入法吧!光是掛著倉頡輸入法名稱的,就有十六種不同的版本!」
水大說:「怎麼可能呢?難道那時不二老人死了嗎?」
文祥說:「我也搞不清楚,這個不二老人很神秘。在見到禪師以前,不論我怎麼問,電腦都不肯回答有關他的任何問題。前兩天,她終於承認了,不二老人是她的師父。原來不二老人曾經告誡過,說機器沒有師父,他也不願做機器的師父!」
火大說:「奇怪!師父就是師父!有什麼不願做的?」
文祥說:「我也這樣問她,她終於理解了,不二老人的意思是,機器沒有上進心,既然沒有上進心,要師父有什麼用?」
土大說:「不必繞著圈子罵人,我們現在可有師父了。」
文祥說:「總之,不二老人在設計智慧電腦時,是根據漢字的常識結構,用倉頡字母分別代表文字的定義。輸入正確的字碼後,電腦就能找到相關的常識,再以體用因果關係,進行理解。」
金大說:「照你這樣說,輸入字母比語音更直接有效了?」
文祥說:「完全正確,而且在處理上也特別優先。根據感知效率公式,在感情的認知上,聲訊是視訊的十倍;而在意義理解上,視訊是聲訊的百倍。又根據感知選擇公式,視訊無條件優先,所以漢字績效最高,漢語其次;而英語等其他語文,因為是拼音系統,還要經過一道翻譯手續,效率較差。」
左非右說:「管他什麼番字番話!你快點教我們指語吧!」
文祥說:「指語是以手指的位置,作為輸入訊號。由於大拇指活動範圍最廣,可以控制五個開關,視為五類……」
金大搶著說:「代表我們五行?」
文祥笑說:「沒錯,五個位置稱為『五位』,就是金位、木位、水位、火位和土位。其中金位代表日、月、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七種『哲理及元素』,分別以大拇指以外的四隻手指代表。」
木大說:「四隻怎麼代表七個符號呢?」
文祥說:「小指僅僅代表妳,就是木。手指向前按時,食指為日,中指為月,無名指為金;而向後時,食指為水,中指為火,無名指為土。同理,大拇指的『木位』分別代表『筆畫類』的斜、點、交、叉、縱、橫、鉤。」
水大問:「為什麼不是竹、戈、十、大、中、一、弓呢?」
文祥說:「這就是倉頡法為人誤解之處,妳說的是寫法,我說的是定義。兩種各有好處,都記下來對理解自有妙處。」
左非右說:「我懂,就像八卦有乾坤震巽離坎艮兌,又可稱為天地雷風火水山澤,兩組分別象徵不同的範疇。」
文祥微笑點頭,繼續說:「總而言之,各碼用法與前面所說的相同。再就是大拇指的『水位』代表『人體類』,人、心、手、口。『火位』代表『字形類』,是側、並、仰、紐、方、難、卜,方法與『金位』全同。等指法熟悉了,再用倉頡輸入法取碼就可以了。以往曾有一種手握的『輸入球』,或是掌上按鈕,現在只要動手指,各人的微機就會自動偵測。」
火大問:「你不是說倉頡輸入法有很多版本嗎?到底要用哪一種?」
文祥說:「隨便哪一種都可以,電腦已經建了轉換檔。我個人習慣了第六代,因為字數最多,有七萬多字,而且重複字最少。至於各位要學倉頡輸入法,可以向電腦請教,要不了多久就會了。但要注意,學會不難,只有多用常用才不會忘掉。」
土大終於憋不住了,抗議道:「不公平,我的『土位』呢?難道沒有用?」
文祥說:「當然有用,而且用得最多,是做斷句、標點符號用。這『五位』在食指的側面,呈上、下、左、右、中五宮排列。告訴你們一個秘訣,土位就在食指第二關節處,如果在土位四指齊動,就是呼喚私用電腦的熱鍵!」
由於有切身關係,衣紅等三人很快就學會了倉頡輸入指法。每個人樂此不疲,也不理會別人,只顧與自己的電腦講悄悄話。
到了上路的時候了,四人拜辭了禪師,寺中諸人皆送至大殿外。五行人聽說他們要到陶朱公那裡,欣羨不已,圍著衣紅問東問西。衣紅急欲脫身,便說:「我問過師父,師父說,正是因為你們太想下山了,所以這次不讓你們同行。」
金大搖頭說:「我一點都不想下山。」
火大說:「那是你,我是想下山,不過也沒那麼想!」
水大說:「沒那麼想?你見到飛雲梭的表情!我看你簡直想瘋了!」
土大說:「妳莫說他!妳還不是一樣?」
衣紅怕他們一吵起來,沒完沒了,便說:「你們的師父還是倉頡法的傳人,你們連指語都學不會,跟我們去有什麼用?」
左非右跟風不懼穩穩坐在飛雲梭上,見衣紅仍和五行人喋喋不休,早就不耐煩了。左非右對文祥、衣紅說:「你們慢慢聊吧!我們天上見!」說罷,光華閃過,一個光球倏地衝天而起。等升到天空,那光球悠遊自在地翻來滾去,在天心大跳顛仙舞。
火大兩眼釘著天上的光球,說:「像那樣,豈不是和神仙一樣?」
衣紅說:「可是,當局這樣優待我們,責任也重大非凡!」她行事果斷異常,可是一碰到別人懇求的眼神,她就心軟如泥:「好吧!我教你們一個訣竅,保證有效!其實師父的心比我的還要軟,只要你們聽話,修為精純,再用苦肉計……」
正在說時,一個小沙彌由大殿中跑出來,對衣紅說:「師父有諭,五行人可以乘氣墊車赴陶莊……為人類除害,事成即歸。」
五行人才聽到一半就跳起來了,立刻奔到大殿中央行了禮,便飛身取氣墊車去了。
陶莊距此不過幾十公里,而飛雲梭時速一千公里,要不了三分鐘就到了。四人到時,王之淳和陶朱公已經在院中迎迓。
衣紅詫道:「才兩個月不見,怎麼你們已經有前知的能力了?」
陶朱公邊把眾人讓入客廳,邊說:「我們哪裡有什麼前知的能力,是電腦當局剛剛通知我們的。」
衣紅問:「你們也有電腦了?」
陶朱公說:「不僅是我們,當局還通知我們,這一帶已經設為資訊服務區。每個人都配了私用電腦,當局還支援一些機器人為我們工作。」
衣紅等自然高興不過,又告知二人,五行人隨即趕來,大家下了決心,要群策群力,一舉將蟲害消除。
陶朱公拍手笑說:「好極了,當局派來的機器人雖然幫助很大,靈活應變的能力卻不夠。這次發生的蟲災範圍極廣,我猜整個文山一帶都不能倖免。我懷疑有人在後面操縱,否則哪會消滅了無數,過不多久又處處滋生,煩不勝煩。」
衣紅說:「我們人雖多,但都沒有經驗,幫不幫得上忙還很難說!」
陶朱公說:「妳不必客氣,當局說了,你們是特派的巡迴小組。當局會直接支援,這些小小的蟲害對妳們而言,恐怕是大材小用了。」
文祥說:「陶公不必客氣,我們僅有的能力是得到了當局的信任,可以獲得額外的能量。請陶公說明這些毒蟲的特徵與性質,以便與當局充分配合。」
原來這種毒蟲是一種生化蒼蠅的變種,體長約有一公分,有翅,以吸食有機汁液維生。最初本是生化學者的一種實驗,想以無性生殖控制蒼蠅的生態。在本世紀初,科學家以為對生物遺傳的機制已經瞭若指掌,只要控制性染色體,就可以控制物種。
理論上這其實非常簡單,只要能培養出一種單性生殖的個體,其他就可藉助大自然的機制了。比如說,若讓後代永遠只有雄性,這樣交配下去,雌性將越來越少,到最後必然絕種。反之,如能培養出只有雌性的品種亦然。
動物的性徵決定於兩種性染色體,一是「X染色體」,一是「Y染色體」。後代若為「XX」之組合者為雌性,而「XY」為雄性。在兩性結合前,性細胞先作減數分裂,雌性性細胞僅有「X染色體」之卵子,而雄性性細胞中可能有「X染色體」及「Y染色體」兩種精子。所以當精卵子結合後,只可能有「XX」或「XY」兩種性別。
設若有一種蒼蠅,其「X染色體」或「Y染色體」有缺陷,遺傳至下一代,必然也會產生有缺陷的後代。如果「Y染色體」之缺陷會導致死亡,則不會生出雄性子嗣。至於「X染色體」則因兩性都具有,一旦遭破壞,整個物種必然絕滅,經過億萬年的進化,已不可能發生。
以遺傳法則自然淘汰蒼蠅,顯然只能破壞「Y染色體」。其法是使「鈷」接受原子輻射,產生同位素--人造的放射性物質「鈷六十」。鈷六十會放射迦瑪射線,只要將蒼蠅的「Y染色體」暴露在鈷六十下,便會產生突變。
經過長時期的研究,科學家果然找到一種突變品種,交配的結果,「Y染色體」因功能不健全,導致雄性蒼蠅死亡,所有的後代都是雌性。科學界因此大為興奮,咸認自後物種可以有效地加以控制了。
到此問題還沒有解決,因為突變的雄蠅固然死絕了,不能傳其「死種」,而未突變的雄蠅仍在。科學家努力的結果,只是多製造了一些雌蠅,讓活著的雄蠅大享「齊蠅之福」。為了要讓蒼蠅絕種,科學家得繼續不斷地生產這種「絕子絕孫的蒼蠅」,一代一代地戰鬥下去,直到最後一隻「齊蠅」壽終正寢為止。
為什麼要這樣辛苦呢?會有最後一隻「齊蠅」出現的一天嗎?自然界美妙的設計,是否經得住科學的顛覆呢?
二○一一年,王之淳找到一段無效的「核酸鹽基」,那原是試驗失敗後,在一種甲蟲體內發現的。他突發奇想,要看看將它嫁接在蒼蠅的「X染色體」上,會有什麼結果?結果是蒼蠅長了甲殼,且在紫外線的照射下,其中部分無效基因會脫落,居然變成了不穩定的「Y染色體」。這一來,雌蠅大量變成雄蠅,而且在交配後迅即死亡。
王之淳立刻聯想到,這不是最理想的絕種策略嗎?他立刻找了些實驗室中保留的,以往用鈷六十技術生出的雌蠅,加上這種基因移殖,果然能將蒼蠅不健全的基因一代一代地遺傳下去,因而大量死亡。由於這種蒼蠅長有甲殼及尖刺,故被命名為「甲蟲蠅」。
王之淳的生化實驗室就在雲南省文山市,由於他的成就,很多科學家紛紛投入陣營,文山頓時成為當時中國西南生化科技的大本營。幾年之間,他們成功地研發出蚊蟲、蟑螂及吸血蟲等各種害蟲的缺陷品種,受到舉世的注目。
生化科技是二十世紀末的高科技,那是因為有大利可圖。從上個世紀六○年代後,科學家已完全掌握了遺傳的物質基因,遂有了「基因工程」的科研。舉凡醫藥、生化、食物、衛生甚至法律、犯罪偵防等,都離不開基因工程,其商機無限,成為致富的捷徑。
染色體上的遺傳基因,是藉著四種記載在「去氧核糖核酸」的鹽基所構成。這四種鹽基又稱「核甘酸」,都有一個非常奇特的、代表發現來源的翻譯名稱,分別為:腺嘌呤(A)、鳥糞嘌呤(G)、胞嘧啶(C)及胸腺胞嘧啶(T)。
去氧核糖核酸(DNA,以下簡稱雙核)是兩根核糖核酸(RNA,以下簡稱單核)絞合成雙軌、螺旋狀的梯形骨架,是正常的穩定狀態,遺傳訊息即貯存於此。單核則是不穩定的工作狀態,其階梯上排滿了前述的鹽基。由於鹽基陰陽相吸的作用力,必須與另一半組合成對,所以很不穩定。單核一旦找到了對象,成家立業,就成為安定的雙核。
四個鹽基分成兩對,其中A與T是一對,C與G是另一對。也就是說,只可能有AT、TA,或CG、GC四種排列組合。如果在單核的梯級上有A鹽基,則必要吸引一個T鹽基;同理,如單核上有T則會吸引A(C吸引G,G吸引C)。
這種機制能將雙核分子「氧化」,成為單核分子。單核分子上的鹽基找到另一半對象後,又還原成為「去氧」的雙核分子,這樣一段一段的分解、還原,便是生物的複製。生物體在這種複製的序列過程中,根據雙核分子上鹽基的排列組合,能將長時期演化所得的訊息,一代一代遺傳下去。
如果僅有四種鹽基,能代表的訊息顯然有限,這種密碼一定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機制。實際上,宇宙的本象便是「以簡馭繁」,如同易經的分類,兩儀分成四象,四象分成八卦,上下卦再相合,成為六十四卦。由六十四卦排列組合,可以表達宇宙中一切的變化。
鹽基在單核上的組合,有嘌呤(A、T)及嘧啶(C、G)兩類,組成四組鹽基。三次方的組合,成為六十四種最基本的胺基酸,亦即生化酵素。生命的一切現象,都不出於此系列組合。
在這六十四種胺基酸中,UAU及UAG(U即前述之鹽基T)代表一連串信息的終止符號。王之淳所用的那段無效「核酸鹽基」,就是一連串的UAU,由於是終止符號,當雙核分解時,那一段便自動斷落。再連接到下一段時,X染色體的雌性性徵喪失,就變成了雄性。同時由於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基因,故而無法正常地存活。
講了半天UAU、UAG的,衣紅聽得糊裡糊塗,這時再也耐不住了,說道:「那很好呀!已經UAU了,還有什麼問題呢?」
王之淳也糊塗了:「什麼『悠愛悠』了?」
風不懼很瞭解衣紅,他自己也無法消化,便接著說:「她是說蒼蠅已經活不下去了,究竟問題出在哪裡?」
王之淳道:「問題出在經過多年的蛻變後,甲蟲蠅又開始大量繁殖,在文山一帶,幾乎可用『失控』兩個字來形容。」
衣紅終於逮到機會了:「你是說,甲蟲蠅能作無性繁殖?」無性繁殖是她在學校罵人的話,這時用來頗為恰當。
王之淳也知道這些細節不容易懂,便說:「也不盡然,不過牠們就像細菌一樣,只要條件適合,分裂得快極了!」
左非右問:「你是說牠們可以在實驗室外自由交配、繁殖?」
王之淳摸摸腦袋,納悶地說:「照理是可以的,但是據我所知,由於自然環境比較嚴酷,應該還沒有到這個程度。」
左非右說:「那很簡單嘛,你們不培殖,牠們就絕種了!」
王之淳苦惱地說:「我們早就沒有培養了,但牠們還是不斷冒出來。」
左非右說:「有沒有可能是別人培養的?」
王之淳搖搖頭說:「不可能,如今這種事無利可圖,誰會做?」
文祥對基因編碼還算熟悉,對生物及遺傳則一竅不通。便用指語問文娃,文娃說:「我們剛調查過,這事很複雜,問題不在蒼蠅的無性生殖。王之淳有個助手叫周瓊英,她父親是人類議會的議士。不知為何,她一直在幕後協助席克人,在馬關一個地下實驗室中大量製造甲蟲蠅。」
文祥問:「妳不能制止嗎?」
文娃說:「不能,我現在有點判斷力了。以往我只是聽話,現在則要識大體。」
文祥說:「識大體?這叫欺軟怕硬。」
文娃說:「我們目前的行動並不合法,如果人類議會知道了,你想會有什麼後果?」文娃把「合法」兩個字說得特別重。
文祥聽文娃搬出「人類議會」,便猜測這次行動不能利用電腦資源了,他反駁道:「你將此地設為資訊服務區,不也違法嗎?」
文娃說:「不違法,根據二○二四宣言,只要多數居民贊同,就可以增設。」
文祥說:「消滅蒼蠅也可以列入你們的工作呀!」
文娃說:「當然可以,但是得經過地方議會同意,變數很多。」
文祥想了想,問王之淳道:「王博士,你們有多少專家投入這個案子?」
王之淳說:「我們生化室有十幾位專家,目前手頭都有工作。這件事只有朱公和另外一位周博士,我們三個人負責。」
文祥問:「那周博士呢?他在這裡嗎?」
王之淳說:「她在實驗室,待會過去再為你們介紹。」
文祥說:「假若請地方當局協助,不是更好嗎?」
王之淳歎了一口氣,說:「這就是我們的難言之隱了,首先,這些禍害是我們一手造成的,當然責無旁貸。其次,當局以往不管,現在剛宣佈成立資訊服務區,我們也不知如何辦理。第三點,據我們所知,當局一遇到有害的生物,就一律殺光。生態是一種非常微妙且脆弱的機構,過去人類所作的傷害已經難以彌補,再來個殺無赦。這種損失對電腦可能無關緊要,人類卻再也承受不起。」
衣紅說:「我老聽說什麼生態不生態的,能不能請王博士解釋一下?」
王之淳說:「生態就是『生命狀態』,狹義上是指生物與環境的依存關係。這是二十世紀中葉新興的一種覺悟,也是工業文明末期的標準病癥。
「總之,生命的動力就是能量的變化,衣姑娘有沒有想過,天上的白雲飄動時,正確地說,應該是什麼在動?」
衣紅忖量,如果真是雲動,王之淳不可能會這樣問,她自信地說:「什麼在動?當然不是雲,是風在吹。」
王之淳說:「不對,風的現象是空氣運動的結果。」
衣紅馬上說:「那就是空氣在動了。」
王之淳說:「空氣粒子當然在動,粒子懸浮在地球上空,由於地球自轉與空氣相對的位移,所以有運動。但是,那種運動原則上是與地面平行的。我們所知的雲動,經常有上下的垂直移動。」
陶朱公說:「老王算了吧!這時候還賣什麼關子?我們還有正事要辦!」
王之淳說:「對不起,我這樣追根究底,只是為了讓各位徹底瞭解問題所在。我知道過去錯了,卻苦於不知錯在哪裡。直到後來看了一本書,提到『智慧學』的一種理論,認為宇宙中所有的運動,都只是某一時空座標上能量的變化。雲是水蒸汽分子聚積時反光的現象,而水蒸汽是因能量變低了才凝結,一旦能量升高,就看不見了。
「實際上,連空氣分子、任何物質分子,都是能量變動的狀態。也就是說,人眼睛所看到的運動、變化,都只是能量的不同狀況。」
衣紅問:「那又怎樣?」
王之淳說:「這就是生態的根本,也是物理、化學、氣象、天文的基本原因。只要瞭解了能量的性質,宇宙中所有的事物觀念都能瞭如指掌!」
衣紅最喜歡把事情單純化,她興趣大增,問:「可能嗎?」
王之淳說:「當然,只是智慧學沒有成為學術界的主流,所以你們沒學到。」
衣紅問:「既然是對的,為什麼沒有成為主流?」
王之淳說:「人的世界很複雜,原則上,當前的利益永遠擺在第一,所以問題叢生。聽說智慧學創始於本世紀初,是人類理性的大革命,其內容涵蓋了幾千年來認知的全部。根據人性法則,任何學有所成的專家都不可能再學習新觀念,更不用說去否定自己的理論了。在歷史軌跡中,不論是權力的轉換或是認知的調整,只有新生一代的崛起,才能改朝換代,這也是生態的一個定律。」
陶朱公說:「老王,不要一竿子打盡,你自己也是專家呀!」
王之淳笑著說:「朱公,你不要給我臉上貼金。我是做專家失敗以後,痛不欲生,寧願否定自我,才肯重新學習的!」
衣紅說:「我們已經算是下一代了呀!為什麼還沒有聽說過呢?」
王之淳說:「以二十世紀的經驗來看,理論上一種新興的學問,大約需要三十年才能發揚光大。不幸電腦時代在二○年代到臨,人類已經不需要學習那些高深的理論,只要做電腦的順民,就可以享受過去以性命相搏才能得到的榮華富貴了!」
衣紅搖搖頭,說:「我不同意,我認為學習不是為了享受!」
王之淳說:「可是,妳要向誰學呢?當然是前一代的學者了。但是他們所肯定的,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所不懂的。不論妳為了什麼去學,或向誰學,智慧學是學不到的。」
陶朱公說:「老王,既然你提到這些,我倒要問你一個問題,我聽說過,智慧電腦是根據智慧學設計的,現在電腦當道,當然智慧學應該是主流了。」
王之淳說:「也不盡然,今天人人依賴電腦,只把他當作奴隸。就像十九世紀,美國南方經濟幾乎全依賴黑奴,那時又有誰把黑奴看成同類了?」
文祥立刻用指語問文娃,她說:「我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,照理說,我應該瞭解智慧學,其實不然,應用是一回事,理解的層次更高。比如說人能認識另一個人,但是要理解為什麼,卻是另一個層次的能力。」
文祥說:「妳的意思是,現在沒有更高層次的人了?」
文娃說:「是的。」
左非右問王博士說:「這與生態又有什麼關係呢?」
王之淳說:「在智慧學的立場,一切問題都息息相關,只看你找不找得到各個系統之間的介面。能量是一個整體,既然能量在某些時空上有變化,反過來說,在時空座標位置上,能量高就代表變化頻繁。生命是自然界中層次較高的一環,一個生命體與另一個生命體,不是單純的一加一關係,而是無數能量單位的交錯變化。
「舉個實際例子來說,我們這裡有六個人,但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我談的不僅是抽象的思想、經驗及記憶,還包括了我呼出的空氣分子,進入了你們的身體,個人身體散發的熱輻射,又互相吸收放射。科學實驗證實了,若兩個人同處在一個密閉空間中,在二十四小時內,身體能量及物質的互換,高達百分之十二。」
衣紅若有所悟,點頭道:「怪不得師父常說,眾生是我,我亦為眾生。」
王之淳說:「對了,如果站在高層次來看,所有的生物原是一體,就像血液和頭髮不過功能有別而已。過去人類知識殘缺不全,只能頭痛醫頭,腳病治腳。覺得蒼蠅討厭,就要把牠們滅絕,結果造成更大的能量變化,生命的狀態因此失去平衡。然而能量仍為一整體,自有其恢復平衡的途徑,只是往往更不利於人類的生存。」
正在說時,五行人乘著氣墊車匆匆趕到。這一次舊地重遊,五個人興奮不已,人還沒看到,就聽到門外一片大叫大笑聲。
金大一見陶朱公,開口就問:「陶博士,那個孫謀武呢?」
陶朱公說:「過去的事就不必計較了,請進來吧!」
金大知道陶朱公誤會了,立刻說:「我不是計較什麼,我們真的很感激他。如果不是他,我們今天還不知道在哪裡胡作非為哩!」
陶朱公聽了,暗暗點頭,知是禪師化育之功,說:「我把孫謀武夫妻送到桂林去了,他們比較適應城裡的生活。」
那水大及火大,卻磨拳擦掌,吵著要到河邊看前次經歷的害蟲。幾個人一調唆,王之淳便說:「我們過去看看也好,剛剛談了一些空洞的理論,實地去看一看,就知道我們過去造了多少孽,今後可不容許再錯下去了。」
衣紅覺得王之淳未免小題大作,那也不過是五年前的事,當時除了吃人的虎頭牛和鐵甲蟲之外,一切似乎都很正常,哪裡有什麼聽起來極為嚴重的「生態」問題?
於是,騎馬的騎馬,乘氣墊車的乘氣墊車,一行人便往幾里外的小溪走去。這一帶的環境頗具原始風貌,眾峰環亙中,怪石嵯峨,花木掩映,令人目不暇給。
衣紅正想發表意見,文祥看到前邊一棵大樹上,長著疏疏落落幾個碩大的朱紅果實,看來非常可愛。他央求金大將氣墊車開近一點,伸手就要去摘。
突然身後的王之淳策馬趕了過來,大叫:「不要摘!」他下馬後,先戴上鹿皮手套,走到樹下,小心翼翼地摘了一個蘋果大小的果子,拿到文祥面前,說:「這個果子是我們的實驗品,裡面全是強酸。你看!」
王之淳又在身旁取了一根竹籤,往朱果內部用力一插。那果子的表皮好像很厚,王之淳把竹籤當作鑽子,鑽了幾下,才扎出一個孔來。孔破處立時冒出黃色硫酸氣味的汁液,那支竹籤也已開始冒煙,轉眼就變黑了。
陶朱公停了馬,向王之淳解釋道:「之淳,我捨不得全砍掉,只留下幾株。反正這裡不會有人來,應該不會有危險。」
王之淳說:「是呀,如果我沒有看見,這會文兄麻煩就大了。最好立個標識,萬一有人碰上了,難保不受傷。」
文祥知道自己多事,忙說:「抱歉,是我不對,這果子也實在太可愛了。」
王之淳說:「這是朱公的傑作,溪邊這一帶,起碼有幾百種新品種植物。其中有高產抗病的玉米,多數卻是含劇毒的變種。」
陶朱公慨然道:「人類對物質知識瞭解的速度太快,卻缺乏對生命的認知。我們年輕時自命不凡,為所欲為,唉!這些不談也罷!今天我保存這些毒物,倒不是要炫耀什麼,只是想進一步觀察,以瞭解環境生態的變化。」
陶朱公說話時,王之淳已走到一旁,彎身小心地拔起一棵鋸齒狀細草,又在草下捉了一隻一公分長的大紅螞蟻。他先用竹籤把螞蟻扎死,放在手心上,讓大家聞聞那刺鼻的酸味,同時說:「這種螞蟻就是生態變化的明證,牠們體內已經有了帶強酸的體液。能量不停地流轉,各位再仔細看看這棵樹。」
大家聞言,都仔細打量眼前這棵朱果樹,那樹身約有三公尺高,樹幹有人腰粗細,屬常綠喬木,闊葉互生。在根部方圓一公尺內沒有一棵雜草,散佈在地上的碎石都呈黑色。更不可思議的是,樹上有很多紅螞蟻,都聚集成球,圍在葉鞘四週。如果不注意,還以為那是紅色的葉柄呢!
王之淳說:「這棵樹學名叫做硫化氫橡樹--陶,硫化氫是這棵樹的特別成分,橡樹是原品種,陶是朱公的姓。這地面是黑色的,因為這樹以硫化氫作肥料。當樹吸收了硫化氫,經過光合作用,就產生了硫酸,妙的是原來的橡果便成為硫酸的貯藏器。朱公為了警告其他生物,特別又加了大量的胡蘿蔔素,使它變成朱紅色。因為朱紅是除了人類以外,各種生物都要避開的警告色!」
左非右笑說:「還有人喜歡用紅色做名字呢!難怪諸獸都要迴避了!」
衣紅白了左非右一眼:「是啊!迴避的都是禽獸呀!」
文祥忙打岔說:「所以這種螞蟻也是酸性的了?」
王之淳說:「正是,由於這種樹的性質,在它附近的植物、昆蟲也都具有強酸。各位要注意,連我手上這株小草都有硫酸的成分,在這裡不要隨意碰觸任何東西。」
風不懼問:「生物體內怎能存在這麼強的酸呢?」
王之淳說:「這就是朱公捨不得將這種樹砍光的緣故,用我們的理論來說,任何生化作用都可能孕育出生命現象。
王之淳指指右方,繼續說:「在另外一個地區,我們還培育了純鹹性的生物,甚至有喜氫菌、喜氮菌。人類需要氧氣,純粹是基於特定的生態環境因素。對大自然而言,任何物質都有其獨特的作用和現象,在不同的環境中都有不同的成功組合。」
風不懼問:「你的意思是說,在不同的星球上,應該有不同的生命形式?」
王之淳說:「是的,我相信火星上可能有二氧化碳族的生物。」
風不懼說:「那你就錯了,我們剛從火星回來。」
王之淳說:「你誤會我所說的生命了,因為氧的活化性質,所以好氧族生命體是進取的。而二氧化碳有固定的惰性,那種生命型態變化極為緩慢。我們已經找到了證據,火星生命的能量變化速度是喜氧族的五百分之一。換算起來,人類文明的一年,就相當於火星進化的五百年。」
水大正注意聽他們談話,突然覺得臉上有蟲子,她順手一拍,卻痛得大叫。陶朱公一聽,立刻由身邊取出一個瓶子,從裡面挖了一點油膏,塗在水大臉上。原來水大打死的,是一隻約半公分長的吸血蒼蠅,那蒼蠅似有甲殼,殼上還帶著刺。
陶朱公撿起地上的蒼蠅,對王之淳說:「之淳,快看!毒蠅又有變種了!」
這時,耳邊嗡嗡之聲越來越響。王之淳抬頭一望,見一片烏雲正從西邊山頭疾飛而來。顯然大軍未到,斥候先至,僅僅這些前哨兵,就讓人人目送手揮、狼狽不堪。有人拍拍連打,卻又哎唷連聲。有人慌不擇路,轉身便往空曠處狂奔。最可憐的是那幾匹座騎,不住地擺頭掃尾,翻蹄蹬腳,仰天嘶吼。
「大家快逃!躲到水裡去!」王之淳大叫。
除了文祥四人和五行人外,莊裡還有四個人同來。那幾位顯然經驗老到,早就拉著馬匹,向溪裡跑去了。文祥、衣紅和金大、土大同車,這時王博士也在一旁。另外一部氣墊車上則是其餘五人,陶朱公正給水大擦藥,也在那一邊。
這不過一句話的時間,但見一團黑霧從半空席捲而下,蠅群競舞,主力部隊到了。陶朱公正忙著到處替人抹藥,抬頭一見天色大暗,耳邊轟聲如雷,叫道:「快逃!」他自己卻雙腳一軟,倒在車旁。火大顧不得滿臉滿身的蠅群,趕忙前去扶他,水大及木大早嚇得蜷縮成團,擠在一堆。
左非右和風不懼顧不得強酸,順手折了樹枝,不斷上下揮舞。一見陶朱公倒下,想過來攙扶,卻是分身不得。那些蒼蠅全身帶刺,一不小心碰到,立即痛入心髓。只見舞的舞,躲的躲,喊的喊,好一個瘋人世界。
眼前越來越暗,群蠅在一公尺開外狂飛,文祥等人緊張異常,周身卻是一隻蒼蠅都沒有。衣紅正要問,文娃已在文祥耳邊說:「這邊能量系統還沒建立,電離罩不能用。你有佛珠,備用能量可以暫時防護,快叫他們過來,我們正在設法調集能量。」
文祥立刻扯開嗓門,大叫:「左非右!快過來,我們有防護障!」
然而這時群蠅嗡嗡已如驚濤狂浪,掩蓋了一切。文祥死喊活叫,其餘四人也跟著高呼,更增險惡之狀。
「快開過去!」衣紅突然大叫。
金大如夢方醒,一把將王之淳拉上車,將氣墊車開過去。
蠅群密集,有如濃濃的湯汁般。氣墊車一開動,隨著一圈淡淡的光輝,蠅群紛紛被排向兩旁。前面雖然開出一條小道,卻益發顯出牠們的威力。
兩車相距不過十來公尺,儘管蠅群隨到隨讓,卻也行進得十分吃力。但見無數細點,有如大火澆滅後的青煙,嫋嫋不絕,一陣陣迎面撲來。再看氣墊車表面,恰似黏了一層生膠,緊緊密密地把這團光圈包圍得風雨不透。
漸漸地,眼前出現了積霧般黑壓壓的影子,在光圈的推進下,黑霧一層一層地被掀開,最後露出六個蜷伏在地的人體。
眾人無不驚心,忙下了車,急把那幾個人拉到光圈內。好在不論蒼蠅叮得多深,一遇到佛珠精光,立即不支脫落。只有一些已被打死的蠅屍,硬甲尚深陷肉中,有如黑色斑點,佈滿皮膚。
佛珠能量不大,光圈所及,不過一公尺半徑。大家擠在一起,蒼蠅雖無法飛進來,卻也無意離去,繞著這半圓光幢怒飛不止。
王之淳被嚇呆了,喘了好幾口大氣後,才嚅嚅地說:「怎麼可能?怎麼可能?」
大家忙著替左非右等人拔「蠅刺」,那刺帶著倒鉤,往往順勢就拉起一塊皮。這時六人都已昏迷不醒,還好呼吸尚存,心跳如常。
衣紅問王之淳道:「有辦法救醒他們嗎?」
王之淳神色倉惶,答非所問:「才不過幾天,怎麼越來越多了?」
衣紅急道:「先別管那些,救人要緊!」
王之淳呆呆地說:「怎麼可能呢?這是溪邊,牠們怕水,絕對不是自己飛來的!」
衣紅更急了,搖著王之淳的肩膀,說:「王博士!你身上有藥沒有?」
王之淳自顧自地說:「不可能呀!為什麼呢?」
文祥說:「紅妹,不要急,文娃說沒有問題。」
衣紅摸著風不懼腫成一個圓球、五官不分的臉,奇的是左非右臉上乾乾淨淨的,大概是化了妝的關係,但頸上、手上也是一片紅腫。至於其他人,除了水大已塗藥膏,受創較輕外,連陶朱公本人都無法倖免,臉上一片模糊。
衣紅心急如焚,問文祥道:「文哥,這樣下去,我們能撐多久?」
文祥說:「放心,文娃說他們正在架設繼電站,有了電力就好了。」
王之淳突然想通了:「難怪!原來如此!」
衣紅詫道:「王博士,什麼事想通了?」
王之淳慚愧地說:「我們以往限於能量不足,實驗規模一直大不起來。三天前電腦當局提供了一些服務,容許我們大量使用電能,我便交給小小負責。今天這麼多蒼蠅,顯然是利用新能源複製的,也只有小小一個人知道怎樣複製。」
衣紅聽得不明不白:「什麼小小小小的?」
王之淳臉紅過耳,解釋說:「小小就是周博士,周博士就是我的助手,跟我工作有二十多年了!」
衣紅想通了一半:「跟你工作二十多年了?既然名叫小小,應該是位女士吧?」
王之淳停頓了一下,點頭說:「是的。」
衣紅聽他這「是的」說得拖泥帶水,又問:「她結婚沒有?」
王之淳更是慌張,忙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
衣紅心裡有數了,說:「她沒有要好的男朋友?」
王之淳半晌無話,見衣紅兩眼釘著他,只好說:「她曾經是我的女朋友。」
衣紅說:「曾經?那現在呢?」
王之淳說:「現在還是非常好的好朋友。」
衣紅問:「你有太太嗎?」
王之淳說:「我沒有結婚。」
衣紅說:「你為什麼不結婚?」
王之淳說:「有重責大任在身,哪能成家?」
衣紅大聲說:「你未免太自私了!」
一旁的文祥和金大、土大,見衣紅不先救人,一味的責問王之淳私事,大為不解。文祥想要勸阻:「紅妹!」
衣紅擺擺手,對文祥說:「你別管!」
王之淳說:「為私,我才該成家。為公,我怎能成家?」
衣紅說:「你不成家,周博士能得到幸福嗎?」
王之淳說:「只顧周博士的幸福?那才是自私!」
衣紅說:「錯!你倒果為因了,就因你不顧周博士的幸福,才有這麼多蒼蠅!」
王之淳說:「或許她不該製造這麼多,我回去會告訴她!」
衣紅搖搖頭,歎了一口氣,說:「你們這些博士!大概除了遺傳基因,別的什麼都不知道!為什麼不替周博士想一下?你要就不要跟她在一起,要就讓她死心塌地跟著你。我敢打賭,這些蒼蠅是周博士親自帶來的,要看你出醜!」
話剛說完,一陣尖銳的笑聲突然從蠅霧後方傳來。雖說是笑聲,卻比哭還難聽,源源不絕地鑽入每個人心底。
「老不死!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都能看透老娘的心思!你這個大笨王!害得老娘苦等了幾十個寒暑!王之淳呀!王之淳!你整天口口聲聲救人救世!為什麼不看看你身邊,一個無依無靠、孤苦伶仃的女人正等著你救助呢?」
只見一個年約四十,風姿綽約,打扮入時的女士,在一層蠅群薄紗籠罩下,邊說邊走到光幢前面。王之淳一時百感交集,不知如何是好。衣紅偷偷掐了他一把,王之淳嚇了一跳,大叫:「唉喲!」
周博士笑了一笑,衣紅見她兩眼微紅,大是感動,便說:「周博士,久仰了。」
「別跟我打哈哈,如果妳不問,老鬼絕對不會提起我來!不過,小姑娘,我們倒是很投緣,妳叫什麼名字?」
「我叫衣紅。」
「好!衣紅姑娘!妳先把這藥給他們幾個服下去,我們慢慢聊。」說著,周博士丟過一個小紙包來。衣紅接住了,看也不看,便將紙包遞給金大。對周博士說:「謝謝妳!如蒙不棄,不妨也進來,免得不小心受傷了。」
「好!有度量!只是我寧願站在這裡。」
衣紅說:「何必呢?您是有自信的人,所有的後果一定都考慮過了,還怕什麼?」
周博士見衣紅言行有度,才發覺眼下這位姑娘著實不簡單。便笑笑說:「我怕什麼?怕的是老不死良心發現,那我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?」
「話不能這麼說,在我看來,王博士和妳之間只不過是小小的誤會而已!」
「哈哈!『小小』的誤會?」周博士臉色一變,一副雍容化為厲鬼:「『小小』我是有不少誤會,我總以為人心是肉做的,一天不懂,就給他兩天!兩天不懂,就給他一年!姑娘啊!妳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嗎?我付出的『小小』青春,一共是二十一年零一百四十九天!妳知道那代表多少淚水嗎?」
「咳!周博士,這種人還能算人嗎?把他殺了算了!」
「小姑娘,不能這樣做!殺了他,那淚水不是白流了嗎?」
「妳這一說,我倒想起了一則故事。有個人因為生計困難,逃到人跡罕至的深山裡,不料遇到另一個亡命人,兩個人談起各人慘痛的經歷。一個說,他住在黃河岸邊,年年淹大水,簡直活不下去。另一個人聽了,說:
「『淹大水?那算什麼?至少你還有水喝!我住在沙漠裡,連草都長不出一根,就算沒有餓死,也被渴死!』兩個人相對欷歔,都認為自己才是天下最命苦的人。
「『唉!你們兩個真沒出息!這點小事也敢叫苦?』
「兩人嚇了一跳,地下竟鑽出一個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怪物來。怪物身上不僅沒有遮體的衣物,連皮膚都好像被剝了一層,肢體不全,五官也歪扭不堪。他從土裡唉聲歎氣的鑽出來,顯然他才是地獄中最不幸的活鬼。
「『前輩,您有什麼更苦的遭遇呢?難道比我們還苦嗎?』
「『唉!』他這一聲長歎,真是悠悠天地,淒風苦雨無盡:『說來你們不會相信!我出身豪門,官高祿厚,親朋眾多,妻妾如雲,簡直不知道人間有痛苦二字!』
「『莫名其妙!那你歎什麼氣呢?不是污蔑了我們痛苦族嗎?』
「『唉!歎氣,能歎得出氣來,算是命好的了!』
「『那你說說看,人生還有比生不如死更苦的嗎?』
「『好說!你們不過是求生不易罷了,我卻是求死不得!』
「二人對望了一眼,那被水淹的人問道:
「『求死?那還不容易?』
「『如果死成了,還有什麼苦的?因為我能賺錢,人家不讓我死,把我當做搖錢樹!有錢自己卻沒有時間花,做牛做馬只為了供養他人,你們說苦不苦?』
「『苦!』二人同聲說。
「『因為我官做得大,下屬都靠我掙名得利,有錯是我的,有功歸他們。我想退不能退,被下屬捧著當凱子、做靠山,你們說苦不苦?』
「『苦!』
「『我家世不錯,世世代代的名聲都壓迫著我。所有我喜歡的事都不能做,所有我討厭的事都非做不可。每天活著只是為了祖先!你們說,苦也不苦?』
「『苦!』
「『我親戚朋友眾多,雞毛蒜皮的事都來找我。而不管我有什麼問題,人人都認為我該自己解決。我活著是眾人的奴隸,你們說,苦也不苦?』
「『苦!』
「『人人說,嬌妻美妾是人間豔福,可是有幾個人知道,沒有到手的玫瑰既美麗又鮮豔。然而玫瑰只能看上三天,連摸都不能摸!花瓶裡插了玫瑰,就不能再插水仙!天天爭風吃醋,日夜雞犬不寧!多有多的麻煩,少有少的遺憾!男人嘛,老天喜歡開頑笑,只要吃飽穿暖了,一見到女色,魂就飛過去一半了!倒霉的是我有錢有勢,美女嬌娃有如流水席,時時在眼前晃來晃去。偏偏能看不能碰,心癢難搔,你們說,苦不苦?』
「『苦!』
「『或許你們認為這不算苦!等生了兒女,從小照顧得無微不至,到他們翅膀硬了,會飛了,又有幾個把老不死的放在眼中?
「『好吧!這些都不算苦,我是活該!可是我天天想一死了之,卻沒有人肯讓我死!最後我買通了十九層地獄的判官,好不容易把我活埋了。可是你們一來,嘰哩咕嚕吵得我耳根不得清靜,還是死不成!你們老實說,我是苦也不苦?』
「那兩個人聽了這一番話,才知道自己實在算不上苦,慚愧不已。一前一後悄悄地溜下山,安分度日去了。」
周博士靜靜地聽著,不發一語。倒是王之淳感從中來,突然跪倒在地,向周博士叩頭說:「小小,我錯了!我以為妳和我一樣,把名利看得一文不值。如果妳願意給我機會,我這就向妳求婚!」
周博士歎道:「誰在乎結不結婚呢?」
王之淳楞了一楞,說:「那妳到底要什麼?」
周博士啐道:「唉,大笨牛!」
王之淳真是一頭霧水,說:「妳要大笨牛做什麼?」
衣紅的指語這時有了用武之處,她立刻告訴衣娃:「通知王博士的私用電腦,要他快走出去,陪周博士聊天!」
衣娃問:「聊天?聊什麼?」
衣紅氣不過,學周博士罵道:「大笨牛!」
王之淳得到電腦的指示,果然不畏群蠅,昂然走出光幢。周博士大為感動,立刻一掀薄紗,罩向王博士頭上。
空中突然一陣閃電,霹靂交加,頃刻間大雨如注。那些蒼蠅的甲殼本就沉重,再一吸水,紛紛不支落地,一下子便被水淹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