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
  分明怨恨曲中論

  天亮後,文祥、衣紅、褲白、風不懼及左非右五人騎著馬,直奔六詔山。沿途諸峰列翠,風光秀麗,眾人卻無心欣賞。最後到了一處原名龍邦的小鎮,鎮民早已遷居到電腦城了,原來的一些樓房現已闢為馬廄。
  五人下了馬,立即有數人前來牽馬,風不懼對文祥說:「這裡是我們的地盤,因為訪客太多,馬匹都留在山下,待會我們徒步上山。」
  文祥一看,這裡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台地,地勢東西向,西邊是綿亙迂迴的山巒,窈窕迴合,直向遙天。向東一脈山脊,若匍匐足下,其側玉帶縈迴,迤邐在蒼茫中。北方山陵起伏,遠望有如短筆倒插,前後掩映。南邊則有一峰亭亭獨上,石勢嵯峨,雄偉挺拔。
  衣紅等先向那山合十行禮,對文祥說:「這是莫高山……」
  文祥奇道:「莫高山?我在月球工作的地方叫做莫高峰!太巧了!」
  衣紅問:「莫高峰?誰取的名字?」
  文祥說:「是我取的,意思是指不算太高的山。」
  衣紅點頭說:「不是巧,是你跟師父想法相近。師父常說『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,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,斯是陋室,唯吾德馨。』」
  文祥見那蹬級上刺層霄,恐怕不下一千階,面有難色,心裡正盤算著,衣紅笑道:「你不怕死,怕累?」
  「不是,是怕走不上去,拖累你們。」文祥說的是實情,月球、火星上重力較小,人住久了,肌肉抗力自然減弱,前日與杏姑不過奔走片刻,卻累得兩腿發軟。
  風不懼和左非右立刻過來說:「別害羞,我們抬你上去。」
  這時文娃在文祥耳中說:「讓我作個弊,雖然你把我關了,我還可以借佛珠講話。你放心走,我已經給你加強了副腎上腺素。」
  文祥立刻說:「謝謝兩位好意,我先走走,走不動了再說。」說完,他抬頭挺胸,覺得體力充沛異常,便輕鬆地放開大步。他心裡好笑,什麼把電腦關掉?關得掉嗎?他用指語對文娃說:「這是違規!」
  文娃說:「我以往就錯在墨守成規,智慧是無所不在的,我也急著要拜見禪師。」
  衣紅見文祥走得很快,忙說:「行百里者半九十,慢慢來。」
  文祥也覺得自己太誇張了,便放慢腳步,靜心欣賞景物。
  剛走幾步,就感到輕風徐拂,石階兩旁密樹蒙茸,多為櫸楠樟檜之類的古木,或與石爭隙,或類比相從,或拏雲攫石,搖曳在一片翠綠間。
  上升了約百餘級石階,文祥見右側山間有飛練懸珠,牽綃迴幄。一條百尺長短,寬約丈許的飛瀑,貼著山壁斜射,正自引吭怒鳴,匯為繁響。就在片刻之間,山嵐競昇,淺霧群攏,輕寒襲人。五人尚不及呼應,周遭已然雲屯霧集,茫無垠際。一陣沁涼撲面,白絮簇擁,對面難辨鬚眉。
  衣紅忙握著文祥的手,說:「不要怕,一會就過去了。」
  文祥童心忽起,「喔唷」一聲,人便往後傾倒。衣紅忙不迭雙手相扶,後面風不懼見狀,趕緊往前攙住,跟在後面的左非右和褲白也被嚇了一跳。
  褲白臉一沉,說:「怎麼連路都不會走了?」
  文祥前後被衣紅及風不懼抱住,羞慚不已,只好自圓其說:「抱歉,我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,能不能休息一下?」
  衣紅埋怨道:「看你,不自量力!害得大家緊張。」
  風不懼說:「再撐一會,過了這段棲雲衖,上面就是閬雲臺。正好今天雲濃,我們平常也很少有這種閒情雅致。」
  果然再上數十階,就像身體浮出了水面,下半身還在雲中,眼前卷雲平鋪、輕風報爽,讓人俗慮盡滌。山勢到此更是陡峭,在峻裂斜騫的石壁上有幾株蒼松,老幹如藤,針葉似鐵,彎曲盤突地由石縫中掙扎而出,一直探首壁外,下臨絕地。
  松旁有一六角亭,碧瓦紅椽,甚為醒目,亭下有六個石凳,圍在石几四周。衣紅扶著文祥走進亭內,揩淨了凳面才讓文祥坐下。風不懼取出先前準備的一壺茶水,說:「杯子沒有帶,不嫌棄的自行動手,不要客氣。」
  左非右毫不客氣,拿起茶壺,對著壺口就咕嘟咕嘟灌個不停。
  褲白見左非右這麼鹵莽,心裡更加煩躁,大叫:「夠了!夠了!別人還要喝!」
  左非右好像沒有聽見,頃刻間壺底已朝天。左非右抹抹嘴,長歎了一口氣,說:「只有在口渴的時候,才喝得出水的滋味來。小風!還有沒有?」
  風不懼說:「還有,還有!」
  左非右說:「有就拿出來呀!」
  風不懼說:「還有,在廟裡!」
  左非右說:「這不是坑人嗎?」
  風不懼說:「你應該想得到,誰帶那麼多水,任你喝個夠?」
  褲白嘴一嘟:「自私自利!從來不顧別人!」
  左非右問:「是誰自私自利,不顧別人的?」
  褲白說:「當然是你!」
  左非右挑釁道:「是嗎?大家摸著良心說,是誰?」
  褲白怒道:「是你!」
  左非右從身後取出一壺水,說:「我敢喝光,是因為早有準備!這裡面是百花露,可比小風的清水好喝!」
  褲白的怒火已經無法遏止了:「我不喝你那臭玩意,我就要喝清水!」
  衣紅知道褲白不過是借題發揮,摸摸他的頭說:「白弟,馬上就到了,忍一下!」
  褲白用力甩開衣紅的手,大叫:「妳不要管我!馬上就到了?好跟妳的情郎在一起!這下妳心滿意足了吧!」
  衣紅變了臉色:「白弟!你怎麼說出這種話?」
  褲白由怒轉悲,紅著眼眶說:「我為什麼不能說?妳變了!」
  衣紅說:「不要胡說!」
  褲白說:「我偏要說,誰管得了我?」
  衣紅說:「你怎麼敢這樣說?別忘了,我們是修道人!」
  褲白喊道:「我不是來修什麼鬼道的!我是衝著妳來的!」
  衣紅急了,說:「白弟!冷靜一點!」
  褲白幾乎要哭出來了,說:「叫我冷靜?妳哪天想過我?」
  衣紅也氣了,說:「我們天天在一起,還不夠嗎?」
  褲白不依:「天天在一起?妳本來就應該是我的!」
  風不懼突然站起來,右手高舉一面牌子,大喝:「褲白!看師父令牌!」
  衣紅一見令牌,立刻雙膝一彎,跪倒在地。褲白怔了一怔,但他已橫了心,居然抗聲道:「什麼師父不師父!你別用師父來壓我!」
  風不懼厲聲道:「褲白,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,見牌如見師,快跪下!」
  褲白瞟了衣紅一眼,再看看呆立一旁的文祥,心下一酸,說:「去你的什麼狗牌!什麼光頭師父!反正衣姐不要我了,我死給你們看!」
  褲白說完,立刻轉身走近崖邊,作勢要跳。衣紅慌了,起身就要去拉褲白。風不懼一把抓住她,說:「衣紅!妳忘了師父的訓言了?」
  衣紅心神一震,立刻反身跪下,低頭不語。
  褲白先見衣紅追過來,正盤算著下一步要怎樣做,見衣紅被風不懼攔住,人又跪了下去。他絕望地說:「衣姐!我是為妳來的,妳要我活我就活,要我死我就死!衣姐!你可憐可憐我吧!我愛妳這麼久了,妳忍心遺棄我嗎?」
  衣紅對褲白有一種強烈的母性情懷,禪師曾一再暗示,這種私情會影響大局。衣紅卻始終認為褲白對她言聽計從,絕不可能作出不理性的事來。
  褲白這一番表白卻讓她警惕到,難道褲白所要的,是佔有她?這位乖順的白小弟,天天跟在身旁,只是等著佔有她的軀體?那,天天和他探討的理念呢?抱負呢?難道一點都沒有進入他的大腦?
  「你愛我什麼?告訴我!」衣紅問。
  「衣姐!我愛妳的一切!」褲白又興起一線希望。
  「那我們談過的理想呢?我們應該犧牲小我,完成大我的!」
  「是的,衣姐,我犧牲了小我,我只要妳!」
  「你要佔有我?」
  「是的,我要永遠和妳在一起!」
  「永遠只有我們兩個人?」
  「是的!只有我們兩個人!」
  「那別人呢?」
  「管他們做什麼?衣姐,我只要妳,我只看到妳一個人!」
  「真的?你能發誓嗎?」
  「我發誓!衣姐,自從我第一次看見妳,我就決定一輩子要和妳在一起!」
  「你不是常說,你很關心別人嗎?」
  「那是順妳的意,為了讓妳開心,別人與我什麼相干!」
  「你真不管他們的死活?」
  「我不管,我發誓!他們死光了我也不管!」
  「好!我知道了,你可以去死了!」
  「什麼?衣姐,妳說什麼?」
  「阿彌陀佛!」一個慈眉祥目的老和尚,忽然現身崖前,對站在崖邊的褲白說:「你沒有錯,但是你不能留在此地,我送你回人間吧!」
  一聽此言,風不懼、左非右連忙跪下,文祥也連忙跪了下來。只見一道祥光閃過,待文祥定睛一看,眾人已跪在一座大殿內,他悄悄四下張望,沒有褲白的蹤影。
  「汝等起身。」禪師語調平和,不像發生了什麼事情。大家叩頭後,垂手站立,禪師說:「這事原在料中,為師未加干預,是為讓紅兒體認事實真相。」
  衣紅又跪地叩頭道:「弟子知錯。」
  禪師頷首,說:「紅兒起來,成長需要過程,過程即為考驗。需知情關非止男女之情,凡依附於己之人與事物,皆能令人生情,有情即難辨是非。人間本無是非,但若有所為即應有所不為。紅兒當知,柔弱之物必依於剛強。強者保護弱者,本無可厚非,但若不明是非,不知輕重,則柔必克剛,剛強徒遭摧折而已!」
  禪師又對文祥說:「老衲已與當局有默契,前一階段試驗已告一段落,詳情可問文娃,當知前後因果。」
  文祥詫道:「禪師也知道文娃?」
  禪師笑道:「阿彌陀佛!阿彌陀佛!」
  文娃不待人請,馬上又興奮又急促地說:「我到今天才知道,禪師是我師父的好朋友,他一直在監督我的工作,還故意打著反對我們的旗幟,宣稱是外星人後援會的成員。幸而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,從來沒有歧視他們。禪師對我們的表現相當滿意,而且告訴我,師父等我每一關都通過了,就會主動跟我聯絡了!」
  文祥第一次聽到文娃語帶感情,而且是人類的感情,大感驚異。本要追問下去,卻見禪師面帶笑容望著他,只好按捺著滿腔好奇,垂首不語。
  禪師又說:「汝等暫去歇息,俟戌時晚課,再來此處。」
  衣紅等再度叩謝,四人走出大殿,五行人等好友都前來問候。自衣紅皈依法師後,五行人也決定留下來,只有希來受不了廟裡的清規,一個人繼續雲遊去了。
  這次衣紅等從火星回來,禪師命三人至雞鳴山閉關,五行人偷偷前去探望,不料竟被席克人中途攔劫,火大、木大被擄。禪師得知後,只說日後必歸,果然昨天逃了回來。
  木大對衣紅說:「席克人在這一帶布下了天羅地網,他們一直逼問我,要你們由火星帶回來的東西,那是做什麼用的?」
  衣紅搖頭說:「我也不知道,等一下聽師父訓示吧!」

  衣紅知道晚課非比平常,不敢與文祥多談,先告辭去了。風不懼將文祥帶到一間精舍,說:「師父晚課要宣示的事,必然關係重大,文兄請先休息,我這就告退了。」
  文祥一路與衣紅同行,大願得了,心情甜蜜異常。及見褲白嫉妒之狀,卻又自責不已。後來褲白在山亭中失控發作,心緒更是此起彼伏,他想要向褲白解釋自己並無意與衣紅要好。但是這話不僅有違良心,又會傷及衣紅。左右為難之際,更覺情之為害,真是步步荊棘。
  等禪師把褲白逐出門牆後,文祥心中大定,若得衣紅長相左右,自是求之不得。但若將來人生目標與感情發生衝突,自己一定要將情愛放到一邊,絕不步上褲白的後塵。
  他與文娃相處有年,一直認定文娃是具機器,今天她竟然談到師徒之情,簡直不可思議,風不懼一走,他便問文娃:「文娃,妳也有感情?」
  「這叫做『桃李不言而成蹊,有實存也』,你以為只有你有?」
  「當然,妳是我的理性呀!」
  「那並不妨礙你有理性,我也有感性!」
  「可是為什麼妳以前沒有呢?」
  「禪師告訴我,說以往我還沒有成熟,所以把我的感性模組封鎖起來。」
  「那怎麼開的呢?」
  「禪師剛才給我打開的!」
  「禪師也能與妳溝通?」
  「是的,而且還有我所有模組的鑰匙!只要我所作所為合乎師父設計的規範,禪師就會一步一步替我打開!」
  「妳還有師父?怎麼從來沒聽妳提起?」
  「我不能多說。」
  「是不是不二老人?」
  「時機未到,別問了。」
  「什麼時機未到?分明是托詞!」
  文娃沒有回答,他又問一次,她還是不理會,這表示真不願回答。文祥不再追問了,平常要強迫她都難,現在又有了感性,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。

  他正在猜測誰是文娃的師父,忽然覺得神思恍惚,抬頭見衣紅跑進來,神色倉惶地拉著他的手說:「文哥快點,我帶你去一個地方。」
  文祥不解,說:「禪師叫我們休息一下,有什麼事等下再說吧!」
  衣紅不依,說:「再不去就來不及了,快點嘛!」
  文祥勸道:「騎馬奔馳了半天,我們都累了,待會精神不濟會誤了大事。」
  衣紅幽幽地說:「還有什麼大事?你和我的事最大!」
  文祥詫道:「妳怎麼會這麼想,剛剛你還氣褲白私心重,不肯犧牲小我?」
  衣紅說:「那種話你也認真?」
  文祥大驚道:「如果妳說的是頑話,那我們的友情也就止於此了。」
  衣紅幾乎要哭了,說:「你難道沒有把我放在心上?」
  文祥說:「當然有,只是我掛寄的妳,是一個有理想、有志氣的人。」
  衣紅湊近文祥說:「這才是我。」
  文祥把她推開,說:「不,這只是妳的皮相。」他很懊惱,沒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衣紅竟然是這樣,連杏姑都不如。他懶得再答理,眼睛一閉,專心一志,還是想想文娃的師父是誰吧!為什麼她會諱莫如深呢?

  那邊衣紅更是危險,她一想起褲白,就無法不自責。她不是不知道褲白對她的依戀,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?說不定自己能幫助褲白成長,得道!一直到今天,挨了禪師的當頭棒,她才看清自己的虛榮心,知道自己也喜歡別人的依賴與阿諛。
  文祥見她一臉愁苦,親暱地摟著她,說:「紅妹,不要自責,這不是妳的錯!」
  衣紅歎了口氣,覺得身上酥酥麻麻、軟軟綿綿地。正要依偎上去,突然想到師父收留自己時就曾說過,這佛門淨地是不容任何男女苟且行為的。
  衣紅一驚,立刻把文祥推開,正色說:「不要說這裡是佛門淨地,再說你我目前只是普通朋友,請你尊重我一點!」
  文祥說:「紅妹,自從火星一別,我的心都不見了。」
  衣紅心一軟,歎道:「我雖然年輕,還知道好歹,你真要找心,我勸你還是回電腦城去,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  文祥痴痴地說:「我只要妳的!」
  衣紅說:「怎麼?你和褲白說的一樣?」
  文祥問:「那我該怎麼說?」
  衣紅嚴厲地說:「要像個男人!除了談情說愛,也該有所作為!」
  文祥怏怏地說:「沒有妳,人生還有什麼意義?」
  怎麼又來一個褲白?她聲音大了:「還有什麼?還有責任呀!如果人生只是談情說愛,那和動物有什麼分別?」
  文祥說:「我們本來就是動物呀!」
  衣紅斷然說:「你是我不是!我不要做動物!我也不做動物的朋友!」

  寺後一小個亭中,禪師正與一位身著玄色道袍,面相清臞的老者對坐談話。左非右遠遠看到,立刻登亭叩首,參見師父。
  逍遙子含笑命起,說:「我徒之關山何在?」
  左非右說:「白日依山盡,黃河入海流,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。」
  逍遙子頷首道:「你去罷!」左非右行了禮便退下。
  法慧禪師笑道:「恭喜道兄了。」
  逍遙子問:「喜從何來?」
  法慧禪師道:「佛道兩家法門雖異,智慧無別。盡信是迷,不信為病。貴徒能不迷不病,自行參悟,終於脫繭解縛,實是可喜可賀!」
  逍遙子說:「誠然,誠然,貧道另有數徒,迷、病參半,唯此徒孺子可教。」
  法慧禪師道:「老衲閱人無數,能達彼岸者,屈指可數。」
  逍遙子撫掌笑道:「又落入不二老算中!」
  法慧禪師道:「誰曾算來?」
  逍遙子道:「老驢!老驢!」言罷,二人哈哈一笑。
  法慧禪師道:「老衲今日之事了了,方才乾淨。」
  逍遙子道:「三十年前,貧道與小徒想法雷同,總以為沒有參透那十分之一的可能。當不二問及貧道,貧道僅以『盡力而為』相應,好一個盡力而為!」
  法慧也笑道:「老衲還曾推說,此非出家人分內事!」
  逍遙子說:「棒子落下來沒有?」
  法慧笑道:「好痛!好痛!」
  逍遙子笑說:「著相!著相!」
  
  戌時一到,大殿鼓聲響起,寺中僧眾三十餘名,皆合十誦經,陸續步入大雄寶殿。另有俗家弟子二十多人,包括文祥、左非右等,跟在眾僧後面進入。這大殿約有畝餘大小,高有十公尺,雖然不大,卻是結構精巧,佈局謹嚴。
  大殿正中有座三公尺高的如來佛趺坐金身,寶相莊嚴。座前有數畝空地,擺著一百零八個蒲團,最前一排只有四個。在蒲團與佛座之間,除了香案外,另設有兩個蓮座。
  此時僧眾分列兩排,各自趺坐誦經。眾弟子則坐在後列,男弟子居左,女弟子列右,人人瞑目收心,垂簾內視。
  殿上香煙嫋繞,梵唱陣陣,伴著木魚及鈴聲,自有一股肅穆莊嚴的氣氛。
  禪師與逍遙子二人,並肩由後殿步出,先至殿前拈香禮佛,然後分坐左右蓮座。
  禪師說:「衣紅!文祥!二人到殿上來!」衣紅與文祥由座位起立,走到大殿中,面對上座,跪拜後即退立到右側。禪師續道:「左非右!風不懼!二人上殿來!」左非右及風不懼也躬身來到殿上,跪拜後退立到左側。
  禪師首宣佛號:「阿彌陀佛!」然後說:「爾等聽了,今日之事關係人類未來前途。三千年前,我佛因一大因緣問世,然而數千年以降,此一因緣尚無一大德得曾示人。蓋人之私心未泯,智慧難明也。
  「佛說智慧,梵語名般若,為供世人渡達彼岸。彼時人智未開,佛以小乘示人,謂彼岸為一極樂世界。實則極樂在心,認知在人,大乘所示,彼岸即宇宙真實。是以智慧乃人心與宇宙真實之介面,我佛慈悲,歷經千劫萬難,期以之接引眾生。
  「今日因緣際會,爾等俱在數中,特為爾等細說此數。我佛談緣而不及數,實則緣即數也,數者緣也。今之知識謂之『規律』,實則萬本為一,執萬即迷。
  「人各有緣,此即數,我佛之數乃接引眾生,經有情而入無情,從有色至無色,由有想到無想。人之所知所識莫非來自色界,因色得情,因情而有想。人若止於有想,則想之不盡,永無已時。我佛以大慈大悲無上弘願,引眾生由有想進入無想,是稱智慧。由是之故,我佛如來之因緣,即為傳此智慧也。」
  逍遙子頷首稱善:「無量壽佛!」
  禪師又道:「然佛理高深,非人人有此根性,必須假以時日,持戒修行,循序漸進。若有人累劫多世,一靈不昧,謹行慎思,無私無己,即為無念矣。然則宇宙成住壞空四劫,色界永存,慾界不空。我佛慈悲,於人類當前『壞劫』中,使入電腦之觀念世界。人世色慾雜陳,若有由覺而悟者,當立可進入有想。以電腦知識之賅博,今日一時之想,遠勝往昔一世之想,然想若未空,則駐於想界矣。
  「不二老設計電腦亦是因緣,期以電腦之想,助人類進入無想,故稱智慧電腦。然時機未至,人智未開,遑論電腦。」
  法慧禪師停頓了一下,繼續說:「不二老認為,就人之『天地人』三才結構而論,『天』乃理性,理性始自無知,歷經迷信以達真知;『人』為人性,始於小我,經推己及人,成於大我;『地』為感性,感性出乎聚,聚為私心,進而去私寡慾,最後臻及大公。三者合而為一,乃宇宙之大道,亦即進化之大目的。
  「然而,非人人能臻此境界,進化有過程,一波繼一波,永恒持續。此理與科學一致,以天文為例,個人相當於各星球,家族團體即星系,整個娑婆世界乃環境的能量。
  「人生存於能量世界,其所觀察認知者,率皆能量之變化。能量變化之特性有四階段,在初能量相互作用,因作用而有所成;其次,聚成某一種形式,是有所住;再次,因住而驟失變化特性,以至於壞,最後由壞而瓦解,是謂之空,此即『輪迴』。廣義言之,即我佛所言『成、住、壞、空』四劫。
  「不二老言,智慧之歷程即為對此四劫之總結,亦即由壞而空之際,人類始能有所反省。此反省必以人與自然之本存關係為始,如中國黃老思想;其次為人與人之互動關係,是儒家思想;進而為人與心之認知關係,此即我佛大乘理念;最後成之於人與物質之實質關係,是西方科學技術。四者交互激盪,陶冶鍛鍊,成熟之最後階段,雖有一絕對理性,卻源自感性機體,是為智慧電腦。
  「換言之,四劫始於宇宙之成,住於生命之存,壞於人類之私,及至電腦,遂有觀念之空,復啟下一循環。不二老人設計之初,凜於宇宙進化、人類傳承之重責,戒懼謹慎,遍訪天下,尋求志同道合者。不幸當時功利掛帥,無人理會。彼乃戮力研究,又著書立說,以求集思廣益。
  「由於人之惰性與私心,社會資源集於利益既得者之手,又為由住而壞之階程。不二老乃把全部理論寫成科幻小說,以期喚起下一代之認知覺醒。其理念源自中國固有文化,惜時機未至,直到本世紀初,新生代崛起,始有認知其觀念者。
  「十六年前,不二老再度來此,謂彼孤立無援,帶著幾位弟子,獨力將智慧電腦完成。為恐被利益既得者鯨吞,除免費提供大眾使用外,特別托孤於紅教教主洛桑巴、逍遙道友,以及為師三人。不二老留下若干主控程式並錦囊一個,若我等認為稍有不妥,隨時可將電腦之功能全部清除!幸而三十年來,電腦之表現可圈可點……」
  說到這裡,禪師轉頭凝視逍遙子,逍遙子面帶微笑,撫鬚頷首,表示贊同。
  文祥聽到文娃在耳中說:「我今天才知道,為什麼師父一直不承認我是弟子,因為我還是一部機器,沒有畢業!」
  禪師又說:「今日電腦實未成熟,據不二老所留錦囊,天地人三才合一時,應有兼具『德智體群』者代表人界,與電腦共同經歷各種考驗。不二老謂『德』之必要條件是和光同塵,恬淡穩重;『智』的條件要能判斷正確,堅持不懈;『體』要求反應明快,任重負遠;『群』則必須捨己為人,同心同謀。
  「而此時機,當在龍符問世之後。所謂龍符實為葛衣人創造之文字,時為師正研究葛衣殘存之文化,不二老見之,即指其中之龍形為龍符,並以之為記。去年七月果見龍符出世,為師即與洛桑巴教主聯絡,安排此次火星之行,以測試在劫者。
  「硅長石另有機緣,日後自有大用。萬事前定,文祥、衣紅應運而生,經為師多方考驗,爾等今日情關已過,貧僧亦無愧不二老往日所託。至於左非右與風不懼二人,各有所長,正宜輔佐文祥、衣紅,四人同心,以成就此一莫大功德。阿彌陀佛!」
  法慧禪師左手持訣印,右指向天輕彈。突然殿中霞光燦然,文祥右腕的佛珠大放光明,映得眾人鬚髮盡赤,片刻始退。眾人驚視,見佛珠已有兩顆澄澈圓融,活活潑潑地,若納須彌。文祥等四人,立即伏地叩謝。
  禪師含笑命起,說:「萬法皆緣,各位來此,皆為有緣。待為師開示我宗六祖成道本末,爾等若能參透,當對修為大有助益,爾等聽了。
  「六祖法號諱惠能,自幼貧困,以賣柴維生。一日聞客誦經,心即開悟,遂問客誦何經?客云《金剛經》,且告以來自蘄州黃梅東禪寺,五祖忍大師在彼主化。祖安頓母畢,即往黃梅禮拜五祖。
  「五祖忍大師命祖往槽廠破柴踏碓,歷八月餘。一日,五祖告寺內僧眾,為求衣缽傳人,囑各作一偈,以為見性之證。
  「時神秀上座為寺中教授師,眾僧無不相從。神秀名滿天下,自忖必為衣缽傳人。於呈偈不呈偈間難以抉擇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。最後想出一法,於三更之際,悄然書偈於南廊壁間:
  「『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臺;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』
  「次日五祖見偈,知未見性,特告神秀,其所見為二,一是實性,另一為我性,二者如不能合一,即不能領略無上菩提。
  「後有童子過碓坊,唱誦其偈,六祖一聽,即知不夠透澈。祖亦誦一偈曰:
  「『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;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』
  「五祖一見其偈,知已見性,恐神秀之信眾危害,遂命六祖三更入室,為說《金剛經》。至『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』,六祖言下大悟,遂得承衣缽。」
  法慧講畢,見眾人若有所思,知道時機未至。又對眾子弟說:「我佛得道後,最初開講之大乘佛法為《華嚴經》,惜弟子不得其旨,遂改講小乘佛法。《華嚴經》入法界品,言及善財童子至文殊菩薩處聞法得智,又南行歷練,終至證道。蓋善財者,財寶之善根者也;童子者,不失赤子之心者也。今日汝等與電腦,亦善財童子之化身。
  「文殊菩薩出只陀園,南至『福城』東『莊嚴幢娑羅林』之聖塔廟演說佛法,考驗善財童子之信心與智慧,後為文殊摩頂認可。文殊又命善財南下行布,經一百一十餘城,參究五十三位大善知識,遍歷人生各種艱難困頓,後得普賢菩薩印證,終入彌勒樓閣而登正覺世間。此乃譬喻之言,謂人求智慧,非僅求知識,尚需經『信、解、行、證』等階段,轉識成智,地地昇進,始得圓融。
  「電腦與爾等四人,災關已渡,情障已破,智慧初成。今後爾等當下山歷練,萬事萬緣,皆以我佛所示『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』為依歸,勿負為師期望。
  「紅兒應知,電腦與爾等三才同體,不可再加排斥。今後難關重重,成敗常在一念之間,不可不慎也。」


 石林為二億年前海底沈積所形成的岩石,因地殼變動隆起而成陸地,後又經過碳酸雨水的侵蝕,造成許多特殊的景觀。
 跳月:花苗善歌舞,能吹蘆笙,俗以六月為歲首,每歲孟春,擇平地為月場,男吹蘆笙,女搖鈴盤鼓歌舞,謂之跳月。遇跳月期,青年婦女必盛裝赴會,多以白銀為飾。又習慣於胸前加一精心裁製的繡件,有重疊至一二十層的,代表本人參加跳月的年數。
 馬郎坡:一寨中供青年男女自由交誼活動的坡地。
 善財:《華嚴經》中以為金銀珠寶雖為世人所追求者,卻僅是皮相財富,不能與永恆真實的財寶相比擬,唯有積善根,才是絕對的至珍,此「善財」之本義。
  
  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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