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
  畫圖省識春風面

  左非右與褲白撿了一些枯枝,在塔下燃起一個火堆。苗人出外經常帶著除蟲菊之類的藥草,放在火堆旁,可以避免蟲擾。
  在一幢黑暗的鐘塔下,群峰森繞,山深霧黑,暗夜透著無限的神秘與落寞。大家圍坐在火堆旁,熊熊的火光,忽明忽滅地映照在四人的面龐上。
  文祥與衣紅只是緊緊地依偎著,自從見面後,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。褲白面無表情地望著面前這兩個人,畢竟經過了風浪的顛簸,很多感受並不是語言能表達的。
  左非右真是滿心的衝擊,打從師父說鐘響時才見面,叫他來接文祥起,他心裡就直打鼓。他不敢違背師命,又怕師父所言不確。首先,天下如此之大,文祥真會在車站等著他去?他太寄望師父每算必準,因為他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,如果易理不是絕對正確,他日以繼夜地學習,豈不是自欺欺人?這次的火星任務,在他看來是全盤皆敗,那表示師父算錯了。如果連師父也算錯,顯然這條路走下去,將不知伊于胡底。
  不料文祥果然在車站,師父沒有算錯,他憂喜參半,心中像有七八隻猴子,沒有片刻安寧。他早上剛會過衣紅,知道她不可能離開。如果文祥一定要去見衣紅,他實在找不出理由拒絕。萬一他們見面了,而鐘聲尚未響起,那不是又算錯了嗎?
  他想方設法的阻撓,目的只有一個,這次一定要讓師父的預言正確,否則自己的信心必將崩潰。沒想到正是因為自己橫加阻攔,反而無巧不巧,到最後正如師父所言,當鐘聲響起時,衣紅與文祥終於相見了。
  「天哪!天哪!天機難測!天機難測!」為什麼自己學了這麼久,信念始終不夠堅定?每一次的印證,都有另一次的疑竇。明明事後可以說是絲絲入扣,無可挑剔,但每次得卦總有一千個理由,讓自己胡猜亂想,有時信心十足,有時卻又茫然若失。
  「褲白,要不要聽故事?」左非右想不下去了,決定打破沉默。
  「好呀!」褲白並不十分熱衷。
  「記得我上次告訴你的邵康節吧?」
  「記得,就是那個燒餅夾油條的人。」
  「什麼燒餅夾油條?」
  「你不是講過,還有什麼燒餅歌嗎?」
  「唉!那是劉伯溫!」
  「嗄!劉伯溫!有什麼分別?」
  「當然有分別,他是明朝的大儒,對先天數極有心得,透悉宇宙人生。」
  「我是電腦時代的大傻瓜,對伴人受苦有心得,不瞭解什麼叫人生。」
  「你要聽不要聽?」左非右不耐煩了。
  「唉!當然要聽,不過每次都是有聽沒有懂。」褲白顯然也有滿腔煩惱。
  「其實我也一樣,經常是有講沒有懂。」
  「啊!我記起來了!」褲白振作著說:「他有首桃花詩!」
  「梅花詩!」左非右糾正他。
  「梅花桃花有什麼差?你就講故事吧!」
  「有一次,邵康節看到桌上有個花瓶,突發奇想,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有運數,便想知道花瓶是否也在數中。於是他為花瓶占了一課,一看卦象,他幾乎不能相信,卦上表示,花瓶將命終於當日午時。怎麼可能呢?他家裡一無貓狗,二無小孩,三來天青氣朗,無風無颸,花瓶總不會自己滾下來吧?
  「他再一看,時刻也差不多了,決定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,看看花瓶怎麼破法。於是他正襟危坐,兩眼瞪著花瓶。眼看著午時就要到了,老婆叫他吃午飯,他說:『不要急!再等一下!』
  「老婆問:『幹嘛要等一下?』
  「他說:『我在看這個瓶子怎麼破法!』
  「老婆罵道:『你管它怎麼破!』
  「他說:『我剛才給它占了一卦,竟然命終於今日午時!』
  「他老婆大怒,說:『你這個窮酸!自己越算越窮,還要給瓶子算!你想知道它怎麼破是吧?我給你看,它是怎麼破的!』
  「他老婆說完,便拿起花瓶,往地上一丟,瓶子應聲而破,正好是午時!」
  左非右一口氣說完,幾個人各有所思,半晌無語。
  褲白說:「邵康節一定很喜歡他老婆,老婆卻不喜歡他!」
  左非右詫道:「奇怪?這跟主題有什麼關係?」
  「什麼關係?他老婆早就想打破這個瓶子了!」褲白氣得臉色脹紅。
  「你為什麼不說這是我編的呢?」
  「當然是你編的!就算花瓶摔在地上,也未必就會破!」
  「小白,你怎麼了?」
  「我怎麼了?」褲白蜷曲著身體,雙手環抱兩膝,望著那堆火發呆。
  「你應該高興呀!」
  「瓶子都破了,我有什麼好高興的?」
  左非右一想,又「啪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括子,在萬籟俱寂的夜裡,這一聲顯得特別清脆。大家莫明所以,都怔怔地望著他。
  「是蚊蟲!」左非右有點不好意思,自嘲地說:「我再講個蚊蟲的故事吧!」
  褲白近來心緒起伏不定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,只是心中有股難以遏止的怨氣。幾年來他一直跟著衣紅,把她當作親姐姐,從來不曾想過其他問題。自從在火星看到衣紅與文祥分手時難分難捨的樣子,他心裡便對文祥恨如頭醋。
  他認為衣紅變了,變得不是他的了,分明衣姐人就在身邊,但這個人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,好像缺了什麼。他隱約知道那是因為文祥,但是他不願意提起那個人,甚至只要一想到心裡就非常難受。衣紅也一反過去大方爽直的個性,總是靜靜地,一個人沉湎在回憶中。風不懼是從來不大開口,三個人在一起時,便成了三個木雕泥塑的人像。
  在他們去金頂寺盜硅長石時,褲白已經心神不寧,他期盼見不到文祥的心理更甚於失手被捕的疑懼。甚至在這之前,當左非右與風不懼商量著如何裝扮成文祥以營救衣紅時,褲白心中還在盤算,到時怎麼拆穿他們,怎麼彰顯自己才是搭救衣紅的英雄。
  最後,那一刻到來了,褲白發現他這個英雄簡直是負薪救火,連自己都保不了。眼睜睜的看著衣紅被喇嘛抓住,自己卻嚇得眼花腿軟,那一剎的無力感,是他生平最強烈的震撼。最後救星出現了,不是文祥,那股莫名的快樂幾乎蓋過了失敗的羞辱。然而,隨之而來衣紅的那聲慘呼「不是他」!褲白的心又為之粉碎了。
  自後,褲白一直在矛盾情結中反來覆去。回廟裡見到法慧禪師,禪師只命三人前往雞鳴山閉關,等八日文祥來時再說。
  現在,文祥來了,衣紅也平靜如水,褲白心底卻是風起雲湧。左非右被褲白這麼一搶白,突然想通了,這一趟火星任務是一次考驗,每個人的成敗都在一念之間。他不知道能不能幫助褲白,只覺得不應該放棄任何機會,畢竟他也在考驗之中。
  「文兄可能不知道什麼是蚊蟲?」左非右說。
  「啊!我知道。」文祥說。乍然相逢,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。他搜索枯腸,最後發覺不說話就等於道盡了一切。然而褲白的情緒卻讓他一驚,那不是最基本、最原始的反應嗎?他以往不知道,現在能裝做不知道嗎?他怎麼化解呢?如果不妥善處理,受傷害的將不止是褲白,也包括了衣紅與自己。
  「蚊蟲是吸血的昆蟲,知道吧?」
  「當然知道,其實我並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電腦時代的溫室人。」說到這裡,文祥想起衣紅的禁忌,趕忙把文娃關了。
  「那就好,褲白,如果有隻蚊蟲叮了你,你會怎樣?」
  「怎樣?打死牠!」褲白說。
  「好極了,這個故事發生在四十年前,那時的人比今天的人還要自私,人人只顧自己不說,別人的死活是從來不關心的。」
  「今天的人還不是一樣?」褲白餘氣未消。
  「不一樣,至少我們這幾個,還有心為人類奉獻,你不能否認吧?」褲白默默無言,左非右繼續說:「但是總有例外的,那時全世界都被一種免疫功能喪失的疾病所困擾,叫做『愛滋病』。有人說,這是上帝為了懲罰人類的淫亂,因為同性戀者不當的性行為,破壞了上帝創造的免疫功能。
  「不論如何,愛滋病由同性戀傳染到異性戀者,以至於全人類。最初還局限於性行為的傳染,但是人們坐視不救,也可能是無力回天。總之,最後病毒大量繁殖,經過進化,已可以透過血液、唾液的交換傳染,到本世紀初,甚至已有空氣傳染的趨勢。
  「總之,千萬人死亡了,全世界受感染者已達數億,而且正以每年百分之三的增長率,成為本世紀最嚴重的疾病威脅。當時,在泰國有一個研究毒蛇血清的研究所,裡頭有位名叫拉雅的年輕研究員。一天,實驗室來了一個客人,送來一條罕見的毒蛇。這個客人患了愛滋病,其實這已不算什麼大事,有些國家患病率之高,幾乎已到了亡國滅種的地步。但是人的生命力極強,在沒有絕望之前,總要想盡方法活下去。
  「拉雅的研究室非常潔淨,觸目都是白色,而且經過消毒殺菌。這時,除了這位愛滋病患者、拉雅與那條毒蛇外,還有一個活的生命體。」
  左非右故意賣關子,環顧眾人,發現效果不錯,大家都注目聆聽。他想用旁敲側擊的方法點化褲白,用和蚊蟲有關的故事做例子,就是想喚起褲白對文祥厭惡的聯想,以及提醒他們應該擔負的責任。他接著說:「那是隻無意中飛進來的蚊蟲,糟糕的是,這隻蚊子已經在客人身上吸了不少血。客人覺得很癢,立刻警告拉雅,說那隻蚊蟲帶有愛滋病毒,必須消滅,以免傳染。
  「拉雅突然想到,如果能製造毒蛇血清,為什麼不能造愛滋的血清呢?正在思考時,蚊蟲飛到他左手臂上,他不僅沒有打死牠,反而讓牠繼續吸血。他悄悄地取了一個燒杯,慢慢將蚊子扣在燒杯內。
  「當然他也怕被傳染,立刻把那塊蚊蟲叮過的地方挖下,再用火消毒。他在這隻蚊蟲身上查出了兩個人的體液,一個帶有愛滋病毒,一個還沒有被感染。拉雅以這兩種體液為樣品,分別培養,仔細追蹤病毒感染的過程,終於瞭解了病毒對遺傳基因核糖核酸的複製過程,從而有了突破性的發現,不過,最後他還是不幸死於愛滋病。」
  「不是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嗎?怎麼還會病死呢?」褲白問。
  「愛滋病的徹底根治與他無關,他卻是最先瞭解感染原因的人。如果他像你一樣,一巴掌就把蚊蟲打死,很可能我們至今還受愛滋病的威脅呢!」
  「我是說氣話,師父要是知道我要打蚊子,一定會把我趕出廟門的!」褲白倒不是笨得連這點暗示都不懂,他突然想通了,慚愧地說。
  「如果蚊蟲咬你,你難免會生氣。現在又沒有蚊蟲,就算有,也沒有咬你呀,你又生什麼氣呢?」
  「我不是生蚊蟲的氣。」褲白說。
  「那還有什麼氣好生呢?難道你忘了你的責任,禪師對你的期許?」
  「我已經不生氣了。」
  「問題不在於你生不生氣,而是你為什麼生氣。如果原因還在,你說不生氣,也只是暫時的。」
  褲白望了衣紅一眼,再不說話了。
  衣紅並不是不清楚褲白對自己的感情,她沒預料到事態的嚴重性。近來她一顆心全都懸在文祥身上,褲白天天陪伴在身邊,對她而言,他只是一個聊解寂寞的同伴而已。
  剛才左非右一個耳光,把她打醒了,原來褲白也是一個人,一個仰慕她的異性。

  衣紅出身在一個平凡的家庭,但是父母非常明理,衣紅是少數入學的苗人之一。她不但成績傲人,而且從小就喜歡讀書。小小一個人,掌上電書比她的頭還要大,但她一看就是幾個小時。她最初著迷於《紅樓夢》,而最欣賞的角色竟然是史湘雲。後來她又迷上了《東周列國誌》、《三國演義》,此外,舉凡諸子百家,她都頗有涉獵。
 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,她讀到了《徐霞客遊記》,那一剎心靈上的悸動,簡直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形容的。當她讀到〈粵西遊日記〉時,她發現那些山名、地名都是她熟稔的,就在她四周。她憬悟到自己是大自然的女兒,立志要回到大自然。自後,只要有閑暇,她就會慫恿同學們結伴逃到城外,按書索驥,徜徉在青山綠水中。
  苗人喜歡唱歌,常在月圓之夜,成群結隊,在山谷間狂吹蘆笙,亂擊銅鼓,跳月趕郎,作樂不休。電腦當局基於尊重各民族的傳統習俗,對他們的出出入入不加聞問。正因如此,這些熱愛自然的人倒很能適應電腦時代,生活悠然自得。
  崇左瀕臨左江,左江發源於越南。另外還有一條支流,叫做黑水河,源自六詔山,其間山高水深、溪盤谷閟,有很多動人的神話傳說。
  對那些喜愛唱歌的人,他們最鍾愛的一個神話,是傳說六詔山上住著一對神仙,他們唯一的痛苦是不會唱歌。在男女對唱時,他們經常下山來偷聽。如果有人唱得好,讓神仙聽到了,往往會被邀到仙山上,一同去做神仙。
  當然有人不信,那些苗人就會引吭高歌,然後萬山齊應,他們認為,那些回聲就是做了神仙的歌者跟著唱和的。
  常有一些歌者不知何故就失蹤了,雖然家長親友有些擔心,但信念高於一切,他們會誠心地祝福,畢竟做神仙要比做凡人好。不過也有人說,那是被一些壞人拐騙了。說歸說,信者不多,因為誰也說不上來,在這個時代,拐了人能做什麼?
  衣紅才十三歲,已經是個娃娃頭了,只要她一吆喝,總有一大堆年齡不等的娃娃,從各個角落鑽出來,跟在她屁股後面活蹦亂跳。大家管她叫大阿姐,她就按著順序,在每個人的名字下加個數字,久而久之,便成為各人的別名了。
  這天,衣紅聽說晚上有個盛大的跳月,她便糾集了眾家娃娃,說:「我要去看踩月亮,有誰敢跟我去?」
  照理苗人要行完成人禮後,才能參加跳月。而且跳月一般都在晚上八點左右,月色明瑩時才開始,一直要跳到深夜。這還不說,跳月都在深山中進行,因為要有高大的山峰,回聲才夠清晰,還要有夠大的山谷,大家才能盡興。
  他們這個塞子的「馬郎坡」,在六詔山南支,一個叫黑風嶺的地方。以一個成年人的腳力,起碼要走上五、六個鐘頭才能到達。
  娃娃們面面相覷,半晌,只有一個同族的男孩巾二,和一個傜族姑娘阿么,兩個人壯著膽子,站了出來。
  不過,阿么提出一個附帶條件,就是寧願走遠路,也不肯走水邊。她永遠忘不了有一次衣紅促狹,把她按在水裡,差一點淹死了!
  眼看沒得選擇,衣紅只好權且答應,三個人下午就逃出城去。這時他們所用的電腦是第二代的「衣領式」電腦。因為第一代的腕型比較笨重,而在出城後,電腦就一點用都沒有了。他們嫌麻煩,便把電腦取下,結果經常遺失。偶而也有山中的遊民會搶奪苗人的飾物,所以第二代便把電腦改藏在上衣的硬領中。
  苗傜的祖先大都是從中原逃避戰亂而來,到這裡以後,立刻愛上了當地的山光水色,定居下來。他們很重視傳統,穿的衣服必定有領有袖,而且認為衣服代表人的尊重,即令再好的衣裳,也不會有人搶奪的。
  此外,苗人的服飾也有講究,因為經常出入山區,多在衣角中塞些防蟲防瘴的藥草。久而久之便衍為習俗,他們稱為「塞青」。電腦時代到來後,便在恒溫衣上加織了一些中空的硬式夾邊,以供塞青之用。
  衣紅根本不知道往黑風嶺怎麼走法,她只是從別人口裡套出一點端倪,知道順著黑水河,一直往上游走,大約有六十公里路程,等聽到歌聲,就算找到了。
  剛出城時,還有不少青年男女作伴同行,好不愉快。尤其是看到這三個乳臭未乾的娃娃,大家都願意放慢步伐,跟他們說東道西,沿途增添了不少歡笑。
  等走進了山區,便遇到一條溪流,兩旁山勢逼仄,溪喧如雷,亂石湧激,千橫萬疊。人必須在石頭上跳上蹤下,再不然就得涉水前進。阿么怕水,有些石頭又高出她甚多,不論大家怎樣勸說,她死也不肯涉溪而過。
  那就繞道吧,山路也到得了,可就遠多了。那些青年怕耽誤時間,便丟下他們先走了。看看前面還有幾十公里的山路,阿么說:「大阿姐,你們兩個去吧,我回城去。」
  「那怎麼可以!要回去大家一起回去!」衣紅斬釘截鐵地說。
  「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了,回去太可惜。」巾二不同意。
  「阿么膽子太小了!水有什麼好怕的?」
  「我就是怕嘛!」
  「不要怕!來,再泡一次水就不怕了!」
  阿么一聽,魂飛天外,嚇得大叫一聲,往山邊就跑。衣紅是出了名的狠人,她想做的事,很少有半途而廢的。阿么在前逃,衣紅在後追,巾二也急了,大叫道:「大阿姐!別鬧了!你們到底要不要去嘛!」
  在阿么是逃命,衣紅只是好玩,這一帶山石疊架,阿么嬌小的身影轉了幾個彎,就沒有了影子。衣紅更覺得有趣了,口裡說著:「好哇!阿么哇!等我逮到妳,今天非要妳喝個飽不可!」
  衣紅追著找著,繞過了參差磊落的亂石,但見棘莽蒙密,荊榛齊人。舉目四望,空山寂寂,哪裡有阿么的影子?衣紅雖不服氣,心裡也有點發毛了。她壯著膽子,兩眼東瞧西看,嘴裡還喊著:「阿么哇!小心喲,不要叫蛇咬到了!」
  這裡山勢嶙嶒陡峭,重巖積莽,稍一不慎便會摔跤。這些都還難不倒衣紅,她從小就是捉迷藏的高手,知道人如果躲在石頭後面,從下面往上看,是看不到的。她決定往上爬,只是在那峭石夾立的巖崖側面有一些黑忽忽的山洞,令衣紅戒心頓起。洞裡可能有吃人的野獸,真要鑽出一隻來,那就麻煩了。
  一想到野獸,兩腿就有點發軟,這時已顧不得面子,衣紅扯開嗓子大叫:「鬼阿么!死阿么!妳躲在哪裡?還不快點出來!」
  突然聽到身後「啊」的一聲尖叫,立刻就沒有聲息了。衣紅一驚,回頭看去,只見山下灌木處處,濃影森森,連石塊都被遮住了。衣紅爬上一塊平砥如枰的巨石,瞠目四望,這才看出掩映在樹縫之中,那條轟雷湧雪的溪流竟已在數十公尺之下了。
  衣紅頭皮一陣發麻,糟了,她急得大叫:「阿么!巾二!」
  「阿么!巾二!」山谷回音陣陣,衣紅無心欣賞,她立刻飛步下山。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難,尤其是這裡亂石攢繞,連落腳處都不好找。衣紅真的慌了,連聲呼叫,都沒有回音。「阿么!巾二!你們再不出聲,小心我打死你們!」
  「哈哈!小丫頭,他們已經死了!妳來打吧!」突然一個粗聲粗氣的男聲應道。
  衣紅嚇得發抖:「他們怎麼死了呢?」
  那人說:「當然是我殺的!」
  衣紅說:「你怎麼可以殺人呢?」
  那人說:「老子喜歡呀!」
  又有一人說:「別胡扯了,快去把她抓來,這三個夠我們用上半年了!」
  聽起來很像流言中的「拐子」,衣紅嚇得魄散魂飛,四面一看,除了剛剛的山洞,已經無處可藏。野獸雖然可怕,這兩個拐子更是恐怖。她反應飛快,立刻一溜煙,躲到一個看似蛇窩,剛好能鑽得進去的小洞中。
  不一會,她聽到有沉重的腳步聲,好像是兩個人,在洞口附近來回走了幾趟。那粗嗓子叫著:「小姑娘,出來吧!我看到妳了!」
  另外一個聲音說:「她怎麼跑得這麼快?我叫你不要開口你不聽!」
  「跑不掉的!就那麼兩條小短腿!能跑到哪兒去!」
  「跑不掉?總不能這樣耗下去吧?」
  「身上背著人,叫我怎麼找?」
  「先把他們放下來,我們順著這些山洞,一個一個找,非把她抓出來不可!」
  「你早不說!」
  接著「撲!」「撲!」兩聲,衣紅連忙向裡縮身,再一看,不禁叫苦,原來裡邊雖然較洞口寬敞,卻已到底,最多只能容下兩三個人。外頭的腳步聲由遠而近,衣紅的心要跳到口中來了,眼看一個黑影子越來越近,她有一股衝動,想要立刻拔腿飛奔。就在這時,彷彿有道輕輕柔柔的風聲說:「不要動!」衣紅舉目四顧,只見一顆腦袋在洞口晃了晃,又不見了。
  衣紅心想,如果阿么和巾二被丟在地上,一定就在附近。等那兩個人的聲音遠了,衣紅偷偷探出頭去。果然,阿么和巾二昏迷在地,四週不見有人。衣紅怕他們還在附近,先從洞口丟了一塊石頭出去,見沒有反應,便急衝而出,先把阿么抱進洞裡,再把巾二也背了進來。
  她再一想,一會那兩個人轉回,發現人不見了,一定會再來找。她靈機一動,跑出去在地上翻滾了一陣,又壓壞了幾株下坡的矮樹。再找了一塊大石頭,沿著山坡往下推。石頭順勢而下,轟隆轟隆之聲接連響起,布置完畢,衣紅趕緊返身入洞。
  剛剛鑽進洞裡,立刻就傳來一陣急步聲,只聽那粗嗓子說:「你看,那小姑娘把人給救走了!」
  「不可能!他們兩個都昏迷了,她怎麼背得動!」
  「可能藥性不夠,人醒了!你看,地上還有痕跡,咦!這邊有石頭滑落!」
  「快下去看看!要是給他們逃掉就麻煩了!」
  衣紅一動都不敢動,等兩人漸漸去遠了,她才翻身檢查阿么和巾二,發覺兩人呼吸正常。便按學校所教的緊急救生術,用力揉按人中。不多久,二人漸漸醒了過來。
  衣紅悄悄說:「不要出聲,壞人還在外面。」
  二人雖然醒了,但四肢無力,想動也動不了。
  衣紅知道,這兩個人一定不肯干休,白日裡要想逃回去絕無可能。當下便打定主意,在洞裡耗到天黑再說。這次他們出來,本來就有準備,一應夜行器材都帶得齊全。三人一商量,反正已經無處可逃,不如好好睡他一覺。
  衣紅隨身有安眠丸,各人服了一粒,就此昏昏睡去。
  衣紅睡在最外頭,等她醒過來時,眼前一片漆黑,什麼都看不見了。她覺得似乎有人在摸她的頭髮,一時嚇得毛骨悚然。心想這下大概完了!還能怎樣呢?不如靜觀其變,看清情勢再決定對策。
  過了一會,又聽「嗤!嗤!」幾聲,一個軟軟的東西滑過身邊,她一想,可能是蛇!果然,在洞口微弱的月光下,有一物蠕動前進,最後消失在洞外。
  等蛇離開了,衣紅迫不及待地鑽出洞來。原來,此刻天已大黑,一輪明月早在東山相候,四處蟲聲唧唧,遠處彷彿有陣陣歌聲飄來。
  衣紅想起一定是衣角中藏著的雄黃,才令蟲蛇相避而去。事不宜遲,她將二人喚醒,各自戴上夜視鏡,安全地回到城中。
  這一次的歷險不但沒有嚇壞衣紅,反而使她更為勇武。同伴對她是又愛又怕,阿么、巾二再也不來了,一任衣紅恐嚇乞求,誰都不敢隨她出城去玩。
  第二年,褲白慕名而來,還有一個生猓人希來,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。他隻身遊遍了雲貴苗蠻之疆,聽說這裡有個女英雄,特別前來見識見識。
  衣紅一聽希來談起各地風俗趣聞,恨不得馬上離家,效法那有煙霞痼疾的徐霞客,探幽訪奇。希來很有經驗,說真要去那些地方,要先作好準備。比如帶一些太陽能電池、維生器等用具,送給那些游民。這樣就會廣受歡迎,取得較好的待遇。
  衣紅家境普通,根本沒有多餘的貝幣購置額外的用品。通常學生通學出遊,當局尚有多種優待,若想採購貨物,是連店門都進不了的。她腦筋一動,想起有次誤闖一個倉庫,裡面全部是報廢品。那都是崇左居民用過或有故障、破損的器物,屯積在庫房裡,等待回收銷毀,那裡面一定有游民需要的東西。
  回收後再銷毀,那不是浪費嗎?不如送給需要的人。衣紅想到就做,她對她的電腦說起這個計劃,滿以為電腦一定支持。不料電腦不但不贊成,反而說只要游民願意到城裡居住,就有定額的配給,否則不是電腦的責任。
  不得已,衣紅只好另外想辦法,最好的策略當然是偷盜,但是才接近倉庫區,電腦就發出警告。衣紅一氣之下,把衣領上的電腦關了,耳根立刻清靜許多。她發現關掉電腦有很多好處,比如說少了一個管教她的多嘴婆,愛做什麼就做什麼。等到要坐車,要出入家門,要吃要喝時,再把電腦打開就可以了。每次電腦都會抱怨一番,衣紅本是敷衍大師,應付笨電腦真是易如反掌。
  於是,她叫褲白及希來也如法炮製。她原來還擔心電腦的語言功能喪失了,與外人溝通會有問題,沒想到竟然一點影響都沒有。
  希來對機器人很有一套,他會改變程式指令,三個人為了避免被電腦偷聽,特別跑到城外商量。他們計劃在倉庫前面挖幾個坑洞,讓那些運貨的輪式機器人翻倒,再派清掃吸塵的機器人去清理,最後到城外的垃圾再生廠偷盜吸塵袋。
  所謂的機器人,實際上就是加裝了動力、感官及控制等自動裝置的機器,根據不同的工作性質而有各種不同的造形。原則上分公務用及私用兩大類,公用的一律由電腦控制,私用的則任由使用者改變工作程序。
  希來找來一台私用的重力機器人,設定它在倉庫前的過道上挖一條深溝,把垃圾除乾淨,然後在溝中丟了幾件精心設計的小型無線電發射器。只要一切配合得當,他們再到城外的垃圾再生廠,憑著一個訊號接收器,就可以找到裝有發射器的吸塵袋。
  謀略果然一舉成功,有部運送補給的機器人在溝前翻了,各種器材倒了滿地,立刻就有清理垃圾的機器人過來,連發射器在內一掃而光。他們只花了十分鐘,就在再生廠找到了那個袋子,裡面大大小小各式用品不下數百件。
  衣紅大樂,對著那滿是灰塵的袋子說:「謝謝你,老先生!」
  褲白說:「它一點也不老!」
  衣紅說:「用點想像力!不老怎麼肚子裡有這麼多寶貝?」
  三個人挑出了太陽能電池、夜視鏡、維生器及一些醫療器材等比較實用的物品,約有一百多件,分裝在三個背包裡。
  希來又做了三頂帽子,把太陽電池裝在上面,帽裡安裝了製造果汁的維生器,把溫度設在攝氏五度。帽子一戴,一方面可以防曬,一方面還可以喝冰果汁,一舉兩得。
  這一次,他們決定沿右江到都陽山。希來說那裡有一個奇景,是個天然洞穴,比諸棲霞洞、老君洞毫不遜色。裡面石壁迴嵌,垂柱倒蓮,色潤形幻。洞底還有個瀑布,直通一個深不可測的暗湖。
  衣紅出門從來不需要誰的同意,褲白倒是給家裡打了聲招呼,然後三人就出發了。
  右江在左江之北、紅水河之南,地形比較平緩。衣紅是第一次來此,沿途諸峰列翠,江水曲折縈繞,時有叢篁蔽日、山鵑映紅。路邊有許多蔓生小白花,希來說土人多稱為「馬檳榔」,其實便是一種根莖類食物何首烏。
  三人行了半日,來到一河邊。此處岸淺河清,流光熠熠,兩岸柳色叢鬱,隨風飄搖。前面不遠處,有一老槐如蓋。綠蔭下粗枝橫生,一人酣睡其上。其下繫一小舟,船頭睡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。他曲肱作枕,盤腿朝天,悠然自得。
  衣紅見了,大叫:「白弟,你看那像不像你?」
  褲白還沒有開口,那孩子聞聲心驚,收腿之際一個不穩,船身傾側,竟然翻落河中。幸好那河甚淺,孩子立刻站起來,全身濕透,楞楞地呆立在原處。三個人正笑得不可開交,樹上的大人早一躍落地,指著三人罵道:「哪裡來的野娃娃,如此欺負人!」
  希來忙道歉說:「對不起,我們不是故意的。」
  「管你故意不故意,打擾了老子的清夢,害我兒子掉進河裡,老子不饒你!」
  衣紅說:「哪有這種事?我們連說話都不可以?」
  那人四下張望,回說:「當然不可以!」
  希來見多識廣,知道在這種情況下,只有靠力量自保。他們雖然早有準備,但是出門在外,總是以和為貴,便說:「先生請別生氣,我們是千鶴莊派到隆安城裡採購貨物的,大莊主說過,在這條路上每一根草都是他的!」
  那人一聽千鶴莊,臉色變了一變,眼珠一轉,說:「呵!那,二莊主可好?」
  希來去過千鶴莊,知道大莊主是當地土霸,這一帶凡是電腦不管的地方,都是大莊主的管轄區。只是他從沒聽說過二莊主,被這人一問,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  衣紅反應極快,她出來前,早聽希來介紹過各地風土人情。看此人眼珠游移不定,她直覺地認為對方不是好人,她一向說謊和吃辣椒一樣,這時臉一扳,對希來說:「這個人說話莫名其妙!不要理他,我們回大莊主的話去!」
  那人知道千鶴莊惡名昭彰,根本就沒有什麼二莊主。眼前這三個孩子,背包裝的鼓鼓的,一定大有來頭,原本打算先詐唬一番,再作定奪。不料衣紅這句話模稜兩可,語帶警告,萬一他們真是千鶴莊的人,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。
  「小姑娘,不要這樣兇嘛!」
  衣紅肯定這人是在考驗他們,老氣橫秋地說:「什麼小姑娘?老娘比你還大!」
  這話也難辨真假,既然要進城辦事,當然可能易容過。女人愛美,能變成十六歲,絕對不會選十七歲!
  「那我該怎麼稱呼您呢?我叫石師子,那是我兒子石小子,我們住在百色城。」
  衣紅的毛病就是吃軟不吃硬,石師子一客氣,她就手軟了,說:「叫我衣紅就好了,他叫褲白,他叫希來,我們住在崇左。」
  石師子自視甚高,不滿意電腦管制下一律平等的生活,偏又沒有大展宏圖的機會。所以他放情山水之間,自怨自艾,大歎生不逢時。
  日子一久,他也知道電腦有很多弱點,只要機會一到,便能做一番事業。當然,要成大事首先要召募人才,其次要累積力量。在電腦城裡,人人沉迷在安樂窩中,要談這些顯然過於奢侈。反而是在城外,不僅這些觀念大家聽得進去,而且還找到了幾個理念接近、志同道合的人。
  他原是欺生,沒把這三個小孩放在眼裡。再一看這三個人很不簡單,尤其是衣紅,有一股非凡的傲氣,但還是吃虧在年輕沒有經驗,住在崇左,怎麼可能又是千鶴莊的人?充其量不過是掮客而已。只要不是千鶴莊的人,大可拉攏到自己旗下,也是一得。
  「好極了,有空來百色玩。我以算命營生,一看妳,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。」
  衣紅非常受用,便說:「我還在讀書,所以不能邀請你來崇左玩。」這一疏忽又洩漏了底牌。
  石師子不動聲色,笑說:「早上我給自己算了一下,知道今天會遇見貴人,來來!樹下坐坐,我要好好向您請教!」
  希來覺得此人前倨後恭,居心叵測,便說:「下次吧!我們還要趕回去哩!」
  「別騙我,我有未卜先知之明。老實說,千鶴莊沒有你們這號人物!」
  希來急忙辯解道:「二莊主很好呀!這些貨就是給二莊主買的!」
  石師子從身邊取出一副眼鏡,用袖子揩了揩鏡片,戴在鼻梁上。他望望各人的背袋,心中有了計較,笑說:「何必騙我呢?千鶴莊哪有二莊主?如果你們把我當作朋友,大家說實話多好!」
  「我說的是實話。」希來還要辯解。
  「老實告訴你們,我有神鬼莫測的能力,你們三個是溜出來遊山玩水的!」
  褲白訝異地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  石師子又說:「我還知道,你們背包裡的東西,是從垃圾場偷來的!」
  這下連衣紅都傻了:「那背包裡又是什麼東西呢?」
  「太陽電池呀!維生器呀!沒錯吧?」
  「你是鬼!」希來嚇得臉都白了。
  「不是鬼!我會占算!你們打算拿這些東西,到全國各地旅行!」
  衣紅最不信邪,但眼前指證歷歷,她連狡辯的餘地都沒有。直覺上她就是不信,只有繼續套石師子的話:「你是猜出來的吧?」
  「哪裡用得著猜?我是活神仙,有鬼神莫測之機!知道過去未來,你們沒來以前,我就算出來了,不然我為什麼在這裡等你們?」
  褲白已經相信了:「你真是神仙,那你要我們做什麼?」
  「收你們做徒弟!」石師子把頭一抬,兩眼望著青天。那副眼鏡在太陽光下,折射出一道有條紋的虹彩。
  衣紅一想,如果這人真能前知,怎麼起初會用那種態度,說那種話?而這道虹彩……這道虹彩,她依稀記得在什麼地方看過,怎麼會顯在他臉上?她把剛才的對話從頭細想一遍,很多真相分明是自己太笨,洩漏出來的。其他的也不難解釋,不過,從垃圾場偷來的東西,他又是怎麼猜出來的?
  褲白便對衣紅說:「衣姐,妳不是常說,果真有神仙,妳一定要拜師嗎?」
  衣紅說:「當然,可是他不是真神仙!」
  褲白說:「怎麼不是?他都證明有先知的能力了。」
  衣紅對石師子以二莊主相詐一事頗為不快,想了想,說:「如果他真是神仙,什麼都能知道,那他一定知道我們在垃圾場見到的那位老先生是誰!」
  褲白不解,問:「哪位老先生?」
  衣紅說:「你的記憶有問題了?你忘了他肚子有多大!」
  褲白恍然大悟,說:「噢,那一位!」
  衣紅對石師子說:「只要你說得出那個老頭子是誰,我就承認你是神仙!」
  石師子打量褲白不會說謊,那必然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人。為什麼這位褲小弟先前沒有想起來呢?唯一的可能,是那人年紀不大,所以褲白不認為那是個老頭子。想到這裡,石師子胸有成竹地賣關子說:「姑娘!各人對年齡所見不同,何必玩這種花樣呢?」
  「那你說他有多大歲數好了!」
  石師子說:「四、五十吧!」
  就在石師子推想老先生的時刻,衣紅一直在觀察那道條紋清晰的虹彩,她就是記不起來。這時一陣微風吹過,耳邊似乎有低沉的人語:「實驗室」。衣紅心中一亮,突然想起學校裡做過的物理試驗,於是肯定地說:「我也老實告訴你,你眼鏡片上裝了光譜分析器!不過四五十歲不對!再給你一次機會。」
  石師子這才領教到姑娘的厲害,西洋鏡已被拆穿,再下去就要出醜了。他一面低頭沉思,一面慢慢踱上小船,石小子還站在船頭發呆。他用力向岸頭一蹬,小船倏地滑向江中,石師子拱手道:「姑娘果然好眼力,咱們行再相見。」
  
  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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