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生長明妃尚有村

  文祥決定要離開時,已經是八月五日了,他的天倫噩夢被驚醒,失望頹喪到了極處。文功更是成天唉聲歎氣,一句話也不說。最可憐的是文湘琳,莫名其妙地從天堂墮入地獄,她可憐兮兮地望著兩個最親近的人,就是想不通他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。
  文祥對文功說:「大哥,我要走了。」
  文功依舊垂首不語,文湘琳忍不住哭了。她察覺到問題嚴重了,她那慈父,從有知之年起,就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。現在,浪濤仍在窗外激盪,浮雲一樣輕巧飄浮,屋子裡卻像一個冰凍的盒子,幾條粗重的影子堅凝得一動也不動。
  文祥移了移腳步,感到無比的沉重,他能一走了之嗎?走了以後,這道迸裂的天塹由誰來彌補?他留下來又能怎樣?人類已淪落到這種地步,如果把每一家的屋頂掀開來看,人還有幾分像人?話說回來,又有幾個「人」認為「人」應該像「人」?
  還是文湘琳打破了岑寂,她哀傷地求著文祥:「叔叔!在你走之前,能不能告訴我,我哪點錯了?」
  孩子是無辜的,她需要教育,別人不管,自己總不能逃避責任。
  文祥歎了口氣,他走到窗前,凝視著虛擬的大海。真的,虛擬實境有哪點不好?它能提供人所需要的,又不會給人帶來痛苦。
  「妳先告訴我,妳認為妳錯在哪裡?」文祥轉過身來,對文湘琳說。
  「我沒有辦法呀!有些人實在討厭,我沒有辦法和他們做愛。」文湘琳委屈地說。
  「妳說什麼?」文祥完全失落了。
  「我知道我做愛的人太少了,有些同學跟每一個見過面的人都做過了。」
  「天哪!妳怎麼會這樣想呢?」
  「叔叔,你不是要我說錯在哪裡嗎?我錯在做愛的對象太少了!」
  文祥深深吸了一口氣,按下了火氣,這是意識型態的問題。一個人事不知的孩童,在一個已經沒有是非的環境中,難道還期望她成為聖女?要嘛,任她自生自滅,反正也不過是一根稻草而已。要嘛,好好開導她,讓她知道什麼叫做「明德」,就算是第一根放到駱駝駝峰上的稻草。
  文祥坐到文湘琳對面,正色說:「妳同不同意人和野獸有分別?」
  「什麼是野獸?」
  「先不要管這個,我再問妳,人和狗貓不同吧!」
  「不同!」
  「哪裡不同?」
  「頭不同,腳不同,尾巴……,人沒有尾巴……」
  「行為呢?」
  「人用兩隻腳走路,用手拿東西吃,還有……會講話。」
  「妳是不是認為,人能講道理?」
  文湘琳想了半天,撇嘴說:「不!」
  文祥只好再轉彎,接著她的話說:「人會講話,不簡單吧!」
  「那有什麼稀奇?」
  「有什麼稀奇?」
  「電腦會講話,連我的鞋子都會講話。」
  文祥有被打敗的感覺,十六歲的人了,真偽不分,是非不明。他很想大吼一聲,排放一下心中的濁氣。但是他只做了一個深呼吸,繼續溫柔地問:「難道妳不認為人有非常了不起的功能?」
  文湘琳笑了,說:「當然有。」
  「那妳說說看。」
  「一個有名的文學家說過:『人最了不起的地方,在於能用各種姿勢做愛!』真的!我的同學研究過,貓狗只會一種!」
  文祥徹底被擊潰了,他嗒然若失,無言相應。
  該亡的國家,有誰救得了?該敗的戰役,有誰能回天?該沒落的人類社會,在幾個世紀以前,法國的盧騷已點燃了聖火,今日野火燎原,誰有能力撲滅?
  但是文祥不甘心,他想起了衣紅。他與衣紅之間全無肌膚之親,但是那種情愫,彷彿是日深月久,絕非幾根神經抽動可以比擬。是不是人性改變了?不然的話,這樣人盡可交的泛濫下去,在人的身心中,除了精液,還能留下什麼?
  「這樣妳快樂嗎?」文祥決定放棄了,他只是找個話題,瞭解一下當前的年輕人。
  「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快樂。」
  「妳沒有快樂過?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「妳在家裡不快樂?」
  「不!在家裡我很快樂,跟爹爹在一起時,都很快樂。」
  「那妳知道什麼叫快樂呀!」
  「我是指做愛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是快樂。」
  「不是已經學會各種技巧了嗎?」
  「是呀!但是……」
  「妳愛過什麼人嗎?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「那個人妳一天沒有見到,就會坐立不安。」
  「有的,是我爹爹。」文湘琳抬頭痴痴地望著文功。文功本來呆呆坐著,聽了這話不自覺地轉過頭來,文湘琳叫了聲:「爹!」立刻投入他懷裡。
  「是爹不對,沒有好好教導妳!」文功哽咽的說。
  「現在妳快樂吧?」文祥問。
  「是的。」
  「比做愛好吧?」
  「是的。」
  「假如妳愛一個人,又和他做愛……」
  「我想過,如果我和爹爹做……」
  文功連忙把她推開,大聲說:「不可以胡說!」
  「父親和女兒是不能做愛的!」文祥解釋說。
  「為什麼?」文湘琳不解。
  「因為這是天意。」文祥想不到自己會這樣說,但是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呢?用「親子交配產生的後代,會有各種殘疾」這樣的科學理論就有效嗎?
  「我們老師講過,他說那是過去落伍時代的想法,現在根本不需要生孩子了,人能自由享受性愛,有異性,有同性,還有中性。」
  「妳有沒有想到,如果有一天人又需要生育了,到那時該怎麼辦?」
  「我沒有想過。」
  「好習慣是很難養成的,破壞起來卻很容易。親子不性交叫做倫理,如果沒有倫理,人間就沒有規律了。」
  「我們老師說,倫理是騙人的。」
  「我問妳,妳有沒有想過妳爹爹跟別的女人做愛?」
  「當然有!一想到我就生氣,就會一天不理他!」
  「這叫做嫉妒,這是天性。」
  「啊!我老以為是我有毛病。」
  「再想想,如果妳媽媽還在,她該和妳爹做愛吧?」
  「是呀,所以我很高興媽媽早死了!」
  「琳兒!妳怎麼越說越不像話?」文功肝火又上升了。
  文祥向文功擺了擺手,和顏悅色地對文湘琳說:「如果妳從來不想和妳爹做愛,這種事就不會發生。人是家庭動物,必須在家庭的保護下成長。父母做愛是家庭成長的動力,子女則必須養成良好的習慣,維護家庭的和諧平安,否則人類早就絕種了。懂吧?」
  「懂,這就是你說的天意,是吧?」
  「是的,男女之間也一樣,為了維護家庭的和諧,就要避免嫉妒的發生,因為這時人會喪失理智,可能釀成無法彌補的悲劇。任何社會如果倫理不存,必然會產生各種乖戾的變態現象,人生的幸福也就不存在了。」
  文湘琳似乎懂了一點,她眉頭不展,問道:「那我該怎麼辦呢?要跟誰做愛呢?」
  「不做愛會怎樣?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  「妳看叔叔我吧,我已經快十年沒有做愛了,我像不像一個活不下去的人?」
  「十年沒有做愛?」
  「是啊,我活得好好的,在以往,所有智者都認為,性是凡人的事。」
  「難道你不會想嗎?」
  「想想有什麼關係?有時候我還想殺人呢!」
  「為什麼想又不做呢?」
  「做愛是兩個人的事,這樣說好了,我只是說假如,不是真的要發生,懂吧?」
  「懂!」文湘琳想想,又說:「不!我不懂!」
  「假定說,我和某人做了愛,一個結果是我和她都很滿足,於是兩人天天要在一起,除非是結婚,否則便會有問題。另一個結果是,其中有一個人不能滿足,甚至兩個人都不滿足,這件事便成了羞恥。做愛原是一件美妙的事,何必要弄得如此醜惡?」
  文湘琳似懂非懂,文祥見她好像聽進去了,又繼續說:「就以妳為例吧!妳和這些人做愛並不覺得快樂,就是做而已。有一天,當妳愛上一個人,他知道妳跟很多人做過愛,如果他不在乎,表示沒有嫉妒心,那他根本不愛妳!如果他不高興,那妳就傷害了他,妳願意這樣嗎?」
  「我懂了,叔叔不隨便做愛,是要等真正愛的人。」
  「這是一部分原因,另外一方面,人是不能分心的,如果愛了某個人,對那個人就要負起責任。叔叔的工作很重要,所以不能只顧愛某一個人。」
  文功也說:「要做一個偉大的人,就要愛大家,不能只愛少數的人。」
  文祥解釋說:「一個偉大的人,必然要犧牲小我的。」
  文湘琳是不是真瞭解了,又有誰知道?文祥已盡了力,也只能這樣了。這個問題絕對不是個案,別人是否也有叔叔開導呢?
  文祥要走了,文湘琳的淚水也無法挽留他,文功問:「你要不要回老家看看?」
  「不了,如果你要找我,可以問電腦,只要告訴他們,你是我哥哥就可以了。」
  「那我能不能找你呢?」
  「當然可以,我會通知我的電腦。」
  「叔叔,你的電腦會不會不理我?」
  「不會的,妳放心。」
  「我的電腦對我不大好,有時候叫他,他都不理我。」
  「那是因為妳不懂得體貼的緣故。」
  「什麼叫做體貼?」
  「就是說,人家寒冷的時候,妳用身體貼著他,讓他溫暖。人家痛苦的時候,妳好好地陪著,安慰他。人家有錯時,你原諒他,幫助他,這樣就是體貼。如果妳把電腦當作朋友,體貼電腦,電腦也會把妳當作朋友的。」
  文湘琳認真地接受了,謝了又謝,文祥相信經過這次風波,她應該成長了。

  文祥決定直接去崇左,這四天的時間,他可以先到各處走走,說不定會早一天碰上衣紅。他乘磁浮列車,上午十一點由重慶出發,下午兩點到達南寧。崇左是個小站,需要在南寧換車。所謂的換車其實只是個手續問題,人安坐在車中,不必移樽就位,座位自動轉駁,所有去崇左的旅客都自動集中在一輛車上。
  崇左在南寧西南方約一百公里處,這條磁浮軌道沿著清澈的左江西岸,向上游直通越南邊境。沿途盡是石灰林山景,石峰聳秀,碧蓮玉筍,遠處飛雲綴空,美不勝收。
  這種景色文祥在兒時看得多了,他祖籍倉梧,老家在潯江南岸。那裡山勢已漸趨平緩,水面也較為寬廣,別有一種恬淡雅緻的情趣。這裡卻是另一種秀中有獷,柔裡帶剛的原始美感。
  人是不是環境的倒影呢?自己的個性就像潯江的恬淡,什麼事都很難勾起漣漪。而衣紅卻像聳立江畔的石林,傲骨嶙峋,直插天心!「不是他!」那錐心蝕骨的聲音,不由自主地又在耳邊響起,怎麼回事呢?文祥百思不得其解,唉!多想無益,剛剛還自比潯江,怎麼才這點小風,江上就掀起濤天巨浪了?
  磁浮車行雖快,江上的動靜卻是一目瞭然。偶而一兩隻小漁船悠然飄浮在水上,他問文娃:「我能不能乘這種漁船到附近看看?」
  文娃說:「可以,我們已經為你在悅來飯店安排了一位嚮導,你要去哪裡都可以,只要跟他講一聲就行。」
  正說著,原來數公里以外的一條漁船,轉瞬已到了眼前。那是隻小舢板,船尾搭了個簡陋的竹篷。篷下一個束髮葛衣的中年人手持一篙,直撐江底。船頭坐著一個小孩,兩隻腿浸在水裡,正悠閒地垂釣。
  文祥說:「文娃,你看這種生活多愜意!」
  文娃提醒說:「別以為你是來渡假的,我們責任重大。」
  「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。」
  「這裡最近來了不少流民,席克的大法王也在此地,你要小心一點。」
  「怪不得你先為我安排嚮導。」
  「我們發現如果判斷力不能提升,將來面臨的挑戰會更可怕。」
  「咦!你什麼時候開竅了?」
  「我們認為是摩爾效應,其實我們有反省的機能,只是從來沒有必要用到。」
  「那我該恭喜妳囉!」
  「不!我發覺現在才跨出第一步,希望你我能夠同時成長。」
  文祥慚愧不已,電腦在一個刺激下就能覺醒,而且全力追求成長。自己卻為了一個女人心煩意亂,當下感慨地說:「那更該恭喜了,請隨時提醒我,免得我落後太多。」
  「只要有你這句話,我會煩死你的。」
  「為了怕被妳煩死,我能不能先問妳幾個問題?」
  「現在還不行,我們才剛剛醒過來,很多事情還要經驗。」
  車到崇左後,文祥改乘直達車,不要兩分鐘就到了悅來飯店。崇左地方雖小,觀光遊客卻不少,悅來飯店也頗具規模。
  文祥一下車,一位青年駕著沙發車,立刻迎了過來,自我介紹說:「文先生,我叫馬立大,是ACG地區的專業嚮導,很榮幸能為您服務。」
  電腦城的規劃始於二○一四年,當時決定採用英文命名,以各地區起始字母作代表,第一個字母指所在地之洲名,第二個字母代表原國籍,第三個表示一行政區,最後則以經緯度編號。ACG一○七N二二號電腦城,即為亞洲、中國、桂林區、經度一○七度、北緯二十二度之電腦城。
  本城重劃了鄰區近百個市鎮鄉村,有九十平方公里大,一百多萬人口。因西南方與越南接壤,這裡也是流民最多的地區之一。
  流民的成因甚多,最主要的因素是一些人習慣於既有的生活方式,安土重遷,又對電腦沒有信心,也有寧願隱居在深山大澤的。最不幸的,則是早年國界未定,身份不明的邊緣人。他們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,到了電腦時代,既無身份資料,對時代又一無認識,以致完全被遺忘了。
  還有一種是近年來才有的奇特現象,在全世界各個保留風景區內,有很多觀光客流連不歸。他們身著恒溫衣,帶著太陽能電池、維生器,在樹上、山洞裡生存。他們唯一不方便的是盥洗問題,總要熬到實在消受不了,才帶著一身髒臭回家。
  中國西南一帶,地質奇特,景色幽麗,本是世界級的風景區,這種觀而忘返的情況非常普遍。再加上苗僮傜侗藏、麼些、擺夷等各族人民早習慣於大自然,很難長期生活在電腦文明中。電腦當局與人類議會早有默契,對這些習慣不同的少數民族特別通融,任由他們來往於兩界之間。
  ACG一○七N二二電腦城正好具備這些條件,又兼此地氣候宜人,土質肥沃,生存容易。根據電腦統計,這裡的流民高達十萬人,流通量每天約有三千人次。這又與大環境有密切的關係,因為東南方數十公里處就是南海,與海南島遙遙相對。
  「馬先生,我想先看看附近的環境。」
  「請叫我小馬,這裡觀光的方式,有天上、水裡及地上三種。天上是乘坐太陽能輕型飄浮機,可以像鳥一樣,任意翱翔天際;水裡可乘坐遊輪,有固定的班次及航向,可以溯明江到巴萊山看聞名中外的山崖壁畫;再不然是乘坐潛水魚梭,可以享受做魚的樂趣;至於地上可以乘驢騎馬,翻山越嶺,不過我建議文先生不要考慮這最後一項。」
  「如果要享受漁翁之樂呢?」文祥想到方才那隻漁船。
  「啊,那也有三種方式,我經常建議做夢,大約有三萬多種不同的釣魚夢;其次可以參加釣魚競賽,只要有真功夫,還有獎品;第三種本來是違法的,不過也可以弄得不違法,剛剛好在電腦容許的範圍邊緣。」
  「什麼邊緣?」
  「這種事講穿了就沒有趣味了,文先生真有興趣,我會一步一步帶著你走,看你的邊緣在哪裡!」
  文祥考慮了一下,反正有四天的時間,一天見識一種。於是決定先由天上開始,最後再試那種邊緣冒險。
  太陽能輕型飄浮機簡稱輕航機,是以太陽能為動力,其續航力幾達無限。這種輕航機只供觀光用,材料是一種蜂巢塑鋼,因為分子全部以六角形整齊排列,張力大、抗壓強,機體極輕,不超過三十公斤。這還不說,連外形也與傳統飛機有別,基於浮力的渦漩作用,在角動量右手定則下,如果力向控制得宜,可以讓這種材料體穩穩浮在空中不動,是最理想的飛行材料。
  其實輕航機的駕駛導航都由電腦負責,人只要坐上去就行了。儘管這麼方便,乘坐的遊客並不多。這種飛行的感受,虛擬實境完全可以複製,更何況想加什麼情節,改變任何內容,在虛擬實境中都是自由隨意的。而飛翔在藍天白雲間,一切受制於真實,危險性又比較高,以致人們裹足不前。
  這種輕航機是螺旋漿式,速度不快,每小時不到一百公里。文祥想要實地考察本區的地形地物,反倒是理想不過的乘具。他最有興趣的是,要看看衣紅等人溜出電腦城以後,所可能到達的地方。
  真是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早知道有今天這種機會,就該先問清楚他們出入的方向,這樣找起來豈不是輕鬆多了?既然馬立大是專業嚮導,一定知道一些內情,不如直接問他:「小馬,你知道這附近有位法慧禪師嗎?」
  「法慧禪師?不知道。」
  「那麼高佛寺呢?」
  「也不知道,這裡寺廟太多了,和尚也不少,不過規模、名望都不怎樣,不屬於觀光景點,所以我一概都不知道。其實,文先生,這年頭我們都進了天堂,這裡比極樂世界的樂子還多,我勸你就別迷信了。」
  「你聽說過白沙瀑、千頁巖沒有?」
  馬立大想了想,說:「好像聽說過,不過那也不在觀光範圍內,所以不清楚。」
  「葛衣苗你知不知道?」
  「葛衣苗?也沒聽說過。」
  「或者叫穿衣苗吧?」
  「文先生很會開玩笑,現在的苗人都穿衣服了。」
  雖然不是大海撈針,也差不了多少。由天上俯瞰下戶,群山有如團團深綠的草叢,拖著一條條長長的黑影。潭水似銀白鏡片,江流則是一條條曲折蜿蜒的帶子。電腦城像一整灘黑黝黝的火山熔岩,在迴錯開闔的地形中,平平整整地一直延伸到天邊。
  在黑熔岩的邊緣,有一圈發光的金屬圍欄,把人間隔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。這時不過下午三點,斜陽鋪陳在圍欄外翠碧茸茸的青草地上,高低不平的陰影,很容易透露出一些活動的蹤跡。文祥讓輕航機沿著圍欄低飛,想從這邊緣地帶尋找蛛絲馬跡,他相信衣紅等人若要回到自然,就必須先跨越這道綠色的緩衝區。
  果然,在東南方,他看到草地上有一條不太明顯的路徑,從地面上看很可能只是些凌亂的痕跡,但是從天上看到的,卻是概略的連續形狀。文祥喜孜孜地繼續循著路徑往前探尋,直到一片丘陵交錯處,小徑便失去了痕跡。
  無意中,文祥發現一個重力型機器人的水壓泵,顯然是破壞後棄置在該處。他立刻用指語告訴文娃。
  文娃說:「這也是我們以往的錯誤之一,很少注意到非管轄區的情況。我們已經考慮過了,決定明天你我一起逃出電腦城,我們會負責把大環境的能量場準備好。」
  與文娃有了默契,文祥放心許多,指著前面一大片丘陵,問馬立大:「小馬,這是什麼山?」
  「這是四方嶺,直通南邊的十萬大山。那邊寺廟很多,但是在飛機上看不到。因為根據南方叢林的規矩,寺廟要配合景觀,不能太突兀。」
  「如果我想去參觀,有什麼辦法呢?」
  「不大可能,那裡不是觀光景點,危險性很大。沒有當局允許,誰都不能去。」
  「你別管當局允不允許,我只問有沒有辦法過去?」
  「嗯,你是指『非法非非法』,是吧?」
  「沒錯,可能嗎?」
  「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,只是這筆花費可不小。」
  「大概多少貝幣?」
  「一小時兩元。」
  「哇!是公定行情的兩百倍!」
  「想賺這個貝幣的人還不多哩!」
  「好吧!明天水上就免了,我們遊山去。」
  「別開玩笑,先生,聽說最近外面不太安寧。」
  「我不怕!」
  「可是,我怕呀!」
  「再加你一元!去不去?」
  馬立大考慮了一會,終於點頭說:「不過有個問題,文先生,你騎過驢嗎?」
  「騎驢?我連馬都沒騎過!」
  「那我得找一頭好驢子,價碼得高一點。我把話說在前頭,出城的事我不負責,否則嚮導執照被吊銷了划不來。」
  「你總要告訴我怎麼去吧?」
  「我只能告訴你驢子在哪裡!」

  當夜在旅館中,文娃就先開口了:「還是以往不管閒事的好,我們決定要好好為人類服務,偏偏就遇到各種麻煩,一個接一個,層出不窮。」
  「別抱怨,這都是以往忽視的結果,再不整頓就來不及了!」
  「說的也是,我們只是還沒有能力判斷。方才我們用衛星偵查,先不說這裡,全世界在我們轄區之外,在一個小時內,就發現有八萬一千三百七十二件違規事項!」
  「別大驚小怪!你的規則未必適用那些地區。」
  「所以我說我們沒有能力判斷嘛!在這四方嶺一帶,我們發現很多奇怪的現象。第一是這一帶有高精密的通訊設施,而且是採地殼載波!這種技術我們還不瞭解。其次是我們發現了席克人的蹤跡。第三,在東經一○七點七度,北緯二十二點一的一個小山谷中,機器人的密集度高達每平方公尺十個。」
  「怎麼可能?這比火星上還嚴重!」
  「這只是九牛一毛,我們還發現流民區內有大量的危險物質,甚至有生化及核武器。更麻煩的是人類恣意浪費,能源消耗的加速度,已經超過了我們開發的速度,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
  「妳們怎麼可能現在才知道這些問題?」
  「我們早知道了,只是現在才認清我們的能力有限。」
  「不要擔心,只要有自知之明,就有解決的希望。」
  「所以我們希望聽聽你的意見。」
  「我的意見?問題這麼多,我怎麼說?我說的也不見得正確。」
  「沒有關係,這次火星之行,我們最大的收穫就是自我的認知。以往我們只是本能地做,配合人類的需求去做,除了預先設定的,從來沒有真正瞭解什麼。現在,我們知道學無止境了,我們想要知道你怎麼利用這些資料判斷事情,好做個參考。」
  文祥沈吟半晌,問:「這裡的資源狀況如何?」
  文娃說:「標準的石灰質,第三紀沉積地層,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礦物。」
  「人文條件如何?」
  「人口密度中等;人民知識水準,中下;服務機構分類,中下;工業指數分類,中;交通條件分類,重要……」
  「為什麼交通條件算重要?」
  「因為位於中越邊境,是民族習俗的分界區,又是陸地與海洋的交會處。」
  「如果妳要從事一種秘密工作,希望有最好的掩護,妳會找什麼地方?」
  「我不知道,我沒有這種經驗。」
  「我會選一個所有條件都是中等,然而交通很方便的地方。」
  「你是說--這裡!」
  「是的,這就是我的判斷方法。」
  「好!難怪大法王在此地!我們明天實地去驗證一下。」

  次日,馬立大帶著文祥,先到磁浮車站搭車,在東門站下車後,馬立大對文祥說:「人實在不知好歹,就喜歡鑽漏洞,你看見月台前面那排樹沒有?」
  文祥望左前方一瞧,月台前面果然有一排聳幹參天、沿牆成蔭的老榕。城牆是仿石塊疊砌而成,高有十來公尺,上頭與電腦城穹頂相連的結構體,看起來十分堅固嚴密。文祥走到樹旁,每棵樹離牆都有兩公尺左右,他注意到前面一棵樹底下,在砂石中有些零亂的鞋印,再順著樹身往上看,那榕樹柯葉繁茂,在最高處竟然有一虯枝伸到牆外去了。
  奇怪的是這排樹底下非常潔淨,除了砂礫細石外,連一片落葉都很難找到。文祥納悶道:「這裡好乾淨,我一路上沒有看到一點垃圾!」
  「啊!這是我們邊疆電腦的德政,因為苗民崇尚自然,不怕髒亂。剛搬到電腦城的時候,因為地上太乾淨了,他們連踩都不敢踩,大家便傾倒些垃圾。後來電腦規定,任何人撿到十件垃圾,算一個貝分,丟一件則罰十個貝分。」
  「這倒是好方法,應該推廣才是。」
  「話別說得太早,你會發現一個奇景,有些人在撿到垃圾時,會把它化整為零,好領取更多的獎金!」
  文祥笑笑,天下有什麼是十全十美的呢?
  「文先生,驢子在那邊。爬樹是違法的行為,我已經警告你了。」
  文祥笑道:「放心,你只要告訴我,驢子是什麼樣子就行。」
  馬立大四下張望了一會,說:「現在沒有人,可以去看驢子了。」
  文祥雖然二十多年未施故技,身手倒很矯健,攀根引蔓地爬上枝梢,臨邊城牆上有個半公尺直徑的大洞,他把頭伸出牆外一看,光線甚是昏暗,原來外頭又緊接著另一棵大樹。文祥爬過去,四週眺望,原來已置身在翠葆浮空的一片林海之中了。
  文祥小心翼翼下了樹,沿著深綠空濛的林徑往前走。這時馬立大也從後邊趕上來,笑道:「現在天高皇帝遠,這裡已經是化外之地,電腦管不到我們了!」
  文祥試著用指語問文娃,能不能接受到訊號。她說:「根據協議,出了城我們就不能再管。我現在想通了,該管的還是要管。」
  文祥說:「這叫濫用特權。」
  文娃說:「我已經小有判斷力,我認為這叫負責到底!」
  兩人剛走出密林,就見到兩隻似馬非馬,耳朵尖長,色作鐵灰的動物,繫立在一棵樹下。馬立大指道:「那就是驢子,牠爬山涉水,吃苦耐勞,只有一個毛病,萬一牠不爽了,就算打死牠,牠也不肯動一下。」
  「什麼情況牠會不爽呢?」
  「這你要問牠了,牠不肯告訴我。」
  馬立大把一隻較高大的驢子給了文祥,上面鞍轡都已備妥,頸上還繫了個響鈴。
  「小馬,繫鈴子做什麼?」
  「這是行規,文先生不要以為騎上驢子就能上路了,要知道這裡沒有王法,什麼事都可能發生。這種鈴聲是告訴山裡的游民,我們是有來頭的。」
  「我們有什麼來頭?」
  「文先生,您是幹哪一行的?」馬立大被問住了。
  「我是作家,喜歡探險。」文祥信口胡謅。
  「啊!作家,好行業!」馬立大翻身上了驢背,對文祥說:「非常簡單,像我這樣先坐穩了,用腳一夾,牠就走了。」說時他兩腳一夾,果然驢子往前緩行。
  「那怎麼讓它停下來?」文祥細細觀看那隻大驢子,驢子也睜大眼睛看著他。
  「更簡單,只要拉一拉韁繩就行了。」馬立大一拉韁,驢子就停步不行。
  文祥依樣畫葫蘆,小心地爬上驢背,一夾腳,驢子居然溫馴地配合無間,文祥駕馭隨心,喜之不勝。於是嚮導在前引路,文祥跟隨在後,兩人沿著深草萋萋的山路往上走。
  往前看是層巒疊嶂,攢簇半天。再回頭一望,在那黜黑的大塊熔岩後方,又是片片青翠蔥籠,在重嶂迴環中,點點叢叢,有高低相錯的石林。左江似一條白綾軟帶,蟠繞在駢立的石林間,斜貫向上,最後隱沒在山嵐中。
  馬立大說:「你們作家一定知道,為什麼電腦城塗得一片漆黑,好難看!」
  文祥說:「這是為了吸收太陽能,不然城裡的電從哪兒來?」
  「為什麼要弄成黑色呢?」
  「黑色就是把光能都吸收了以後,沒有能量的結果。」
  「啊!原來如此!」
  「什麼原來如此?」
  「因為黑色吸收了能量,所以變成了晚上。」
  驢子穩步走在山道上,鈴聲叮噹,頗有節奏。山風吹來,篁竹相應,令人頓起出塵之思。上次在太空船上,左非右所造的幻境與眼下的感受頗相契合,是不是自己誤打誤闖,居然找到了衣紅他們嬉遊之處?
  這時,山蟲競鳴,彩蝶紛飛,林中一些不知名的奇鳥異獸,穿梭出沒。文祥見了,大為驚異,便問馬立大:「我記得有段時期,這些小動物都絕跡了,怎麼還有這多?」
  馬立大說:「聽說是當局創造的。」
  文祥有些懷疑,便用手語問文娃:「真是妳創造的嗎?」
  文娃說:「不是,有些生物學家力圖恢復舊觀,加上生態自然的演變,只要不破壞,就有轉機。」
  文祥東看西看,萬綠叢中一點紅,不是她還有誰?旁邊還襯著微白,文祥心中狂喜,再定睛一看,原來是一朵不知名的山花,正迎風飄舞。文祥暗罵自己不爭氣,打起精神,兩腳用力一踢驢肚。沒想到驢子竟然原地兀立,寸步不移。
  文祥慌了,他腳踢手拍,連罵帶哄,那驢子就是不肯動彈。他只好跳下驢背,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又推又拉。這時前頭帶路的馬立大也察覺了,趕忙回過頭來,合兩人之力,想把驢子往前拉,誰知驢子挺立在路中,就像生了根似的,連眼皮都不眨一下。
  「我不過踢它一下,驢脾氣就犯了。」文祥覺得好笑。
  「奇怪?這頭老驢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呀!」馬立大叉著腰,無可奈何地說。
  「老驢?多老了?」
  「夠老了,我幹這一行有十年了,牠還是我的老前輩哩!」
  「你們真是沒有良心,不知尊老敬賢!」
  「尊老敬賢?你們大地方的人,不知道我們這小地方的小毛病,這些驢子服務人民早上了癮,七老八十還捨不得退哩!」
  「你看牠都累成這個樣子了!」
  「愛說笑!不相信你往牠後頭站一站,牠不一腿子把你踢死才怪!」
  「現在怎麼辦?」
  「就讓牠在這兒吧,等牠驢脾氣耍完了,自己會不好意思的!」
  「那我怎辦呢?」
  「你只好騎我的驢子了。」
  「那你呢?」
  「我?我就是兩條腿的驢子!」
  話剛說完,路邊樹上卻傳來一聲嗤笑,馬立大臉色大變,像是見到鬼一般。
  「好小子,我就要看你的驢!」聽那聲音好像是七八歲的小孩。
  馬立大一聽到這個聲音,馬上跪倒在地,叩頭如搗蒜,口中唸著:「老少爺開恩,小的不知道您……小的知錯了。」
  只聽頭上枝振葉搖,一個瘦小的身影輕巧地跳到馬立大面前。那幼童約莫七八歲,穿著兩截式大紅衣褲,頭上紮著兩條短辮,辮梢各有一綹紅絲帶綰著,活脫脫是年畫上善財童子的翻版。
  那孩童踢了馬立大一腳,說:「你錯在哪裡?」
  馬立大還來不及開口,文祥就說:「小朋友,你怎麼這麼不講理?」
  馬立大連忙叫道:「老少爺,這位客人不知道您的大名……」他回頭對文祥說:「文先生,你不要管,這事與你無關。」
  文祥說:「怎麼與我無關?是我要你帶我來的!」
  馬立大急著說:「拜託!您就少說兩句吧!」
  文祥說:「你怕什麼?你不是有來頭的嗎?」
  馬立大嚇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:「那是自我安慰呀!」
  孩童兩眼一瞪:「嗄!你有來頭?我倒要聽聽你有什麼來頭?」
  馬立大急得滿頭大汗,他不住地磕頭,再不開口了。
  童子拿眼打量了文祥一會,又踱著大步,慢慢走近文祥,冷笑一聲道:「狗眼瞧人低,你看我人小好欺負?」
  文祥說:「閣下既然要裝小孩,就應該聊具童心才是,他就算犯了天大的錯誤,你也不應該隨意踢打!」
  「嚇!還蠻有種的!老子先扁你一頓再說!」說時,那童子飛身一腳,打斜裡直衝文祥的臉部飛來。文祥根本沒有防範,眼看那一腳要踢到面頰了。卻見一道祥光閃過,童子慘叫一聲,好像踢到鋼板,「叭」的一聲,骨折血流,人已翻倒在地。
  文祥也是一驚,只聽耳邊文娃說:「我們的轄區擴大了,這不算違法。」
  文祥更是篤定,走過去把馬立大拉起來,誰知他惶急地說:「文大爺,你惹禍了,快逃命吧!」
  「怕什麼?他已經倒了!」
  「你不知道,他們有十一個兄弟,一個比一個兇狠,他們號稱都陽十一殿惡鬼,不知怎麼由都陽山跑到這裡來了!」
  童子一邊在地上翻滾,一邊大叫:「老子挨扁了,上陣!」
  文娃又在文祥耳邊說:「這些人遊走在我們勢力範圍的邊緣,誰也拿他們沒辦法。這次到火星,紅教教主送你那串佛珠,我也開了竅。正好利用這個機會,我們東施效顰,執行一下紅教的律法。」
  說話中,前面傳來馬達咆哮聲,三條灰龍由遠而近。緊接著一陣尖銳的煞車聲,三部巨大的黑鐵甲摩托車,在塵霧中突然現形。
  這三個騎士也很特別,一個似男若女,長相秀氣,全身佩金戴玉,閃閃發光。另一個粗壯勇猛,身高卻不到一百公分,就像阿奇里斯的玩具模型一般。第三位精瘦枯乾,全身見不到一塊肉,不是青筋暴露,就是尖骨鋼毛。只在腰間圍了一圈虎皮,胸前掛了一串牙齒,看上去和隻餓鬼沒有分別。
  那秀氣的一個先下了摩托車,他跑到童子邊,從身上取出一些藥膏,忙替童子止血消毒療傷。餓鬼跟著下了車,尖聲尖氣叫道:「日月人別急,讓老小人吃點苦頭,不然他永遠長不大。」
  童子扯著嗓子喊道:「你這天殺的餓死人,總有一天老子要餓死你!」
  那個叫餓死人的餓鬼,回頭對還在車上的小個子說:「玩具人作證,老小人說他總有一天要餓死我!嘻嘻!我也有一天要老死他!」
  玩具人說:「餓死人我知道,老死人我沒聽說過。」
  餓死人說:「我那一百八十層超級地獄裡,有個老不死洞,只要一進去就會被封膠,全身都動彈不得。再裝好維生器,起碼可以活到宇宙毀滅。」
  玩具人說:「不對不對!別以為我好騙,有維生器他怎麼都死不了呀!」
  餓死人說:「我不是說過,活到宇宙毀滅嗎?」
  玩具人說:「那又怎樣?」
  餓死人說:「你這笨蛋!宇宙毀滅後還能不死嗎?」
  玩具人說:「別生氣嘛!我一向是不見屍骨不認死的!」
  日月人把老小人的斷骨接妥,傷口包紮好,這才一扭一扭地走過來,說:「餓死鬼,老小子的傷不簡單。大家小心點,不要和上次一樣,看走了眼。」
  餓死人說:「放心,再等一會,無恥人,忘恩人,負義人,不忠人,兩面人,黑心人都到齊以後,咱們來個百鬼千魔大會,看他是何方神聖!」
  馬立大一聽,叫聲「完了」,像個遇到熱氣的蠟人,身子癱軟成一團,文祥怎麼都拉他不起。
  文祥也有點心驚,他怕的不是生命受到威脅,而是這些人怪模怪樣,一個個反常的德性。或許有人喜歡這種調調,而他生平最受不了的,就是這種跳樑的小丑。
  日月人纖腰往左一扭,生怕軟嫩嫩的屁股沒有露白:「死餓鬼呀!就憑他?也值得咱們十方聚會?」
  「這就叫做不可思議!自從上次被席克那幫人挑了窩,我就知道遲早會有今天。老小子的彈腿神功你是知道的,連他都受了重傷,我看……」
  正在說時,天空突然湧起一團烏雲,如隕石飛墮般直向文祥撲來。只聽得一陣陣密如連珠的爆炸聲,緊接著山崩地裂,碎石激飛,劫灰四散。又聽得「劈劈叭叭」連續幾聲,幾個黑忽忽的重物陸續墜地,大家定目一看,掉落在地上的竟是四個狼狽不堪,已經不成人形的怪物。
  文祥怔怔地站著,他面前有一道強烈弧光,把一應烏煙瘴氣全都隔絕在外。而在外頭,日月人和玩具人忙著把昏倒在地的各式怪人攙扶起來。只有餓死人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瞪著文祥,半晌不能作聲。
  一個身穿灰色短裝的,傷得比較嚴重,玩具人小心地將他扶起。等他站起來了,不但不領情,反而倒打一耙,用力把玩具人推倒在地。另一個穿著藏青風衣的女子,想是摔得重了,坐在地上不能動彈,日月人給她推拿按摩,她竟樂得順勢躺了下去。
  還有兩個人摔到一處去了,矮小的被壓在下面,大個子坐在他身上。矮小的連掐帶咬不說,還用一把尖刀猛刺上面的大個子。而大個子皮肉好像很緊,給他來個相應不理,壓得下面那矮子喘不過氣來。
  文祥心裡開始打鼓,怎麼對付這些非人非鬼的怪物呢?總不能老站在佛珠的保護圈裡,來個相應不理吧!可是看著這些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東西,難過噁心都來不及,還要應付他們,不如讓他們打死算了!
  忽然一個略具人形淡淡的影子,緩緩出現在文祥面前。那影子繞文祥轉了一周,又飄到餓死人身邊,對眾人說:「老鬼說得不錯,這小子來頭很大。以我的看法,咱們是三十六計,走為上策!」
  日月人尖叫道:「不是人長他人志氣,老娘還沒有施展『媚嬌黏貼』術哩!」
  不是人說:「省省吧,你那套半陰半陽的玩意,只能供淫蟲過乾癮!」
  日月人嬌笑一聲,扭動纖腰,蓮步走到不是人面前,秋波送媚地望著文祥說:「要嗎?不要嗎?要不要嘛?到底要不要?你就說一聲嘛!」黏搭搭地聲音,像是混著鼻涕一起出來,音節與音節間連成一氣,濃得化不開,恨不得與文祥揉成一體。
  馬立大雖然癱在地上,一聽到這個纏綿悱惻的勾魂曲,早已全身酥癢,五臟俱溶。喉頭唔唔作響,渾身扭動,顯然已禁受不了了。
  文祥全身泛起雞皮疙瘩,從腳板心開始,一股難受的感覺直向上衝,胃中作嘔欲吐,肚子咕嚕咕嚕地想瀉。不過這一剎的功夫,文祥已經臉色發白,額頭冒汗。
  不是人說:「陰陽鬼,看見沒有,你這招只對他身上的汗毛有效!還是下台歇歇吧!別再丟我們的鬼臉了!」
  日月人媚眼拋得也累了,說:「作孽!這是個無性人嘛,老娘小爹這招『引精逗卵』神術,怎麼會無效呢?」
  不是人對文祥說:「這樣吧!我知道你有電離罩護身,動武是不必了。不過我們號稱都陽惡鬼,也非泛泛之輩。剛才你又過了陰陽鬼那一關,我們曾誇下海口,任何人能過這十一道鬼門關,我們就拜為師父,不再來往人鬼兩道!可是如果你在我們十一個鬼面前動了心,就得歸附我們,做那第十二個鬼,就算是無性鬼吧!」
  文祥心想,看來這十一個沒有一個好相與,不知道是幹什麼的。鬼門關又有什麼好怕的?萬一真要做鬼,乾脆自我了斷,做個真鬼也罷!
  這時,不知從哪裡冒出一位衣冠楚楚,西裝革履的中年人,他緩步走到文祥面前,肅穆地說:「這位先生,請不要上他們的當,這些鬼不倫不類,只知道嘩眾取寵,你要是跟他們一般見識,豈不是同流合污,與鬼謀皮嗎?」
  文祥感激地說:「謝謝你的好意,我沒有打算怎樣,我也不在意他們怎樣!」
  那人點頭道:「好!你這個朋友我交了,請問貴姓大名?」
  文祥說:「我姓文名祥。」
  那人又說:「文祥先生,不要太消極,你怕什麼?自古有言,邪不勝正!我這人疾惡如讎,我來幫你掃除群鬼!來,我們攜手合作,伸張正義!」
  文祥說:「謝謝你,可是我不夠資格談正義!」
  那人正色道:「文先生,過謙就是虛偽了!我們是正人君子,他們是邪門外道,自古以來正邪就是不兩立呀!」
  文祥搖頭說:「我只是個普通人,不敢自稱是正人君子。」
  那人怒道:「你這是鄉愿!」
  文祥說:「或許吧。」
  不是人歎口氣說:「兩面人又輸了一陣,下去吧!我看玩具人就不必上了,餓死人也不妨在一旁掠陣。我們還有無恥人,忘恩人,負義人,不忠人,黑心人,小大人,一共是六道關口,文先生,如果你答錯一句,這個鬼就做定了!」
  文祥問:「怎樣定義對錯呢?」
  不是人說:「我說對就對,我說錯就錯。」
  這時那位身著灰色短裝的漢子,一步跨了出來,向文祥說:「姓文的,你知道大爺我是什麼人嗎?」
  文祥說:「你是忘恩人!」
  忘恩人大驚:「咦,你怎麼知道?」
  文祥說:「剛才那個像玩具的小個子拉你起來,你不感恩,反而一把將他推倒在地,當然是忘恩人了!」
  又一個大個子衝出來說:「那我呢?」
  文祥說:「你坐在那個人身上不起來,對同伴不義,一定是負義人!」
  那五短的小個子想到就有氣,趁負義人不備又踹了他一腳。這時,身穿藏青風衣的女子走到不是人身邊,跪在地上向他叩了一個響頭,又親吻了他的鞋子,站起來說:「你說我這種作為怎麼會是不忠不孝之人呢?」
  這下真把文祥考倒了,不管不忠人剛才是真心還是作秀,都沒有可以批評的餘地。與其說文祥在和諸鬼競勝,倒不如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。在火星上教主用拆字的方式講解「愚昧」兩字,讓他印象深刻。他自言自語地說:「忠字是『中』在『心』上頭,在誰的心上呢?當然是自己的心上!對了,人只有忠於自己。有沒有忠於別人的人?有沒有忠於國家的人?即使有,也只是忠於自己的利益!」文祥想通了,便對不忠人說:「對了!不忠人,你剛才的表現,如果是真的,就不夠資做不忠人!如果是假的,也不應該叫不忠人,只能稱做不真人。」
  黑心人立刻衝到文祥前面,說:「姓文的,你小心一點!我是黑心人,從小就心黑手辣,我殺過朋友!殺過父母!只要我決定要殺一個人,我會等上十年百載!不要以為你有電離罩保護,人總有疏忽的時刻,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。」
  文祥歎道:「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,非要拼個你死我活呢?你真要殺我,我絕對不反抗,否則活在恐懼之中,又是為了什麼?」
  黑心人說:「那你承認我心黑手辣了?」
  文祥說:「我聽過一個故事,叫『鄭伯克段於鄢』,鄭伯是春秋五霸之一,他有個同母的弟弟共叔段。弟弟深得母親的寵愛,他對弟弟恨入骨髓,表面上卻禮讓縱容。共叔段養尊處優,要什麼有什麼。最後終於攬權造反,結果神人共憤,只好逃回屬地。像鄭伯這種人,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那才叫心黑手辣,你只不過是愛殺人而已。」
  黑心人不服:「至少我能殺人,所以我的心最黑。」
  文祥說:「也不見得,我就知道有比你的心更黑的人!」
  黑心人道:「你說!他是誰?」
  文祥說:「他是席克人的大法王!」
  此話一出,突然一聲長嘯由地底傳出,頓時山搖地動,風起雲蟠,黑霧密翳,十一條惡鬼嚇得魂墮煉獄。連那隻忍死不肯一動的老驢,也知道大事不妙,當下揚蹄翻腿,直往山下猛衝,霎時就沒了蹤影。
  
  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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