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可憐後主還祠廟
文祥對這些事一點興趣都沒有,但是衣紅一夥人卻聽得入了迷。他們雖然喜歡看書,但書上都是一些死知識,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生動的辯論。加以平素老以為歷史只是過去的資料,從沒有用心學過。今天總算開了眼界,都興奮不已,扯著文祥問東問西。
對這些政治史,文祥也是一知半解,他被問急了,只好說:「誰叫妳不相信電腦?妳們這些問題,電腦都有詳實的資料,如果有興趣,還可以看記錄影像。」
「誰能相信電腦?」衣紅嘟著嘴說。
「那就奇怪了,妳怎麼又相信我呢?」
「因為你是人哪!」
「可是,我告訴你們的一切,都來自電腦呀!」
「真的?」褲白顯然不相信。
「當然是真的,不然我又不是那個時候的人,怎麼知道那些事?」
衣紅半晌無言,過了一會,才懊惱地說:「我們以後怎麼再相信你呢?」
文祥急了,抓住衣紅的手說:「我看,假如我們算得上是朋友的話,這個問題,我們得好好討論一下。」
風不懼說:「沒那麼嚴重,來,找個地方聊聊也好。」
四人走到一個雅座前,褲白又把左非右也找了來。大家正要坐下,左非右說:「先別慌,讓我把景色點綴一下如何?」
衣紅首先反對:「又是那套電腦製造的幻境!」
左非右說:「妳看看吧!這裡有哪樣不是電腦的幻境?」
衣紅東瞻西望,最後指著燦爛的星空說:「你們看!大自然是真實的,那些星球是真實的,它們像鑽石一樣,多美麗!」
左非右說:「錯了,如果妳真在太空中,就會知道這些星沒有那麼明亮。那是電腦為了讓我們欣賞,特意用電離屏放大的效果。」
衣紅覺得受騙了,怪道:「你騙我!」
左非右說:「我只是非右,絕對不敢騙妳。」
風不懼也說:「左兄說得不錯,這點情是我們應該領受的。在這裡吃的喝的,連我們的生命,都已經交給電腦了。我們反對電腦,並不代表我們否定電腦。」
左非右高興地說:「我也反對電腦,但是要反對它,先得利用它!找出它的缺點來,這是孫子兵法說的『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!』紅姐,妳總該先瞭解妳的敵人吧!」
衣紅滿心不願,橫眉豎眼地說:「喂!你這人是怎麼搞的?一下子叫我衣妹,一下子叫紅妹,又是紅姑娘、衣小姐的!現在怎麼又叫我紅姐了?」
左非右伸伸舌頭,說:「妳還沒有批准我該怎樣稱呼妳呀!說不定下次我會叫妳姑奶奶哩!」
衣紅說:「胡說!你就叫我衣紅!」
左非右連忙鞠了個躬,說:「衣紅!」又覺得不對:「這麼叫很彆扭。」
文祥說:「我建議大家兄妹相稱,比較自在。」
風不懼說:「這樣最好,不過最好都用實際年齡。」
衣紅說:「有誰不說出真年齡,我都叫他弟弟!」
左非右說:「怎麼算真實年齡?」
衣紅說:「從出生那天算起。」
文祥說:「我三十六歲。」
左非右慨然說:「我一定最大,老實說,我雖然沒有整容,卻在四十年前,自願供臨床試驗,注射過皮質素。」
一聽到「皮質素」,文祥立刻聯想起一件事。在本世紀初期,人造基因有了重大的突破,生物工程蔚為風尚。在二○一九年,還曾發生過一件轟動世界的妙事,在一個地方性足球比賽中,出現了一支球隊,全隊連球員帶職員,一共二十五個人,每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,無法分別。
原來在上個世紀末,有一位大亨花了大把鈔票,用自己的細胞,培養了幾十個化身。他們全住在一個偏僻的山區,有特定的生活環境,直到時機成熟了,才同時出來亮相。這真是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,如果希特勒再世,很可能幾十萬的希氏親軍,此時已經統治地球了。
更可怕的是,在中國的苗疆,有人「養蠱」成功,一時之間人人談蠱變色。蠱原是一種民間傳說,理論上,它是一種帶病毒的獵食性昆蟲,在獵食的同時,會散佈自身的毒素。在遺傳基因的技術下,人更可以任意選用各種最強的毒素,就算蟲屍已化做飛灰,仍舊能致人於死地。
「難道你……」文祥記得有件慘案,但並沒有把握,又怕傷害到左非右。
「是的,就是我。」左非右神色自若,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,說:「我也是近幾年才看開的,這件事誰也怪不得。」
衣紅好奇地問:「原來你還有一段精采的故事,為什麼沒告訴我們?」
「要聽故事?」
「當然。」
左非右堅決地說:「那麼,一切要由我作主。」
衣紅也答應得痛快:「沒問題。」
當下,左非右從身邊取出兩面很小的鏡子,交錯成十字形,放在桌面中央。又取出一個小盒子,上面還有小鍵盤。左非右鍵入了幾個指令,四週突然大放光明,眼前竟然變成了道地的苗疆風光。
原來左非右除了把真實幻境改換為實境外,還應用了多重感應的效果,個中的技巧很複雜,有這種能耐的人不多。幻境只能供個人幻想,是純主觀的世界;實境也只是增加了味、嗅、體覺三種因素。這三種感覺因素必須有特殊的設備,不似視聽刺激,僅由微波載波,就可以傳達。
多重感應的難度更大,除了要自己設計,還要能融合主觀與客觀,使參與的人感受如一。這種設備與技巧,電腦並不提供,而能動手自行設計的人,更是少之又少。
本來大家以為左非右只是玩玩真實幻境那一套,沒想到他竟然有這種本領,一時人人對他刮目相看。
這個景色設計得也相當不俗,眼下是一個香茅草搭建的涼亭,僅是茅草那股清香,就已令人心曠神怡。涼亭中央是個流光生輝的黃玉圓几,承載桌面的圓柱,筆直插入地表,似是整體渾成。另有五張凳子,上面鋪著細緻的滇蓆,圍在圓几四週。
亭子建在一處三面孤懸、斜倚翠壁的高臺上,旁邊有幾棵合抱的老松,偃仆盤曲、蒼勁欲飛。台外崇巖連嶂、高拔插雲,山環成塢,中有梯田竹樓。這時正值申酉之交,遠處炊煙裊裊,山嵐靉靉,亂雲疊浪之間,一切隱約可見。
更令人稱奇的是,空氣中流佈一股清涼爽沁的感受,彷佛身在水簾之間。再加上山風不時相送,衣裾微颺,人人為之動容。
褲白看得呆了,半晌,大叫一聲:「哇塞!這是你設計出來的嗎?」
左非右腆靦地說:「我哪有這個本事?亭子是資料庫中借調的。我只是把座標軸定好而已,這風景一本自然,不巧此刻雲霧太大,要等一下才看得到全景。」
文祥說:「妙極了,這樣就好,唉!太久了!大概有好幾年了,我都沒有機會享受這種自然風光!真感謝你,讓我一溫舊夢。」
風不懼說:「做夢?夢中哪有這種氣息?左兄,你這香氣是那種字號?」
左非右連忙說:「不!不!這些氣息絕對是真的,可別小瞧了這點氣息!就為了它,我不採用虛擬實境的假氣味,自行設計了分子攝取器。這些空氣分子是從你們家鄉原野上收集來的,經過分子分析,得到化學式,在現場再合成的。」
衣紅閉著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好像整個人都沉浸在感覺中,良久才說:「你們用心聞聞看,是不是有白沙瀑的味道?」
風不懼也闔上眼,吸了口氣,停了一會,說:「是的,好像偏千頁崖的一邊。」
左非右有些詫異:「白沙瀑?附近還有瀑布?褲白,你怎麼沒有告訴我?」
褲白說:「我不喜歡水。」
風不懼笑道:「原來你是問他的,上次他在瀑布下洗澡,差點淹死了。」
衣紅說:「左哥,能不能麻煩你把座標向西邊移一點,我最喜歡那個瀑布了。」
左非右一聽衣紅改口叫他左哥,不禁大喜,立刻說:「沒問題,我這個視角可以任意改變,妳只要告訴我往哪裡動就行。」
說著,左非右重新鍵入指令,面前的景物隨著移動,衣紅不時在旁指揮。感覺上就像在一個透明的雅座裡,連人帶桌椅,直向一個越來越近、高掛在卷壁間的瀑布投去。
這個瀑布景觀很特殊,下面有個深潭,潭邊有兩峰亭亭夾立,青萼巉岏,攢沓而東,直向盡頭延伸。兩排山谷像鋏子一般,把一根細長的白玉簪,正正地插在當中。
再往裡進,湯湯嘩嘩、鳴玉濺金,瀑布像一條銀龍,竟自活了起來。山頂是個缺口,恰似有一整塊白玉嵌合其間,接著,抖出來一片瑩透的水晶細簾。水簾倒捲下去,敲擊到一塊塊橫突的蒼石峭巖,立刻激起漫天雪花,灑下串串珠絡。
山崖上,一條條銀蛇競走,半空中,一道道白光乍吐。頃刻間,寒碧可鑑的平潭,迸濺起丈許水花。轟隆之聲,彌天亙地,競起的雪濤,沒有一刻平息。
不僅幾個人看得呆了,連在附近休憩以及走道上來往的閒人,也都圍了過來。
衣紅興奮極了:「左哥,我能不能跳下去游泳?」
左非右還沒回答,褲白已經嚇得臉色如土:「不可以游泳!左哥,千萬別讓她游,她一下水,我就慘了!」
風不懼也說:「別胡鬧了,我們不是來渡假的!」
衣紅嘴巴一嘟,說:「風哥總是一副老和尚的面孔。」
風不懼說:「師父就是怕妳不聽話,才把面具讓我帶來的。」
五個人正要坐下,一位白人卻不請自來,他一屁股坐下來,大方地說:「各位,請不要客氣,坐呀!坐呀!」
眾人面面相覷,原來是那位實信會牧師,約翰格里生。
左非右禮貌地說:「先生,我們正在開會。」
約翰理所當然地說:「好極了,我先自我介紹,我叫約翰格里生,朋友都叫我約翰。噢!我的上帝!這裡風景真好!可是又不像虛擬實境,管他呢!做夢就做夢吧!能享受時就要盡情享受!」
文祥說:「這不是夢境,我們是在去火星的太空船上。」
約翰笑道:「呵呵呵!在太空船上!下次做夢該去木星了!」
文祥說:「真的,你不是在夢中,記得吧,我們前天還見過面。」
約翰根本不理會他,一邊享受著徐來的清風,一邊熟練地指揮著:「把噪音關掉!風再加大一點,香味也不夠濃!」
文祥知道他已遁入幻境,還想把他喚醒:「約翰!這不是噪音,我是文祥,你不是做夢!這是真實的世界。」
約翰給他這麼一喊,有點糊塗了,他定睛掃了一下面前幾個人,又看看眼前的風景。搖搖頭,繼續說:「把這些都關掉!電腦怎麼老當機?唉!這種空氣才叫空氣,總算讓我做到這麼美妙的夢了,我要繼續做下去!」
衣紅覺得大煞風景,對左非右說:「我看暫時收了吧,不然他不會醒的。」
風不懼搖頭說:「唉,你們不覺得這個人很可憐嗎?他的要求是多麼單純!我希望能有那麼一天,當我找到了我的美夢時,能夠一夢不醒。」
約翰聽了,覺得非常奇怪,舉起左腕,嘴對著電腦大聲說:「我叫你把噪音清除,怎麼無效了,是不是又把幾個夢給混了?」他楞了一會,似乎是在聽耳中電腦講話,然後說:「我早跟你說過,這種設計不合理!你是我的奴隸,如果你不能說明我在哪裡,要你有什麼用?」
在場諸人都知道約翰在抱怨什麼,人既需要電腦的服務,偏又怕電腦控制了一切。在二○二四宣言中,就充滿這種矛盾的情結。人類議會明確規定,電腦只能提供資訊,為人服務。至於其他各種超過常識的認知判斷,電腦一概不能涉入。
就以當前的情況而論,電腦當然清楚什麼是真實,什麼是夢境。但是礙於規定,電腦就是不能說破。這種奇特的現象要追究到二○年代,那時社會賢達所關心的,是造夢的道德及法律責任。有人曾提出這樣的問題:如果在夢中亂倫,或者是搶劫銀行,從法律的觀點看,算不算犯罪?
表面上看來,這是個幼稚的問題,人怎麼能為夢中的行為負責呢?但進一層深究,它卻是一個極為深奧的哲學課題。其中涉及人性、行為及現實後果等的互動關係,對人性而言,亂倫、搶奪等行為都是本能,如果容許人做這種夢,連帶的就必須容忍這種本能。
所謂做夢,就是放縱人的本能,任其赤裸裸地活躍在大腦記憶中。除了基督教強調原罪外,任何文明社會,都不可能將個體的夢境視做行為認知的準則。
因此前述的問題當然不算犯罪,如果要算,在夢中人將永遠充滿罪惡感、無助感與挫折感。這一來,做夢不僅不是享受,反而變成痛苦的淵藪。
然而在現實世界中,行為與後果是形影相連的,犯罪的定義,就是個人的行為,導致不利於他人或社會的後果。而人的行為來自心理的認知,在過去,夢是殘缺的、片斷的、短暫得不至於影響人的認知。今人既然刻意要做預設的夢,這種夢境就必須真實,這表示人必然會受到夢中事件的影響,因果相循,便有造成個人心理認知偏差的可能。
人生最引人入勝之處,就在沒有任何「人」知道人生的真假,只能根據事件的連續性猜測判斷。然而,經過一代一代、迢迢長路的摸索,總會有些漏網的訊息。當人有了判斷真假的能力後,就被稱為「真人」。也只有真人知道怎樣克慾制己,才能更進一步,進入「神、仙、佛」的真實境界。
人生不能說破,夢境亦然。如果電腦可以提醒人們,何時是夢,何事為真,則不啻承認電腦高人一等。此外,這還存在一個技術問題,如果電腦真能告訴人們真偽,電腦就必須有絕對正確的判斷力,而這種能力,連人自己都付之闕如。
由法律問題,辯證到人生問題,大家莫衷一是。討論到最後,倒是逐漸取得了共識,首先是犯罪的再定義,其次是執行的方式。其先決條件是:為了要使夢境與人生的標準一致,在夢中的犯罪行為亦應制止。
以亂倫為例,當一個父親與女兒通姦時,有幾種可能性:一是一男一女之間純生理性的行為,這種行為不算犯罪。一是因感情的依戀,導致生理的需求,這種行為可以疏導,也不算犯罪。只有第三種,父女之間的性行為,完全基於親子關係者,才是犯罪。
這是因為夢中有取代的功能,父親如果喜歡女兒,可以把女兒的形象、性格等,複製為身份不是女兒的對象,那種性行為就不能稱做亂倫了。但若父親要與女兒做愛,唯一的原因,只是對方是他的女兒,這當然是亂倫,而且屬於心理偏執狂!
偷、搶等行為亦同,今日的社會,能量無限供應,物質複製易如反掌,任何人都不需要偷雞摸狗,當然不再有犯罪的動機。萬一有人以搶奪、殺戮為樂,自然需要制止,只有在這種情況下,才算是犯罪。
結論是,一旦人有了犯罪行為徵兆,不論是真實人生或夢境裡,電腦都可主動加以制裁,輕者暫使失去知覺,若涉及群眾因素,尚可集中拘禁。
除此之外,既然電腦並沒有絕對正確的判斷力,為了避免錯誤發生,造成不必要的困擾,特別明文規定,絕對禁止電腦提供判斷性意見。
約翰的怨言正代表了人生的無奈,電腦不能提供客觀佐證,人自己又無從判斷。從表面上看來,他遇到的只是一個夢境與另一個夢境的混淆。而真正的意義,卻涉及到人生的本質問題,只要不能確定眼前事物的虛實,人就永遠分不清人生的真假。
大家都很同情他,卻都無計可施。文祥突然想到,約翰既是傳教士,說不定可以用宗教信仰來打動他,於是他問道:「約翰,你為什麼不勸勸這些人信教呢?」
只見約翰面帶訝異,自言自語道:「奇怪,這到底是真還是夢?我記得原先設定夢中不談宗教的。」
文祥一聽大喜,這正是最好的切入點,便說:「約翰,你沒有做夢。告訴你,我不信教,因為宗教只是人類文明進程中,一個在泥地上鋪設石塊的原始階段而已。」
約翰更迷惑了:「糟了,這將是一場噩夢,我記得跟人辯論過。」
這時佇足圍觀的人更多了,群眾中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,身著黑色罩袍,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。文祥想起,他正是約翰稱為「惡魔」的神秘人。
那人走到約翰前面,約翰一看到他,立時魂飛天外,夢也逃得無影無蹤,他大叫一聲:「糟了,上帝呀!魔鬼來了!」馬上站起身來,拔腿就跑。
風不懼見約翰走了,馬上對左非右說:「能不能隱藏起來?太招搖了!」
左非右這才想起,舉起右手打了左臉一個嘴巴,說:「當然可以,用船上現成的設備就可以了。」
他又輸入了幾行指令,只見光影一閃,甲板上又恢復了常態。在外人看來,只是衣紅等幾個人圍坐一處,在電腦障眼法下,任誰都不知道個中別有洞天了。
實際上,在那兩面鏡子的有效半徑內,那種感覺依舊。左非右對四人說:「我已把有效範圍設在半徑兩公尺之內,大家千萬要記住,一是不要離開這個範圍,再就是,不要讓其他人走近來。」
衣紅抱怨說:「早先為什麼不這樣?」
左非右說:「紅妹,這叫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。」
衣紅眼睛一瞪:「咦?誰授權你叫我紅妹來著?」
左非右得意地說:「紅妹妳呀!妳剛才先叫我左哥的!」
風不懼說:「快說故事吧,你到底參加了什麼試驗?」
左非右要各人先點了飲料、點心,便開始講故事。
原來在二十一世紀初,基因工程技術已一再突破過往的成就,用基因複製出的人也已經十來歲了。其實,很多有錢有勢的人,都已用自己的細胞,偷偷地複製了一個甚至好幾個化身。有人做了實驗,用牛頭、蛇身、鷹翼、馬尾合成了一個怪物。更有人以各種昆蟲基因,大肆排列組合一番,創造出各種前所未聞的怪蟲。
最糟糕的是,有人在網絡上,提供改變遺傳基因的電腦程式,也有人出售各種器材設備。於是,就傳出多起中學生利用基因工程,闖下滔天大禍的事件。
其中有一件發生在美國,一個中學生無意中改變了一組病毒的基因,結果導致一種怪病的流行,死了上萬人。另有一件則來自澳洲,也是學生惹的禍,一種食物的基因被改變了,牛吃下去並無大礙,而人的肝臟卻受不了,久而久之,便形成肝癌。
有鑑於這類問題日益嚴重,各國政府開始立法,嚴格限制基因工程的研究及應用。而立法程序的延宕,往往是一禍未平,一禍又起。在那段時期,中國西南部又因為中蠱人數眾多,便有個人或單位致力於新藥的研發。不久,一種也是利用基因工程的新藥--腺呤酸胺--被研製出來了,因它又能促進皮膚細胞的新陳代謝,也稱做「皮質素」。
在多次的臨床試驗中,證實了皮質素的確對蠱毒有明顯的療效。左非右原來是電子工程師,在苗疆工作時,不小心被人放蠱,便自動請求測試新藥,不料新藥有導致腦水腫的副作用。後來雖然治好了,由於一些因素,還是列在「人類過失賠償」的名單中。
他既有技術,又享有特殊的優待,從此,他便遊戲人間。至於那副尊容,也是故意保留的。這次遇到衣紅,讓他憶起了三十幾年前的往事,便常插科打諢地逗弄她。
衣紅故意扳著臉,恨恨地說:「原來是吃我豆腐,看我們苗人好欺負!」
左非右陪笑道:「紅妹,我怎麼敢?妳想想,我曾被下過蠱,還敢欺負妳?」
文祥問道:「這麼說,真有下蠱這回事了?」
風不懼說:「當然有,只是不像外面傳說的那樣。」
左非右說:「乾脆,還是我坦白一番吧,否則姑娘又要怪我了!」他先喝了一大口果汁,清清嗓門,然後說:「那是在二○一一年,我剛從學校畢業,正趕上『黃金世紀』的起飛階段。在那時,電腦已經非常進步,袋中型的多媒體最拉風。我有個搞立體動畫的朋友,說要到中國西南部少數民族那裡去找靈感,拍一些實景,寫一些劇本。
「我對立體動畫也很感興趣,對程式控制也有點經驗,而那位朋友只是個藝術家,對電腦一竅不通,於是他便邀我同往。
「第一次到苗疆,事事都令我感到新鮮,最令我入迷的,是苗族同胞的服裝,那麼原始自然,而且色彩鮮艷,式樣繁多。」
左非右看了衣紅一眼,她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衣服,說:「其實,我們現在很少穿傳統的服裝了,主要是太麻煩。」
「失去了傳統的文化特色,你們和其他民族,還有什麼分別呢?」左非右神色黯然地說:「我看上了一位傣族姑娘丁寧,僅僅她那一襲修長及地的連身裙,就把我的心給擄獲了。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,我認識了她的心,知道我們應該彼此相屬。」
左非右一直望著面前的寒潭,講到這裡,他兩眼慢慢往上游移,最後停留在那條變幻莫測的飛瀑上,他的靈魂彷彿穿透了垂簾,飄向那不可知的遠方。大家都感到一股涼意,隨著不定的清風,偶而碰上的一股青草氣息,五個人都鑽進了回憶中。
停了一回,左非右低沉的聲音繼續傳來:「我太年輕了,為什麼人要年輕呢?那時,我不知道天有多大,只知道自己長得很帥!」是痛苦的呻吟,也是悲傷的嗚咽,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:「雖然我愛她,但是我在立體動畫中,看了太多美麗動人的女孩,我認為未來的世界是我的,我有我的天地!至少,我要盡量享受人生!
「那時還有一位傣族姑娘,長得出奇地美,她是我們新戲中的模特兒。我很喜歡她,不過那全然是肉體的貪戀,在我們那種工作環境下,性交其實是最普通的人際關係。除了她,我還有其他的交遊對象。但是,我心裡愛的,卻只有一個人。
「我錯在太狂妄了,有了這麼多艷遇還不知足。剛好當時各種壯陽藥物泛濫,有一天下午,我到那位傣族姑娘家去,因為剛服了壯陽藥,全身炙熱難當,不料她家裡只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妹妹。」
左非右又長歎了一聲:「我能說什麼呢?當然是我的錯,但是,這種藥物卻是罪魁禍首,我強暴了她!而且竟然食髓知味,一再利用她發洩獸慾!最不應該的,我還欺騙她,說一定會娶她!」
風不懼聽到這裡,情不自禁地說了聲:「糟了!」
左非右接著說:「不僅糟,糟得很,當她發現我只是騙她的時候,她告訴我,說已在我身上放了蠱,而且是一種最新型的病毒,除非我跟她結婚,否則只有死路一條。
「我半信半疑地到醫院檢查,醫生證實我得了肝癌,而且是末期,已經擴散了,沒救了。我知道自己錯了,這事怪不得別人,既然死定了,總應該對丁寧實話實說。丁寧當然很難過,但是她說,蠱毒不是不能救,她勸我遵守承諾,結婚算了。我堅決不肯,那種關係只是肉體一時的歡愉,我再無恥,還相信婚姻是神聖的。
「不得已,丁寧向族裡的長老求救。那位長老倒很開通,說只要我能用三年的薪金,賠償那位小妹妹,同時,在三年後與丁寧結婚,這蠱毒就可化解。
「我同意了,就在第二年,因為動畫已經殺青,新片要在新疆開拍,我便去了新彊。在那裡,聽說貴州有位醫生發明了蠱毒的解劑,但是很難找到受蠱的病人。我一時失算,自願前往注射試劑,結果,肝病變是好了,卻又得了腦水腫。」
左非右陷入了沉思,半晌沒有說話。
褲白等得不耐煩,便問道:「那丁寧姑娘呢?你們結婚了嗎?」
左非右的聲音,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,低微得幾乎聽不見:「我參加臨床實驗的事曝了光,她覺得對不起族人,自殺了。」
沉重的氣壓,在那深碧的寒潭上,凝聚了化不開的雲氣,是白沙瀑的黃昏時候了。天色宛如稠密的膠漿,把那糾纏不清的山巒,包裹得緊緊的。呆滯的人影前,只有一條灰白的虛線,還在緩緩地搖晃著。
不知過了多久,褲白幾近哀求地說:「左哥,能不能點支蠟燭?」
大家一看,暮色逼人,咫尺莫辨,群峰森森地圍繞著,瀑布早褪成淺淺的灰色,這時月亮還沒有升起,雲層也特別濃厚,清風開始低嘯,料峭夜寒,讓人忍不住顫抖起來。
左非右移來了幾盞古檠油燈,琉璃鍍金的底座,上面托著獸面紋身的水晶淺池。朵朵燈花泛著亮麗的七彩,映著橙紅的燈油,亭內立時生趣盎然起來了。
文祥想沖淡哀傷,便問道:「你是怎麼看開的呢?」
左非右振作了一下,先問大家:「誰要來杯茅台?」此話一出,人人響應,連褲白也大聲叫道:「我也要!」
衣紅瞪了他一眼說:「你能喝嗎?」
褲白說:「大不了一醉!只可惜我的生命太平凡了,連做夢都沒有趣味!」
左非右叫了酒,又點了些下酒菜,高舉著酒杯說:「白小弟不必抱怨,人生總是得失參半,你或許覺得我的遭遇刺激有趣,而我卻懷想能有你這樣平安的歲月!我們做立體動畫,目的就是要讓人輕鬆自在地,坐在家裡就可以經歷到人生的各種悲歡離合。」
風不懼仰頭乾了一小杯茅台,說:「你應該把你的經歷做成動畫才是!」
左非右說:「唉!來不及了!那個醫生,延誤了我十三年寶貴的光陰!」
衣紅跳了起來:「什麼?他害你病了十三年?」
左非右也乾了一杯:「不是病,而是供他實驗了十三年!」
四個人聽了,都義憤填膺,衣紅更是大抱不平,搶著問那庸醫的姓名。左非右忙站起來,安撫眾人,好不容易大家才安靜下來。
左非右說:「我不怪他,他是有私心,我卻因此而得救了。」
衣紅說:「那是左哥你心腸太好,要是我,哼!絕不干休!」
左非右感慨地說:「那時正值一股追求光榮的風潮,因為在過去,落後國家的媒體,不論是什麼,都以報導政治人物為職志。他們明知媒體負有公正客觀的社會責任,但是受傳統影響太深,總以為政治是大眾的事,往往擺在第一。社會上便養成一種政治高於一切的歪風,人人以從政為榮。
「矛盾的是,中產階級、知識份子一邊高唱民主至上,心裡卻又認定做官第一。直到二○一五年,在真實幻境市場導向下,大家才發現,政治新聞其實最不受歡迎,於是產生了新媒體覺醒。自後,不論任何行業、任何個人,只要有突破性的建樹,就能廣招媒體的青睞。
「我那位醫師,好不容易逮著這個機會,自是絞盡腦汁,一定要做點成績出來,以便登上媒體,揚名立萬,光宗耀祖。因此,他對外宣稱我已經腦死!實際上是把我禁錮在地下室中,給我打點滴,而點滴中還加了嗎啡。」
左非右又喝了一杯,說:「真的,我不怪他,至少在嗎啡的麻醉下,我不覺得痛苦。二○二五年,我醒過來時,是在一處『勘戒所』中,全部身體器官都更換了。那時已是電腦紀元了,本來電腦當局要給我整容、換腦,由於中毒太深,記憶尚未全部恢復,我堅決不肯。就這樣,直到第三年,電腦幫我找到了很多資料,我才逐漸認識自己。
「一方面我覺得這段經歷只是一些資料,就算曾經痛苦過,回想起來,也恍如夢幻一般。另一方面,它給今天的我帶來了真實的認知。我很珍惜它,所以儘管我能夠,而且有權利把記憶消除,但是目的何在?再從無知中摸索?再去犯錯後悔嗎?
「後來我也曾寄情於夢中,丁寧回來了,我們在夢中結了婚,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。正因為有了前面慘痛的經驗,所以在與她相處時,更特別珍愛疼惜,那真是天堂一般的日子!」
說到這裡,左非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,憤怒地舉起雙手,仰天大呼:「為什麼?為什麼呢?在夢中,八個小時甜蜜的時光,一眨眼就過去了。然後,我醒過來了!又是另外一個人生,原來我的丁寧,竟是因我而死的!她死了!走了!我罪深孽重,永世不能安寧!我心如刀割!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三分鐘!三分鐘!我熬不過去呀!」
左非右痛哭失聲,衣紅、褲白也在一旁陪著飲泣,文祥與風不懼只是強自堅持,眼圈早已是溫熱一片了。
左非右強忍悲痛,說:「總之,我受不了,我離開電腦城,逃回苗疆,打算到丁寧墳前,告訴她我錯了!
「只是她的墳地在大巴山中,在保護區之外,當局對我很通融,放我回到大自然。我一入山,在山岔口就碰到一個糟老頭,他臉上那串鼻涕,大概有半尺長。他一見到我,就說:『拜託,求求你做我的徒弟吧!』
「天下哪有這種事?我看他有些瘋癲,沒有理他,逕自往前走。過了一會,卻聽到身後有人喘氣不止,原來那老頭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後面追我,大叫:
「『徒弟救命!救命!』我一看,他後面有隻狗,正張嘴狂吠。我連忙撿起一塊石頭,把狗打走了。那老頭好不容易喘過氣來,說:
「『好徒弟,給我倒杯水來。』我聽了心裡有氣,呸的一聲說:
「『要水可以,別叫我徒弟!』
「『行,好徒弟,快送水來,我渴死了。』
「看他這麼老了,不值得和他計較,再看他一身髒兮兮的,我索性把水壺給了他。老實說,那壺水我也喝不下去了。我再向前行,老頭又叫道:
「『徒弟!你走了我怎麼辦?我還沒吃飯哩!餓死我啦!』我走我的,他喊他的。漸漸地離遠了,再聽不見他那破鑼聲了。
「等我找到墓地,拜祭完畢,看看天色已近黃昏,我急急忙忙趕下山。剛走到山腳,一眼就看到那老頭蜷臥在地上,我本待不管,心中卻又不忍,便走過去看看。誰知老頭子全身僵硬冰冷,顯然已經死了好一陣子了。
「怎麼辦呢?當然我可以一走了之,但是做人到這種地步,也未免太絕情了!至少,把他埋了也是應該的。可是,我身邊沒有工具,總不能徒手挖洞吧?再想想,如果附近有山洞就好了。妙的是,就在前面不遠,居然有個挖好的土坑,我比了比,大小適中,有這麼巧的事嗎?我猜多半是老頭知道自己活不久了,先前就挖好的。
「於是,我把老頭拖了過來,可憐他輕飄飄的,身上沒有幾根骨頭。拖到坑口,我把老頭丟下去,然後把坑邊的土堆,推回坑中。
累了半天,土剛剛埋過老頭的臉,突然聽到老頭大叫:
「『笨徒弟!臉怎麼可以遮起來?我又沒做對不起良心的事!』
「我嚇了一跳,定睛一看,那老頭已經坐了起來,面色紅潤,哪裡像個死人?原來老頭不是簡單的人物,我這才老老實實的跪下去,磕了頭,真做了他的徒弟。」
「這老頭到底是誰呢?」褲白問。
「我師父自稱逍遙子,他精通易理,能知過去未來。我曾問過為什麼要收我做徒弟?師父說因為我醜,醜人不會作怪。這次他派我去火星,其實與你們的工作都有關係。只是時機未到,我不能多說。至於先前我對紅姑娘多有不敬之處,也是因為見到姑娘一派天真,不禁令我想起丁寧,好逑是實,奢望卻是不敢。」
衣紅慨然道:「四海之內皆兄弟姐妹,我以往對你也有誤會,咱們一筆勾消吧!」
褲白說:「左哥,什麼是易理?」
左非右說:「這個我們慢慢談,他們不會有興趣的。」
文祥說:「別人我不知道,我可是有興趣得緊。」
衣紅說:「我也有興趣,你就說吧!」
左非右說:「哪裡能說就說?我跟師父就學了二十年,到現在也只懂一點皮毛。可是要說什麼是易理,那倒容易,易理就是世事變化之理。」
褲白聽了,大失所望:「就這樣?這還要學二十年?」
左非右問:「你想不想有本事?比如說得到最高的能力?」
褲白說:「當然想。」
左非右說:「你說說看,什麼能力最高最大?」
褲白想了又想,每次要說卻又覺得不是,急得抓耳撓腮,最後只好說:「太多種了,你要我說哪一種?」
左非右說:「只有一種,最高最大的能力!」
褲白想了想,說:「不可能只有一種!」
左非右提示他:「比如說,不論做什麼事,你都能先知道結果!」
褲白聞言大喜:「那真是最高最大的,人能有這種能力嗎?」
左非右點點頭,說:「易理就是能先知道結果的系統方法。」
褲白說:「那我能不能考你?」
左非右說:「別人不行,你可以。但是只此一次,同意吧?」
褲白說:「好!你說,我今天會睡在哪裡?」
左非右說:「你指的是什麼時候?」
褲白說:「現在是世界時十五時,大概六個小時以後,應該是二十一、二點。」
左非右說:「如果不睡算不算呢?」
褲白說:「也算,只要你能說出在哪裡就行。」
左非右說:「因為時間還沒有到,我不能先告訴你答案。人的毛病很多,如果你相信,就會完全照我說的去做;如果不相信,你一定會千方百計地避免與我說的結果一樣,所以怎麼說都不對。可是我又不能不說,否則怎麼能證明事先已經知道呢?因此,我要說一個謎語,現在你一定不懂,但事後解題,也一定能符合當時的情況。」
褲白說:「好,你說!」
左非右說:「衣食住行。」
大家猜了半天,誰都說不出所以然,褲白央求左非右宣佈謎底,但他始終不為所動。最後,左非右說:「現在該文祥兄談談歷史故事了,你們剛才不是要聽嗎?」
衣紅這才想起,大家想找個地方坐坐,原來是要討論歷史的。不料在打了個岔以後,幾乎把主題都忘了。
風不懼卻說:「我們先談件正經事吧,明天船就要到火星了,我們下船各自東西,都負有不同的任務。別人我不知道,文兄可能與我們火星之行有關,只是不到時候,就像左兄的謎語一樣,怎麼猜都猜不出來。總之,不論有沒有關係,文兄曾提過,希望有機會去苗疆一趟,不知此話當真?」
文祥說:「當然是真的,只要你們不嫌棄,我們約個時間,找個地方見面就是!」
左非右說:「我來說罷,我這個預言一定準,因為不會有人賴帳。現在是七月,連我在內,我們五個人訂在八月八日八時,在廣西崇左著名的斜塔下見面,如何?」
大家聽了,都拊掌稱善。然後,大概是緊繃已久的情緒要求鬆弛,眾人便隨意地談天說地起來了。這一聊,一直聊到了二十四點。
還是左非右提醒褲白:「怎麼樣?時間過了,我說得沒錯吧?」
褲白不服氣,說:「我們哪裡都沒去,一直待在這裡,與衣食住行有什麼關係?」
左非右說:「關係可大了,你總承認,你是在『這裡』吧?」
褲白說:「當然,我想賴都賴不掉。」
左非右說:「我們的衣食住行不都在這裡麼?」
褲白聽了,更不服氣,大叫:「這叫強詞奪理!」
左非右笑說:「別急,你且聽來:『這』字的寫法是『』字加『言』字,就是走,代表『行』。『裡』字是『衣』字加『里』字。『衣』就是衣,『里』是鄉里,是『住』處。又因為『里』有田有土,可以耕種糧食,言要用口,有口就食,不是『食』嗎?」
一聽之下,各人表情不一,褲白還是不服氣,大叫:「不算!不算!你這是陽謀!」
左非右說:「我有什麼陽謀?」
褲白說:「你故意拉著我們聊天,早就知道我們走不了,不是陽謀是什麼?」
衣紅笑著對褲白說:「你上當了,這叫做陰謀!」
左非右大叫::「怎麼又變成陰謀了?」
衣紅說:「大家想想看,不論我們今夜到了哪裡,只要大家在場,都可以算是『這裡』吧!那麼!你這衣食住行豈不變成萬靈藥了?」
左非右楞了半嚮,又打了自己一個嘴巴,說:「亢龍有悔!亢龍有悔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