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北極朝廷終不改

  太空船航速雖快,人在船中卻是一無所覺,四下看去,一切都是靜止的,宇宙彷彿是一幅圖畫。唯一可以感覺到的是太陽變小了,像一盞熾熱的燈泡,燈泡周圍數畝則煥發著圈圈淡淡的極光。這個罩形極光便是太陽風撞擊到磁帆時,輻射線離子化的現象。
  太空船空間並不大,除了客艙以外,只有一個酒吧舞廳,以及敞露在太空下的甲板。甲板之被稱為甲板,仍是沿襲海輪的習慣,事實上是一個標準的露天茶座。
  這裡最大的特色,是空間的自由性,雅座是暗嵌在甲板下的,隨時可以升起;服務機器為管狀延伸式,可以自動將食物飲料等送到客人面前。如果有旅客要舉辦活動,這裡是最佳地點。最妙的還是走道,在電腦的流動空間安排下,只要有人走動,不論人數多寡,就會出現一條條專用人行道,而且不會妨礙其他活動的進行。
  由於衣紅等人也不喜歡躲在客艙做夢,甲板區便成了她們與文祥交誼的場所。唯一令文祥煩惱的,是那位卡門先生,他只要看到文祥單身一人,找機會就要湊過來。還有那位傳教士約翰,也是不受歡迎的人物,一旦被他纏上了,便是萬劫不復。
  因此,當文祥與衣紅等人在甲板聊天時,大家會讓他背對著走道坐,以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。雖然也有人上前搭訕,只因衣紅的那個堅持,人人知難而退。文祥這才知道,沒有電腦也有好處。
  太空船啟航後的第三天,正當他們在甲板上閒聊時,只見左非右飛也似地滑到眾人面前,對文祥說:「文祥!主控室有人找你!」
  文祥詫道:「主控室找我,怎麼可能?」
  左非右聳聳肩,說:「我怎麼知道?電腦通知我來叫你的。」
  文祥想起,因為每次到衣紅這裡,都會把文娃關掉。有事要找他,就必須透過第三者了。只是怎麼會是主控室呢?
  他馬上向眾人告退,打開了電腦。立時就聽到文娃說:「是千奇建議找你的,主控臺發生故障,程控師在處理時突然發狂,自殺未遂。特遣隊到了以後,千奇說你是編碼師,堅持要你過去幫他們調查。」
  文祥問:「這與編碼有什麼關係?」
  文娃說:「他和我們磋商過,這件事極為機密,不僅與你的專業有關,還可能涉及將來的發展,我們也希望你參加。」
  主控室在船首中央,可以由甲板直接下去。文祥一邊走,一邊聽文娃說明經過。
  事件的發生似乎是個意外,大概在半個鐘頭前,太空船左弦的一片傳感器,突然被「一粒」隕石擊中。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,因為傳感器的表面積不到一平方公分,外圍還有個保護凹槽,在隕石密度小於億萬分之一的太空中,怎麼可能被擊中?
  事後經電腦推算,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,太空隕石擊中傳感器的機率,是旅行一百萬次,才可能發生一次。由於最初沒有考慮到這種可能性,當傳感器被擊中時,便將之視為一種超強的感應訊號,根據數據分析,遂誤解為一種「太空磁暴」。
  太空磁暴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災害,通常是鄰近有新星誕生,或是白矮星塌陷時,由中心輻射出大量的阿爾發射線,其輻射量往往大於每秒數十萬「雷姆」,超過人體安全劑量約千萬倍。在這種情況下,連太空船都將熔為灰燼,更不用說血肉之軀了。
  事不宜遲,電腦立刻下達緊急命令,要在這次經驗中,瞭解事變的原因。遂調集全部電力,把所有可能接收到的有效訊息,傳回地球基地。
  此時電腦的執行速度是每秒三萬億個週期,已經是短微波的上限,其執行步驟也高達每秒三百億個。而程式的執行,除了複雜的常識組合外,最多不會超過一千個步驟。也就是說,在不到萬分之一秒的時間,電腦已經前前後後考慮了近千次。
  然而,那個訊號非常蹊蹺,在第一次突然傳入後,就再沒有後繼的訊息。這與電腦所知的不相符合,太空磁暴是一種持續而猛烈的能量變化,而且整艘太空船必然都籠罩在它的威力下,怎麼會就此消聲匿跡了?
  顯然,這是一次故障,電腦仔細地一再檢查,證明了確實不是磁暴。那又是什麼呢?線路故障?不是,訊號錯誤?不是,一時之間電腦也糊塗了,流程無法執行,臨時產生了「當機」現象。這位程控師生平沒有見過電腦當機,以為自己身在夢中,又不能十分確定,以致神思恍惚、手舞腳蹈,一下子重心不穩,一頭撞向電腦。
  船長見狀,大驚失色,一邊啟動維生系統,給程式師療傷;一邊急召特遣隊,研究對策。還好這只是幾秒鐘的事,太空船上的電腦又是分工的,很快就有救援系統,電腦又恢復正常了。可是在人的方面,大家討論了一陣子,還是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。有人認為是隕石,有人認為是電腦誤動,只有千奇認定是一個特殊訊號,便建議找文祥來看看。
  文祥走到主控室前,滑門自動開啟,這是一個約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艙,正前方是一望無際的太空,左壁上有十來個分割螢幕,將太空中特定的目標,分別放大為倍數不等的影像,顯示在螢幕上。各影像的右下方,還標示著各種數字,使整個面板上的訊息,一目瞭然。
  在中央的觀察區,有一排五個座位,座位前面則是電腦操控設備,有各種儀表及屏幕,嚴密監控著每一客艙。在操控臺之後,則是電腦室,幾個人圍在門口,地下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人,正在接受治療。
  千奇見文祥進來了,便向大家一一介紹。黑金剛仍然手持權杖,先與文祥握手道:「難得千奇開口推薦,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聖!」
  文祥連忙說:「是他過獎了,我能力有限,還請多多指教。」
  格瑞達早已溜到文祥身後,從頭到腳,又由後至前,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透。她挨著文祥的右肩,一邊死命的聞,一邊興奮地喊:「我願意用十個夜晚打賭,這個人至少一個月之中沒有碰過女人!」
  文祥正要解釋,卻感到頸邊發癢,鼻內已鑽進一股難以抗拒的香氣。他心慌意亂,來不及察看,手便下意識地往頸子後面一揮,沒想到這一來,一縷金黃雲絲卻將手指纏住。耳聞一聲嬌呼:「哎喲!現在太早了吧!」
  黑金剛正色道:「格瑞達!正事辦完了再鬧。」
  格瑞達扭動嬌軀,用力向文祥擦擠了一下,說:「待會見!」
  古嚕嚕倒很爽快,過來握握手,沒說話就走開了。
  莎莉個子不高,古銅色的皮膚,一臉機靈狀,握著文祥的手,用力捏了兩下:「我是莎莉,咱們慢慢聊。」
  魏德曼身材壯碩,足足高出文祥一個頭,他握握手,說聲:「幸會。」便面無表情地走到一旁。
  最後是船長勞倫斯,他非常激動,緊緊握住文祥雙手,熱情地說:「太榮幸了!太榮幸了!我船上有這麼多重要的賓客,實在是榮幸之至!」
  文祥被這個場面弄糊塗了,自己怎麼成了重要的人物?他只得禮貌地回答:「我叫文祥,請不要客氣。」
  千奇說:「文祥先生目前的身份不便透露,還有,這件事解決之後,務請大家保密,否則對未來的任務會有妨害。」
  黑金剛也接口說:「我向當局請示過,今天的事件已列入特密專案。所有參加的人員已經到齊,一直要到問題查清了,我們才能歇手。」
  格瑞達嬌聲說:「要是查不出來呢?」
  黑金剛說:「也要查出來!」
  千奇說:「據我的判斷,問題出在那個超強的訊號上。」他環顧眾人,繼續說:「我認為這是個訊號,基於兩點理由,一是它沒有能量,二是它留下一個波形記錄。」
  百怪說:「別忘了,訊號不可能做定點傳送,怎麼只有一個傳感器接收到?」
  千奇說:「我向當局查問過,太空船上的傳感器一共有四千多個,每一個都有不同的共振頻率,只有一個與這個訊號的頻率完全符合。只是傳感器接收到的是類比式訊息,但是電腦在接收後,做了處理,把它轉換成數位式。」
  格瑞達不耐煩地說:「我們是危機處理專家,誰懂你那套電腦理論?」
  千奇說:「這就是要借重文祥先生之處了,他是這裡唯一能處理類比式訊號的專家,他可以幫我們解決這個疑團。」
  格瑞達馬上湊近文祥,一手挽進了文祥的胳肢窩:「唷!好恩人,趕快來救救我吧!我的疑團太多了!」
  眾人見慣了,對格瑞達的動作視若無睹,只苦了文祥。那一團軟玉溫香,既令他心癢難搔,又讓他厭煩噁心,推也推不掉,真不知如何是好。
  百怪搖頭說:「老怪沒有說清楚,數位式有什麼不對?」
  千奇說:「類比式可稱為無限訊號,在任何頻率範圍內,都有無盡的變化。數位式則僅取開及關兩種訊號,將它固定在某些頻率內。」
  莎莉插口道:「我懂了,千奇的意思是說,電腦把那個原始信息簡化了,所以不知道是什麼。」
  黑金剛說:「可是,就算是個電波吧,怎麼知道那確實是一個信號呢?」
  千奇清了清嗓子,神情凝重地說:「當然,這只是我的假設。老大,你應該還記得,去年我們在太平洋海溝的遭遇吧?不是和今天很相似嗎?唯一不同的是,當時我們沒有人能分析類比式訊號,無法解開那個謎團。」
  黑金剛聽千奇提起痛事,臉色由黑轉白,呆楞了半晌。連格瑞達也收歛起輕狂,緊緊依偎著文祥,一動也不動。
  船長一見黑金剛的神色,再看看那幾個方才還趾高氣揚、大言不慚的小組成員,個個面有懼色。想必在那海溝之中,曾發生過慘烈無比的事件。
  一時艙內鴉雀無聲,文祥一是不知究裡,兼以格瑞達的體熱直透靈魂深處,心情不免騷動起來了。他的確是很久沒有接近女性了,平日專心工作,倒還能心平性寧。這兩天與衣紅相處,心中已不時泛起陣陣漣漪,他還不願承認是荷爾蒙作祟。現在美人在懷,就算最初很討厭她妖冶的態度,可是這一剎,見她像一隻受傷的小鳥,依偎戰慄,文祥心中也隨著起伏,早就忘卻身在何地了。
  船長忍不住打破了岑寂:「各位,那次發生了什麼事?」
  黑金剛倒吸了一口氣,他看了看眾人,眼裡噙著淚水,緩緩地說:「那是去年的事,我們這個小組本來有十二位成員,那次我們帶了一百多個深水機器人,到太平洋的東加海溝,準備將熱電樁打入深海溝隙的岩漿中,目的是將熱能轉化為電能,以便降低地殼的溫度,阻止板塊的移動。
  「我們乘坐的是地熱深水潛艇,多年來,這個工作進行得一直很順利。」黑金剛停頓了一下,凝重地望了格瑞達一眼,然後說:「當然,我說順利,是指當時工作的進行而言。根據電腦的計算,每一根熱電樁的距離、深度,都不能有絲毫的誤差……」
  格瑞達先是渾身顫抖,又低泣起來,這時已忍不住了。她伏在文祥肩頭,一邊放聲大哭,一邊叫道:「不要說了!是我不對!黑老大,你就饒了我吧!」
  黑金剛冷靜地說:「格瑞達,妳搞錯了,那件事與妳無關,是我的錯!」
  格瑞達說:「不要安慰我,他明明死在我身邊!」
  黑金剛長歎一口氣,淚珠汨汨而下:「今天這件事一定要說個清楚,我也忍得太久了。當時真正瞭解內情的,只有千奇和我兩個人。」黑金剛扳過格瑞達的面龐,誠懇地說:「不錯,格瑞達,那時妳正和弗朗克做愛,但是熱電樁是機器人裝設的,所以根本上那些錯誤都與妳無關。我之所以沒有告訴妳,是因為妳實在太隨便了,這個教訓多少還能約束妳一點。這些年來,妳除了這上頭的毛病,別的表現都很令人激賞,事情已經過去了,妳就忘了吧!」
  格瑞達聽了,更是傷心,哭得從文祥身上滑到地上,更在地上翻轉不停。
  平日幾個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漢,這時也都忍不住淌下了英雄淚。
  停了一會,黑金剛繼續說:「那時,也是潛艇外突然傳來一個強烈的訊號,由於艇中有最先進的設備,電腦又做了最徹底的檢查,認為只是電路故障。不料,在那以後的幾個小時,所有的機器人都失控了,熱電樁放置錯誤,然後海溝發生爆炸。其他的事,大家都是親身經歷的,就不必多談了。」
  千奇接口道:「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,是發現當時的狀況和目前有幾點雷同,一是這個超強的訊號,一是這位程控師,他的行為模式和那些失控機器人很相近。此外,還有一點,不知道你們想不想得起來?」千奇停頓了一下,看了眾人一眼,接著說:「我記得那一天是七月七日!」
  船長眼睛睜得老大,脫口而出:「就是今天!」
  千奇點點頭,說:「至於這三點巧合有什麼意義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以前我是個電訊工程師,我知道有一種技術,可以將無限的信息壓縮在一個類比的音包中。自從數位革命後,類比訊號就落伍了,直到今天,我才想起。如果這真是個類比訊號,又有這麼強大的脈衝,很可能其中有什麼重要的訊息。」
  文祥總算瞭解了來龍去脈,可是自己對信息絲毫不懂,又能怎樣呢?不得已,他只好坦白地說:「可是我不懂什麼類比訊號呀!」
  千奇道:「你不是編碼專家嗎?」
  文祥點點頭。
  「你編碼靠什麼訊息?」
  「特性觀察。」
  「也就是指自然狀況下的特徵,是吧?」
  「是的。」
  「那就是類比訊號!」
  「可是那些是實物,你現在說的是波訊呀!」
  「你既然能編碼,反過來做就是解碼了!」
  文祥這才明白:「你是說,要我解這個波訊的秘碼?」
  「沒錯!」
  文祥面有難色,說:「我從來沒有做過。」
  「一回生,二回熟,你就勉為其難吧!」
  這時文娃在文祥耳邊說:「我們已經把訊號還原了,果然是類比式的。我們會以各種頻率展開測試,你只要找出編碼特徵就可以了。」
  文祥便說:「我是根據視訊做分類的,要看得到才行。」
  黑金剛說:「沒問題,我們可以到電腦室去看。」
  這時,那位程控師的情況已經穩定,只是神智仍舊不清。船長先派人把他送回客艙休養,然後將眾人引進電腦室,在千奇分配下,大家開始作業。
  電腦室的正中央是一個大型螢光幕,千奇先從電腦記憶體中,調出原始記錄,將它投射在螢幕上。從外觀上看,那只是在三分之一秒內產生的一個振幅極大的正弦波,電腦不斷將頻寬放大,漸漸地,波沿開始有了些微的變化。等放大到三萬億周時,已經是電腦時鐘脈衝的頻寬了,這時波形已經有了重複的特徵。
  文祥根據波形的重複關係,找出其中的規律,再根據規律,歸納出組碼的方法。他一再地分析波峰到波谷的資料,從頭到尾,找了又找,比了再比。由於資料量太大,儘管有電腦協助,他估計起碼要五六個小時,才能比對完畢。
  黑金剛問:「如果要找到答案,要多久時間?」
  文祥想了想,說:「如果知道什麼是答案,或許我可以估算。問題在目前的周期是三萬億,大約有一萬億筆資料,如果再放大,資料量會更大。就以一萬億筆資料來說,每比對一個項目,從頭到尾,大約需要十分鐘……」
  黑金剛打岔道:「我只問,根據你的經驗,大概要多久?」
  文祥硬著頭皮說:「據我看,如果順利,大概要兩天。」
  船長一聽,心急如焚:「兩天?那怎麼辦?」
  千奇說:「現在一切都正常了,我想暫時不會有事。」
  船長眼淚都要掉下來了:「你們剛剛還說,一年前連探險船都炸了!我們船上有三百多條生命,如果……豈不……」
  千奇哈哈笑道:「抱歉,我們沒有說明白,那次是熱電樁放錯了,地熱不平衡,結果海溝崩裂,才發生爆炸。原因在於這個信號破壞了電腦的指令,所以機器人亂了方寸。就像剛才那位程式師,在操作時接收到電腦錯亂的指令,以致神智不清。至於太空船,那是一點危險都沒有的,這點我可以保證。」
  百怪半天沒有作聲,這時卻插上一句:「好說,你憑什麼保證?」
  黑金剛知道百怪專唱反調,立即正色道:「百怪,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!」
  百怪說:「誰在開玩笑?不管這個信號是什麼,我們研究了半天,有沒有人想過,如果這個傳感器真是因共振才接收到訊號,萬一波相雷同,能量會無限放大。那麼,傳感器有沒有被損害?如果有,誰敢說沒有危險?」
  船長忙說:「這個不必擔心,剛才電腦已經檢查過,說是沒有問題。」
  百怪說:「你這防護罩是採用掃瞄檢查的吧?」
  船長說:「當然,不然哪能那樣快?」
  船長話剛說完,就聽船上的主機開口說:「百怪說對了,電離罩已嚴重受損。最初我檢查時,因為程式有『蠱錯』,一時未能查明,請原諒。現在的情況是,必須派機器人到艙外修補,本船人員素質不足,尚請特遣隊支援。」
  黑金剛一聽,知道事態嚴重,忙說:「放心,這事交給我們!」說著,回頭向格瑞達與古嚕嚕說:「你們兩個人就位,一人操縱一台機器人就夠了。」
  兩人領命,即時走到控制台上,面前出現了一個立體螢幕。不一會,太空艙的模型影像也浮在螢幕上。就在此時,兩個蜘蛛式的機器人,也已漫步在太空船外殼上。
  黑金剛又對莎莉說:「你操縱鏡頭,要穩一點。」莎莉早已就位,把搖捍一拉,太空船的影像放大,船身不斷轉動,片刻之後,眼前蜚金漾銀。再向前移,船體竟有一個精光耀目的小洞,正如爆炸了的彈藥,高速噴發著五彩光芒。
  電腦主機說:「我檢查過,大約損失了五萬千瓦時的能量,及時修補應該不會有問題。情況比較嚴重的是,傳感器後方正對著舞廳,目前廳內有近百位賓客,必須即時疏散。我已經廣播,說在各人客艙中播映特別節目,希望大家即時散去,但效果不彰。」
  船長一聽,兩腳一軟,竟然癱在地上。黑金剛連忙將他扶起,說:「這不是摔跤的時候,來,我陪你去處理。」同時又向千奇說:「這邊交給你了。」
  黑金剛不管船長願不願意,粗壯的胳膊往船長身上一架,船長一腳懸空,跌跌撞撞地跟著黑金剛走出來。黑金剛一面走,一面說:「振作點,沒有什麼好怕的。」
  船長早已全身顫抖,連話都說不清楚了:「我有個……美滿的家庭,我……我……不能死!」
  黑金剛不耐煩地說:「你不會死的!只要你好好走,否則我把你丟了不管!」
  船長努力掙扎著說:「我好好走,請你不要丟……下我!」
  兩個人大步走過迴廊,船長一路哀吟:「我怎麼能死呢?我太太是選美冠軍……我兒子是天才……我……我不能死,請你救救我!」
  黑金剛氣得用力捉住船長的雙手,搖晃著說:「混蛋!你怎麼配做太空船長?」
  船長吞吞吐吐地說:「我根本不想來……是我爸爸……他……他說這裡很安全……他要競選議長……」
  黑金剛咬著牙,罵道:「窩囊廢!你聽著,待會由我來開口。你必須給我站直,否則客人一慌,不僅是你,大家都是死路一條!」
  船長聽了,只是拼命點頭。當下黑金剛挾持著船長,轉個彎,走到舞廳門口。正好有個立式機器人舉著酒盤走過,黑金剛一把拉了過來,把酒盤丟到地上,將機器人的手臂塞到船長脅下,這才讓他站得又穩又直。
  大廳中一片昏黑,水燈閃爍,樂聲震耳。幾百年來,不論什麼事物,都起了巨大的變化,只有這種最古老的娛樂,始終一以貫之。
  黑金剛拉著船長和機器人,走到控制台上,關了音樂,打開大燈。一片錯愕聲隨之而起,但見男男女女個個衣衫不整,有的互相依偎,也有在地上互擁翻滾。人人眼光呆滯,動作遲緩,神智不清。
  黑金剛一看,場中大約有六七十人。這類喜好池中運動的人,常常使用一些助興劑,稍一不慎,驚動之下,就會失神喪魄,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。他心裡早有準備,高聲對大家說:「各位貴賓,快樂丸夠不夠?」
  「不夠!」有人喊著。
  「好!劑量再加一倍。」他話才出口,效果立見,躺在地上的一個一個站了起來,努力地集中精神聽著。
  「各位!逍遙丸用過沒有?」
  「什麼逍遙丸?」
  「最新發明,不過,僅限於在客艙裡使用。有興趣的人,請趕快回房,總共只有十盒,發完為止。」
  眾人一聽,精神立振,紛紛轉向門口,一個個迫不及待要趕回房去。
  卡門帶著一位女友,特意走到船長面前,準備炫耀一番。一見船長失魂落魄的德性,不禁大吃一驚,那位女士更是驚訝得尖叫了一聲。
  卡門問船長說:「你怎麼啦?那個黑人是誰?」
  船長還在發抖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黑金剛本來就一肚子火,這時忍不住對卡門大聲吼道:「少囉嗦!快給我回房去!」
  卡門一見船長被一個機器人架著,便猜他是受到了挾持,立刻高聲喊道:「綁架!綁架!船長被綁架了!」
  他這一喊,那位女士更是尖叫不止。原本四散的舞客,不問青紅皂白,也跟著嘶喊,有的飛步跑開,有人則站在一邊狂呼:「救命!救命!」
  這時,柔美的廣播聲又響起了:「各位來賓,請不要驚慌,本船沒有發生綁架事件,請各位安靜地回到客艙中。」
  原來根據二○二四協定,凡是人類自發性或無危險性的行為,電腦都不能干涉,只好從旁勸導。
  但是此刻人心已經慌亂,理智失去了效用。尤其是在太空船上,一死,就是死無葬生之地。而一想到死,那種莫可名狀的恐懼,就如泰山崩頂一般,嘩啦一聲,連整個宇宙都翻轉了過來。每個人腳上立時增加了幾十匹馬力的動能,心臟有如十衝程引擎,口中咆哮著,人人見門就奪,遇路就搶。
  一個影響一個,一群影響一堆,在遠處,光是聽到這種騷亂的聲音,就足夠讓人心臟跳到口中來。再一看每個人豕突狼奔的狂態,再冷靜的人,都會不知所措。於是一個跟著一個,四處胡衝亂跑。
  甲板頂層原也聚集了不少人,當第一個人逃上來時,大家不過是看熱鬧。等第二、第三個……一個個慌不擇路、鬼哭狼嚎地跑上來時,人心已經失衡。就像爐火上燒開的沸水一樣,只要一開就不可收拾。人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麼事,兩腳的反應已經發動,大家開始忘命地狂奔。
  這艘太空船前後不過一百公尺,頂層甲板就像一個小小的田徑場,大家跑來跑去,只不過是在走道上繞圈圈罷了!
  衣紅和左非右正在下棋,褲白則和風不懼廝殺。最初,他們使用了隔音障,沒有聽到外面的騷亂。等到風不懼無意間抬頭一望,外面已是人仰馬翻、鳥散魚潰了。他推推褲白,指指人群。褲白一見,馬上大叫:「衣姐,快看!」
  衣紅正在考慮一個劫子,懶得理他,說:「我知道!這是個連環劫!」
  左非右笑著說:「我看妳麻煩大了!投降吧!」
  衣紅瞪他一眼,說:「只有我叫你投降的份!」
  褲白還要說,風不懼忙止住他,納悶地說:「你看這是賽跑嗎?」
  褲白說:「我們賽跑時不作興說話,你看他們又笑又叫的!」
  風不懼突然一驚,連忙取消隔音障,大吼道:「不是笑!是哭!衣紅!衣紅!」
  他這一叫不打緊,外頭同時傳來人喊馬嘶的聲音,讓四個人一下子驚呆了。
  褲白睜大了眼睛,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,拔腿就想逃。風不懼用力拉住他,大呼:「別慌,先看清楚再說!」
  衣紅倒很鎮定,但也緊張得手心冒汗,說:「這該應了師父的話了吧?」
  風不懼說:「未必,那件事應在火星上。」
  褲白求饒說:「風哥,咱們快走吧!」
  風不懼說:「往哪裡走?你不是發誓要保護衣姐的嗎?」他又指著人群說:「你看,這些人又跑回來了。」
  果然,那些人早已不分東南西北,只是本能地跑著。有一位女士顯然已經體力不支,倒在地上,眾人視若無睹,毫不顧惜,一個一個就從她身上踐踏過去。
  風不懼立刻衝上前去,把她抱了過來。又有一位摔倒了,左非右也將那人救了過來。頃刻之間,已經救了七八位,東倒西歪的躺了一地。
  衣紅見其中有一人神智較為清楚,便問他道:「發生了什麼事?」
  「我不知道。」那人滿臉迷惘地說。
  一連問了好幾個人,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麼要逃,但是都很擔心自己已經死了。
  左非右又抱了一位女士過來,那女士稍稍喘過氣,睜開眼睛一看,嚇得尖叫不已:「見鬼了!我見鬼了!我死了!我死了!」
  左非右也嚇了一跳,雙手一鬆,女士跌在地上,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,東西不辨,登時飛也似的狂奔而去。
  左非右此刻沒有化妝,果真如鬼魅一般,眾人見了,莫不心驚膽顫。

  這些事都只發生在公共場合中,到頭來,也不過是一百多個人的情緒,大大地宣洩了一番。不久,電離罩修妥了,船長的勇氣回來了,旅客的神智也恢復了。
  但是風波並未就此平息,一個民間團體--人性至尊會的四名成員,以及一些剛才被嚇得喪魂落魄的旅客,在孔無咎的率領下,來找船長興師問罪。
  船長請他們到會客室中,先送上精美的茶點,並一再地道歉,承認作業有疏失。眾人並不領情,一個個都要求賠償。
  船長說:「你們什麼都有了,生命也沒有受到威脅,還要賠償什麼?」
  孔無咎說:「你這是什麼話?我們心理受到這樣重大的傷害,你怎麼能說生命沒有受到威脅?」
  船長打圓場說:「就算看了一場災難影片,而且是身歷實境的,多有趣!」
  孔無咎怒不可遏:「莫名其妙!你這是侮辱人!」
  另一位旅客也拍著桌子,說:「你們這些官僚,都該殺頭!」
  「你嘴巴乾淨點!在我的船上,我有管轄權!」船長也被激怒了。
  拍桌子的那位站起身來,質問船長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
  船長也站了起來,大聲說:「我當然知道你是誰!要不要看看你的錄影?」
  那旅客一聽,變了臉色:「你怎麼能給我錄影?我有隱私權!」
  船長說:「剛才你逃命的樣子,可是新聞!」
  旅客說:「那是你們的錯!」
  船長說:「在調查完成以前,你不能血口噴人!」
  孔無咎忙站起來,把兩人隔開,說:「我們只要求賠償。」
  船長說:「你說明白一點好了,賠償什麼?」
  孔無咎說:「這趟旅費不算。」
  船長冷冷地說:「這不是我的權責範圍,你找電腦當局申請去。」
  孔無咎哼了一聲,說:「不要用這種話來搪塞!我知道這次一定是電腦的錯誤,你想他們會認錯嗎?」
  船長說:「那你要怎樣?」
  孔無咎挺直胸膛,提高音量:「我當然有辦法!我認識人類議會的重要人士。」
  船長一聽,哈哈大笑說:「好極了,請吧,家父就是本屆的議會代表!」
  孔無咎的腰又彎了,半信半疑地說:「真的?是哪一位?」
  船長說:「老實說,一直到剛才,我還在懷疑要我這種花瓶船長做什麼?謝謝你,我終於瞭解了一句名言:『有什麼樣的人民,就有什麼樣的政府!』」

  孔無咎討了個沒趣,氣呼呼地離開會客室,正與同行諸人商量,下一步要採取什麼行動時,忽然接到電腦的通話聲。他打開留言告示,見對方是紀來之,立刻開啟了雙向屏立體影音系統。
  雙向屏影音系統是一種雙向通訊設備,不僅能顯示,而且能透過傳輸系統,將環境訊息與對方的環境相整合。因為傳輸的無線電波是以光速進行的,光速每秒為三十萬公里,因此,每隔三萬公里,通訊的兩造就有○.一秒的電訊落差。在屏幕右下方有一顯時器,登錄因通訊距離所造成的電波延誤落差時間。
  這時,太空船已經遠離月球,屏幕右下顯示:「電訊落差:八六.四秒」,表示通訊雙方約有八十六秒的落差。也就是說,雖然說話時語音是連續的,但是雙方對話的間隔,一來一往卻要等上兩分多鐘。有經驗的通訊者會充分利用這種落差,把八十六秒用完,這樣對話就能前後銜接。
  只見紀來之站在一個會議廳中,後面或站或坐的,有數十個人。透過雙向屏,兩邊環境已經融合為一,就像個大型會議場。紀來之一見孔無咎身邊還有幾個人,高興地說:「好極了,你們都在,我這邊已談妥了,再過十分鐘,我們將與地球、火星各分會連線。你們快點準備,如果有新人參加,要鼓勵他們多多發言。」
  孔無咎大喜,一個字一個字地說:「我們成績不太理想,只吸收了六個人。不過,還有幾位正在接洽中,我們會繼續努力的。」
  等了一分多鐘,屏幕上的紀來之才說:「才幾天,不錯了,十分鐘後見。」
  孔無咎略一思索,對旁邊一個小個子說:「你負責把人找齊,我們在頂層甲板上召開會議,讓大家見識見識。」
  頂層甲板上已有三十多位旅客,孔無咎一到,先選了一個人少的角落。再按照程序,向電腦當局申請,要在那裡舉行「開放性會議」。
  立刻,一個莊嚴的會堂出現了,這是一個環形的會場,正中央是以月球基地為主的分割螢幕,左側是地球各分會,一共有十幾處。右側則是太空船上的臨時會場,以及火星三個分會會場。
  這種會場最大的特色是,每當有人發言,其立體影像便即時出現在環形中心處,即聚焦所在。若發言者超過一人(這種情形非常普遍),聚焦屏幕便自動分割,並且隨著人數的增加而縮小比例。據統計,聚焦中心如果超過四個人,就很難引起觀眾的注意。因此,一般大型會議經常有發言人數的限制,這次聚焦屏上也書明:三分鐘一人。
  會堂一出現,果然吸引了全場的目光。會堂中央掛有一行四個大字,寫的是漢字:「以詩會友」,但是每個人的私用電腦,都及時傳譯成母語。在這行漢字之下,還有一行註腳:「以中國古詩會友,請不要拘泥於翻譯系統的解釋,謝謝。」
  語文翻譯系統在研發之初,本是各行其是,沒有一定的規範。「自然語言」開發成功後,發明人為顧及全人類的利益,曾宣佈放棄專利,以期與大家共享。孰料人心貪婪,人智愚昧,一些業者為了私利,便擅自篡改,作踐發明人的善意。
  直到二○一六年,世界人文基金會成立,在發明人授權下,全力尋求人工智慧最理想的實施方案。由於利益實難擺平,經過六、七年的折衝,在語文傳譯系統上,終於選定了美國柏克萊大學的範本。
  經過多年的應用改進,這套範本在對話上效果甚佳。但在詩歌上則讓人不敢恭維,所以才會出現前述的註腳。
  文祥等人還在電腦室處理那個訊號,突然聽到擴音器廣播:
  「各位旅客,甲板上現在舉行以詩會友大會,歡迎大家踴躍參加。」
  千奇說:「怎麼樣?我蠻喜歡詩文的,去看看吧!」
  文祥說:「這些工作怎麼辦?」
  千奇說:「這是電腦的拿手好戲,他們會用各種排列組合,尋找其中的規律。」
  文祥向電腦交待清楚了,便與千奇、百怪二人走上甲板,這時會議才剛剛開始。
  在雙向屏右下方,通訊落差已增至八七.六秒,而且每過五十秒,就會增加一個小數點的落差。然而對這種類型的會議而言,通訊落差完全不是問題,這表示任何一方都有足夠的時間,一方面思考,一方面等待別人提出意見。
  整個會場看上去約有數千人,聚焦屏上,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,正在朗誦一首詩,是唐人孟浩然的〈宿業師山房待丁大不至〉:
  「夕陽度西嶺,群壑倏已暝,松月生夜涼,風泉滿清聽。 
   樵人歸欲盡,煙鳥棲初定,之子期宿來,孤琴候蘿徑。」
  這首詩如果就文字表面看來,指的是一個人在黃昏晚色、松月風泉中,等候良朋的到來。可是,對有心人士而言,其中隱含的意思就可能天南地北,互無交集了。
  比如說,滿足於當前環境的人,會把夕陽晚景當作美麗安祥的註腳;而心懷不滿者,則認為是黑暗到來的前奏。松月加夜涼,可以代表瀟灑自在,也可以象徵痛苦悽涼。風泉清聽,是一種享受,又何嘗不是噪音?尤其對一些人來說,正是忠言逆耳,良藥苦口!
  上半段只是介紹情景發生的因素,下半段就闡明宗旨了。樵人之歸,煙鳥之定,當然指的是必然的結果,既然要等待必然的結果,也就是良朋的到來,就需要大家共商大計,至於是什麼大計呢?那更是人見人殊了。
  老者吟唱完畢,鞠躬退下,全場響起一陣掌聲。但聞場中人頭搖晃,有人獨自低吟,也有人交頭接耳,相互討論。
  屏幕上又出現了一位老者,只聽他吟道:
  「在下楚人斯輿,送上韋應物之〈滁州西澗〉,希笑納。
   獨憐幽草澗邊生,上有黃鸝深樹鳴。
   春潮帶雨晚來急,野渡無人舟自橫。」
  這首古詩言簡意賅,是說:我很同情那些寄生在澗邊的水草,就像苟且偷生的百姓。我也知道樹上有高鳴的黃鸝,唱著入雲的高調。可是,黑夜的春雨狂暴急劇,在自然的威力下,那些沒有人照料的渡船,難免會被沖離岸邊,橫在江中。
  這位老者顯然是在替自己辯護,意指世事一任自然,何必多管!
  這一來,台下哄然一陣騷亂,有人拍掌,有人叫罵。馬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妙齡女郎按鈕要求回應,當然,在這個時代,實在無法用外表判斷任何人的年齡。只是在這種場合,年齡代表了功力的高低,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,能有多少閱歷,是很令人質疑的。
  「司天琴,上海人,今年七十有三。」她才說完,立即引來哄堂大笑。司天琴也笑了笑,繼續說:「我送上一首韓翃的〈寒食〉,以就教斯輿先生。」
  「春城無處不飛花,寒食東風御柳斜。
   日暮漢宮傳蠟燭,輕煙散入五侯家。」
  這首詩的意思很曖昧,可以罵人上樑不正下樑歪,也可以說是回應斯輿的「野渡無人舟自橫」。當然,此詩本來是以景喻事,用正常的表象,暗罵看不見真相的人。春天哪裡沒有花?是正面的,假如到處飛花,也就表示春天到了,春到了就發春,這可不是好話。寒食節在清明前,本為紀念有氣節的介之推,不料宮苑中的楊柳被吹歪了。吹歪了是種現象,但在聯想上與介之推未免格格不入。晚上漢宮裡傳蠟燭,輕煙竟然散佈到五個被封為侯的宦官家中。
  韓翃是唐朝人,他指漢宮是暗罵唐皇,皇宮裡燈火通明,皇帝只顧與宦官同樂。沒有寫出來的是不顧民間疾苦,看不見是無知,知而不顧則是無德。
  以一位女士,用這麼細膩的手法,繞著彎罵那些醉生夢死的人。一時人心大快,場中到處有人叫好。
  停了半晌,一直沒有人再出場。文祥乘機問千奇道:「我詩文的程度不夠,剛才那首我不知道是在捧誰?」
  百怪搶著說:「在罵先前那位老先生。」
  千奇說:「錯!是在罵我們。」
  百怪說:「我們又沒有得罪她。」
  千奇說:「漢宮指電腦,我們是五侯,五侯是我們這些宦官。」
  百怪還要說,又有一位女士出場了,不僅年輕貌美,還是位白種人:
  「我叫瑪莉露絲,漢學還不夠精通,但也想來湊湊熱鬧,孟浩然的〈春曉〉說:春眠不覺曉,處處聞啼鳥。夜來風雨聲,花落知多少?謝謝!」
  她退下了,全場響起一片掌聲,歷久不衰。
  這首詩很明顯,意在請教各位,吵吵嚷嚷的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?
  立刻就有人上台了,又是一位女士,出人意料之外的,是一位老婦人。她一出現,全場立刻又是掌聲一片,畢竟能以真相示人的,總是值得尊敬。
  「老婦姓甄名不朽,今年八十又有九;有勞瑪莉問落花,在此特選詩一首。詩是李商隱的〈隋宮〉,時代是當今。
   乘興南遊不戒嚴,九重誰省諫書函?
   春風舉國裁宮錦,半作障泥半作帆。」
  這首詩描述一段歷史,如果把當今比作隋朝,意思就再明顯不過了。詩名隋宮,是隋煬帝在江都所興建,供娛樂消遣的行宮。行宮既建,皇帝當然淫樂不休。賢良之士,紛紛進諫,皆遭誅殺。以致流風所及,全國人民不事生產,只顧玩樂。
  接著,又有一位男士,慷慨激昂地高唱杜牧的〈泊秦淮〉:
  「煙籠寒水月籠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
   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後庭花。」
  也有人不同意,用無名氏的〈雜詩〉,建議少找麻煩:
  「近寒食雨草萋萋,著麥苗風柳映堤。
   等是有家歸未得,杜鵑休向耳邊啼。」
  更有人提出另類看法,說這樣做有什麼用呢?他引用的是陳陶的〈隴西行〉。
  「誓掃匈奴不顧身,五千貂錦喪胡塵。
   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深閨夢裡人。」
  文祥半懂不懂,千奇與百怪則爭論不休,會議進行了一個多鐘頭。最後千奇說:「不必擔心這些人,不管他們說什麼,又有幾個人真懂呢?老實說,真要反對電腦統治,大可站出來,痛快地說『不』就是。」
  百怪說:「誰敢說?人類社會時興秋後算帳,電腦記憶力又強,可怕!」
  「問題在,電腦犯了什麼重大的錯誤呢?只要說得出來,錯一定都在人自己。」
  「老怪又錯了。」百怪永遠有反面意見:「人哪裡有錯?若能認錯,還有問題嗎?當然是電腦錯!」
  文祥接口道:「這點我倒不大同意,有了錯誤當然會承認的,我看是不知道吧!」
  百怪說:「老弟,這個你就不懂了,今天這個時代,你想犯錯還不太容易。但在電腦接管以前,犯了錯是要受處罰的。我當年待的一個小地方,小得連地圖上都找不到,但是人人自以為有天那麼大。任何人犯了錯,都有個公式可解:第一步是招待記者,否認加保留法律追訴權;第二步是含糊主題,讓人看得霧煞煞;第三步則是反咬對手,抹黑大家,威脅一起同歸於盡。長時期的習慣已經養成,如今要他們不推卸責任,難也!難也!」
  千奇反駁道:「你說的是那個黑暗時期,今天不管任何人做了什麼,電腦都有記錄,證據齊全,誰賴得掉?」
  百怪兩眼一翻:「違心論!不相信咱們可以求證一下。」
  千奇問:「怎麼求證?」
  百怪對文祥說:「老弟!你老實說,我和老怪兩個人,誰是誰非?」
  文祥一下子楞住了:「這與是非有關嗎?」
  百怪說:「當然,我認為他錯了,他卻不肯承認!」
  千奇說:「奇怪!我哪裡錯了?」
  百怪說:「你看!這不是是非嗎?」
  文祥說:「我看不出你們誰是誰非。」
  百怪說:「不然是你不願說誰是誰非。」
  文祥急了,說:「我真的不知道。」
  百怪便對千奇說:「老怪,你就認錯吧!你賴不掉的!」
  千奇說:「笑話!你告訴我,我錯在哪裡?」
  百怪笑道:「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!我更不知道的是,怎麼會有那種老不死的,把對錯看得黑白分明!」
  千奇一把抓住百怪,狠狠地說:「好哇!現在可有證據了,快認錯!」
  百怪一臉茫然:「我哪裡錯了?」
  千奇說:「你捧我做『老不死』!老實說,我還不夠格!」
  百怪大笑:「我捧你?別臭美啦!聽清楚點!我是在罵你!」
  輪到千奇笑了:「怎樣?不打自招了吧?」
  百怪回想一下,果然犯了口忌。他馬上打自己一個嘴巴,說:「我的確錯了,錯在得意忘形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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