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玉壘浮雲變古今
文祥聽不下去了,又不好意思斷然離去,正在躊躇時,瞥見在月樓餐館中碰了釘子的女孩,正與她的兩個同伴,邊談邊笑的往這邊走來。文祥乘機向二人告辭,立刻迎了上去,向那女孩說:「還記得我吧?真巧,妳也要去火星?」
衣紅睜大了眼睛,一臉詫異之色:「我認識你嗎?」
「應該!不過這並不重要,我認識你!」文祥套用她初見時的話,不料衣紅仍舊一臉漠然。文祥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易容,難怪她不認識了:「剛才在酒樓上,我沒有關電腦,得罪了妳,記得吧?」
衣紅仔細看了一看,笑容略現:「原來是你!剛剛整過容是不是?」
「只是拉拉皮,省得惹麻煩。」
「我的條件沒變,電腦呢?」衣紅毫不讓步。
文祥舉起左腕,把文娃的底面翻開,那裡有個微開關。當著衣紅的面,文祥果真把電腦關了。為了讓她驗證,又特意把手伸到衣紅眼前。
衣紅這才嫣然一笑:「怎麼?想通了?還是有什麼打算?」
文祥搖頭說:「沒想通,也沒什麼打算。」
「那為什麼前倨後恭,現在又肯把電腦關了?」
「本來就沒有開著的必要,其實電腦無所不在,只要有空氣振動,就逃不過他們的偵測系統。」
「我知道,但這是我的原則。」
「有那麼嚴重嗎?」
「是的,我只是希望與人相處時能實話實說,自由自在。」
文祥很佩服這個女孩的坦率,慨然說道:「好吧!先前沒關電腦,是我覺得沒有那個必要。後來當局告訴我,說妳們是什麼外星人會的霹靂小組,要我小心一點。剛才又被那兩個人糾纏不清,正好妳們過來,我便乘機脫身。」
衣紅笑了:「交朋友先要交心,我相信你!不錯,我們號稱霹靂三人小組,但那是鬧著玩的。至於你要脫身,目的已經達到了,現在去留任便。」
文祥說:「姑娘妳未免太不給人留情面了,哪有這樣交朋友的?」
「你還怪我?你並沒說要交朋友呀!既然這樣,來,我給你介紹兩位朋友。」衣紅指指褲白,對文祥說:「他叫褲白,永遠穿白色的褲子。」
文祥不禁笑了:「在下文祥,最怕穿白褲子。」
褲白說:「其實,我們是苗族的一支『葛衣苗』,人家戲稱『穿衣苗』,我們都用衣飾取名字。」
文祥好奇地說:「嗄!那一定也有『不穿衣苗』了。」
衣紅說:「豈止,還有『變臉苗』哩!」
褲白搖搖頭,說:「衣姐,我怎麼沒聽說過?」
衣紅指著文祥笑道:「眼前不就是一個嗎?」
文祥說:「老實說,我也是中國的少數民族。」
「是嗎?」衣紅眼睛一亮:「那我們真是與有榮焉!」
「我的祖先是大宋的文天祥,宋亡以後逃到廣西,被同化成了壯族。」
「哇!忠良之後!那你應該以你的姓氏為榮哪!」
風不懼一直站在一旁,這時爽快地伸過手來:「好漢!我是風不懼。」
文祥與他握了手,發覺這位年輕人手勁很大。文祥把手抽回,問道:「風不懼?怎麼沒有用衣服做名字呢?」
褲白笑道:「啊哈!果真有人問到了!他的原名……」
衣紅忙阻止他:「不可以這樣!文先生是外人!」
風不懼對衣紅擺擺手,說:「沒關係,文兄是痛快人,我不怕。」說完,他又對文祥說:「你知道什麼叫遮羞布吧?」
文祥說:「我聽說過,但不知出自什麼典故?」
風不懼說:「不是典故,真的是一塊布,掛在腰下,供遮生殖器之用。我們家鄉不叫遮羞布,叫『條』,我的原名就是『條細』。」
褲白早已笑得蹲了下去,衣紅也忍俊不禁,捂著嘴,轉過臉,跑到一邊去了。
文祥雖然覺得有趣,卻不懂怎麼如此好笑。風不懼毫不在乎,冷臉望著二人,平靜地說:「文兄一定覺得我們文化水平太低。」
文祥一本正經地說:「哪裡,哪裡,我們家鄉裡也有些怪名字,像是狗兒、糞團等。我有個朋友,姓紀,名叫几大,結果不論走到哪兒,都有人要和他比劃,看看究竟誰的大。他煩不勝煩,只好把名字給改了。」
沒想到此話一出,連風不懼都撐不住,也笑出聲來了。最可憐的是褲白,笑得在地上打滾,那衣紅更跑到遠遠的一角,笑得喘不過氣來。
文祥不記得這輩子是否說過更精采的笑話,他呆呆地楞在一旁。等到三人笑夠了,風不懼道:「這件事還是由我自己現身說法好些,因為條細的緣故,我一直沒能結婚。我們家鄉裡還是依照古訓,婚姻要由家長作主。女方一聽我的名字,就表示沒有興趣。」
文祥詫異地問:「為什麼?」
風不懼說:「這都是電腦惹的禍,我們那裡很相信電腦姓名學,說姓名是真相的一部分。比如衣紅是穿紅衣,褲白也永遠不離白色的褲子。而條細是指性器官太小,所以女方都認為我沒有用。」
文祥頗表同情,說:「原來如此。」
風不懼面無表情,繼續說:「並不如此,我決定改個名字,根據電腦規定,取名字不能重複。可是受到衣服的限制,取名很不方便,最後我決定不再用衣服,要取一個威武、能代表真實的我的名字,所以取了個『風不懼』!」
文祥說:「這名字好呀,有什麼好笑的呢?」
風不懼說:「我也不懂,大概是他們喜歡笑吧!」
褲白接口道:「他當然不懂,我們那裡稱條為蜂,蜂不巨、條細,名符其實。」
衣紅趕過來說:「夠了,夠了,笑話歸笑話,我們找個地方坐坐,慢慢談吧!」
文祥回頭一看,卡門和約翰已經走了,便領著三人,回到剛才的座位上。大家各自點了些茶點,座位旁隨即升起了四個几案,托著飲料、點心,移到各人面前。
文祥感喟道:「這是最起碼的享受,但在過去就做不到。」
衣紅馬上反唇相譏:「原來文兄是見利忘義的忠良之後。」
文祥說:「至少我知道感恩戴德。」
衣紅放下手中的杯子,厲聲說:「你說,誰有什麼恩德?」
依文祥的個性,遇到這種情勢,他早就掉頭離去。但一方面是受了電腦之托,另一方面也很欣賞衣紅這種率直敢言的個性,他自己就算再生氣,也擺不出這種架勢來。且不管她的態度如何,多瞭解一點總是好的。既然要瞭解人,首先要知道對方的背景,否則雙方不過各說各話罷了。文祥想通了,便平靜地問:「衣姑娘,能告訴我妳的芳齡嗎?」
「怎麼?王顧左右而言他?」
「不是,年齡與經驗是判斷事物的根據,我只是想知道妳的認知背景。」
「不必拐彎抹角,我們都是電腦嬰兒,是和新時代同步成長的,你不要以為我們又是什麼前朝遺民之流的。」衣紅痛快地說。
所謂電腦嬰兒,是指二○二四宣言後,在電腦聯盟服務下出生的新人類。人類議會曾於二六年立法,長生不老的人口限額為一百億,在額滿以前,凡未接受長生手術的人,仍有生育權。據電腦統計,當年有二十幾億人決定要生育,直到四七年,一百億才額滿。自後,只有在有人死亡了,才能根據死者的細胞,複製一個所謂的「新生兒」。假若有人放棄人體複製,則由全世界數十億申請者中,依序遞補此一「電腦嬰兒」的空額。
看來衣紅大約只有十六七歲,褲白更小,風不懼應該已有二十來歲了。
「那妳受過什麼委屈呢?」
「什麼委屈?要什麼委屈?」
文祥完全糊塗了:「那妳為什麼反對電腦?」
「我說過我反對電腦嗎?」
「妳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。」
「那是個人的主觀意見。」
「妳要我把電腦關掉。」
「那是為了保證跟我講話的確實是一個人,難道你喜歡跟傀儡說話?」
文祥被她一頓搶白,臉上很掛不住,只好說:「對不起,我太主觀了。」
衣紅平靜地說:「你沒說錯,我是反對電腦的。」
文祥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接下去,乾脆,他決定三緘其口。
衣紅不以為意,說:「不必找理由,我們是為反對而反對。」
「為反對而反對?」文祥還是忍不住,開了口。
「你讀過一本電子書沒有?書名叫做《生存的意義》。」
「沒有,我很少看書。」
「這本書中說,生存就是要奮鬥,只有奮鬥才是生存。」
「但是奮鬥並不等於反對呀!」竟然有人會這麼想!文祥真是大開眼界。
「我看你邏輯不通!我們要生存是不是?電腦幫我們解決了一切,是不是?」
「所以妳反對?」
「沒錯,我們希望自己解決問題,反對依賴電腦!」
這話可讓文祥無言以辯了,衣紅說的有部分確實是對的,甚至他自己也有過類似的想法。但是,事實的存在與任何人的好惡無關,也不是可以贊成或反對的。這種事文祥懶得過問,這種觀念在以往被稱為「政治」。人為了一己之見,往往不擇手段,說盡了甜言蜜語,目的不過是影響他人,匯聚力量,以滿足個人的私慾。
「妳剛才找我談,就是想告訴我這個?」
「當然,我們從不放棄結合同志,尤其是個名人!」
「我很可能並不贊成妳的看法!」
「以你冒險犯難的精神,我願意結交你這位朋友。」
風不懼插口道:「文兄,我們家鄉還在養蠶,你知道蠶是什麼吧?」
文祥點點頭說:「知道。」
「我們把蠶養在一處開敞的房子裡,比我們住的地方還要好。」風不懼說話時,穩重如山:「我們為牠種桑,為牠切葉,把牠們伺候得像皇帝一樣。」
文祥接口道:「你們不過是要牠吐的絲。」
風不懼道:「只是要絲倒沒有什麼,反正蠶吐了絲以後,就沒有用了。」
「那又怎樣?」文祥搞不清對方的主題,聽得一頭霧水。
「文兄,你想想看。」風不懼慢條斯理,繞著圈子說:「這些蠶養得很好,幾千年來被尊若搖錢樹。不像其他毛毛蟲,幾乎被殺得精光。」
「是呀!電腦照顧我們,也和我們照顧蠶一樣,更何況我們連絲都不必吐。」
「文兄應該知道,現在尼龍絲的直徑,已經抽到比蠶絲細上幾十倍了,我們還要養蠶嗎?」風不懼一步一步地逼近。
「那不正好放牠們回歸自然?」文祥說。
「我們就是這樣做,文兄,你知道結果如何?」
「都變成白白胖胖的大蝴蝶了?」文祥打趣道。
「沒那事!那些蠶一放回桑樹上,沒有一隻活得過三天!」風不懼把「活得過三天」五個字說得擲地有聲!
「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了。」衣紅接著說:「我們這些生活在電腦下的人,萬一失去了當局的呵護,恐怕連一天都活不下去!」
文祥也想過這個問題,但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,人類一直在作繭自縛。從對文明的追求就可以看出來,人就是要把自己緊緊的包裹起來,希望製造一個最完美的溫室。今天溫室竣工了,又有人說,我不要住在溫室裡。答案也很簡單,出去就是!
「以我所知,地球上還有幾千萬人,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然環境裡!」文祥無意跟他們爭辯,卻忍不住要提出自己的看法。
誰知衣紅一聽,竟然怒不可遏:「你關心過他們嗎?你拜訪過他們嗎?」
「沒有,所以我才單身一人到月球工作,我不想關心別人,也不需要別人關心!」文祥不認為這有什麼值得討論的,早在二○年代,這個話題已被炒得發酵了。
「哼!原來也是個自私自利的字號!」
「唉!莊子真了不起,連今天的事都看到了!」文祥不禁大有所感。
「莊子?誰是莊子?」褲白忍不住問道。
「哦!一個你衣紅姐姐不會喜歡、不會關心的人。」文祥冷冷地說,他已決定不再和這位姑娘扯下去了,意識型態不同,不可能有交集的。只是,他怎麼向文娃交待呢?
「我喜歡孫子!」衣紅說。
「喜歡孫子的人,也一定喜歡老子!」
「我很敬畏他,但並不喜歡。你呢?」
「我崇拜老子,欣賞莊子,不懂孫子。」
「看得出來,你是個老古董!」
褲白越聽越糊塗,插口說:「衣姐,什麼老子孫子的,怎麼沒有兒子呢?」
衣紅笑說:「兒子?還沒有生呀!」
褲白問:「那孫子從哪兒來的?」
衣紅說:「他娘生的呀!」
褲白說:「哦!我懂了!」
衣紅說:「你懂了?這可奇了,你懂了什麼?」
褲白說:「他是個私生子!」
衣紅忍俊不止,指指褲白,問文祥:「你說莊子看到他了是嗎?」
文祥也笑了,說:「莊子不是說過蜩與學鳩之笑嗎?」
褲白急了:「你們在說什麼呀?我也想知道!」
文祥見褲白急切的樣子,心裡有些慚愧,便和顏悅色地說:「莊子是中國最有名的思想家之一,他出生在戰國時期。眼見當時各國君主不顧民生疾苦,相互爭權奪利,非常不齒。同時,他崇尚自然,反對虛偽做作,常用一些寓言明諷暗刺。由於他的思想清晰,反應敏銳,留下了不少警世的文章,是中華文化中,一顆光亮眩目的明珠。」
褲白聽得大為欣羨,問衣紅道:「衣姐,他說的是真的嗎?」
衣紅說:「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!莊子在〈應帝王〉中說,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渾沌。儵與忽常去見渾沌,渾沌待他們很好,兩個人便商量該如何報答渾沌。儵想到人都有七竅,偏偏渾沌沒有,便決定每天為渾沌開一個竅!」
說到這裡,衣紅望著褲白,再不言語,褲白急了,問道:「衣姐,然後呢?」
衣紅說:「七天開了七個竅。」
褲白眼巴巴地問:「開了七個竅以後呢?」
衣紅說:「以後?以後渾沌就死了!所以我也不敢給你開竅。」
褲白還是不懂,便問文祥:「你是說,莊子怕我開竅嗎?」
文祥怕他誤會,只好解釋道:「那是你衣姐開你玩笑的,我剛剛說的與你無關,莊子有句名言『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』。這話是說,人性對極端的觀念有自動平衡的作用,在一個團體中,好人多了,就會出現壞人;如果壞人多了,便一定有好人。所以只要有聖人,就會產生大強盜。」
褲白想了一會,還是不明白。他眼巴巴地望著衣紅與風不懼,見兩人面無表情,只好再問:「你是說我們是壞人?」
「不!」風不懼說:「文先生是說,我們想做聖人。」
「我從來沒想過!」衣紅接口道:「我們根本就是。」
文祥懶得再談下去了,向三人微微示意,說:「好極了,請恕我先走一步,要去洗耳朵去了。」
「洗耳朵?」褲白眼睛一亮,拉著文祥的手,問道:「這是什麼新花樣?」
「啊,這是老習俗,你知道唐堯這個人吧?」文祥說。
褲白望望衣紅,衣紅不理他,他又望著風不懼。
「他是古時的聖君。」風不懼解釋道。
「有一位隱士許由,唐堯召他去做官,許由聽了,便跑到潁川洗耳朵。」文祥說。
褲白越聽越迷糊,掉頭問衣紅道:「衣姐,他為什麼要洗耳朵呢?」
「連這都不懂?」衣紅說:「為了要洗耳恭聽呀!」
褲白問文祥:「那你是不是洗了耳朵再回來?」
文祥說:「你看我的臉時,就看不到我的後腦勺吧?」
褲白簡直墜入了濃霧中,他楞楞地點點頭,似懂非懂地望著文祥。
文祥繼續說:「人世間都是這樣的,你看不全,就不能瞭解透澈。人只能看到一面,如果就用這一面來衡量事物,那是很危險的。比如說,許由當年為什麼要洗耳朵,今天又有誰知道呢?認為做官是正途的人,就說是要洗耳恭聽。認為做官是骯髒的人,則認為聽了這些髒話,污染了耳朵,所以要清洗一番。」
褲白始而恍然大悟,繼而又愁眉苦臉地說:「你是說,你不喜歡做官,所以要去洗耳朵。可是衣姐也不喜歡做官呀!」
文祥說:「那是前面,她還有後腦勺呀!」
褲白走到衣紅背後,看了看她的後腦袋,慎重地說:「衣姐的前後腦勺我都看過了,沒有一點想做官的樣子。」
衣紅笑道:「小傻子!你怎麼看得出做官的樣子?」
褲白說:「妳不是常說,做官的人腦袋都是尖的嗎?」
文祥也忍不住笑了:「還好,我的腦勺是圓的。」
衣紅嘴一撇,嗔道:「哼!酸葡萄。」
突然,一陣風吹過,一個怪人出現在四人面前。文祥一看,這人面貌寢陋,疢頭怪腦地,簡直令人難以忍受。他的一顆頭是橢圓的,略向右邊突出,像是患了腦水腫。五官不僅不對稱,左邊的大得離譜,而右邊的又小得出奇,讓人有一股想要把它扳正的衝動。
這人一到,就衝著衣紅,齜牙裂嘴地笑道:「紅姑娘,妳想我啦?」
衣紅一見他,立刻橫眉豎目的退到風不懼身後,一面恨聲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?憑什麼姑娘我會想你?」
「妳不是叫我嗎?」
「你在做夢哩!我叫你!」衣紅怒目圓睜。
「分明你剛才喊『酸葡萄』,不然我怎麼敢過來?」那怪人嬉皮笑臉地說。
「什麼話?酸葡萄也是你的名字了?」
「是呀,姑娘妳賞賜給我的呀!老實說,我還是喜歡我老爸取的『左非右』,可是酸葡萄是姑娘您恩賜的,我是『受驚若寵』也!」
褲白忿忿地說:「左非右,你這樣說不公平,上次我們是在討論哪種制度好,你說都不好,衣姐才說你是酸葡萄,連我褲白都懂這句話的意思。」
左非右笑得右眼都不見了:「小兄弟,有你給我作證,好極了!我要銘心刻骨,紅姑娘說我是酸葡萄,我就是酸葡萄!哪一天,紅姑娘說我是甜葡萄,我就是甜葡萄!反正,我就是紅姑娘的奴隸!一切唯姑娘之命是從。」
衣紅氣得臉也向一邊歪了:「那我叫你滾呢?」
左非右立刻向衣紅一鞠躬,道聲:「我滾也。」果然,他一蹬腳,踩著動力滑輪,又如一陣風,去了。
褲白對衣紅說:「衣姐,我看習慣了,其實他也不算很醜嘛!」
衣紅猶自有氣:「你不嫌他醜,你跟他要好去!」
風不懼說:「這個人很有骨氣,你看,易容、整容都不過是幾個小時的事,他卻寧願以這副面貌,痴心地等待妳回心轉意。」
衣紅說:「我就是不懂,整容有什麼不好?人之所以能接納別人,是因為對方至少還有個人樣。」
風不懼說:「衣紅,這就是妳的不是了,莊子不是說過嗎?『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過乎!』左非右也曾說過,人唯一有價值的是內在美。視覺美太容易得到了,所以價值不高。他之所以喜歡妳,是妳有理想,也很能堅持。」
文祥早忘了要走的事,他發覺風不懼頭腦冷靜、寬容待人,有大將之風。而這位左非右才真正是個至人,在今日人人整容做假的時代,他居然能不顧對方的嫌惡,堅持以德性相感。更奇怪的是,這個人所以看中衣紅,青春美貌居然不是重點,左非右說的不錯,她的確個性堅毅、堅持原則,至於有什麼理想,那就不是第一次見面便看得出來的了。
衣紅怏怏地說:「風哥,內在美只是三個字,你怎麼去定義呢?俗話說:『烈女怕纏郎』,這樣糾纏不休,難道就是內在美嗎?要知道,我們責任重大,他要是真有見識,應該幫我們喚醒那些醉生夢死的人才是。」
文祥忍不住插口道:「衣姑娘,本來不該我開口,但是我認為妳沒有給他機會。」
衣紅冷笑了一聲:「沒有給他機會?哼!我就給他個機會看看!」
話剛出口,滑輪聲倏地由遠而近,左非右又出現在四人面前:「姑娘有何指教?」
這次衣紅早有準備,冷冷地說:「問題不在於我嫌你醜,要知道面容只是與人溝通的管道。你如果真要和我們共事,就去換一副臉孔再來。」
左非右道聲:「遵姑娘法旨!」說罷,右手往臉上一抹,立刻換了一副面容,簡直是徐公衛玠再世。他問道:「這副如何?」
四人早驚得呆住了,一時弄不清是真是假。
風不懼定了定神,詫道:「怎麼,真實幻境也能在臉上實現了?」
左非右呵呵笑道:「這不是真實幻境,實際上是一種古老的技術。早先用在川戲裡,叫做『變臉術』,事先覆上層層面具,再依序變回『本臉』。此外桂劇也有,不過和川劇反向,由本臉逐次變臉,技術高的演員變一次臉只要半秒鐘。後來經過改良,這種變臉的薄膜不僅凹凸有致,能勾勒出面形,而且材質取自臉皮,和真的完全一樣。你們瞧瞧!」他張開右手,掌上果然有一層肉色的薄膜,看上去軟軟的,想像不出怎麼能張滿臉頰。
眾人瞪著左非右看了又看,真和一張正常的臉沒有分別,原來參差不正的五官,好像全套都換新了。再看看那張薄膜,怎麼都想不出是怎樣變出來的。
褲白摸了摸薄膜,忍不住說:「你能不能再換一副?要慢慢的,讓我看清楚點。」
左非右說:「當然可以,要知道我們所看到的一切,都是物質分子外部的電子層所反射的光線。我的臉經過掃瞄處理,已經記錄下五官的座標位置。而這張面具膜上則有五官的新位置,往臉上抹時,這層膜會自動定位。你們看到的,其實還是我原來的臉孔,但是經過薄膜電子層的修正,形狀和位置就改變了。」
說罷,他慢慢地又把薄膜往臉上抹去。奇特的是,那薄膜一接近面皮,立刻像繚繞的煙霧般,自動罩在臉龐上,同時,光線折射的角度也不一樣了,面容又倏然一變。
「奇怪!我怎麼沒有見過這種化妝法?」衣紅問道。
「妳聽了一定會反感,電腦當局規定,只有像我們這樣的殘障人士,而且沒有做過整容手術的,才允許使用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反感?這樣才公平,否則作鬼作怪的人更多了!」衣紅說。
「妳比較喜歡哪一種扮相呢?」左非右問道。
衣紅連看都不看,便說:「都不喜歡。」
褲白說:「再換一副看看。」
衣紅說:「算了吧,換來換去都是假的,有什麼分別?」
這時甲板上已有二十多位旅客,三五成群的,都坐在雅座裡談天喝飲料。一位西裝畢挺的男士,很有風度地走到左非右面前,深深地一鞠躬,說:「我叫佐佐木,是『火星怪獸』的導演,很想結識各位。」
衣紅立刻起身,回禮道:「衣紅,請指教。」
大家相互介紹完畢,衣紅馬上說:「佐佐木先生,我們這裡有一個規定,在談話時,電腦必須關掉。」
「電腦關掉?妳這是開玩笑吧?真是好題材,好題材!」佐佐木笑說。
「我是說真的。」衣紅毫不客氣。
佐佐木一看,除了文祥以外,其他四個人果然都沒有帶腕式電腦。這些人顯然是認真的,佐佐木不敢相信,又問了一遍:「你們不用電腦?」
「從來不用!」
「這怎麼可能?再說,妳也不能強迫我呀!」
「那你也不能強迫我們留下來吧?」
「小姐,妳要知道,我是火星怪獸的導演!我是來請教這位先生的化妝術……」佐佐木沒得到應有的尊重,聲量越提越高。
衣紅又站起身來,對文祥說:「我們再聊吧!」
她一走,那三個人如影隨形,跟著便走。文祥也毫不客氣,回頭就走,只剩下佐佐木一人楞在那裡。
文祥回到客艙,打開電腦,對文娃說:「情況妳都知道了吧?」
文娃說:「知道了。」
「看來她們好像與外星人不相干。有趣的是,這三個人是三種典型;衣紅很不簡單,而褲白又簡單得要命,風不懼諱莫如深,看起來很簡單,可是又不是單純的簡單。總之,我還摸不清底細。」
「別的你不要管,重點在那幾個字上面。」
「假如她們真是反叛組織,妳們會怎樣?」
「不怎樣,我們只是服務的系統,奉命行事而已。」
「如果她們真要武力革命呢?」
「只要不違反二○二四規定,我們一概不管。」
「妳們為什麼這麼關心那幾個字?」
「那是我們的責任,我們可以不採取行動,卻不能不知道。」
太空船要啟航了,甲板頂層上擠滿了人群。不像昔日遠行時,船岸兩地分隔,人們離情依依。現在是時間一到,送行者身上的電腦便「嗶嗶」直響,叫得人們心慌意亂。
船上共有三百多位乘客,大概這裡是月球轉航站的緣故,送行的人不算多。文祥兩眼不自覺地在人群中搜索,他想再見到衣紅,又覺得見不到最好。
突然,他看到那位吟遊老者,正走下船弦。他上岸後,便站在送行區的柵門內,向船上的人搖手致意。文祥隨著他的目光看去,在中層甲板有幾個男女,其中一個好像是孔無咎,大家伏著欄杆,正和老者揮手。
文祥這才瞭解,方才孔無咎來找自己,主要的目的也是在號召同志。難道人類在居安數十年之後,又靜極思動,連衣紅那種涉世不深的少女,都自許肩負著救亡圖存的使命?當然,很可能是地球人多半貪圖享受、不事進取。而思想敏銳、抱負不凡的人,差不多都到月球來探險,或者移民到火星去了。
這種現象與十七世紀時,歐洲人大舉移民北美洲很類似。任何一個時代的風潮,與天時、地利、人和三者都有密切的關係。那麼,今天的風潮又是什麼呢?難道就是這些散兵遊勇,憑這幾隻螞蟻,就想撼動電腦王朝?
電腦有什麼失去民心的暴政呢?他雖然自稱為人類的奴隸,也的確任勞任怨地在為人類服務。而且電腦的樂趣與目的,卻與人類截然不同。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,電腦實在沒有與人發生利害衝突的地方。
有人將心比心,認為電腦這樣伺候人類,一定心存怨懟。也有人認為電腦太聰敏,人類望塵莫及,遲早有一天,電腦食言而肥,把人類完全擺脫掉。
這些說法當然都出自一些無知無識的愚民口中,偏偏愚民甚多,眾口鑠金。好在電腦從來不以為意,據說在設計之初,電腦的意識中心是以老子的《道德經》為判斷標準的。
經中第八章有言:「上善若水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居善地,心善淵,與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動善時。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」更是電腦奉為圭臬的基本準則。
對生命體而言,水是最重要的物質,沒有水,就沒有生命。對資訊體而言,電腦則是最重要的工具,可以說沒有電腦,就沒有資訊。假如說人是生命的肉體,電腦是資訊的身體,那資訊則是生命的精神了。肉體有物質的利害關係,有需求及獨佔的慾望,精神卻不佔空間,沒有利害,是開放的、共享的,能無盡地向外擴展。
文祥很能體會人性中永遠不能滿足的一面,他自己也具有這種特質,所以才自我放逐到月球來。但是,他不推卸遷怒,從來沒有怪罪電腦,他知道,問題在他自己。
文祥聽過一個故事,說有位修行人,在一所寺廟裡,聽了一位高僧講道後,發誓要克服一切面臨的障礙。而當他一出山門,就發現面前的高山阻擋了他的行向,他毫不猶豫,決定要把眼前這座高山剷平。
他很有毅力,經年累月地挖山,一點也不鬆懈。只是,他始終有一點困惑,這些山石和泥土,到底要怎樣才算不阻擋他呢?
他發現,山石敲得太碎了,變成石粉,天晴時滿天飛塵,一下雨就泥濘不堪。比起山石來說,反而更添不便。他設法把山石移走,結果遍地裂隙,沒有土更是危險。後來,他學會了鋪路,才發現石塊要大小不一,泥土也要有不同的黏性。而且開路還要考慮路逕、方向、功能、條件等問題。
幾十年過去了,這位修行人把山挖平了一大片,也開闢了一條可以行走的便道。但是他並不認為走在現在的道路上,比以往又方便了多少。為此,他一直無法確定,怎樣才算克服了障礙?
有一天,高僧即將圓寂,把他叫到面前,問道:「你的障礙克服了沒有?」
「還沒有。」修行人慚愧地回答。
「山頂挖平了嗎?」高僧問。
「弟子愚昧,不知道山頂應該算到哪裡?」
「是你眼睛看到的山頂,還是心裡想到的山頂?」高僧又問。
修行人突然心中一亮,號啕大哭道:「師父,我錯了,我的障礙是心裡的山,可是卻挖了幾十年眼前的山。」
「傻孩子,你再看看,你心裡有山嗎?」
文祥一直在想自己心裡的山,他也挖了幾十年了,他的目的卻不在去除障礙。他只是把石塊由東邊挖出來,堆到西側去,等到西面堆滿了,再挖來放回東邊。
這次,他由廣寒宮裡走出來,想不到真開了眼界,居然還有這麼多人,忙忙碌碌的在移山填海。一時之間,他自己的問題倒是找不著了。
「文兄,安頓好了?」
一隻手拍在肩膀上,文祥回頭一看,是百怪,身後跟著高出兩個頭的千奇。
「二位好,有人來送行嗎?」
「送行?是送終吧?」千奇哈哈笑道。
「不妥!不妥!不吉利!」百怪連忙止住千奇。
「老怪,什麼話吉利?」
百怪得意地說:「要符合客觀真實。」
千奇問:「現在要送我們出行,該怎麼說?」
百怪伸著頭想了想:「送行!」
千奇存心嘔他:「如果出行到最終呢?」
百怪毫不思索地說:「送終!」
千奇說:「這可是你說的。」
百怪滿意地說:「這是因果關係,所以吉利。」
文祥見他們倆拌嘴成習,好奇地問:「像你們這麼好的交情,有沒有為了意見不合而爭吵過?」
千奇搖搖頭說:「沒有。」
百怪卻大聲說:「有!」
千奇詫異地問百怪:「我們什麼時候爭吵過?」
百怪說:「別死不認帳,文兄又不是外人。」
千奇想了又想:「這麼多年來,我一直容忍你,絕對沒有跟你吵過!」
百怪繃著一張怪臉,恨恨地說:「我才一直讓你,別臭美!」
千奇拉著長長的馬臉,兩隻眉毛都皺成一堆了:「老怪!你摸摸良心再說!」
百怪兩眼一翻:「我的良心被狗吃掉了!」
千奇忍耐不住,也提高了聲調:「老怪!你這是無理取鬧嘛!」
百怪也忍耐不住,噗哧笑道:「老怪!這樣算不算爭吵?」
千奇這才知道上當了,一時間氣不打一處走:「你,你真要吵架?」
百怪說:「我讓你,我讓你。」
千奇氣不能消:「不要你讓!」
三個人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,這時,一聲汽笛鳴起,清越的嗚嗚聲,在太空艙內來回縈繞。同時響起一個甜美的女聲,她說的是世界語,但各人所聞,則是經電腦翻譯的母語:「各位旅客,本太空船麥哲倫CT二三號即將啟程前往火星。本船淨重十公噸,載重四萬公噸,船長一百公尺,高二十公尺,寬二十公尺。本船採用最新型的『反壓力』太陽能火箭,二十平方公里的磁帆。加速度四.五公里/秒平方,最高時速三十六萬公里,全程五千六百萬公里,需時七天。
「現在是二○五○年七月四日,世界時十時,月球日光時十六時。本船將於七月十一日十二時三十分,抵達火星金色平原熔爐城的札倫布太空站。太空船出發時,各位旅客務請就近坐下。因為加速及重力調整等技術原因,站立時可能會發生頭暈不適的現象,但是絕無生命危險,敬請各位旅客注意。
「本船有工作人員六位,機器人六十具。船長賈力.勞倫斯先生,有五個博士學位,太空航行記錄三百萬公里。這是首次指揮本船前往火星,敬請各位指教。」
廣播完畢,甲板上的燈光漸漸黯淡下來。
千奇笑道:「這種記錄還好意思說出來?」
百怪說:「你管他!反正是電腦全自動控制。」
文祥怕他們又爭起來,便說:「三百萬公里?可能說錯了吧?」
千奇道:「錯不了!據我所知,太空船長沒有人肯幹,當局曾經徵召過我,我倒無所謂,只是這個老怪不依,他堅持要當我的副船長!」
百怪啐道:「別臭美!是你不能離開我。」
千奇不理他,繼續說:「當局說,根據編制太空船上沒有副船長,但是還有艙務、程控等其他職務。老怪不同意,還吵著要電腦破例,設一個雙船長。」
百怪向文祥抱怨道:「老怪沒有良心,上次在海底鑽隧洞,明明是我一個人的差事,單人潛艇裝一個人就滿了,他還非去不可。兩個人擠成一團,可笑他腦袋差一點就被削掉一半,害得我們氧氣不足,白忙了半天。」
文祥聽得有趣,問道:「你們兩位一直在一起嗎?」
千奇說:「是啊!」
百怪說:「不是!」
千奇說:「怎麼不是?」
百怪說:「當然不是,進特遣隊以前,我根本不認識你。」
千奇說:「廢話!怎麼不說我出生時,還不知道你在哪裡呢!」
這時,汽笛又是一聲長鳴,艙中播出了送別的音樂。平躺在高台上的太空船,準備起飛了!只見一陣光華閃過,有如億萬金蛇流竄奔騰。三號艙門上的電離罩,緩緩地向四週退去,太空船則緊隨著冉冉升起。一進一退之間,承接得天衣無縫。
待太空船浮出了罩沿,船頭立刻轉向。船中各人明顯感到一股壓力襲來,此刻的加速度高達二十多個重力常數,即使有反壓力設施,大家還是感覺得出來。
文祥回頭一看,月球正迅速地退縮,不一會,已經縮成一個網球大小,在它旁邊的地球,則變成了一粒淺藍色的籃球。同時,陽光突然一暗,船身也略微震動。只見船尾冒出縷縷纖彩細絲,弩箭離弦般地向外射去,旋即散成一只空明的巨傘,簇湧在太空船後半部,那就是推動太空船的太陽風磁帆。
在這二十一世紀的太空中,彷彿十六世紀的大西洋,出現了一艘水母般的船隻,揚帆乘風,破浪驚濤,直駛向遙遠的他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