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錦江春色來天地

  文祥的艙位是四c三a,位於第四層左側的一間單人房。艙房約有十平方公尺大小,一應設備俱全。全部旅程需時七天,文祥不喜歡躲在船艙裡做夢,打算到頂層電離罩下的甲板,觀賞太空景色。
  這電離罩是利用高電壓使碳分子電離化,再用分子工程技術加壓降溫,重整碳晶體的結構。碳分子結合成正三角形,是最理想的穩定結構,每平方公分可以承受兩百公噸的壓力。這種電離罩通常是透明的,表面有一層微波感應薄膜,經由訊號的變化,電腦可以控制薄膜分子的排列,藉此變換電離罩的顏色。
  將微波訊號放大,並顯示在電離化的碳結構上,又稱「電離屏」。將電離屏與恆溫材料結合,便可製成「電離板」,是今日最重要的建築材料,年產量約為十億噸。
  在地球上,幾乎所有的電腦服務區都以電離板為建材。其優點是堅固耐震,且能將熱能轉換為電能,更重要的是其幾可亂真的影像顯示功能。通過這種與環境合而為一的影像,真實幻境及虛擬實境才得以竟功。
  在太空船上,電離板最佳的功能是可以自動調整艙房大小。基於各人的習慣,有人喜歡獨居,有人喜歡合住。在這裡,人人擁有相同的基本空間,但是隨時可以通知服務處,或分房,或合併。對電離板而言,只是一條電腦指令的處理而已。
  十平方公尺的空間雖然不大,但是除了必要的標準設備外,四壁及天花板五面都是擬真的景物,看上去氣魄恢宏,毫無狹隘局促之感。既然是擬真,所有的景色都可由旅客任意挑選。地面又置有感應器,只要人一走動,空間及景物就及時地呈三維轉換,真所謂步移景換、水送山迎,讓人難辨真假。
  不僅是太空艙,就以地球上的人來說,個人生存的空間是必備的,生活的基本物質也保證絕不缺乏。因此,「家」往往就成了個人生活的全部世界,除了家庭伴侶的選擇外,電腦還會協助人們,把家裡佈置得和想像中的天堂一樣。
  只是天堂僅限於家門之內,一超出這個範圍,便是「貝幣」的天下。所謂貝幣,是電腦統一規劃的世界貨幣,只是種虛擬的數據,記錄在個人的資料庫中,卻有一套很嚴謹的制度,是價值交換的標準。貝幣採十進位制,僅有元角分三級。個人的行為只要有利於大眾,就可換算為個人的貝幣值。
  根據二○二四宣言中的人權協定,人只要不出家門,一切需求都由電腦義務提供。包括衣食、能源、造夢機、身歷境設施,以及各種資訊服務,如公共媒體上亮相的「明星」清單、郵購寶石、金剛鑽、外燴的鮑魚餐、龍肝湯等等,應有盡有。
  的確,有人把家中裝潢成瓊宮玉宇、珍樓寶屋,甚至名山勝水、海市蜃樓;也有人嚮往自然景色,原始森林、石乳洞穴,簡直是五花八門,無奇不有。喜歡運動的人隨時可以「出發」到各種虛擬實境的運動場去,運動項目更是多如牛毛。若要贏想輸、甚至參加職業陣營,都可以隨心選擇。至於個人的技術水準,也是唯心論證,不論好壞都能參加正式比賽。只是在那種場合,一切全憑真功夫,如假包換。
  此外,這些由電腦所提供的「虛擬實境」,也都有專人製作,範圍遍及一應人生事務,以便任人挑選,隨意享受。
  但是,一出家門,就屬於「公共場合」,一切交通食宿等,全在電腦控制之下。公共場合需要付費,基本上是以時空係數計價,每十公里/小時為一貝分,至於太空旅行則另有規定。換句話說,一個人為公眾貢獻越大,他在公共場合的自由度就越高。
  如果貝幣值不夠,人就必須乖乖地待在「無障礙」的家中,若想出門,真可說是「連門都沒有」。如果身體不適,私用電腦上有各式生理探測儀器,舉凡體溫、血壓、血醣、尿酸、內分泌……等都可測量。一旦真的病了,則由電腦自動「遙診」。
  萬一憋不住了,想「外出」遊玩,虛擬實境保證包君如意。因為它能滿足各種感官需求,可以說比真實還要「真實」,但因限於設備,只能在家中使用。至於另外一種「虛擬幻境」,雖然聲色懾人,卻無法滿足其他如味覺、嗅覺與體覺等的需求。
  生存生活有了保障,小偷、強盜絕跡了,個人的虛榮心也有了發洩的管道,人人皆大歡喜。可是有利就有害,有得必有失,如果一切都是要有盡有,有就相當於無。人總是喜歡與別人相比,快樂往往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。一旦發現人人都快樂時,結果是快樂就相當於痛苦。因此,今人最常有的痛苦,就是發現別人沒有痛苦。
  有個很著名的故事,當事人是原英國爵士、第三屆人類議會議長愛德華.謝勒。他個性好勝,曾得過騎術冠軍、射擊冠軍,又是足球隊長,在社會上備受尊重,仕途也堪稱一帆風順。新時代的到來,他貢獻頗大,尤其是他的《法制與人權》一書,曾是電腦參考的重點。
  二○三二年,他卸任了,卻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。他認為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救贖,而他又累積了足夠的貝幣,因此終年在外旅行、發表演說。不料他的演說漸漸失去了聽眾,在「床頭金盡」之後,他仍不願回家。電腦當局便設計了一個陷阱,讓他不自覺地回到家中,但卻永生做著他自以為真的巡迴演說大夢。
  這件事是一位研究人員,在一篇學術報告中揭發的,被媒體稱做「卸任效應」。這篇論文發表時,還曾引起社會大眾的恐慌,大家紛紛要求電腦當局道歉,並保證不再有這種「陷阱」發生。結果,電腦果真公開保證,只是在缺乏客觀佐證、真實與虛幻交錯的生活中,誰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,不能相信什麼。久而久之,大家都茫然了。

  文祥跨上最後一個梯級,站在頂層甲板上,眼前頓時一片燦燦繁星。穿過透明的電離罩,可以清晰地看到太空無垠的景色。這時地球正浮在半空,像一個巨大的水晶球,山海平疇,在白雲蒙翳下隱約可見。
  甲板是由一塊塊約半公尺見方、反光柔和的明磚鋪成的,有些區域畫有座椅等形狀,人只要稍作停留,就有座位升起,機器茶几則自動送上目錄,供應各式食物飲料。
  文祥選了一個視野較佳的位置坐下,左側有一位衣著光鮮的白種中年人正準備坐下。那人見右側有人,立刻從口袋掏出一張金卡,在文祥面前晃了一晃,說:「它就是我,先生你呢?」
  文祥莫明其妙,耳內文娃已開口了:「卡門.米勒,心理復健師。」接著又補充了一句:「這是復古的新時尚,有些人喜歡用名片自我介紹。」
  心理復建是新興的一種職業,以「客觀心理」為理論根據,相關的從業者有心理師、辨證師、復健師等,專門為人解決真假不分的問題。
  事實上,客觀心理學可以說是佛洛伊德「夢的解析」的延伸。由於大眾有此需求,他們也就成為自由業中炙手可熱的驕子,有些心理師經常週遊太空,儼然電腦時代的新星。
  「在下文祥,藝術從業員。」文祥怕被認出來,特意把帽子拉低。在這個時代,衣著十分自由,室內戴帽是很正常的事。
  「好極了,那我們有得聊,我也從事藝術品的鑑賞與收藏。」
  「喔!卡門先生,你可能誤會了,我是從業人員,不是藝術創作家。」
  「嗯,那你對薩邁爾的瘋狂畫有什麼看法?」
  「我沒有看過。」
  「那總聽過華特.史耐德的月球交響詩吧!」
  「也沒有。」
  「列文斯基的希希里里舞呢?」
  「沒聽說過。」
  「真的?那你總有什麼喜歡的藝術吧!」
  「我喜歡潑墨山水。」文祥被惹煩了,只好反將一軍。
  「黑色有深有淺的山水畫?那是誰的作品?」文祥說的是漢語,卡門聽到的是電腦的即時英譯。即令電腦翻譯水準不惡,遇到一些專有名詞,經常會譯得出人意表。
  「八大山人。」文祥見卡門一臉奇異的模樣,暗暗好笑。兩人話不投機,卡門只好聳聳肩,自顧自的點飲料去了。
  文祥右邊有一大片空位子,沒有多久,便來了七個怪模怪樣、膚色各異、身材不一的人。為首的是位黑人,他體格魁梧,頭插羽飾,身披虎皮,手中還握著一根金光熠熠的權杖。他先環顧四週,黑白分明的眸子,掃過時令人不寒而慄。
  「古嚕嚕,你坐這邊!」黑人指著左前方一個位子。
  一個猴子一般,古銅皮膚,只在下身圍了一圈玄色皮兜、乾瘦得不成人形的中年人,一聲不響,三兩下跳進了指定的位子,兩眼猶骨碌碌地四處張望。
  「格瑞達,你坐在他右邊。」
  格瑞達聞聲,從人群後慢步走了出來,她一亮相,全場為之一歎。那一頭如雲金髮、惹火的身材,白裡透紅的膚色,已夠引人遐思綺想,再看她舉手投足間,媚目流波、柔肌顫動,直讓人骨髓酥融、魂銷魄蕩。
  「老大,叫我跟那死猴子坐呀!」
  連她的抱怨聲,都讓人盪氣迴腸,甲板右側有個漢子立刻站了起來,興奮地說:「我這裡有空位,快來這裡。」
  格瑞達向那人拋了一個令人窒息的媚眼,略帶羞意地「嗯」了一聲:「小傻子,別急,待會夢中見,看你能活多久!」
  「坐下!」黑人用權杖一指,格瑞達伸了伸舌頭,黑人語帶玄機地說:「有人不知死活與我無干,妳給我規矩點!」
  那漢子見格瑞達沒有過去,大聲嚷道:「喂!你這黑小子,是誰不知死活?」
  黑人緩緩地回過頭去,目不交睫地瞪著那漢子。過了一會,那人居然不聲不響,乖乖地坐了下去。
  「千奇!百怪!你們坐在他們旁邊。」黑人繼續唱名。
  一個身材高瘦得出奇,一個卻矮胖得要命的兩個怪物聞聲而出。那高個子身著白麻布衣,昂首大步走在前面,回頭卻對矮子說:「老怪,坐先。」
  百怪一身黑色,頭只及千奇的胸部,個性似乎出奇地倔強。
  「老怪,坐先。」
  「你坐先!」千奇再讓。
  「你才坐先!」百怪堅持。
  千奇滿面得意,欣然就坐。百怪見他面帶微笑,眉頭一皺,想了想,搖搖頭,也坐了下來。
  文祥因見千奇、百怪二人帶有粵人口音,心存好感,便多加了一分注意。照他們的行逕看來,不像有德有能的公職人員,也不似有才氣的藝術家。說是自由業,卻又像個部隊般,紀律嚴明,簡直有點不倫不類。
  在不願打擾他人,或不希望被別人聽到的情況下,文祥便用「指語」與電腦交談。
  指語是倉頡輸入法的一種,原則上不論手放在何處,只要按照一定的規則,電腦就可由指關節運動的位置,讀出主人所輸入的字碼。這種方法曾經使用在手握的輸入裝置上,由於手可以自由置放,輸入者得免於疲勞。但因不久之後,語音輸入技術即告成熟,故並未大量推廣,只流行在倉頡法的使用者當中。
  「他們是什麼人?」文祥用指語問道。
  「他們是特遣隊隊員,為我們工作。」
  甲板上相繼來了不少人,大家談笑生風,卻一點兒也不顯嘈雜。這就是音障的效用,電腦根據環境音波,使之反相,抵消部分音量,以免吵及他人。如今音量控制已經是電腦服務的基本項目之一了,由於二十世紀搖滾樂的泛濫,全世界有數億人聽覺受損,而且心理上呈現暴力傾向。是以噪音、毒品、犯罪、空氣、飲水五者,同為二十一世紀電腦當局防治污染的重點項目,而且取得了顯著的成效。
  文祥想聽點音樂,文娃非常瞭解他的喜好,立刻啟動音障,播放他最喜愛的輕音樂。在樂音中仰視點點繁星,啜飲新泡的香茗,文祥真忘了身在何處。
  過了不知多久,文祥面前的指示燈亮起,是左鄰的卡門,向他問詢。
  文祥真不想被打擾,但也不忍拒人於千里之外,只好關閉了隔音障,問道:「請問有什麼事嗎?」
  「我想告訴你,我對中國藝術非常尊敬,只是一竅不通。」
  「別放在心上,我知道的也有限。」
  「還有一件事……」卡門囁囁嚅嚅,欲言又止,最後終於鼓起勇氣,說:「老實對你說,我有一個很嚴重的毛病,電腦沒有用,必須有人幫忙。」
  「你說,只要我能力所及,應該沒有問題。」
  「請問你會在這裡待多久?」
  文祥楞了一下,他原來只想再坐一下就走,卡門這麼一問,自己反倒不好馬上離開,便隨口道:「大概個把小時!」
  「那好極了,我必須休息一下。我是心理學家,所以很瞭解問題所在。我們經常難分事物的真假,所以必須先找一個可資佐證的客觀標準。」
  「那我能做什麼?」文祥最怕人喋喋不休,連忙打斷他。
  「我是說,希望你能做我的客觀佐證。」
  「怎麼做法?」文祥覺得不可思議,對方是個心理復健師,居然還要自己做他的客觀佐證。所謂客觀佐證者就是在對方弄不清真實與虛幻之時,有責任提醒對方,當前這一刻才是真實的世界。
  這是心理學家分辨真假的訣竅,由於人對電腦依賴過深,連在夢中都離不開他,結果電腦也成了主觀的一部分。真實是一,而假象無盡,但是人卻要求在任何幻境中,其刺激與感受都要和真實一模一樣。電腦完成了使命,人也迷失在真假之間。
  所以,一個客觀的真實佐證,就像燈塔一般,有指點迷津的作用。只是意志力不堅的人,難保不把燈塔看做螢火蟲,反而去撈水中的月亮。幫忙當然應該,只是這話出自一位心理復健師之口,就很不尋常了。
  卡門顯然是走頭無路,只好坦白地說:「請不要見笑,我來月球的時候,因為太寂寞了,出了一點問題。當時因為太空船正在做重力轉換,我一時頭暈,神志不清……」
  「那是生理的問題,與寂寞不相干。」
  卡門擠擠眼睛說:「我知道,但是他們不知道呀!」
  文祥懶得跟他胡扯,便問:「我能做什麼呢?」
  「你只要提示我,這是太空船就可以了。」
  「只要提醒你你在太空船上?」
  「是的,必要時,可以用力把我打醒,千萬別讓我一個人睡在這裡。」
  在烏沈沈的太空中,寧靜才是主宰,往前看去,就像一匹大莫與京的玄黑天鵝絨緯幕上,綴滿了無量無數的大小晶鑽。這時是地球的七月,黃道帶上,木星即將與地球、太陽成一直線,亦即所謂「木星衝」的位置。在這裡看木星,其亮度比地球上強得多,相當於一等星,在「人馬座」附近閃爍,非常耀眼。
  木星探險也曾是熱門話題,它直徑大而自轉快速,在赤道上,風速每小時高達四萬五千公里,相當於地球赤道風速的三十倍。那個著名的「大紅斑」,實際上是個發生在三百多年前形成的「熱帶颶風」,其面積比地球還大上三倍。此外,木星質量極大,密度卻甚低,球表全為液體。但是,人類還是在上面建了基地,供科學研究用。
  木星的衛星「歐羅巴」環境沒有那麼惡劣,上面還有結成冰狀的水,但不宜人居。因為木星強烈的引力,像個暴君一般,時時凌虐它的衛星,每日使之扭曲變形數次。若以地球的經驗來說,等於是每天不斷地發生十六級大地震。
  其實,以當今的技術而言,人根本不必親身到任何地方探險,電腦機械人早已遍佈太陽系每一個角落。機械人沒有生死的困擾,只要有能源,它就是人類遙控的超級感官。再加上「模擬真實系統」,其效果遠比人親自抵達現場還要理想。
  這種鏡頭,文祥在工作過程中,為了參考實況,在電腦協助下,經常觀察。此刻是乘坐太空船去火星,其實他對木星的認識反倒比火星為多。
  這時,陽光從太空船的磁帆後方照了過來,放射出五色迷離的極光。大部分的時間,極光只是一種淡淡的影子,就像肥皂泡上的彩絲一般。偶而,一陣抖動,又似飄浮不定的彩帶,被狂風颺起,散開滿天麗彩。
  陽光被太空帆吸收了,只剩下一圈暗紅的虛影。在右側下沿,有一圈淡藍的圓球,又似一顆兒時把玩的大玻璃彈珠,虛懸在漠漠遙空,那就是人類的故鄉。
  太空船裡一片寂靜,一切都漂浮在星空裡,耳邊是巴哈的「G弦之歌」,文祥乘著音樂的翅翼,在九萬里之上,與群星同做逍遙之遊。
  當前的目的地是火星,去做什麼?採訪,報導,又為了什麼?為了那些終生沉迷在夢幻中的人們?當文祥專心於工作時,每一個動作都有明確的目標,從來沒有困擾疑惑過。一旦閒了下來,時間便成為動力,驅使著神經網絡,漫無止境地在記憶經驗中搜索。
  十幾年前,文祥還是時代的新鮮人,正好與電腦同步地茁壯成長。當時,他正從事虛擬實境的攝製工作。他先選定需要的動態圖形,再利用電腦視覺辨識的功能,將之轉換成立體點線資料。這種工作需要極為敏銳的審美觀,還得頭腦清晰,才能將龐大的資料整理分類,與概念結合運用。
  小倩是個模特兒,有一副甜美的面容和勻稱的身材,專作各種姿態表演。文祥發現她不僅有亮麗的外表,也有極為穎慧的頭腦。
  在一起工作了半年多,他們墮入了愛河,誓言共結同心,廝守終生。其實這種故事早已是陳腔濫調了,人們生生死死,來來去去,只有這種不知情感為何物的原始力量,能從遙遠的過去,一直延伸到今天、未來。
  這種愛情故事,唯一與過往有所不同的,只是時空環境變化的因果關係。就在二人情投意合、水乳交融之間,國際競爭沒有了,族群對立不存在了,貧富相峙消弭了。他們慶幸生長在這個自由自在的時代,地老天荒,幸福無邊。
  怎麼都想不到,文祥正潛心工作,摒除外在聲色引誘的當兒,他發覺小倩變了。他曾懷疑是否兩人的性關係不夠協和,雖然這不是問題,文祥還是努力地滿足她,直到她每每香汗淋漓,次次高潮不斷。然而,有一天,在激情過後,小倩還是斷然向他攤牌,她唯一要分手的理由,是要嘗試更新奇的生活。
  文祥從雲端跌落深淵:「什麼新奇的生活?」
  「我要自由!」小倩絕望地喊著。
  「妳還不夠自由嗎?我從來沒有干涉過妳呀!」
  「那麼,放我走吧!讓我離開!」
  「難道妳忘了我們的誓言?」
  「可是,我也有遺忘它的自由!」
  小倩走了,文祥還不死心,他追了出去,尾隨在後一看,幾乎氣蹶。原來,小倩加入的是一個性愛俱樂部,在那裡唯一的活動便是性交。
  這種俱樂部會員眾多,全球約有十幾億人。幾個月前,文祥曾來此攝影,還特意帶了小倩同來,讓她開開眼界。這裡除了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軟硬體設備之外,其進行的儀式、交合的過程、搭配的對象,花樣之多更是聞所未聞。
  他們不僅有理論基礎、實戰經驗,還獲得電腦當局的特別通融。緣因性交全然是一種體覺刺激,再有技巧,日子久了,感覺閥就會麻痺。如同過去有人吸食嗎啡一般,越吸癮頭越大,刺激強度必須一再提高,否則不能滿足。
  電腦當局之所以特別通融,是基於能源價值的考量。因為這些人全部且唯一的活動,就是性交,除了簡單的食物外,從來沒有其他的需求。而性交不僅不耗電,尚且能發熱,更能由熱生電--這些人可以說是一種自發式的「生物發電機」,當然是多多益善。
  電腦又通融什麼呢?原來每當性交者的感覺閥升高到了極限時,電腦便用「生理代謝器」加以治療,使其感覺閥降低,低到人們又能歡享「初試雲雨」的情趣。
  文祥還記得,當時小倩很不齒這些人的行為,她認為這是對人性莫大的侮辱。
  「電腦當局怎麼可以這樣?你看這些人,他們變成什麼了?」
  文祥還一直替俱樂部辯護,怎麼也想不到,自己最心愛的小倩,如今也成為「電源」的一部分。以致他每一想到用電,心中就如刀割輪絞,痛不欲生。
  在這無垠的太空裡,電源直接來自太陽,為什麼還是會想到她呢?以文祥的條件,大可以向電腦當局申請,把這一段慘痛的記憶清除掉。可是他寧願自我放逐,因為在潛意識裡,他太愛小倩了,他既不願想起、偏生又不能忘記她。
  文祥坐不住了,也該去洗手間了,他一按身旁的控制鈕,開啟了一條便道。他站起身來,前面甲板上出現了一條青熒熒冷光照就的道路,中間有連續閃動的箭頭,直指後艙一個半圓的穹門。
  文祥走在便道上,頭頂著點點星辰,別有一番夢幻的滋味。想想自己也實在太不爭氣了,小倩是過去的幻覺,不切實際,他甩甩頭,想把記憶中的小倩甩出去。
  到了盥洗室,他取出身上的排洩包,丟在回收筒內。既然是在船上,一切便利,可以每天處理,他便取了一個一日份的排洩包,裝在股間。這也是電腦的一大德政,人的排洩器都已經過改裝。排洩包有特殊的功能,會將水分排出,臭氣分解掉,只留下乾粉狀的化學物質。這些回收物是最佳的有機化合物,經過電腦分類處理後,可以循環再應用。
  一出盥洗室,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就跳入眼中,是千奇與百怪。
  只聽千奇說:「有請,行先!」
  百怪睜大眼睛,想了一想,毫不客氣,跨著大步就進去了。
  文祥正要開口和千奇打招呼,百怪又開門,探出一個圓頭來:「幾天?」
  「一天。」千奇答。
  「為什麼一天?」
  「隨你。」
  百怪想了又想,最後決定:「一天!」
  「千奇先生,去火星貴幹?」文祥覺得千奇風格清雅,有出塵之感,頗令人心儀。
  「公幹。」
  「我是文祥,去火星採訪。」一聽是公幹,文祥倒不好再問了。
  「幾號頻道?」
  「我是特約的獨立攝影師。」千奇約有兩米高,文祥在他面前不得不抬頭。這時光線由下照上來,帽簷形同虛設,一張臉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的。
  千奇打量了文祥一會,說:「噢,是你,我們一家人。」
  「一家人?」文祥看千奇的神情,知道已經被認出了:「你們也是出任務的?」
  「我們製造任務。」正說著,百怪開門出來,千奇對百怪說:「認得他吧?」
  百怪看了一陣,說:「不識。」
  「老怪!那個隕石!」
  百怪突然想起了:「衣服不對!」
  千奇轉對文祥說:「文兄,你最好換容,省得麻煩!」
  「到哪裡去換?」文祥也想過要易容,但這種事他沒有經驗。
  千奇便對百怪說:「我先去換包,再來給他易容。」
  百怪嘴巴一撇,說:「我來。」
  文祥還來不及推辭,百怪已經一把將他的帽子掀下,丟到一邊。一手抓住文祥的下巴,仔細看了一會,另一隻手從身上掏出一瓶油膏,迅速在他臉上抹了幾下。文祥只覺得臉上涼颼颼的,百怪往後退了一步,歪著圓溜溜的腦袋看了半天,又在文祥兩頰處捏了兩把,一張大口裂得有十公分長,笑說:「像個大姑娘了。」
  「這就叫易容?」文祥還以為他在開玩笑。百怪從口袋取出一面鏡子,文祥一照,自己的臉變圓了,果然換了一副面容:「怎麼會?你什麼都沒有做呀!」
  千奇開門出來,看了看文祥,搖頭說:「馬馬虎虎!」
  百怪不服氣:「怪他的臉太瘦。」
  千奇說:「該變得更瘦一些。」
  百怪不同意:「怪他骨架太大。」
  文祥知道他們喜歡拌嘴,便插口道:「多謝了,只是我該怎麼變回去?」
  千奇說:「簡單,洗洗就好。」
  百怪說:「不對,要用藥水洗。」
  千奇說:「當然用藥水洗!」
  百怪說:「你不說明白,他就不敢洗臉了。」
  文祥又問:「這樣能保持幾天?」
  千奇說:「一個月。」
  百怪偏不同意:「一個月零一天!」
  千奇對文祥說:「文兄別見怪,他喜歡強辯。」
  文祥說:「本來麼,真理越辯越明!」
  百怪一聽,大喜過望,一巴掌拍在文祥屁股上:「好兄弟!」
  三個人談得投機,乾脆另外找了座位,用音障與外界隔絕,準備聊個痛快。
  言談中,文祥才知道,半年來地球上變化很大。有個「人性自覺會」的組織,專與電腦鬥法。那些人都是過去社會上的精英,行為舉止又完全符合電腦的規範,只是意見較為激進,電腦當局也無可如何。
  其實,早在二○年代,就有很多反對電腦管理的人,堅持不肯妥協。幾十年來,他們生活在一些樵牧不至的崇巒峻嶺中,有些甚至滯留在生存艱困的沙漠裡。近年來,他們勢力漸增,經常偷襲掠奪電腦城,當局一再姑息容忍。只是怕引起民眾的恐慌,所以對外一概封鎖消息。
  這次火星盛會,電腦已掌握了明確的證據,除了這個「人性自覺會」組織,要利用傳媒作秀宣傳以外,還有一些反對團體也在進行活動。為了應付各種突發事件,當局特別調集了特遣隊的危機處理小組前往。
  千奇見文祥一無所知,慎重地叮嚀他說:「文兄,你是獨行俠,我們打團體戰,彼此一家。但到了火星後,我們要裝作不識,免得連累你。」
  「怕什麼?」
  「有要事,可以通過電腦找我們。如果碰到陌生人,可以用手語,像這樣握一下。」說罷,他握住文祥的手,作了個暗號:「對方也這樣回應,便是自己人。」
  「讓我來驗證一下!」百怪也伸出手來,文祥學著做了個暗號,百怪搖頭說:「不對!不對!」
  「我是照千奇兄教的方法做的呀!」文祥不知道哪裡錯了。
  「那當然不對了,要照我教的方法。」
  「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?」
  百怪兩眼一翻:「當然不同,你沒見他手長?我手短?」
  文祥想起核子爆炸的事,便問道:「你們知道最近有人做核子試爆嗎?」
  千奇是見怪不怪:「試爆算什麼?在偏遠一點的地區,還有武裝衝突哩!」
  文祥驚問:「現在還有這種事?」
  千奇說:「人就是人!狗改不了吃屎!」
  百怪說:「胡說!人是人與狗吃屎有什麼關係?」
  千奇說:「是呀!我說話與你插嘴有什麼關係?」
  文祥忙岔開說:「當局難道不管嗎?」
  百怪說:「當局能管什麼?」
  千奇說:「你應該知道呀!我們就是到處給當局揩屁股的人。」
  百怪搖頭說:「當局沒有屁股!」
  文祥說:「我只負責資料編碼,別的不管。」
  千奇說:「那你去火星幹什麼?」
  文祥說:「我不知道,當局說,要我去做她的耳目。」
  三人正談著,耳內文娃突然說:「卡門先生有狀況!」
  文祥這才想起,卡門曾一再交待,不要讓他一個人睡在那裡,自己完全給忘掉了。幸而文娃提醒,否則就要失信於人了。
  文祥便對二人說:「我答應了一個同伴要照顧他,現在該回去了,下次再聊吧!」
  就在此時,前面燈光亮起,只見一個人衝到走道上,手舞腳蹈地大聲喊著:「失火了!失火了!燒起來了!」
  文祥一看,正是那位心理復健師卡門,連忙站起來,說:「糟了,就是他。」
  千奇道:「他是誰?」
  文祥來不及回答,趕到前面,一把抓住卡門,大叫:「快醒醒!你在做夢!」
  卡門一把抱住文祥,大聲哭道:「救命!救命!我不想死!」
  千奇一個箭步跑過來,像抓小雞般,一把拎起卡門的衣領,卡門兩腳離地,猶自掙扎不已。還好有隔音障,倒是沒有吵到別人。
  文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文娃又說:「告訴他,這是太空船。」
  一語提醒夢中人,文祥對著卡門的耳朵,大聲喊道:「卡門先生,這裡是太空船,是客觀的真實世界!」
  這句話果真有效,卡門先是楞了半晌,終於釐清了思緒。他一眼看到高出他一個頭的千奇,又看看文祥,困惑地說:「那你們是誰?拎著我做什麼?」
  千奇把他放下來,冷冷地說:「我怕你跳到太空去。」
  文祥說:「這位是千奇先生,是同船的旅客。」
  卡門卻怔怔地望著文祥:「那你又是誰?」
  文祥大異:「我是文祥啊!先前坐在你旁邊的。」
  卡門打了自己一個嘴巴,努力想清醒過來。他抬起頭,仔細地分辨滿天星斗,又轉過臉,盯著文祥看了又看。最後還是搖搖頭,自言自語道:「這個夢怎麼如此奇怪?明明像真的,偏偏又是假的。」
  「是真的,你剛才還叫我提醒你。」文祥解釋說。
  「不對!不對!那是另外一個人。」
  文祥這才想起自己易容了,便說:「卡門先生,不要懷疑,我就是文祥。因為剛才易了容,看來胖了許多,而且沒戴帽子。」
  卡門仔細地看了又看,漸漸恢復鎮定,露出了羞愧的笑容,說:「果真是你,謝謝你們,剛才那個夢實在太可怕了。」
  千奇逕對文祥說:「行再相見。」便與百怪二人回座位去了。
  卡門左顧右盼了一番,確定並未驚動他人,這才安心地與文祥回到座位上。二人剛剛坐定,卻見一個身材碩壯、身穿長袍的男子,走到他們面前。
  「恕我冒昧,適才看到這位先生患了妄想症,不知是否在治療中?」那人說。
  「謝謝你,他正在治療。」文祥說。
  那人又問:「請問用的是哪種治療法?」
  這下難倒文祥了,好在卡門已經恢復正常,便接口道:「我自己就是復健師,只是因為接觸的病患太多,心理負擔太重,一下子失常了。」
  那人點點頭,左手輕輕一擺,一道紅光微閃,腳邊便出現了一張氣墊椅。他坐了下來,顯然打算長期抗戰,接著對卡門說:「嗯!客觀糾正法!老實說,要是真的有效,這幾十年來,病人早就絕跡了。」
  「客觀糾正法有哪點不好?我治好的病人數不勝數。」卡門感覺被侮辱了。
  「我絕對相信你說的,但是病人也越來越多,是吧?」
  「這是時代病,不是我的技術有問題。」
  「請不要見怪,這個時代新技術層出不窮,新的總比舊的好。」
  「哪有什麼新技術?我經常上網看心理通報。」卡門開始生氣了。
  「這樣說好了,」那人按捺著性子:「你想想,當你知道客觀佐證是什麼的時候,是不是你的潛意識也知道了?」
  「那當然。」
  「那麼,在幻境中,潛意識扮演什麼角色?」
  卡門當然不笨,他之所以會出問題,就是潛意識在作祟。不止是他,其實人人如此,明明記得千萬要查驗客觀佐證,但每次在夢中印證時,答案都完全符合,讓人不能不相信。更糟的是有時人根本忘了客觀佐證是什麼,尤其在幻境中,不論怎麼驗證,或用什麼應證,主觀感覺上都認定是正確的。
  多年來,連卡門自己都懷疑這種唯心的客觀論證。但他只是一個復健師,既非理論專家,又非學界巨擘,只要生意不斷,主觀客觀沒有分別。
  儘管如此,他卻不能在陌生人面前,輕易地豎白旗。他反駁說:「你說的是歪理,你看,我這不是回來了嗎?」
  「何必騙自己呢?相信你一定知道一些案例,據第五八一○號通報,循環夢最多的是一個南非婦女,共有一百多層。每次她都認為真的醒過來了,結果還是在夢中。她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,最後總算回來了,她卻堅信自己還在做夢。」
  「好吧,你說,憑什麼你能證明現在是真實的?」
  「我當然能證明,只是你目前不會接受。」
  「你說說看。」
  「我有個絕對標準。」
  「絕對標準?哈,這是相對世界呀!」
  那人說:「雖然時空座標是相對的,我們卻能夠建立層次的絕對座標!」
  卡門咄咄逼人:「怎麼建立?在哪裡建立?」
  「你真想知道?」
  「只要你說出道理來。」
  「你總相信意識能判斷真實吧!」
  「可惜在幻境中,潛意識卻取代了意識。」
  「對了,我們可以把絕對座標鎖定在意識上。」
  「廢話!怎麼鎖定?在腦袋裡裝一個接收器?還是換一個腦袋?」
  「都不是,我們已經找到了意識的結構式!」
  卡門臉色一變,他知道人類研究腦波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。不要說結構,連腦波的性質都還沒有定論。如果這是事實,那表示有人已經可以箝制別人的思想了,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?他心裡一動,惶急地問道:「你怎麼證明?」
  「老實說,我坐在這裡是意識到一股巨大的能量正在醞釀。顯然和你無關,而……」那人仔細看了看文祥,繼續說:「也不可能是他,他太單純了,像一張白紙。但是我的直覺不會錯,你方才的夢境有什麼特色?」
  卡門想了想,說:「我夢到發生火災,附近已經燒起來了……」
  那人聳聳肩,起身收了氣墊椅,對卡門說:「原來如此,一定是你激烈的腦波活動,讓我誤會了。對不起,再見!」
  卡門還待追問,豈知那人一轉身,已沒入了昏暗的走道。
  文祥雖然不大懂他們談話的內容,卻看得出卡門臉色慘白,六神無主,便問道: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  卡門仍自驚魂未定,沉思了一會,說:「如果真能探測腦波,我怎麼會不知道?萬一是真的,人類再也沒有指望了!」
  文祥見卡門神情嚴肅,語重心長,心裡也感到一股涼意。
  「兩位,打擾了。」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,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。文祥抬頭一看,是個身著灰色衣裝的中年白種人。
  「有什麼事?」
  「剛才有個人跟你們談了半天,你們知道他是誰嗎?」
  「不知道。」文祥說。
  「唉!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話,他就是魔鬼。」
  這更離奇了,是不是還在夢境中?卡門開始懷疑他的客觀佐證了,他東看西看,沒錯!分明是在太空船裡。話說回來,為什麼太空船就一定是客觀真實呢?他一直在地球上工作,好不容易累積了足夠的貝幣,為了申請參加火星週年慶,他還下了不少功夫,動用了一些關係,才獲得電腦當局的批准。
  但這也不能證明這個故事就是真的呀!真與假到底要如何分別呢?
  「那請問你是誰?」文祥沒有這種困惑,單刀直入地問道。
  「我是實信會牧師,大家都叫我約翰。」
  「我叫文祥,他是卡門。」大家握了手,文祥說:「我們只是在討論一些心理學上的問題,也沒談出什麼結論來。」
  「我說他是魔鬼,因為他具有極大的神通。我們的信徒是以堅貞出名的,但只要跟他交談過以後,他們的信仰就改變了。」
  「啊!他是個傳教士?」
  「也不像,我跟蹤他很久了,沒有見過他的教堂,沒有聚會,也不讀經。」
  「你跟蹤他很久了?多久?」
  約翰默算了一下,說:「有二十三天了!我們教會有累積的能量,所以我有私用的交通工具。但是他更厲害,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,突然就失蹤了。」
  文祥覺得約翰言語矛盾,輕描淡寫地說:「可是你還是把他盯得牢牢的呀!」
  「這就是我難以理解的地方,每次我要放棄時,他又出現了。」
  「你不覺得他是在玩弄你嗎?」
  約翰想了一下,說:「有可能,可是為什麼呢?」
  卡門倒是突然想通了,他說:「不是為什麼,而是怎麼做到的!」
  約翰說:「怎麼做到的?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!」
  文祥說:「多半是你在做夢!」
  約翰說:「不錯,我常常做白日夢,覺得自己在地獄中受苦!」
  卡門自信地說:「我知道了!」
  約翰迫不及待地說:「你知道了?好極了!快告訴我!」
  卡門說:「三言兩語哪裡說得完!這是我的名片,我來給你做心理治療吧!」
  
  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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