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萬方多難此登臨
月球轉航中心是棟拱柱圓穹的建築,佔地約十二萬平方公尺,穹頂最高處離地面有五十公尺。內部裝潢得美輪美奐,一律採用月球上的高級建材,顯得雄麗罕匹、脫俗出塵。
地面鋪的是一公尺見方、磨得晶瑩剔透的「月玉」。巧妙的是,走道兩旁都置有雅黃色的螢光燈,令月玉半透明的表層下,閃動著淺淺的光暈。月玉光暈有種特性,在交角三十度時,會產生霧濛濛的虛影,人走在其上,頗有漫步雲端的情趣。
走道附近還有不少刻意栽培的花草,由於月球的重力比地球小六倍,這些花草都長得極為高大,繽紛簇映,幽香豔色。其中最為人喜愛的,是一種名叫「月姑娘」的草本植物。葉子呈淡藍色,圓形素沿,看上去很像一輪明月。
路上行人不少,經常可以看到一些神思恍惚的夢遊人,還停留在迷離幻境之中。這時,總會有人好心地上前察視,看看是否能把他們喚回現實。幸好能到月球來的人,都是電腦當局篩選過的知識份子,大不了迷糊一陣子。在地球上情況就嚴重得多,文祥曾見過有人當眾醜態百出,人格尊嚴掃地,這也是他寧願遠離人群的原因之一。
這裡有各種商店,人們逛商店本是一種懷舊的享受,真正的樂趣,卻在討價還價的過程。店裡的服務員,不論是真人還是生化人,都很親切地與顧客周旋。買賣結帳則由電腦處理,絕無不法的可能。因為不僅電子偵測系統無所不在,而且個人的經濟狀況,全都在電腦嚴密的掌控中,一進一出錙銖必較,絲毫不差。
雖說電腦食譜變化繁多,文祥在吃了半年的自製食物後,總難免想換一下口味。他東張西望,最後看中了一家中國餐館,在一排西式建築中,紅牆綠瓦、飛簷雕棟,顯得十分搶眼。尤其那一面高挑的酒旆,上面還有一行草書:「玉兔金桂怡人香酒」,無風自動,更是招搖。
正中金字招牌上大書「月樓」二字,門前有一對翡翠石獅子,雕工精細,神采生動。左右分立兩根合抱的朱紅圓柱,材質非木非玉,只見柱中光華流動,變幻不停。
真正令人矚目的,則是門內那兩扇縷空的碧玉屏風,一扇是吳剛伐桂,另一扇則是嫦娥奔月。文祥搖了搖頭,覺得這種雕鏤繢飾是華貴有餘而韻味不足。管他呢!反正是來進餐的,俗不俗,還不是一樣進了消化系統?
文祥剛跨進大門,一位身著唐裝的侍者便迎了上來:「客倌,幾位?」
「就我一人。」文祥看了一下四周,問道:「有沒有清靜一點的雅座?」
那侍者正仔細打量著文祥,突然他興奮地大叫:「你不是剛才那位……」
人人聞聲驚顧,文祥知道這一來麻煩大了。所幸他早有準備,立刻接口道:「你也看了轉播?那是我的孿生弟弟,我正要去找他。」
「真的?令弟真有種,新聞說他只受了輕傷。你找到他以後,千萬要帶他來敝店,全部免費招待。」
正在用餐的客人聽了,莫不大聲叫好,紛紛起立,向文祥致意。
角落上還有一人舉杯對文祥說:「有種!有種!恭喜你!」
文祥向他道了謝,又對侍者說:「我那個弟弟就是喜歡冒險,這算不了什麼!」
「算不了什麼?為我漢家兒爭光呀!」
「爭光?怎麼你到現在還有人種歧視?」
「客倌!什麼人種歧視?那是舊時代的政治口號!老實說,誰不歧視誰?現在不談國家了,可是膚色歧視還在,有人把皮膚漂白了,又有氣味歧視!我說為漢家兒爭光,可是真心誠意的。這年頭生意不好做,人人都躲在家裡做春秋大夢。好不容易有了個大新聞,又是漢家人,大家出來聚聚,小店才有點人氣,好氣死我的法國芳鄰……」
侍者邊說邊帶路,這時已經上了二樓,他轉身神秘地對文祥說:「您可知道,令弟的盤口是多少?」
「盤口?什麼盤口?」
「大夥都在賭呀,我賭他是一級輕傷,盤口是五賠一。」
文祥一聽,大倒胃口,再想想又覺得這些人也真可憐。生命原本為了生存,現在生命的意義不知何在,日復一日地活著,不找些短暫的目標,又待如何?自己呢?一個任務接著一個任務,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生活得興奮些,提供一點麻醉資訊嗎?
文祥就座後,侍者把垂簾放下,大廳中人物若隱若現,馬上感覺安靜了許多。雅座的另一端靠窗,窗前有透空的雕花欄干。文祥點了菜,便悠閒地俯瞰窗外往來穿梭的行人,一面回想方才遭隕石襲擊的經過。
突然,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。文祥回頭一看,桌子另一端,已經坐了一位十來歲的少女,身著火紅勁裝,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。
這位少女長得相當可愛,其實在基因工程發達的今天,想找一個長相不佳的醜人,只怕比登天還難。好在各人的審美觀還有差別,否則人人成了一個模子範出來的複製品。文祥比較喜歡圓臉,而這位少女,不僅臉很圓,眼睛也圓,連嘴角也是向上翹起的圓弧。
「小姐,我認識妳嗎?」文祥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。
「應該!不過這並不重要,我認識你!」
「不!妳認錯了!」文祥連忙解釋:「那是我弟弟,我們長得很像。」
「別來這一套,首先我們約法一章,你如果不同意,我立刻就走!」
文祥見少女態度直爽,笑說:「妳說說看。」
「把電腦關掉!我最討厭他們說小話,更討厭那些聽小話的人。」
文祥大吃一驚,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,關掉電腦?是呀,為什麼不可以?怎麼自己從來沒有想到?當然,自己與文娃相處甚歡,加上一個人獨處慣了,沒有電腦,恐怕連生存、生活都有問題。
文祥有些不忍,對少女說:「我叫她不要表示意見就是,再說,只要微波所及,就是電腦的眼睛,沒有什麼瞞得過她的。」
「你搞錯了,我不是要隱瞞什麼,只是這個世界蠢蛋太多,人人耳朵裡裝了個電腦,隨時就有小道命令,鬧得你根本搞不清面前到底算是個人,還是傀儡。」
文祥料不到居然有人會這樣想,這話相當有理。但他還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,便對少女說:「對不起,我不能關。」
少女一聽,立刻起身,回頭就走。臨下樓時,還撂下一句話:「白跑一趟!原來也是個沒有靈魂的假機器人。」
對這位莽撞的少女,文祥一笑了事,心想這女孩說的不錯,一般人多半如此。自己之所以憤世嫉俗,正是不恥與這類假機器人交往。可是,自己從來不受電腦控制,文娃也沒想控制過自己,難道不把她關掉,就代表沒有自我意志嗎?
管他呢!這種人少沾惹為妙。至於說可愛的女孩,只要開得出條件,任多理想的,都可以在夢中招之即來,揮之即去,又何必在真實世界自找麻煩。
可是文祥還是忍不住,他從雕花扶手探頭往下偷看。除了三兩行人外,在石獅子一側,有兩個人斜身靠著獅腹,一個上套迷彩太空裝,下身是白長褲,另一個披著一件風衣。
少女甫出大門,兩人立刻迎了上去,三人交換了幾句話,便一同向西口走去。
「文娃!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?」文祥心中一動,原來她還有同夥!
「知道。」
「怎麼?能不能告訴我?」文祥知道自我的分際,只要是電腦不能說的事,連問都不必再問。
「不是不能說,是我們還有些疑問。」
文祥點的「桂香雞丁」上來了。電腦不願說,人卻不受限制,文祥便問那侍者:「剛才有位紅衣少女,在這裡坐了一會,你認識她嗎?」
那侍者伸伸舌頭,說:「客倌,你一定是新來的,還是去找令弟吧!這裡來往的人很複雜,別自找麻煩!」
「會有什麼麻煩?」
「你知道火星盛會吧?這次各路好漢雲集,據說外太空也有生物參加,誰知道呢?像我這種小人物,連真人、生化人、機器人都分不清楚。前些日子,電腦當局派偵防機來調查,說我店裡有外星人,害得我生意都做不成了。」侍者拉拉雜雜地說到這裡,突然又上上下下打量文祥:「客倌,你不是外星人吧?至少,我知道令弟是地球人。」
「這樣說來,你見過外星人囉?」
「見個鬼咧!他們說外星人會佔據人的腦波,不用儀器是看不出來的。」
「還要派偵防機?電眼不是到處都有嗎?」
「就是呀!我們先前也以為電腦神通廣大,現在才知道,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!」
侍者走後,文祥問文娃:「他說的是真的嗎?」
「你知道我是不能評論任何人的。」
文祥與人隔絕太久了,又一直把文娃當做最好的朋友,是以沒經思索脫口就問。其實這個道理他是知道的,在二○二四宣言中,明定私用電腦只能提供資訊服務,不可作任何判斷。由於每個人的智力水準不一,以致對電腦所提供的資訊,理解程度也有不同。再加上各人的主觀意識,同樣一件事實,還是會有各種不同的解讀。
當然,文祥又與一般人不同,他身負電腦所賦與的任務,常常需要與文娃溝通。但是除了任務以外的事,尤其是人際交往,文娃總知道分寸,絕不插口。
鄰座還有三個客人,一對穿著日式和服的中年夫婦,正和另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高談闊論。如今只要是公共場所,都設有聲音調控器,如果嫌別人太吵,開啟音障設備即可隔音。文祥一時好奇,不僅不開,反而拉長耳朵,想聽聽最近一般人所關心的話題。
文祥聽了一會,原來那對日本夫妻,男的叫平和謙二,女的是洋子。平和謙二是一個劇作家,他的作品「火星怪獸」已經連續兩週在奇情寬頻網路上奪魁。這次帶著妻子,與該片導演佐佐木同去火星旅遊。他們談來談去,不外乎想盡各種點子,要把怪獸描述得更駭人聽聞,大有不嚇死人不肯干休的態勢。
在他們一側的另一桌,有兩男兩女四個白人也在談話,而且個個愁眉鎖眼的,好像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。文祥聽不到他們的聲音,這表示他們啟動了隔音障。
平和謙二說:「佐佐木君的手法太保守了,可以再勇武些。」
佐佐木不以為然:「過分!是怪獸要多多加強。」
「在摩天大樓上,怪獸可以用三個。」
「洋子也不能同意吧?」佐佐木對洋子說。
「最好聽聽觀眾的意見。」洋子彎身說。
「觀眾?在哪裡?」
佐佐木看看左邊只有文祥一個人,而右側則有四位,但他也發現那邊沒有聲音。便伸過手去,拍拍一位黃衣女郎的後肩,示意她取消隔音障。
那位女郎猶豫了一會,最後還是按了鈕,回過身來問道:「請問有什麼事?」
佐佐木打量了那女郎一會,滿面堆歡地說:「女士,美麗得很哪!」
女郎無動於衷,冷冷地說:「這是摩登gh號第三○二八號模式,還有什麼事?」
「女士誤會了。」佐佐木連忙解釋:「我是火星怪獸的導演,佐佐木。」
他滿以為這一來一定會引起騷動,沒想到那三個人連眉頭都沒有抬一下。
「怎樣?」女郎也不以為意。
佐佐木大為不解,居然這些人有眼無珠!
「妳沒看過火星怪獸?」
「沒看過!」
「怎麼會?那他們看過沒有?」佐佐木指指女郎身後的三個人。
「都沒看過,好吧?對不起,我們很忙!」
女郎提高了聲調,另外三個人也聽見了,六隻眼睛直瞪著佐佐木。一位年紀較輕的男士,把隔音障關了,傾過身問女郎道:「親愛的,什麼事?這個小日本找妳麻煩?」
「豈有此理!什麼小日本?」日本人在二十世紀後期,曾經創造過輝煌一時的泡沫經濟。但囿於前瞻性的眼光太淺,過度依賴生產技術,經過千僖年的經濟蕭條,已是一蹶不振。最近電腦的分子工程大興,又一舉將日本精密工業淘汰精光。曾有一份電子報導,調侃現在的日本人是名符其實的「小日本」,惹得日本人心火難泯。
平和謙二本來只在一旁聽著,這時忍不住恨恨地說:「不要小看小日本,有本事就不要看我們的火星怪獸!」
「什麼火星怪獸?」那青年一頭霧水。
「喬治!我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呢!」女郎懇求道。
「沒有知識!連世界上最賣座的電影都不知道!」平和謙二冷笑道。
「喔!原來你說的是日本電影!」喬治回頭向另一位女郎打趣道:「記得吧?就是那些什麼蟑螂、蒼蠅、蜥蜴,反正都不是人演的玩意!」
「什麼?你這是在罵人!」平和謙二氣得站了起來。
「是嗎?我以為只是罵怪獸哩!」
佐佐木再也按捺不住,把桌子一推,挺身而起。在另一邊,兩位男士也站起來,摩拳擦掌,蠢蠢欲動。
洋子無可奈何地說:「你們一點都沒學乖,這樣有什麼用呢?」
平和謙二置若罔聞,作勢就要向前衝去。正要擦搶走火,只見一道白光閃過,四位男士八條腿同時一軟,全部昏倒就地。
三位女郎似乎已經司空見慣,只是憐憫地望了望地上。
那黃衣女郎對另一位說:「茱蒂,妳看看這些男人,怎麼老是學不乖?」
「也難怪,年輕人精力充沛,傑克生不是常說,平常做夢是假的,不過癮。」
「這一樣是假的呀!有什麼分別?」
「當然有分別,因為要真正發火了,才會爽快。他們現在雖然被電腦控制住了,但是憑著那股怒氣,在夢中一定正打得熱鬧哩!」
文祥知道,這是電腦防止人們鬥毆的方法。每當有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,可能發生肢體衝突時,各人的私用電腦就會發出電訊,刺激腦下垂體釋放一種麻醉性的內分泌「多啡命」。多啡命會讓人進入夢境,在夢中便可盡情地宣洩憤怒。只是醒來以後,人會倍感疲倦,什麼脾氣都沒有了。
文祥用餐完畢,看看離登梭時間還有幾個小時,便打算在轉航站內溜達溜達。這時的計時方法有二種,一是以地球格林威治的標準時作為「世界時」;一是日光時間,沿用二十四小時制。為了避免被人認出,他特意換了衣服的式樣,又戴上一頂低簷帽。
走道上行人不少,一個個都是悠哉遊哉、東張西望地,看看哪裡有熱鬧可瞧。而這些行人也有特色,他們經常走著走著,便半睡半醒地跨進了夢鄉。好在電腦有週全的防備,旁觀者也都心領神會,除了同情地探視一下有無危險外,任誰都不會輕易打擾。
這種奇特的景觀,已是人類社會最真實的寫照。人們無休無止地追求刺激,日常生活太貧乏了,一般人乾脆將一天設定成三個夢境,一個夢緊接著另一個,永遠活在夢中。
為了制止這種病態現象,人類議會曾經舉行過聽證會,邀請了世界各地知名的專家學者,共同討論做夢的時限問題。有人認為八小時太長,有人卻嫌太短。甚至還有人提議,基於人權,時間應由做夢者自行決定,要多長有多長。
由於這次聽證會是透過網絡進行的,這個建議立即獲得熱烈的回響。數以萬計的人都急著上網表態支持,結果網絡擁塞,幾乎令聽證會中斷。
正當大家爭議不休之際,一個只有六歲大的孩童--他是「放棄生存權」立法通過後,第一位遞補出生的小名人--莫可可,在記者訪問時,一語道破了人們的心聲:「我喜歡做夢,不喜歡醒過來。」
這句話令大人嚇了一跳,如果一個人選擇永遠做夢,永遠不醒過來,那與死有什麼分別?難道人們渴望死亡?當然不是,誰都怕死,誰都希望與天地同壽。可是,怎麼會有這種「希望永遠活在夢中」的想法呢?更何況是個人事不知的兒童?
終於,大人物開始嚴肅地思考這個問題。這種高層次的哲學問題,怎能期望一般民眾有正確的瞭解?既然無法瞭解,又怎能讓他們發表意見?
於是,大人物們採取了「利益迴避」原則,中止了聽證會,最後決定夢境最長以八小時為限。如果願意,可以連續再做,但必須先醒過來三分鐘(這並非為了生理需要,因為電腦已能提供全套服務,包括餵食、排洩以及肌肉按摩等)。他們一致認為,這三分鐘是「自由意志」時間,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,作最理想的選擇。
只是這種善意,到頭來反而變成了擾民的苛政,因為幾十億甫由夢中醒來的人,沒有幾個搞得清楚,到底哪一個才是夢境!
好在人的長處,就是能適應環境,幾十年下來,人已習慣了真假不分。經常有人從一個夢裡走出來,立刻又栽進另一個夢裡。而人間,便成為夢之「地下道」了。
到底月球上清醒的人還多些,文祥的家鄉有幾百萬人口,但是從早到晚,人人流連夢鄉,街道上連個遊魂都看不到。文祥是個覺醒者,令他慶幸的是,在月球上他還看到了希望,至少,並不是人人都活在夢中。
在一個小小的花園裡,文祥看到有不少人圍在一棵數抱的蒼柏下,那裡有個吟遊詩人,正自顧自地彈唱,其音有如珠鳴玉韻,悅耳動神。
文祥眼尖,看出唱者懷中抱著的琵琶,竟是手工製作的。這年頭一切物品都是由電腦大量生產,難得見到手工藝品,更想不到還有人帶到月球上來。
唱者是個黃膚老者,文祥走近一聽,他唱的竟是漢語,而且是李白的〈行路難〉:
「金樽清酒斗十千,玉盤珍羞值萬錢。
值杯投箸不能食,拔劍四顧心茫然。
欲渡黃河冰塞川,將登太行雪暗天。
閒來垂釣坐溪上,忽復乘舟夢日邊。
行路難!行路難!多歧路,今安在?
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雲帆濟滄海。」
李白的〈行路難〉一共有三首,道盡人間得失。那老者唱來哀中含悲,充滿無奈的愁情。這一首是說一位胸懷豪情的俠士,自歎生不逢時,儘管眼前金樽玉盤,卻壯志難伸。感慨人生路途多歧,生活享受與既定目標無法兼顧,不如渡海飄然而去。
由於DNA的再造工程發達,人人競逐青春,雞皮鶴髮已是鳳毛麟角。再加上老者聲調淒涼蒼勁,真把詩中隱含的悲情表露無遺。文祥雖然於詩文上造詣不深,但平素也常吟哦賞玩,李白的詩他都讀過,這種古韻卻是前所未聞。
只聽那老者又繼續唱道:
「大道如青天,我猶不得出。
差逐長安社中兒,赤雞白狗賭梨栗。
彈劍作歌奏苦聲,曳裾王門不稱情。
淮陰市井笑韓信,漢朝公卿忌賈生。
君不見,昔時燕家重郭隗,擁篲折節無嫌猜。
劇辛樂毅感恩分,輸肝剖膽效英才。
昭王白骨縈蔓草,誰人更掃黃金臺?
行路難!歸去來!」
這一段氣勢陡變,抑揚頓挫,既帶著嘲諷的腔調,笑那些不識英雄的市井蠢物,偏又夾雜著無限的憐憫,即令英雄偶而壯志得酬,終究世上知音難覓。
文祥本是個平凡人,既未經歷大風大浪,心中又無塊壘,對這一段倒是沒有很深的感受。只聽那老者把琴音調低了,若歎若泣地低吟著:
「有耳莫洗潁川水,有口莫食首陽蕨。
含光混世貴無名,何用孤高比雲月?
吾觀自古賢達人,功成不退皆殞身。
子胥既棄吳江上,屈原終投湘水濱。
陸機雄才豈自保?李斯稅駕苦不早。
華亭鶴唳詎可聞?上蔡蒼鷹何足道?
君不見,吳中張翰稱達生,秋風忽憶江東行。
且樂生前一杯酒,何須身後千載名?」
古今一篇篇血淋淋的史實,莫非為了權利的爭奪,不幸飛鳥盡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不識時務的英豪,一旦功成名就,一個個下場皆堪憂。只有少數曠達的賢士高人,才能超越形表,視聲名如糞土。
文祥聽了,大有所感,忍不住擊節贊賞。待那老人唱完,連忙走上前去,說道:「老先生唱得太好了!請問貴姓?」
老人好像沒有聽到,閉著眼睛,四指在弦上一陣撥弄,又逕自彈唱起來。這次調性一變,竟是由宮而徵。樂音高了五度,調性哀怨幽凄,是蘇軾的〈卜算子〉:
「缺月掛疏桐,漏斷人初靜。
誰見幽人獨往來,縹緲孤鴻影。
驚起卻回頭,有恨無人省。
揀盡寒枝不肯棲,寂寞沙洲冷。」
文祥一聽,詞中有話,這人分明是說,當今這個時代裡,眾人昏睡他獨醒,滿腔的憤慨,竟然找不到一個知音。
他能有什麼冤屈呢?假如以前面那首古調來看,他的氣節迥非凡響。難道他是對時局不滿?對電腦當局心存疑慮?再不然,便是那些亡民遺臣之流,還活在過去的歲月中?
文祥知道,雖然電腦的服務無微不至,但人心不一,心向電腦的固然佔絕大多數,存心反對的也不在少。有人甚至認為,時代已經跨入新一波的變革,電腦只是另一種嗎啡,人類如果再不覺醒,必將成為落伍的寄生蟲。
這種立論不能算錯,但是,從歷史發展來看,過去的人還不是各種社會制度下的寄生蟲?只不過以往人類醉生夢死的方式,是由少數人操控著多數人,少數人永遠可以找到一些主觀的理由,以之宣傳散播成為大眾生存的意義。現在呢?電腦控制了太陽的能量,把人養得肥肥胖胖的,人又有理由抱怨了?
待文祥轉回現實,發覺自己竟然獨立在路中,吟遊老者已不知去向。這時身邊圍著幾個人,正指指點點地猜測他是否在神遊幻境。他羞得滿面通紅,忙不迭地排開眾人,往前便走。人群中有一個漢子,不聲不響地,緊跟在他後頭。
走了不遠,文祥看到路邊有個雅座,他隨便找了個位子,坐了下來。
那漢子毫不客氣,一屁股坐在對面,自我介紹說:「在下孔無咎,是自由作家。」
文祥心想,今天怎麼老碰到這種事,是不是人心思變,現在又流行與陌生人交往了?但人家好意不便堅拒,只得說:「在下文祥,從事資料編碼。」
「資料編碼?」
「是的,我負責將一些未分類的物質編碼定義。」
「原來是科學家,失敬,失敬。」
「談不上,我祗是編碼而已。」
「嚄!編碼家!」
文祥順手在桌面的飲料目錄上點了個「瓊石玉乳」,桌面正中立刻退縮成一個圓窪,一杯半透明的飲料,從托盤上自動移出。
「孔兄要點個什麼嗎?」
「不必客氣。」孔無咎搖手說。
文祥喝了一口那瓊石玉乳,有股淡淡的清香,入口微甜。孔無咎端坐著,似乎有話要說,卻又開不了口。隔了半晌,文祥有點不耐煩了:「請問孔兄有何指教?」
「好吧!」孔無咎痛快地說:「明人不說暗話,剛才那兩首詩,如今能聽得懂的人,只怕屈指可數了。」
「怎麼說?」文祥心中一動。
「概念是很奇妙的東西,每一個概念都如同納須彌山的芥子,其中各有境界。應用語文的目的是希望聽者能懂,但有幾個人懂了什麼?何況詩詞本為抒情,對一個不具共同情懷的人,怎麼可能期望他懂?」
「孔兄所言甚是,現代人不過是些機器,詩詞早就失傳了。」
「那麼,恕我冒昧,文兄在那幾首詩中,感受到了什麼?」
「談不上有什麼感受,只因過去曾在感情中打過滾,一時觸動了往日情懷。」
「還有呢?」孔無咎掩不住臉上的失望。
「還有什麼?沒有了。」文祥被問得一頭霧水。
「難道只是兒女之情?」
「沒錯,我的生活很平凡,就只有這些。」
孔無咎意興闌珊,話題一轉,問道:「文兄是在基地工作嗎?」
「不,我正要去火星。」
「去火星?哪一班太空船?」
「麥哲倫CT二三號,就是下一班。」
孔無咎沉吟了一下,起身說:「那我就不打擾了,我們船上再見。」
文祥大為不解,這人沒頭沒腦地不請自來,又如此這般起身便走,到底是為什麼?
「文娃,這個人的事能告訴我嗎?」
「他是一個名叫荻苑詩社的成員,社員有好幾百個,彼此交談時,一律用詩句。老實說,我們也很頭痛,弄不清你們人類為什麼盡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。」
「噢!原來妳們不懂詩詞!」
「不是不懂,是懂得太多,以剛才那首詩為例,我們就有好幾百種解讀。」
「好幾百種!」
「是啊,每一首詩,我們都收集了歷代各家的評註。字句上的解釋彼此差異不大,但對詩句要表達的主旨,卻是各有各的看法,沒有一個標準。」
「我不是詩人,但是我喜歡詩,詩的意境要看環境而定。」
「你是說如果環境相同,意境就相同?」
「是的,但是我說的環境,是指各人心裡在某一個時候的感受。」
「我不懂。」
「管他呢!反正現在沒有詩人了。」文祥想了一下,又問:「我也不懂,剛才問妳那個女孩,妳推三阻四的,這個人妳卻說了不少,到底妳的標準又在哪裡?」
「那個女孩從來不跟我們打交道,所以知道的不多。」
「這些人常和你們打交道嗎?」
「也沒有,只是我想知道那幾個人想些什麼?」
「嗯,我知道了,利用我做耳目,是吧?」
「時間到了,咱們該上船了!」
往火星的登船處在三號艙門,文祥找到路標,隨著指示往前走去。第三號艙門是一座仿羅馬式的建築,拱門係依「退凹層次」法,由一體成型的冰洲石層層錯落疊成介殼狀,石面上還有各種雕刻裝飾,顯得莊嚴宏整、氣派非凡,內部穹頂簇柱,巍然矗立。臨壁之處安置了各種精心培植的奇花異草,由於重力小,株株健壯挺拔。
文祥的眼睛馬上被一朵鮮麗的大黃花吸引住了,只見那花瓣如碗、花蕊似珠、綠葉在下托襯。可惜缺少那分綽約的神韻,看上去有如玉雕瓷塑,珍貴有餘而秀美不足。
文祥在莫高峰下工作了半年,極目所見,非黑即白,景色單調異常。難得看到這麼豐富的色彩,他忍不住走到花前把玩欣賞。
那花瓣橙黃肥厚,而表面光滑潤澤,觸手輕柔。突然,有一道光色較暗的條紋,閃進了文祥的眼簾。他仔細一看,竟然有人工刻畫的痕跡--是一排文字!約有四平方公分大小,每字長短不定,很像是種拼音文字。
「文娃,妳知道這花瓣上有字嗎?」
文娃沒有即時回答,文祥知道電腦正在詳查各個電眼的影像記錄。原則上,電眼的分佈數量視人口密度而定,通常每公頃會有一個暗藏的電眼。像這種公共場所,通常每隔十公尺就會有一個,以便電腦確實掌握各人的動向。
這種電眼在早期是採用光學式的,由於光學式影像辨識法不可能成為大量且普遍的裝置,對電腦監控而言,就有出現盲點的可能。其實,有關影像辨識的理論,早就有所謂宏觀及微觀辨識兩派,但前者只有理論,後者卻能根據理論設計出實用的產品。
在宏觀立場,只要掌握了原始訊息,所謂的辨識不過是分析其時空變化的條件。換句話說,如果能徹底瞭解宇宙的規律及變化,則辨識指的不過是在某個時空事件上,所需理解的某個細節而已。
微觀只是截取事件的某一段,不論是何種訊息,先擷取其原始的刺激元素,確定其「體」,以知其「用」,以及「因果」等條件(比如視覺的體為邊緣可分割的「物」,聽覺的體則為音形可分割的「音包」),然後在資料庫中搜尋其特徵值,以得到認知概念。
比如說,在連續收集的畫面中,舉凡沒有變化的訊息都可以忽略掉,其餘的必然是具動態的對象了。首先確定此變化對象,並分析出四維時空位置、能量大小、變化參數、結構特性等。如果是一處風景,其中的水流葉搖等慣性動態,電腦如已確知,即可視為無變化。這時若飛來一隻蒼鷹,此對象必然是在三維空間中運動,則其速度、方向及距離等參數都可計算出來,加上形狀顏色辨知,即能判斷是一蒼鷹,甚至可得知是否正在覓食。
宇宙中的變化,雖然有各種排列組合,卻都遵循著規律,重複不已。人們所謂的偶然事件,只是不瞭解事情發生的原因。對電腦而言,辨識的目的就是要求瞭解。因之當電腦遍佈太陽系之後,宏觀辨識便成為唯一可行之道。而且就像偵測運動軌跡一樣,只要在變化發生之處微分出導函數,一切都可昭然若揭。
這次,不需要人類的協助,電腦利用排列組合,找到了最簡單有效的方法。有種合成的矽晶體,對能量變化極為敏感,其振盪可利用微波載波,傳到電腦辨識中心。這種晶體可以大量佈置在偵測點上,只要形成一個封閉式網絡,就能達到宏觀辨識的目的。
自二○二六年後,電腦當局便將電眼全部改換成微波感應式,僅憑各點感應到的細微能量變化,從整體來分析,就可以得知此一變化的連續現象。比如說,有人經過某處,停留一會,做了某件事。在電腦中,只是一些代號的連續變化。電腦早就記錄了所有人的三維座標位置,再根據連續的時空變化,就知道是誰在何處。至於做了什麼事,則要查探該環境的各種變化,逐一分析。
因此電腦不難查出是何人在花上留字,但要知道刻的是什麼字,則要比較花的原始結構,與變化後的差異。等了好一會,文娃才說:「這正是我們期望你協助的地方,老實說,我們已查出留字的人。但是我們遍查各種資料,卻不知道刻的是什麼字。」
「也許不是文字,說不定只是些圖畫。」
「是文字!」文娃斬釘截鐵地說:「而且是一種古老的文字,曾經通行於公元前一世紀,是中國一個少數民族的文字,他們自稱為『葛衣人』,後來被漢所滅。」
「那是誰寫的呢?」
「記得剛才那家餐館吧?」
文祥記起那家叫「月樓」的餐館,那個饒舌的侍者:「是那個侍者?」
「不,是上樓找你的那個女孩,她叫衣紅。」
「好呀!妳不是說還有些疑問嗎?」
「是的,所以我們希望你接近她,替我們解開一個疑團。」
「嗯,用美男計?」
「她有個同伴叫褲白。」
「褲白?穿白褲子的那個?」
「對,還有一個叫風不懼。他們自稱是外星人後援會的一支,人稱霹靂小組。」
「你難道忘了,那個穿紅衣的少女,曾要我把妳關掉!」
「可以關,把我丟掉都可以,反正是演戲。」
「有那麼嚴重?」文祥想不到電腦也會耍手段。
「這個外星人組織對我們很不友善,而且很多資料查不出來。不過,他們沒有什麼危險性。我的問題很簡單,只要能幫我們認出那幾個字就夠了。」
「就幾個字,有什麼用?」
「只要幾個字,我們就可以把其他的分析出來!」
「好吧!我該到哪裡找他們?」
「不必找,她們也要去火星,有七天的時間,慢慢來,不用急。」
往火星的太空船麥哲倫CT二三號,已經停在航站外面,看上去像一根粗大的雪茄。約有一百公尺長,二十公尺直徑,可載客三百五十人。
這艘太空船採用最新的「反壓力」太陽能火箭,再加上磁帆助航,在一小時內,可加速至一百公里/秒。由於不需要借用行星的慣性力,而且有減速裝置,能採火星「衝點」路徑,是以從月球到火星的飛行時間已縮短到七天。
所謂的反壓力,是星際旅行得以實現的關鍵發現。在二十世紀時,科學家咸信宇宙中有四種基本力,美國科學家愛因斯坦曾發表「統一場論」,戮力將這四種力統一在一個體系下。但因為一直找不到重力的物質基礎--重子,以致歷經半個世紀的研究,物理界始終對宇宙的認識莫衷一是。
一九九八年,《智慧學九論》在中國問世,作者提出一個嶄新的理論。認為宇宙中無所不在的能量,會因彼此的干涉作用產生正與負兩種向量,當這兩種向量形成有角度的轉矩時,一種圓錐形的「渦漩體」由此形成。其中正性向量可稱為「離心力」,負性向量稱「向心力」,兩者相反相成,互為表裡。
能量充斥在宇宙中,在彼此不斷干擾下,必然以渦漩的形式存在(愛因斯坦謂之曲率時空)。故任何能量所做的功,都不會超出渦漩圓錐體中的四種軌跡:其一是離心力等於零,角動量守恒,軌跡為圓;其二為離心力小於向心力,其軌跡為橢圓;其三是離心力等於向心力,呈拋物線;最後離心力大於向心力,則形成兩組永不交連的雙曲線軌跡。
渦漩體因具有能量,依然受到能量作用的干擾,渦漩體因干擾而產生運動。而在兩個渦漩體之間的能量干擾(即為「能量壓力」),必小於兩渦漩體相反方向的能量(即為古典力學中的「萬有引力」),由此產生相對運動。在能量壓力下,渦漩體慣性的度量稱為「質量」,具有質量之渦漩體即稱「物質」。
能量干擾是以光速進行的,在運動中的物質,其運動方向所受到的能量干擾較反方向為大。同時,物質在渦漩運動下,其速度必遠低於光速。否則渦漩勢必解體,能量立即釋放出來,還原成動能。
在智慧學的解釋下,力只有一種,是為「能量壓力」。壓力形成離心力與向心力,向心力使物質相聚為位能,是「強作用力」,離心力使物質還原為動能,是「弱作用力」。電子為原子不可分離的一部分,當電子運動時,其向心力與離心力交互形成「電場」、「磁場」,電磁場無質量,可以呈光速運動,是為「電磁力」。
二○一三年,一種質量密度極高的物質「中子石」被發現了。由於它具有高質量密度的特性,中子石能隔斷能量壓力,從而加以控制。二○一六年,科學家利用分子工程,製成超高密度物質,輔以流體力學的結構觀念,合成了「反壓力物質」。
實際上,反壓力結構和飛機的機翼結構相似,從風洞實驗可知,能量干擾會形成連續的渦漩現象。當能量壓力作用於物質時,如果令能量干擾的角度有些許的差異,則可藉由對分子排列角度的控制,達到改變能量壓力的結果。此外,反壓力物質還可製造向心力,使太空船內部維持正常的重力。
此外,磁帆也是宇航新技術之一,利用太陽風對磁場推力的原理製成。當太空船將九成以上的日光及熱能轉化為電流時,在轉換過程中,會產生一強力磁場,藉太陽風為動力,即可推動船體前進。
在二十世紀末葉,太空旅行最大的麻煩,便是動力的問題。當時的動力來自甲烷/氧氣二元推進劑,或是液態氫推進劑。以赴火星的無人太空船為例,要運送近三十噸的船體,就需要一百四十噸的承載力。而動力來自燃料,為了維持動力,必須貯備充裕的燃料,結果光是燃料就佔了太空船總重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。
今日的星際旅行,說得上是既輕鬆又愉快了,除了食物及飲料等無限供應外,衣服是恆溫且具防護性。更妙的是,可以隨意變形、變色,一套在身,就能行遍天下。人人隨身有台萬能的私用電腦,是個人的身份證、生理醫療記錄、財務經濟資料,也是工作上的高級助理。它不僅具備專業秘書的功能,又有微波通訊設備,與整個太陽系內的電腦,都以網絡聯成一體。而它唯一的需求,是藉人的體溫轉換一些電流以飽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