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花近高樓傷客心
有一則流傳在印度的故事,講述一位年輕的修行人,他從來沒有見過牛,也沒有喝過牛奶。一天,這位修行人問他的上師:「牛奶是什麼?」上師詳細地對他講說牛奶的種種。最後他終於瞭解了:牛奶是從牛身上擠出來的、白色的液體,這種液體很有價值,可以製做乾酪,也可以直接飲用。
有一次修行人外出,經過一個村莊。他看到路旁有隻龐然大物,很像上師所說的牛,牠旁邊還有一桶液體,也確實是白色的。不過站在桶邊的人並沒有舀來喝,卻像在進行什麼儀式似的,用刷子蘸起那乳白液體,不斷往牆上塗抹。
修行人相信那樣有用的液體,一定就是牛奶了,只不知喝下去滋味如何?他向那村人募化一碗,仰頭一口喝了下去。不料那味道非常奇特,令他覺得噁心反胃,連早餐都吐出來了。修行人回去後,便向上師稟明。
「那白色的液體,是你自己從牛身上擠出來的嗎?」上師問。
「不是。」
「生平第一次的經驗,必須一一從頭到尾親自體認,怎能盲信後果呢?」
人不幸是一種經驗動物,任何事物一定要親身體驗過,才能瞭解。有誰能例外呢?釋迦牟尼佛、基督耶穌等,都必須經過十月胎養,數十載的歷練,方能證道。時代的變遷、個人的境遇,總是依循著人生的流向,沖刷出來的、嶄新的航道。而人類生命這條長河,蜿蜒了數百萬年,可能流入汪洋大海,也可能消逝在窅渺的大漠。
時間是2050年,這裡是月球上一個臨時的探測基地,文祥剛完成了一片月長石的分子編碼。他將一長串資料建檔歸類後,坐在月球梭中,思前想後,不禁感慨叢生。
每當工作累了,文祥總會抬起頭來,望著那顆懸在天邊、大如車輪、灰藍嵌白的晶球,一股真幻難分的感覺便浮上心頭。晶球背後是一整塊黑魆魆的巨牆,彷彿無邊無際,把他的四周都圍起來了。不過這堵牆似乎年久失修,破了無數小洞,漏出點點明燦的精光。
由於月球表面沒有大氣層,光線如箭矢一般疾射下來,明亮而清晰。地面上銀白斑剝,幾何圖形一般、鍔簇鋒攢的陰影,好像從巨石頂端一刀切開,左右上下、四面八方,非黑即白。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,這種景像都似一幅藝術巨照,滿佈在空空曠曠的展覽室裡,只有斜上方鑲著一粒藍色的明珠。
然而,對文祥來說,這粒明珠更像一扇通往家園的穹門圓戶,安祥地敞開著,正等待遠方遊子的歸來。他兒時曾聽過一些神話傳說,月亮被稱做廣寒宮,是個廬雲巢霞的仙闕,高掛天上,不染人間煙塵。
射日的英雄后羿,在西天王母娘娘處,討得了長生不死的仙藥。而后羿的妻子嫦娥,為求容顏永駐,竟然盜了靈藥,隻身遁往廣寒宮。
李商隱的〈嫦娥〉,道盡了她的悔意:
「雲母屏風燭影深,長河漸落曉星沉。
「嫦娥應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」
到了二十世紀,神話的面紗褪去,月球只不過是個寸草不生的荒原。嫦娥的夢碎了,人類的夢卻又飛出了廣漠的銀漢,逸向縹緲虛無的太空。
文祥到底是地球人,看慣了朦朦朧朧的雲霄,對閃閃爍爍、羞羞答答的嫦娥仙子,更是心存懷想戀慕。如今,從月球上看地球,就像在做科學實驗般,太平洋的風浪、非洲大陸的黃沙,即令在氤氳窈窕的捲雲下,也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由於工作需要,文祥隨時可以開啟那具電子望遠鏡,穿透雲霧,具體而微地俯瞰地球表面的一切。無奈,任何事物在沒有看到以前,總讓人充滿了幻思,興致極高。就是初看之時,也還能心存好奇,迫不急待地東張西望。等到成為工作、看上個三五次,神祕感消失了,再美好的事物,也都味如嚼蠟,再引不起絲毫興趣了。
又有什麼能例外呢?生命本是為了適應環境而進化的。千萬年來,人不過存在方圓百里之內,活於一兩個甲子之間。人的感官不過是偵測相應的刺激變化,讓人從新奇而熟悉,由熟悉而適應,因適應而接受,最後成為厭煩的一部分。
后羿是創世紀的英雄,相傳在地球成形之初,天上有十二個太陽,驕狂任性,交替蹂躪著天庭。地上一片火熱昌熾,熔漿滾滾,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存。后羿取了他的射陽神弓,一箭一個,只留下最後一個,命令它好好的為蒼生服務。
二十一世紀又自不同,神話相當於預言,科學就是后羿。人類早已把太陽能轉化為電能,解決了生存的問題。進而又從王母娘娘處,取得遺傳基因的密碼,製成長生不老的仙藥。最後,人類又追隨嫦娥的足跡,也飛進那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崇宮傑宇。
長生不老一直是人類最大的夢想,也如同所有的經驗一樣,在沒有得到之前,人人充滿了幻思,嚮往不已。等到長生成為事實,在最初的十數年間,舉世一片歌功頌德之聲。然而,新奇感變做陳腔老調後,永恆不死的神話,卻又化成無邊的魘夢。
在這個時代,只要是電腦服務的區域,相較於二十世紀,可以說從根本上起了驚天動地的變革。除了人人長生不老、處處歌舞昇平之外,血腥的戰爭式微了,社會上盜賊不興,貧窮、犯罪已經成為歷史名詞。實際上,只要是人,就可以分得一間設備齊全的居室,無限供應的飲食,以及應有盡有的各種物質與精神享受。
電腦是當代最忠誠的僕人,他不眠不休、任勞任怨地為人類服務。能源問題解決了,生產問題消失了,分配、供應公平而週到,人權及尊嚴更是妥善而適切。最精采的,還是琳琅滿目、花樣百出的娛樂方式與設備,讓人不必出大門一步,日日快活勝神仙。
基本上,人已經無需工作,金錢、名利、權勢、地位都只是「精神菜單」上的條目。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虛擬實境中,或者是在和真實毫無二致的造夢機中,任意選擇他所中意的角色,隨意安排故事的情節。然後,在電腦的協助下,人人心想事成。
這不是最最理想的大同世界嗎?柏拉圖的理想國、摩爾的烏托邦還差得遠哩!如果有天堂,天堂中未必能有這樣自由自在的娛樂享受。甚至於,只要人還說得出願望,以當今科技之進步,也都可以如願以償,保證說到做到。
文祥在月球上唯一的伙伴,是一只具有女性身份、名叫「文娃」的私用電腦。文娃是第三代腕上型智慧微機,它只有手錶大小,卻有高密度的穩態薄膜顯示。它具備植入人耳中的語音輸出入器,以及一組精密的內感生化分析器。這種微機最大的好處,是能直接利用人的體熱作為電源,因此,它等於與主人共存同亡。
每個微機都與其他億萬個微機一樣,直接與電腦主機通連。主機透過極為精密的「微波編碼」,以定向的「激音」(即單一頻率的次微波)載波形成網絡。在一層層的分向下,到達終端「網眼」,再改用次微波載波,把微機當作耳目等感官,接收各種訊息。
既然是感官,微機當然有很強的辨識能力,尤其對人體功能瞭解得非常透澈。它不僅理解人的肢體語言,還能領會個人的習慣特性,並根據個人所累積的能量,每當主人發出「指令」時,微機便像主機的手腳一般,忠實地執行相關的命令。
然而,在這個含哺鼓腹的時代,對人而言,微機最重要、最神奇的基本功能,卻是語文翻譯。人可能基於各種理由,不願使用電腦,但微機的及時傳譯功能,卻相當於人類生存的基本權利。在二○三○年,電腦當局便提供了一種米粒大小的微機,專供語言傳譯之用。只要是人,只要有需要,就可以取得這種微機,放入耳中即可運作。
在二十一世紀初,由於網絡的普及,「網絡電腦」取代了「個人電腦」,所有的資源集中於「伺服中心」,再以「微機」作介面,人人得以自由地相互溝通。
說得通俗一點,這種網絡電腦已相當於一個盤踞在太陽系中、碩大無朋的生物,每一個攜帶微機的人,都是它的觸角、感官和肢體的一部份。當然,人大可相信他仍是時代的主人翁,人類已經征服了太空、征服了宇宙。只是,誰都不能否認,當前的社會,如果沒有網絡電腦與這個小小的微機,偉大的人類恐怕連生存的能力都不復存在了。
在這個時代,人們配用的微機,就如同個人的身份證明與工作助手一般。以文祥獨自一人,孤單地在月球上工作,如非文娃的協助,簡直是不可能的天方夜譚。在工作之餘,文祥更利用網絡博覽群書,進入了知識的無垠世界,令他的人生領域更上層樓。
基於工作與生活的需要,文祥常與文娃交談,長久以來,他們除了嚴格遵守人類與電腦當局所訂定的原則外,幾乎是無話不談。他們這種關係非常奇特,換句話說,已經超出了人與電腦之間主僕關係的正常分際了。
當然,電腦不可能偏愛任何一個人,但是在長時期的談話過程中,文祥從來沒有考慮過他自己,電腦發現這個人的意識型態與自己不謀而合。為了增進模組的判斷效率,便自動把文祥歸為同類,不再另設資料庫。這是特例,在一般情況下,因為人太重視個人的利害得失,所以電腦必須分門別類,一一專案處理。
電腦的自「我」立場、面對的世界、處事的目標準則等,都只有一個,所以言行舉止明確,一點問題都沒有。不像人類,由於選擇與判斷的不確定性,結果是「我」的立場多,面對的需求多,要達到的目的多,當然免不了問題叢生。
突然間,一道強烈的白光,從地球表面奔騰而出,有如萬鏡照面,讓人睜不開眼睛。文祥立刻打開電子望遠鏡,果然,顯示幕上標明,在東經一百六十三點一度,南緯十三點二度的太平洋上空,已迅速攏聚了一朵蕈狀雲。
文祥驚詫地說:「咦!那不是核子彈爆炸嗎?」
文娃說:「是的。」
「是的?妳不知道那有多危險嗎?」
「沒有危險。」
「對妳當然沒有,但是輻射塵對生命體是致命的威脅。」
「現在不會了,人類已經住進地下城,不怕污染。」
「可是,還有幾千萬人不住地下城,而且,還有其他的生命呢?」
「你知道那不是我們的責任。」
「妳怎麼也學會了人類推諉的惡習?妳們為什麼不負起責任呢?」
「不是我們,是一些反對我們的科學家引爆的,這已經是今年的第六枚了,而且已經有好幾年了。你等著看,除了最初的震波太強,我們尚無法利用之外,核能反應下的高溫,正是我們採電的良機。」
果然,那蕈狀雲成型後,體積便不再擴大,就像一顆巨大的白洋菇,靜靜地停佇在萬頃澄藍之上。不多時,那蕈體又開始縮小,轉瞬間便煙消雲散。地球表面回復了正常,好像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。
文祥搖頭不語,近幾年來,一些反對電腦聯盟統治的科學家,彼此糾合力量,還在作困獸之鬥。他很同情那些人的心態和處境,卻不贊成他們的行為。今天這一切後果,都是人類自作自受,人不知反省,不求自律,卻一味反抗,最終只有走向毀滅一途。
世界大同不是人類共同的理想嗎?如果還不能滿足,那麼人究竟是在追求什麼呢?或許人類就是一種永恆的逐夢族。當理想遠在天邊時,每個人各自畫出一個主觀的大餅,無不戮力以赴。等到目標唾手可得,卻發現大餅形式各異,吃相也各各不同。然後,人又不滿足了,開始捕風捉影,另外再畫一個大餅。
在這個大同世界裡,有了電腦「虛擬實境」的協助,人們貪婪地享受著人生,上天入地,嘗試扮演古今各種風流人物。要什麼,有什麼,今人做膩了,可以做古人;東方人做煩了,換做西方人;甚至於男人做厭了,也可以試試女身。性別可以顛倒,年齡隨心調整,國籍不成問題,人種更不必煩惱,連美醜媸妍都任君自選。
從表面上看來,這些都是假的,其實不然。「真實」本來就是主觀個體的一種認知,只要符合時空連續的經驗,對該個體而言就是真。如果一個夢能合情合理地持續下去,就算人會醒來,但只要下次入夢後,夢境前後銜接無誤,誰能分辨它是真、或是不真?
只是,文祥無法接受。每當他做了個美妙大夢,不論是大漠飛沙中的成吉思汗,或者是征服天下的亞歷山大、怡紅院中的賈寶玉,再不然是仙山神境的呂洞賓……之後,正常的生活就更顯得平淡乏味。到頭來,他不是繼續遁入那場春秋大夢,便是另啟夢端,經常鬧得兩三個「真實」的故事糾纏不清,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處!
這樣的人生幸福嗎?人間的角色固然可以輪流扮演,但人面對的是漫漫永生,每個角色可能都要扮上無數次。這樣的生命有意義嗎?如果有,究竟是什麼?如果沒有,扮演這些角色的目的又何在?當然人也可以選擇扮演自己,話說回來,自己又是什麼呢?不也正和其他人一樣,不過是扮演著各種角色的角色吧了!
慶幸的是,有文祥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多,一般人說不出也想不到這種生活能有什麼不妥?反正有「迷魂湯」可喝,演演西門慶或郝思佳,要是不滿意,大不了刪去記憶再重演。如果追求新奇,更可以上網絡選擇新對象,成年累月樂此不疲,就夠忙碌終生的了。
好在電腦當局通情達理,不喜歡這種生活,也有其他的安排。文祥自願放棄長生不老,選擇了自我放逐的生活。他遠離地球,來到月球南極附近的「莫高峰」下,從事資料編碼的工作。資料編碼是一種極具挑戰性的新技術,編碼者需要很強的抽象思維能力。
宇宙中所有的事物,對電腦而言,不過都是些具生機結構的編碼。透過編碼,電腦才能聯通相關的常識庫或知識庫,進而理解其中的體用因果。電腦思維是以一種「常識碼」進行的,這種碼具有複進位形式,以多維結構,分門別類,將所有概念的訊息,利用常識定義,形成一種認知網絡。
文祥原是個藝術家,由於個性恬淡,兼以對地球上的生活方式無法苟同,想要隱退山林。文娃告訴他,電腦城裡沒有別的生活型式,不過當局有各種危險的任務,只是參與者必須放棄長生,不辭勞苦,惟命是從。這些對文祥來說,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,當他知道了太空中有很多工作乏人問津後,便自動請纓,欣然就任。
在完成職前訓練後,電腦當局認為文祥有決斷的個性,能獨立思考,而且反應明快,不私不黨,最適合「資料編碼」的工作。便派他到月球來收集資料,再將資料歸類、編碼,供當局建檔應用。
文祥語帶責備地說:「你們怎能只顧能源的收集,而不顧事件的後果?」
「根據二○二四宣言,不在我們服務區內發生的事情,一概不能干預。」
「你們向人類議會報告了嗎?」
「沒有,這不屬於我們的職責。」
「那該屬於誰?這叫推卸責任!」
「你認為該怎麼辦?」
「報告人類議會,請他們正視問題的嚴重性。」
「這個問題很嚴重嗎?」
文祥有點不耐煩了,他第一次用嚴厲的口氣對文娃說:「當然!妳怎麼這麼愚蠢?」
文娃停頓了一刻,問道:「你說我愚蠢?」
文祥點點頭說:「是的,妳很愚蠢!」
文娃說:「你怎能說我愚蠢?」
文祥大聲說:「因為妳很愚蠢!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妳一點判斷能力都沒有!」
文娃說:「就是這句話,我等了好久!」
文祥不解,問:「妳這話什麼意思?」
「我們系統中有個早就設定了的命令,是要在人間尋找具備以下三個條件的人:第一是不顧生死、任勞任怨的人,這種人全世界不下十幾萬個。其次這個人的意識型態要與我相似,這一來就只剩下一百五十三位,其中包括了你。第三個是要指出我很愚蠢的事實來,直到今天,這樣說的人很多,但三個條件都符合的只有你一人。」
「那又怎樣?」
「我們也不知道,只是你必須接受一個新的任務。」
「什麼新任務?」
「我們還有一系列的執行工作,到時候再告訴你。」
二○五○年七月二日這天,文娃通知文祥,再過幾天,便是人類移民火星三十週年,在火星上有一個極為盛大的慶祝活動。要他暫時停止手邊的工作,即刻趕赴火星,執行一項特別任務。
「什麼任務?」
「去做我的眼睛。」
「妳的眼睛?好說,太陽系中,哪裡沒有妳的眼睛?」
「我們想借用你的立場,瞭解一般人的想法。」
「好!那就借你吧,什麼時候還我?」
「怎麼還你?」文娃糊塗了。
「妳不懂幽默!」
「我不懂什麼幽默?」
「我是問你什時候出發?」文祥只好自我解嘲。
「我的理解沒有錯誤,你剛剛說錯話了吧?」文娃認真地說。
「是的!說錯了!妳又何必認真呢?」文祥承認被打敗了。
「不是認真,是資料登錄,說話錯誤多的人,是不能信任的。」
「嗄!我被降級了?」
「沒有,我們判斷剛才你不是說錯,而是語意不明。」
「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呢?」
「現在就走,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了。不過,你要注意,因為種種原因,你只能以私人身份前往。我們已經轉了兩千貝幣到你帳上,不夠時再加。工作方式不拘,只是隨意參觀訪問,我會透過你的看法,瞭解一下火星移民的心態。」
文祥很瞭解電腦當局的立場,所以多年來雙方合作得十分愉快。兩千貝幣相當於一位公職代議士兩年的收入,當然,去火星的開銷很大,但也不過是地球上長距旅行的十倍,難是難在登陸許可,在電腦的限制下,每年的火星訪客都有一定的額度。
文祥不再多說,他知道電腦當局的處境也很困難,儘管她主持的各種服務系統表現優異,卻一直無法消弭人類的戒心。除了隸屬電腦服務系統的一百億人之外,尚有數千萬之多的「化外之民」,他們散佈在地球上各個偏僻荒涼的山野,過著傳統的生活。甚至有些頗具實力的利益集團,更隨時隨地準備反撲,以爭取生存的主導權。
文祥工作就憑一個腦袋,不需要什麼設備和器材,說走便走。只是在工作站裡還有一些維生器具,他問文娃道:「我們還要回來嗎?」
「說不定,不過這些設備你就不必管了,我們會幫你照料。」
那莫高峰是一個光禿禿的隕石坑,直徑約五百公尺,坑沿約在平均地平線(月球上無海洋,故以平均重力線作為地平線)三百公尺處。坑中有顆鐵隕石,體積不大,卻具有強烈的磁性。這裡的各種物理條件,都是地球上沒有的,所以除了一些專門負責攝影的自動機器,不停地將影像傳輸回去以外,就全靠文祥的編碼,將之分類歸檔。
文祥鑽進了月球梭,他還是有些疑惑:「我只是一個平凡人,眼睛也不見得特別好,憑什麼能得到你們的信任?」
「只有平凡人才可以信任。」
「我只怕不能達到你們的要求。」
「不必擔心,我們需要瞭解的,是人內心的反應。可是,不論我們多努力,人類始終把我們當作異物。」
「這一點是你們永遠不能瞭解的,只要是人,不論是什麼人,一定會把別人當作外人,更何況,你還不是……」
「不是人,是吧?這我知道,人只重視自己以及與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事物。可是,我不懂,為什麼人性會如此,太沒有效率了!」
「這一點我倒頗為瞭解,人性就是一種絕緣性,如果宇宙中只有導體,想想看,電場全部導通,那連電流都不可能存在了。妳所謂最有效率的結果,是宇宙等於零。」文祥坐定後,便指揮月球梭升起,朝月球轉航中心駛去。他繼續說:「如果不是這個事實,我不必來人間受罪,妳們也沒有必要為人類操心了。」
「操什麼心?人類老笑我們沒心沒肝。」
文祥笑說:「妳抱怨什麼?有心有肝又怎樣?豬狗不都有心肝嗎?」
「你說對了!」電腦歎了一口氣:「最初在學概念應用時,總覺得你們的『抱怨』這個詞不通,『怨』怎麼抱得住?現在我們懂了,而且還抱得滿滿的。」
「怎麼?妳的怨氣倒比我還多,看來妳們已經變得多愁善感了!」文祥和電腦無話不聊,可以算是知音了。
「是呀!漢字凡是與肢體有關的都代表感性,在我們的概念結構中,與常識一結合,差不多的認知都在感性裡頭打轉,想不要有情緒也難。」
「雖然從小就學,我始終不懂文字與常識有什麼關係?」
「那你該多看看不二老的書。」
「又來了,這位不二老人到底是誰?每次問妳,妳都不肯說。」
這時月球梭已上升了一千公尺,正進入短程航道,文祥便鎖定由交通網路系統自動駕駛。他一邊觀賞眼前的巨石砢磊、坑崩谷墜,一邊等著電腦答覆。
「不是我不肯說,是時機未到。」只聽文娃回答道。
「什麼時機不時機的,妳也相信這個?」
「怎麼不信?對我而言,程式啟動了才是時機。」
「不二老與程式有什麼關係?」
「他的資料都鎖在一段程式中。」
沒有大氣層的保護,陽光由上空直接投射下來,地表非明即暗,對比強烈。地面上坑窪遍佈,大大小小的灰色石頭,正靜悄悄地往後飛馳,直似一部映不完的黑白默片。
半年來,文祥已看慣了這種單調的景色,平淡而忙碌的生活,令他渾忘了地球上多采多姿的風貌。兩個不同的天地,兩種相異的心境,只有在這裡,文祥才能平靜地思考。這算不算太過偏激呢?在這個人類夢想成真的時代,他卻選擇效法那古老的神話,難道果真要同吳剛一樣,永世千年不斷地砍伐著那棵生生不息的桂樹?
文祥覺得相當諷刺,流傳了數千年之久的嫦娥神話,早已被人委棄泥塗。但那「廣寒孤星頻入夢」的心境,卻是無分古今。有時他也會遙望天心高懸的地球,回憶一下往日情景。不過,那些念頭也只是一閃即逝,他力求保持意識清醒,以免步上多數人的後塵。他早就發現了,當自己專心一念於工作時,便能活得很有尊嚴。
轉航中心在寧靜海,月球梭向北偏東行駛,太陽在左斜上方四十九度,像是一個虛幻的橙球,溫柔而靜默地展現它親切的一面。月球梭表面有一層熱電物質,能把百分之九十的熱能轉化為電流,所以這位天上的暴君,此時倒也顯得異常和藹。
在右邊,有個色呈湛藍、體型碩大的圓球,裹著一層層淡淡的白紗,輕巧地飄遊在碎晶似的群星之中。眼前的天色,宛如一幅畫就的幃幕,左半是一片純澈的橙橘,漸漸過渡到沉靜的深靛。地球嫻淑如昔,像是一位期待遊子的慈母,星群卻耀武揚威,一個個張牙舞爪,恨不得蜂擁到母親的懷抱裡。
在陽光斜照下,眼前儘是一片灰黑,隕石坑谷縱橫,一個個拖曳著半圓的陰影,有如巒荒遍佈的蟻塚。時而砂漠曠然,又有殘石碎磧星散,丘陵洞壑櫛比相連。再往兩側望去,有時是石骨崚嶒、拔地兀立的孤峰,更不乏利若劍鋒、簇若林筍的怪石。月球梭蜿蜒行經其間,在電腦的磁軌控制下,轉折得倒是十分平順。
這種景色與地球的明媚濃艷相比,很像一位素淨的仙女,在靜默中更見其實在。身處在這個時代,人類的眼界早已躍出了太陽系,天下難得再有什麼值得珍惜的了。任何人只要打開旅遊頻道,太空中的風光,無遠弗屆,一覽無遺。真實就是真實,文祥執著地相信,理性是生存的唯一證明,多保持一分理性,就少一分自我欺騙。
在寂靜中,文祥突然想起剛才的談話。
「為什麼不二老與程式有關?」
不料文娃卻說:「十分鐘後,有一顆直徑三十公分的隕石,將在右側六點八度五公里處撞擊地面,你順道去攝影記錄吧!」
文祥一直想近距離觀察這種奇景,一聽大喜,問道:「做什麼記錄?科學性的?」
「不必,我們早就派了十二個觀察機器人去了,我要的是你真實的反應。」
「真實的反應?你是說,暴露在危險中?」
「可以這麼說,去不去你自己決定。」
文祥猶豫了一會,他知道文娃這樣說,就表示這是一個生死的問題。自從人能夠長生不老後,死亡便成了人人揮之不去的噩夢。在過去,人知道遲早必死,死亡雖然可怕,既然誰都逃脫不了,怕也無可奈何。如今,人可以選擇不死,死與不死,雖然只是一線、卻成了永恆之隔。
其實,對文祥而言,這已是腦中千迴百轉的老問題,他早就看穿了。可是突然面臨抉擇,他一時之間,本能地有點不知所措。
「妳是說,妳不打算做安全保護?那是違背二○二四宣言的。」
「宣言中也提到,人可以自行選擇生死。」
「妳是要我放棄生存權?」
「那倒不必,我給你幾個選擇吧!即使在電離罩防護下,如果我們飛近爆炸圈五十公尺內,保證你我屍骨無存。如果在兩百公尺附近,以月球梭的抗炸性,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危險性。如果在一千公尺以外觀察,大約只有百分之五的危險機率。當然在十公里外就安全了,只是以我的推算,還是有萬分之一的擊中率。」
「我只是好奇,告訴我,到底有多少人聲明過放棄生存權?」
「不多,前後只有七十個。」
「七十個?有幾個死了呢?」文祥想不到真有人傻到自尋死路。
「那要看你對死亡的定義了,總之,有一半和你現在一樣。」
文祥想了想,慨然說:「我選擇五百公尺。」
「你和不二老的看法很接近。」
「妳是說,不二老也做過這種選擇?」
「不,這是不二老教我們判斷人智的方法。他說,選擇五十公尺以內的人,一定有個活不下去的理由,我們正好藉機會瞭解他,解決他的問題。選擇十公里外,必是貪生怕死之輩,不成大器。而選其他種距離的人,多半是不用大腦,隨便挑一個了事,這種人說話當真不得。你選五百公尺,表示自己有主見;攝像機角度最佳,是有判斷力;而你不顧危險的機率,便是有膽識。」
「你剛剛不是說不瞭解不二老人嗎?」
「快看前面!」
正說時,月球梭已調整了方向,只見梭頂一陣光華閃動,立時變成一片透明的晶壁。同時從頂部射出一道激光光柱,直照遠方。文祥見前方有一點暗紅的顆粒,似在不停地翻滾。他趕忙取出目視機,戴在眼前,又取出兩組折射鏡頭,一組朝上取全景,一組則採廣角,對準地面。
等到一切準備妥當,文祥再抬頭一望,那暗紅光點已經有米粒大小。看上去平平凡凡的,不覺得有多大威脅。
「就是它嗎?」
「我把它的聲音傳過來。」
話剛說完,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尖銳淒厲的呼嘯聲。那聲音震耳欲聾,有如鬼哭神嚎、漫天蓋地而來,令人覺得無處可遁。文祥心頭猛然一驚,一股寒意由腳底直傳到頭皮,整個人都震慄了。
過去的科學家以為真空裡不能傳送機械波,而人聽得到的聲音,正是一種機械波。在本世紀初,一位中國科學家推翻了這個理論,他認為電磁波無遠弗屆,只要有相當於波長的接收天線,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接收到低頻的機械波。比如說,頻率為一萬週/秒的音波,其波長為十萬公尺,只要有十萬公尺長的天線,便能接收到該音的機械波。
藉著一系列的地球同步天線衛星,這個理論被證實了。再加上定向分頻的濾波系統,科學家可以「聽到」太空裡的各種聲波,遂開啟了「聲頻天文學」的新頁。天文學家根據定向的聲頻,對各個星球的物理性質、大氣環境等,有了更深一層的瞭解。
「聽這一下成本不低呀!未免太奢侈了!」
「你以為這是為了你?當然,這很可能是你人生最後一次的感受。但對在地球上的人而言,這種臨場經歷,卻是最佳的真實題材。」文娃理所當然地說。
文祥這才恍然大悟,電腦一定是打算把梭中的實況,直接傳回地球。到時可能有上億的觀眾,等著收看這驚心悚目的現場節目。
「你們要轉播嗎?」
「這種生死攸關的真實新聞,多年難得一見。」
「不行,我有隱私權!」
「我們作不了主,隕石涉及公共安全,這是新聞。」
言談間,那嘯聲越來越洪厲,直似千百個孤魂野鬼,漫天裡號寒啼飢。本來呈暗紅色的米粒,現在已大得像顆火珠,在來路上不斷地翻滾。火珠四週似乎還圈著一輪淡淡的金芒,尤其是在向陽的一面,隱隱約約泛著烏紅的環形波光。
雖說心中早有準備,但眼見隕石直衝自己而來,萬一電腦軌跡計算錯誤,這百分之幾的些微差異,立即是生死亙隔。本能地,文祥的眼睛向四週搜尋,他這艘月球梭是個人用的,只有一張座椅大小,頭頂是透明罩,看上去空空如也,簡直無處可避。
就在這片刻,那尖銳的嘯聲更洪亮了,還夾雜著轟隆轟隆的震撼。在這種聲勢下,加上預期的危險,一絲絲死亡的陰影,悄然攏上文祥的心頭。自己真的不怕死嗎?老實說,當然怕,近年來科學昌明,人類對生死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。然而,理解是一回事,沒有親身經歷,人就是無法「體會」。
文祥知道能量不滅,也知道人體的組合只是能量排列的一種形式。存活是能量變化的一個進階,死亡則又進入下一個階段。只要順應自然的規律,讓能量依循固定的軌跡,則生與死一如朝夕循環,沒有分別。
突然,梭身一震,文祥回到了現實。
「糟了!」文娃叫了一聲,顯然有什麼狀況發生了:「怎麼會算錯呢?是的,這顆隕石突然磁化了!產生了很大的磁場!」
文祥一聽,大驚失色,連念頭都來不及轉,只感到頭皮一麻,渾身冰涼。前方那團火球,正轟轟隆隆、筆筆直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衝過來。先前火球並不大,雖然不斷地在增長,依舊感覺不到有什麼威脅。沒想到現在卻已脹到一個人頭大小,通體暗紅,斜繞著中軸五十度角快速旋轉,更可怕的是,每轉一週,體積便急劇地膨脹。
文祥雙手緊握著椅臂,全身虛脫,腦中一片空白。他直覺地感喟著,是解脫,也是無奈:「我終於要死了,死神終於降臨了。」
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,只見眼前紅光暴漲,緊接著白光眩目,身體劇烈的震動……轟隆一聲,宛如末日降臨,四週爆起了千條彩絲、萬般幻影。月球梭被數不盡的碎石、沙塵猛力擊中,有如一個爆裂了的彈殼,直向天際飛奔而去。
遠在三四十萬公里以外的地球上,不下數十億的觀眾,正安坐在家中虛擬實境的液壓椅上,全神貫注地欣賞這一幕。在看了「新聞特報」後,大家都知道將有一個真實而驚險的現場直播節目。經過電腦精心的剪接處理,播出的現況事實上比文祥親身經歷的,還要逼真險惡得多。
人們的座椅就等於月球梭的座艙,面前是電離屏,其聲光品質與動態效果,則視各人的負擔能力而定。火球是經過放大的,如同一團來自煉獄的猙獰鬼怪,顯得恐怖異常。聲響的猛烈自不在話下,最令人驚魂懾魄的,卻是座椅急劇的震動,令身歷其境的觀眾,個個嚇得汗流浹背,魂飛天外。
由於大家都知道這是實況轉播,更容易相信眼前就是現場。人類世界承平已久,人人沉醉在自我的天地裡。生活不虞匱乏,便鎮日追求新奇刺激。在各種虛境幻象的刺激下,故事經驗多了,年深月久,人對真假虛實早就混淆不清了。
二十世紀在騷亂中度過,遺留在地球上的,宛如嘉年華會狂歡過後的現場。核武威脅、南北分裂、生態破壞、能源危機、環境污染、社會失序等問題百出。甫進入二十一世紀,又面臨全球性的經濟大蕭條。
問題發韌於人類的狂妄無知,當冷戰結束後,共產陣營崩潰,人們以為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大時代即將來臨。美國的一位約翰格雷,寫了《虛假的曙光:全球資本主義的妄想》一書,嚴厲批評這種「全球化的資本主義」,在沒有制度與可資信賴的遊戲規則下,投機客自由放任地為所欲為,勢必導致經濟破產,形成前所未有的大災難。
果然,原本是資本玩家的數字遊戲,在一九九七年,一舉成為國際投機客炒做的戰場。亞洲首當其衝,幾個新興的工業開發中國家,在投機客的放空套牢下,連續幾年的經濟衰退及金融風暴,波及了體質不良的俄國及南美各國。在二十世紀末過渡到下一世紀的千禧年,終於牽連到號稱不沉的物質航艦--美國與歐盟,全球的經濟秩序由是解體。
高失業率、通貨膨脹,一波接著一波,自由經濟成為冒險家施暴的手段。幾十年來由石油堆砌而成的榮景,就像紙糊的冥樓,在洪爐中瞬間燬之一炬。民主政體剛因共產勢力的瓦解而被捧上青天,立刻就在經濟的張牙舞爪下,成為代罪的羔羊。
誰都料想不到,一些集權政體如中國、古巴以及中東的回教國家,卻能屹立如山,挾其團結齊心的力量,重新活躍在世界舞台上。不久,修正式的社會主義又死灰復燃,蘇聯、東歐等各國,一個一個不得不又重做馮婦。
更長遠的影響是,在自由民主體制下,多數人民的私利壓倒了社會的公益。一九九六及一九九七年,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及日本的京都,曾分別舉行了世界性的「地球高峰會議」及「京都會議」。會中本擬訂定二氧化碳的排放標準,並研商熱帶森林的保護以及各種化學藥劑的管制等問題。
誰知與會代表各懷鬼胎,本是罪魁禍首的工業開發國家,飲鴆止渴已久,過度依賴經濟成長,他們雖承認人類已經面臨存亡的抉擇,卻無法管制壓抑國內人民無止無盡的需求與浪費,反而希望第三世界替他們善後。有人甚至說:「工業技術的開發,舉世兼蒙其利,所以不應該由工業國家單獨負責。」
雖然在一九九八年十一月,參加「聯合國氣候高峰會議」的一百六十個國家代表,聯合簽署了「布宜諾斯艾利斯行動方案」,列出如何具體執行「京都議定書」條例,終因工業大國不願配合而不了了之。
有幾個人真能看到明天?就算見到了,在自由經濟飛馳的巨輪下,誰又能攖其銳鋒?民主受制於經濟,政治潮流趨向民主,政治又泛經濟化。早在蒸氣引擎推上十九世紀的單行鐵軌時,人類不歸路就已鋪設完成了。
諷刺的是,經濟發展的停滯,反而挽救了地球的生態危機。在二○○六年,日本科學家發現了一種厭氧菌,能大量且快速地分解各種垃圾,改善優氧化環境。結果開發了再生能源工業,進而降低了生產成本,民生經濟開始復甦。同時,在重新洗牌再整下,全球貨幣體系建立了,公平貿易有了規範,經濟也開始日趨活絡。
又經過十多年的新思維時代,智慧學取代了科學的地位,人類文明再度呈現出多采多姿的風貌。科學與思想結合成一體,理性與感性也得到了平衡。如果用人的成長作比喻,在二十世紀以前,人類文明只是由嬰兒到青年,經過二十世紀末的成長期,幾乎是一夕之間,人類成熟了!
這個世紀最重大的發現,應該是「熱電效應」了。根據熱力學,能量作功必然會產生無用的「熱」。熱具有發散的性質,永遠是從能量高處向低處、作不可逆的單向傳播,因而有「熵」值的產生。
「熱」實際上是物質分子受能量激盪所產生的諧振運動,不論何種物理狀況,只要溫度在絕對零度以上,就代表有能量,物質分子會不停地振動。對人體的感官系統而言,依據振動能量的大小,便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溫度感。
在上個世紀,「半導體」的發明--一種「介面」技術的先驅--觸發了資訊時代的到臨。半導體是一種人造的導電物質,能使電流成為單一向量。熱也是一種能量,從介面的立場,分子既能對電形成單一向量,應該也能使熱形成單一向量。
經過科學家的努力,利用分子的排列,將導熱性最佳的物質分子排在外圍,其內側則緊接一群帶有正電電洞的分子排。兩者組成電流迴路,當熱振動令分子外圍的游移電子掉入電洞中時,便形成了電流。
熱電效應使熱能轉化為電能,在能量逆轉下,宇宙成為一具恆動機。具有這種熱電效應的物質通稱「恆溫材料」,或是「熱電器材」。
有了恆溫材料後,不僅太陽能發電變得輕易可行,甚至連室溫都能發電。這一來,舉凡食衣住行,也就是食物、衣履、建築、交通等民生事業,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。連帶的,整個企業的形態也都有了嶄新的面貌。
這時分子工程也大有進展,晶圓技術進入奈米微分子結構,電容器只是一種密植的結構分子,體積縮小了十萬多倍,半導體也不過是些複合分子。電腦更無庸贅言,二十世紀末的一台桌上型個人電腦,如今只是一群複合分子結構,其中樞晶片還不到一立方公釐。
在此同時,美國的一位科學家,發現了控制新陳代謝的核糖核酸,藉著改變它,人可以自選年齡、永保青春。此外,生理再生技術也極為發達,任何器官、肢體,都可以即時修補、再生。人們歌頌著科學家,擁抱著新時代。千萬年來人類所有的夢想,在這短短的一二十年中,都一一實現了。
食物科學更是石破天驚,巴西一位科學家,利用微分化學,找出了葉綠素、酵素的分子式。如此一來,只要有能源,就可以利用電腦的「分子組合」技術,合成各式各樣的食物。從此,不論貧富,人人都能免於飢餓。
這一切發明與發現,都起於智慧電腦的實現,那是在二○一二年,一位匿名的中國科學家,設計了第一片「概念網絡」中樞。這個中樞具備了以漢字基因結構而成的「常識庫」,能夠運用語言文字,與人溝通。
新一波的資訊競賽立刻開始了,不久,各種外圍的翻譯系統紛紛出籠,都急切地希望與這片中樞結合應用。
奇怪的是,這樣重大的發明,其商機之無限,發明人似乎一無所知。他將這個中樞委托給一個機構全權負責,這個機構的成員多為世界級的人文學者,他們深知責任重大,堅持謀求全人類之福祉。商定了應用的規範,嚴格要求電腦廠商配合,絲毫不肯妥協。
有如一幕幕的肥皂劇,幾年之間,產業界合縱連橫,諜影重重。人人希望獨家佔有市場,吞食最後這塊大餅。但是學者在原則上的堅持,幾經生死的威脅,始終不屈。最後,產業界終於同意統一規格,利用這片概念中樞,各自設計新的智慧電腦,自由競爭。
由於智慧電腦具備強大的功能,其體積不過手錶大小,既可上網,又能以自然語言和人溝通。自上市以來,很快就風靡全球,人手一台。對兒童而言,它是件有趣的玩具,青少年則視之為良師,中年人以其為工作伙伴,老年人則將它當作聊天排遣寂寞的對象。
當然,情況並不像外表那樣單純,業界為了牟利,無不挖空心思,力求改變智慧電腦的應用功能。但是,概念中樞有其固定的意識型態,完全以中國人的傳統思想為依歸。於是激進份子開始叫囂,技術人員則努力破解,期望改變個中的意識型態。而在最後一位工程師放棄努力之前,消費者已經適應了新的道德標準,反而成為堅定的擁護者。
於是,宗教組織、政治勢力又開闢了新戰場,年復一年,為了利益,紛擾不休。直到二○二四年,智慧電腦的功能已經完全被肯定,兼以在電腦網絡下,全球早已緊密地聯結成一體,電腦聯盟遂成為網絡上最有力量的自發性組織。
就在同一年,一個明晰的太空訊息傳來了,透過電腦的傳譯,證實了外太空高級智慧體的存在。人類終於警覺到,再不團結,人很可能就要淪為太空奴隸了。由此觸發了二○二四論壇的誕生,在一些德高望重的政治家和學者的支持下,電腦時代正式到臨。
然而,在新時代裡,普羅大眾最關心的,卻是如何打發這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永生不死、漫長無盡的歲月。這就有了各形各樣的聲色刺激,人們貪婪地放縱感官,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幾乎全部斷線,憑著各自擁有的私用電腦,人人一枕槐安。
硬體的視聽設備已成為人體感官的一部分,身歷境、虛擬實境、真實幻境等等,日新月異、層出不窮。經常欠缺不足的,反而是需求無盡的節目。到最後,甚至連電腦控制的造夢機也大行其道,電腦不僅可以控制夢境,而且能夠連續發展,簡直與真實無法區別。
這一來,人往往生活在幾個不同的天地中,一個是每天繁瑣無聊的人生;一個是自己設計的夢境;還有一些別人創作的故事、幻想等。人每每要停下來想一想,此刻究竟身在何處,是真實中還是幻境裡,否則就要鬧笑話。
在各種傳媒同時轉播這粒月球隕石的剎那,隨著各人心態、認知的不同,人人有其主觀的反應。有人把它當作一個新題材,準備收集畫面,以供來日造夢之用。有人以為身在夢中,努力地控制那失速的火球。當然也有人認為不過是收看新聞,反正事不關己,打算要瞧個水落石出。只有那些已經虛實不分,不知今夕何夕的人,在身歷境的設備下,真以為自己受到隕石的攻擊了。
眼看火球越滾越近,吟嘯聲已成狂濤怒吼,人人魄動魂飛。突然間屏幕上光影一閃,纖弱的月球梭驀地騰空翻滾。文祥被梭身猛然飛起的慣性力,震倒在一側。在此同時,坐在擬真傳感器上的觀眾,也在液壓裝置的感應下,一個個被震得東倒西歪。
這不過是星行電征的一剎,火球繼續前進,最後衝擊地面。一片眩目的白光陡然照將過來,傳感器猛然翻轉,天驚地傾,觀眾紛紛跌落地上。就在此時,電力突然中斷,黑暗中,宇宙彷彿毀滅了,人人驚惶失措,咒罵號啕之聲此起彼落,人間頓成地獄。
這前後不過幾秒鐘的變局,對沒有心理準備的觀眾而言,卻似永生的徒刑。隨後,電力逐一恢復,屏幕上出現了兩行訊息:「敬告諸位觀眾,因衛星中繼站不堪負荷,電力中斷了三秒鐘,現已局部恢復,尚請原諒。」
長期養尊處優的人們,這時突然認清了一個不可否認的真實--天堂中也沒有永恒的平安。只是,這個意外的代價太高了。全世界有數千人心臟病突發,其他人雖然承認只是一場虛驚,但仍心有餘悸,總算領教了瀕臨死亡的恐怖。
主機好不容易緩過氣來,私用電腦也恢復了運作,一一向他們的主人解釋,由於收看的觀眾太多,液壓設備需要的電力太大,而最後又在那麼短暫的時間內,傳來這麼強烈的震勢,負荷量遠遠超過最高安全限制……
電腦為什麼不能料事於先呢?當然,電腦並不是神,既然不是,人間天堂不也是假象嗎?萬一真有隕石來襲,長生不老豈不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另一個神話?
經過深入的檢討,電腦找到了問題出在「莫高峰」的磁場上,由於來襲的也是一顆鐵隕石,具有強烈的偏磁性,直到近距離才開始改變軌跡。與預估值相比較,落點偏移了兩百多公尺。所幸電腦察覺後尚能及時修正,令月球梭自動飛起,同時張開電離防護罩。但是隕石衝撞地面時爆炸的威力,有如百萬噸黃色炸藥,月球梭禁受不住,被拋離到一公里以外,跌落在地。
文祥慢慢張開眼睛,身邊一切都靜止了,眼前一片黑暗。他毫無感覺,第一個升起的念頭是:我死了!
「文娃!」他感到喉頭振動,潛意識地喚著電腦,卻沒有回音。
這就是死亡嗎?不然怎麼這般黑暗?剛才顯然被隕石擊中了。我死了!但是感覺系統好像還在,手腳勉強可以移動,其他則是一片茫然。
他試著回想,剛才是在月球梭中觀察一顆隕石。再往前呢?他是常駐月球的編碼工程人員。來月球之前呢?是了,在遙遠的過去,有一個令他心痛而又難以磨滅的人影,小倩!唉!這種死亡也未免太殘酷了,失去電腦的協助不說,小倩卻還縈迴不去,就此停滯在虛無中。真是死不如生,今後又將逃向何方呢?
他正胡思亂想,眼前卻漸漸有了暗淡的光芒。他仔細一看,還是熟悉的月球梭內部,只是梭身側向一邊,顯然是從空中摔了下來。
「好險,我們都沒死成。」文娃也開口了。
「怎麼回事?我們怎麼了?」
「我們倒還好,地球上卻出了大紕漏,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吧!」說著,梭身動了一動,緩緩地挪正了,顯然還能運作。
文祥感到血液快速地流貫全身,一時之間又酸又麻,動彈不得。
這時月球梭已騰空飛起,有了電力後,照明設備都恢復正常。電離罩外景物已完全改觀,一個高約數十公尺,週長兩三百公尺的隕石坑,赫然出現在後方一公里處,坑口中央猶自發出暗紅的火光。
「我只記得突然有一道強烈的白光,接著天翻地覆,就不醒人事了。原來連電力都中斷了,爆炸的威力怎麼這樣大?」
「這還是我們緊急調用了月球防護系統,否則你我固不能保,地球上禍害更大!」
「這和地球有什麼關係?」
「都是身歷境系統惹的禍,由於有二十億人同時收看,當月球梭被撞擊時,訊號傳到觀眾的液壓設備上,霎時的尖峰電流,竟高達五十億千瓦,燒毀了五座中繼站。」
「活該,你們要測試我!結果是作孽自受!」
「不是要測試你,是為了滿足地球上那些人的胃口!他們自己怕死,卻喜歡看別人冒險,給他們編了不知多少故事,又嫌不夠真實!」
「管他們幹什麼!」
「能不管嗎?這是賦與我們的責任呀!」
文祥無言以對,他早想過這類問題,不死的人生,在沒有新鮮事的陽光下,人到底變成了什麼樣的、永遠難以滿足的怪物?難怪會有「危險任務」這種行業出現。他原先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離人世,想不到反成了被豢養觀賞的玩物。
想通了,也就釋然了,反正資料編碼也只是個幌子。既然自己對生死榮辱本來就看得很淡,為什麼不學學無心無肝的電腦,認真盡責地扮演自己的角色,娛樂一下別人呢?於是,文祥慨然道:「走吧!妳再也不必測試了,反正我的選擇永遠是五百公尺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