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
  下岳飛大理寺獄

  卻說周三畏回到家中,悶悶不悅,背叉兩手,仰天嗟歎:「常言道,得寵思辱,居安慮危。看那做官的豈謂之榮?如岳太尉,似這等大功勞,天下人仰望他,今日反遭斯辱。量區區只是個大理寺丞,微如螻蟻。且如韓信、伍子胥,這等大功不能自保其身,卻不如張良、范蠡歸山泛舟而去。今我只是屈勘岳飛,上逆天心,下悖人理。朋惡相濟,遺罵於萬年矣。若是不從奸賊之謀,必被其害。不如棄職休官還了朝廷,歸山辦道,脫了是非,豈不保全殘喘。」就解下束帶,換上麻縧,脫下羅袍,穿上道服襆頭,象簡安在中堂,潛身走脫不在話下。
  次日早晨,吏卒報與秦檜曰:「夜來有大理寺丞周三畏勘問岳飛,因見事有冤枉,晚夕回家,脫下冠袍束帶,盡夜走了。」秦檜大怒曰:「如今便要差人捉去,奈有這樁事未了,且待殺卻岳飛父子,然後捕他未遲。」乃使人去催何鑄鞫斷。
  何鑄正在府中,自體岳飛一事,亦察其冤。又見秦檜遣人來催問,鑄即往秦府見檜,白知:「岳飛謀反事情,實無證驗,丞相休得屈人。」檜曰:「此出上意也,非吾所得專。岳飛本有通謀,王俊首狀已具明白。中丞何謂屈之?」鑄曰:「鑄豈區區為岳飛者?強敵未滅,無故戮一大將,失士卒心,非社稷之長計。」檜語塞。何鑄已退去。
  秦檜知鑄不為問理,乃改命御史大夫万俟卨同大理寺評事元龜年,「他兩個平日在我門下往還謀些私事,我不曾阻他。
  如今著他兩人問這樁事,必然不敢違我主意。」一時呼召二人來到相府,謂之曰:「岳飛父子與張憲謀為不軌,我委周三畏勘問,他原來與岳飛有同謀之心,怕死走了。今特委你兩個,問成這樁事,加你大官?」万俟卨曰:「丞相放心,我與岳飛舊有仇恨。此事只在下官身上要了,不必憂心,只要丞相與我二人做主。」二人入到大理寺獄中,只取出岳飛來,看他一一 招成謀反事情。這兩賊非法用刑,將岳飛渾身拷打,皮開肉裂,死了用水噴活再打。又用檀木攢指,傍立二人用杖敲打,然後二人拿住攢指廝扭。左扭右扭,扭得岳飛頭髮撒開,就地打滾,指骨皆碎。如此酷刑,他只管眼下,不顧析害,滅門絕戶。他本無反情,難以屈招。苦打將有兩個月日,不成其獄。忽有人對元龜年說道:「可把策應淮西不即提兵東下之事問他。」龜年到第二日,將這言語万俟卨商議,万俟卨大喜,就取出岳飛來問:「你在鄂州,朝廷不次宣召你提兵東下,策應淮西,你卻在途遷延不進,意在窺伺朝廷勝負。兵勝則進,兵敗則反。明有是情,何得抵賴不招?」岳飛對曰:「承詔領兵東下,沿途追殺金兵,累有御札止我人馬不須前進,現存御書可昭。」那万俟卨無事可證,乃以其言桌白秦檜,就遣人前去鄂州岳飛家下,詐取他前後頒降詔敕,盡數取回,入於內庫,無可稽考。
  万俟卨又取出岳飛問曰:「你與諸將同領大兵北討,你所部人馬屯在朱仙鎮。朝廷宣召諸將回兵,其劉錡等即日領兵還朝,為何只有你一枝人馬不肯班師?前後一十三道金牌召你,你亦不肯回兵。這必懷異心,好好逐一從實招承,免得皮肉受苦。」岳飛曰:「我一生立心務要恢復中原,雪國之恨,用了十年之功,追趕兀朮到於朱仙鎮,離去京師只有四十五里。那時兀朮怕我兵勢,棄了汴京北走。兩河豪傑,守臣父老,頭頂香盤,待我兵到。此時朝廷若寬我三日限期,必定克復汴京,迎回聖駕,然後進取燕雲,直搗黃龍,報復國讎,迎取先帝、太后回朝。此乃是我平生之願,有何異心?皇天后土,可表我心。」言畢,呼天叫地,氣堵咽喉。兩行吏卒無不動情。万俟卨亦無言可問,喝令獄卒:「不要聽他胡說。快寫招服便罷,若是不招,性命只在目下。」岳飛被他刑苦不過,謂万俟卨曰:「與我紙筆,待我親供,死當瞑目。」万俟卨、元龜年大喜,即令吏典遞與飛紙筆墨硯。
  岳飛接了,從頭至尾,寫下一張,遞與万俟卨。招詞曰:
    武勝定國軍節度使、神武後軍都統制、湖北京西路宣撫使兼營田大使、節制河北諸路招討使、開府儀同三司、太尉、武昌郡開國公岳飛狀招右:「飛生居河北,長在湯陰。幼日攻書於河內,壯年掌握軍馬於淮西。聞知明主中興,草萊後進。正值宣撫版蕩藝祖之洪基,復遇靖康飄散皇都之大業。三千粉黛,一日遭胡狗之凌;八百胭脂,霎時被臊狐之賤。萬民切齒,群宰相依。幸獲聖主,龍飛淮甸,虎據金陵。帝室未完,乾坤絕造,就不想二帝埋沒於黃沙,卻乃縱奸臣擅施於威福。丞相專主通和,將軍必爭用武。因斯宣回四鎮諸侯,故以罷去八方守將。位雖進至三公,權卻退歸兩府。其韓制置畏權而懼勢,張樞密借命而顧身,劉錡志守江南,沂中心拋淮北。岳飛折矢有誓,與眾曾期東連海島,學李責力跨海征遼;南及滇池,仿諸葛七擒七縱。南延蔥嶺,習班超辟土開疆;北平流沙,似平仲添城立堡。先俘胡虜,乾廷拜舞。次迎帝母,內殿安然。方表中原一統,始為天下獨尊。仍滿飛心,可全於志。昔者群雄並起,胡馬縱橫。區區奮身田野,擒草寇於鄰州;注籍戎行,殺張超於迸郡。王索樹兵於太行,兵臨即便擒來。女真驅眾入金陵,馬到就皆遁去。戚方本吾家叛將,鞭指看人馬荒奔;王善乃我土群雄,旗揮處狼煙自息。覷楊鷂子如手中之物,睹張莽蕩如腳下之塵。四太子不敢正視中原,十大王焉能偏居一水。郾城廝殺,砍番虜將屍積堆山;汴水相持,戳倒胡兵血深似海。北方聞我兵進,人人身搖膽破;南嶺見吾旗至,個個手亂腳忙。朱仙鎮上,百千鐵甲奔逃;虎將麾前,十二金牌召轉。我則辭兵退職,予乃入隴耕耘。因非和議,有賊權奸。為復故疆,乃誅忠直。誘人告吾謀及,將飛賺入監牢。千般供辯,並無抱怨朝廷;萬種思量,豈敢辜忘聖主。飛今死去,閻羅殿下,知我忠心。速報司前,本無反意。天廷不昧,必有相府奸臣,難分皂白;地府有靈,定取大理寺官,共證是非。右飛所供,並係的實。如有虛詐,願伏具刑。不詞。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飛供狀。
  万俟卨、元龜年二人,觀其招狀不是服辯言詞,喝令獄卒:「須下無情拷問。」岳飛被其百般吊打,無處伸冤。父子各在一監,三人俱不得相見,各另拷打,此苦何當。似這等冤枉,誰人不知,只無一個敢向前說一屈字。那時奸賊秦檜專國威權,欺君罔聖,但有一事吩咐,誰敢不從,生死從流,只在眼下。
  因此王貴、董先、於鵬、孫革等怕死,從他所使,來證岳飛,誰敢出一言說他無此事者。時有大理寺卿薛仁輔、寺丞李若樸、何彥猷眾人到相府,告秦檜曰:「岳飛之事多有不明,伏望丞相與其辨之,庶不冤枉。」檜曰:「汝眾人安知其有冤枉?」仁輔曰:「朝廷中外皆知之,何獨我數人乎?」檜大怒,拂袖而入。次日,薛仁輔等皆被貶黜。判大宗正寺趙士僚謂秦檜曰:「我體訪岳飛之事,委的冤枉。今日中原未復而殺忠臣義士,此實棄忘二聖於塞北,而不欲恢復中原之故地也。我今願將家下百口性命保之,若果有此事,我之一門情願受死。」秦檜不聽其言,復奏貶之。
  卻說樞密韓世忠知岳飛父子之冤,乃親至丞相府,謂檜曰:「我素知岳飛父子心實無此事,休要屈人。」檜曰:「岳飛之子岳雲與張憲畫謀還其父兵柄,事雖不明,觀其事體莫須有?」世忠曰:「只這『莫須有』三字,如何服得天下人口?」因大怒而返樞府。次日,復抗疏言:「秦檜通情金國,專主和議,每自欺壓人主,政事紛紛出其門者,殆無虛日。陛下若不早正之,恐致誤國,悔無及矣。」疏上,秦檜知之,使台臣劾奏其非,高宗不聽。世忠見不容於檜等,連疏求罷去官爵。高宗見其切於乞退,乃允其請,遂罷為醴泉觀使,封福國公,進封咸安郡王。世忠自此閉門絕客,再不言兵事,每日乘驢攜酒,引著兒奴,游於西湖,澹然自樂。平日相知將帥,罕得會面。又有一個不怕死的民人劉允升,上言訴岳飛之冤。報入丞相府,秦檜大怒,將劉允升拿送大理寺獄勘問與岳飛同謀反,死於獄中。
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