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宋徽欽北狩沙漠
帝自金營回,往擷芳園見太上,父子相持泣涕。及太后鄭氏同坐,帝奏太上曰:「臣不孝不道,上貽君父之憂,下罹百姓之毒,殺身不足以塞責。今北兵見迫,日以擇賢為君。臣與陛下吉凶共之。且以弟康王為主,不失祖宗社稷,幸之大也。」時韋妃侍側,即康王母也,言曰:「二宮令許以康王繼位,而中興可待。然外鎮須假主盟,陛下可作詔書,召四方兵赴京師。
金人狡詐,必不止於擇賢,禍有不可勝言者,二宮必不肯留於京師。惟陛下熟計之。」欽宗父子與后妃正在議論未決,忽報粘罕遣人持書,一詣太上皇,一詣帝前,曰:「今日北國皇帝所有施行事件,請車駕詣軍前聽候指揮。」至日中,又遣人促帝及太上皇並至軍前議事。至晚,遣人不絕,又云:「若上皇未出城,不妨請帝先至。」欽宗聞報,若有難色,不肯復行。何、李若水等勸之曰:「陛下初至虜營,而曰彼本有約於我,倘不行而失其信,再何以取伏他人。臣等隨陛下同往,必是無虞。」次日,欽宗不得已,辭太上皇,備車駕,與司馬樸、李若水等出幸金營。
至帳下,粘罕坐而言曰:「今北國皇帝不從汝請,別立異姓為王。」遣人持詔書示帝,遙遠不復可辨。使人降自北道,入小門至一室,籬落疏缺,守以兵刃。自辰至申未得食,帝涕泣而已。至暮,番奴持食肉一盤、酒一瓶於帝前,曰:「食之,食之。」帝泣而言曰:「父母不復顧矣?」番奴曰:「父母旦夕與汝相見矣。」其夜,無牀席可寢,但有木凳二條而已。亦無燈燭,窗外數聞兵甲聲。時天氣寒凜,帝達旦不寐。天明,有人呼帝曰:「太上至矣。」帝視之,見戎衣效十人,引太上由傍間小道而去。帝欲前,左右止之。帝哭不勝其哀。後人過龍德故宮,有感而賦詩一首,萬里鑾輿去不還,故官風物尚依然。
四圍錦繡山河地,一片雲霞洞府天。
空有遺愁生落日,可無佳氣起非煙。
古來國破皆如此,誰唸經營二百年。
卻說元帥粘罕既巳幽拘欽宗,又遣人入城,催逼皇族后妃諸王,累累至軍中,日夜不絕。上皇與帝異居,后妃諸王皆不得相見,惟鄭後、朱後相從。數日,上皇方得與少帝相見共居一室。時風寒地冰,夜宿竹簦侍衛人見帝苦寒,取茅及黍穰作燄,與二帝同坐向火。至明,粘罕令左右將青袍迫二帝易服,以常服之服逼二后易服。
李若水是時從少帝扈駕至北,見金人以服與二帝易,抱持而哭,大罵曰:「死狗輩,不順天意,辱我大朝衣冠。使若水有寸刃在手,今日肯與你甘休!」金人怒甚,將若水拖出,曰:「大朝皇帝且不敢出言語,爾乃一隨侍官,敢出狂言辱吾哉!」言罷,眾金兵以戈杖亂擊之。若水以手格鬥,敗面氣結,僕於地。金國主將黏沒喝令曰:「眾人不得無理。」因扶起謂之曰:「必使侍郎無恙且寬。」奈若水抱憤,絕不飲食。幾數日,或勉之曰:「事無可為者,今日順從,明日富貴矣。」若水歎曰:「天無二日,若水寧有二主哉!」若水從者亦慰解之,曰:「公父母年紀高邁,若肯降他,久後必得回去看視,豈不強於不得相見乎。」若水叱之曰:「吾不顧家矣,豈止望見父母耶。忠臣事君,有死無二。然吾親已老,爾等歸家,勿即言我被害之事,令吾兄弟徐徐言之可也。」後旬日,黏沒喝召之計事,若水曆數其過而罵之曰:「我南朝天子,仁厚慈愛,天下之人,載宋厚澤未泯。他日勤王師至,使爾輩無噍類矣!唯恨吾不得見也。」黏沒喝令左右擁逼而去。若水反顧,罵益甚。金兵逼至郊壇下,若水知事不免,謂其僕從謝寧曰:「我為國死,乃人臣職耳,奈何並累爾眾人,可速走,吾不能庇汝也。」又罵不絕口。監軍者撾破其唇,若水噀血罵愈切,至以刃裂頸斷舌而死,年三十五歲。同時司馬樸聞李若水遇害,亦不食數日而死。謝寧得走歸,言其事,無不下淚者。粘罕謂群胡曰:「遼國之亡,死義之臣甚眾,南朝惟見李侍郎一人而已。」及葬,得一詩於衣襟:胡馬南來久不歸,山河殘破一身微。
功名誤過等雲過,歲月驚人還雪飛。
每事恐貽千古笑,此身甘與眾人違。
艱難重有君親念,血淚斑斑滿客衣。
自此以後,二帝二后每日惟得一食一飲而已。粘罕使張邦昌受偽命,即位僭楚,催促太上皇北狩。粘罕又遣騎吏持書示少帝,言:「上皇已先行矣,元帥今遣汝等赴京朝皇帝,來日起行。」次日早,騎吏牽馬三匹,令帝及二后乘之。二后素不能騎,吏遂掖而乘之。路傍見者泣曰:「皇帝父子北去,我等百姓何日見太平也!」因上羹飯二小孟,太上及帝、朱後分食之,粗糲不堪食。騎吏從者約五百人,皆衣青袍。太上皇與少帝迤邐北行,反顧二后,皆不能任驅馳,因而泣下,作《鷓鴣天》詞一闋以自遣云。詞云:幾年獨佔禁宮春,花落閒庭舞袖影。宵柝空聞傳騎士,曉籌無復報雞人。離鳳闕,足步胡塵,天涯回首一沾巾。翻思破國忘家恨,眉壓重瞳帶淚顰。
上皇歌畢,父子不勝欷歔。左右皆泣,莫能仰視。金人促之行,道次黃河,憩息於驛舍中,適見壁間有詩一律,不知何人作也。二帝拭淚而觀之,詩云:二紀中原作主人,窮奢極欲正紛紓甘心屈辱通金虜,不恥虛無號道君,費帑勞民成艮獄,糜兵蹙國望燕云。
可憐百二山河陷,火烈昆崗玉石焚。
二帝觀之,自覺悽慘,惟俯首長吁而已。次日,將渡黃河,至信安,有番官澤利者,監押同行。忽見一人身穿衣褐?絲袍,腳有皂靴,頭帶小巾,執鞭從後趕來。從人報知,乃信安知縣,持酒肉來奉獻二帝。澤利大悅,即在中途設牛酒,與二帝妃後等同坐,對酌飲食。移時,澤利乘醉,命朱後勸酒唱歌。朱後曰:「妾生長深閨,不諳歌唱。」澤利怒曰:「你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中,安得如是不敬我!」將起毆之。後不得已,嗚咽涕泣,持杯作歌。歌曰:幼富貴兮厭綺羅裳,長入宮兮奉樽觴。今委頓兮流落異鄉,嗟紅顏兮命薄如裳。
歌畢,上澤利酒。澤利笑曰:「詞最妙,可更唱一歌,勸知縣酒。」後掩面再歌。歌云:昔居天上兮珠宮天闕,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。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,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。
朱後遂舉杯勸知縣酒。澤利起拽後衣,曰:「坐此同飲。」後怒,欲手格之,力不及,為澤利所擊。賴知縣勸止之。後舉杯付後,曰:「且容忍,勸將軍酒。」後泣曰:「妾不能矣!
願將軍速殺我,死且不恨!」欲自投庭井,左右救止之。知縣曰:「將軍不可如此追她,倘北國皇帝要四個活人朝見,你如何處置,公事不校將軍再不宜如此。」言罷自散去。
二帝無如之何,迤邐備極艱險,已到燕京,朝見金主,行藩臣禮。金主令下,令二帝出居驛舍,聽候指揮。二帝退出,居驛舍中。金主以兵守之,所給來飲食,惟酪漿牛脯而已。二 帝悲不自勝,朱後泣曰:「陛下昔居汴京,錦衣玉食,奈何不死社稷,偷生至此,其何能堪!」二帝默然。是夕,後自經死於驛中,年二十歲。二帝哀痛極慘。翌日,北國皇帝降旨,封上皇為昏德公,少帝為重昏侯。二帝北面拜謝,即仍押赴甘肅軍安置。時盛暑,帝後只是徒行,辛苦萬狀。未幾,金主有旨,又遷靈州,此去漸至沙漠之境。帝後寢食不安,形體骨立,無復有貴人之相矣。上皇含淚而口占一絕云:黃雲衰草路漫漫,朔氣凌空透體寒。
神器飄零家萬里,何人借劍斬呼韓。
二帝經行已久。是夕宿於林下。時月微明,有番首吹笛,其聲嗚咽特甚。上皇愴然,口占一詞。詞云:玉京曾憶舊繁華,萬里帝王家。瓊林玉殿,朝喧弦管,暮列笙笆。花城人去今蕭索,春夢繞胡沙。家山何處?忍聽羌笛,吹徹梅花。
太上謂帝曰:「汝能賡乎?」帝乃繼韻云。詞曰:宸傳四百舊京華,仁孝自名家。一旦奸邪,傾天柝地,忍聽扌芻琶。如今塞外多離索,迤邐遠胡沙。家邦萬里,伶仃父子,向曉霜花。
歌成,三人相執大哭。或日所行之地,皆草莽蕭索。悲風四起,黃沙白露,日出尚煙霧,動經五七里無人跡。時但見牧羊兒往來,蓋非正路。二帝只得經行至西沔州。居數日,金主又命遷五國城安置。二帝得旨,迤邐又向北行。二日,始達五 國城下。二帝輕步入城,頗與西沔州相類。城中荒殘,民家皆不成倫次。
二帝在城隅驛舍中居止,忽靈州有人公幹來五國城,事完,迳來驛中探望二帝。二帝看其俗貌,若漢人規模,因問之。其人下拜曰:「臣本漢兒人也。臣父昔事陛下,為延安鈐轄周忠是也。元符中,因與西夏交兵,臣父子為西夏所獲,由是皆在西夏。宣和中,西夏主遣臣將兵,助契丹攻大金,被金人所執,臣因降之,今為靈州總管。臣之地方,近我中國,往往有人來,說大朝自陛下駕離已後,稍有復興之兆。臣聞陛下在此駐蹕,故來報知,願陛下勿泄。」二帝聽此消息暗喜,問之曰:「爾既是我中華,不忘宋德而來見我,朕有一機密事,與你商量,爾肯應承否?」其人叩頭泣曰:「臣父子實負君之大恩,無由可報,今日就使赴湯蹈火,臣亦不敢辭也。」二帝曰:「我初幸金營之際,朕親書數字藏於衣領中,因金兵監迫緊急,不得帶見康王。爾今肯代朕帶去,報知康王,實見卿之忠義也。」其人曰:「即今河北曹勉在靈州,每與臣議欲逃歸。臣漏夜回 去,令此人帶回,必不致誤。陛下可速將來。」二帝即將莽衣一領,卷包密封,付與漢人,曰:「慎勿漏泄。」漢人應諾數聲,接過包封,抽身走出驛來,迳回靈州,不在話下。後來康王得此信息,建位中興,豈非天意耶。使康王不惑於小人,專任岳飛等將,那時金人喪氣,宋室復振,豈有中華淪沒於夷狄,徽、欽流喪於沙漠之事乎,惜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