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
  孫給事捨命評本 徐國公抬像叩閽

  心丹全不避艱危,鐵板評章誓莫移。
  子繼父兮忠貫日,母能大義仰坤儀。
  再講給事孫成道:「今日早朝,上論各官評本,可笑六部九卿,面面相視,不敢領旨。獨我不怕奸臣,出班評本。聖上大怒,傳旨明日若有人再評此本者,全家斬首。我想: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。明日早朝,再評此本。倘然朝廷震怒,全家處斬,也是甘心。」想定主意,就起身來到壽器行。跟隨的家人問道:「老爺到此何事?」孫成道:「買一件東西。」跟隨道:「什麼東西?」孫爺道:「我明日要死,先買幾副棺木。」
  家人心中暗笑,便說道:「老爺不要做官便罷,為什麼要死起來?」孫爺道:「你不曉得,倒是死了乾淨。連你明日也不免矣。」家人不敢作聲。
  孫爺店店看過,都不中意。後到一店,見許多貨物,便叫道:「店家請了!」店主還禮道:「相公請了!到店有何貴幹?」
  孫爺道:「要買棺木。」店家道:「不知相公要買行材的,要買沙方的?」孫爺道:「行材也要,沙方也要。」店家道:「相公要幾口?」孫爺道:「要買行材七八十口。」店家道:「敝店是要一口一口零星碎賣的,若是行販,便不肯賣。」孫爺道:「照時價估值便了。」店家道:「如此行材三兩一口,也有五兩一口。」孫爺道:「可有沙方麼?」店家道:「沙方也有,請內面看。相公,這一口,紋銀一千兩,這一口紋銀五百兩。」孫爺道:「這樣貴麼?」店家道:「相公,這一口只要五十兩。」孫爺道:「只要五十兩就是了。店家,你可認得嗎?」店家道:「小人不認得。」孫爺道:「我就是給事中孫成。」店家忙忙跪下道:「小人有眼無珠,多多得罪。」孫爺道:「買賣不須下禮。
  我有黃金二百兩,要沙方三副,行材八十一口,明朝抬往西郊法場伺候。店家,我還有一言,我明早要上朝強諫,情願全家處斬。若是把棺木用了,就是我與你完了一事;倘蒙聖上赦免,棺木不用,你便抬回賣與別人,這黃金也送了你。」店家道:「多謝老爺!」孫爺吩咐完了,主僕二人舉步回府。店家想道:「朝中多少官員,那個及得他這般忠義。伙計過來!你去燈籠店無字燈籠買二百個,紅紙買二十張,剪就『忠臣孫成』四個字,每個燈籠上貼了,明早伺候。」伙計答應一聲,各去預備。
  孫爺回府,即差人去買魚肉,要三十桌酒席。眾家人紛紛備辦。又要麻索一百條,家人也買到。又發帖到兵科衙門,請撥家將二十名聽用。兵科陳爺看了帖,即撥家將二十名來到孫府進見孫爺,跪下道:「兵科家將叩頭。不知老爺有何吩咐?」
  孫爺道:「起來,勞你的十個前門把住封鎖,慢慢食酒。十個把住後門,也把門鎖了,慢慢食酒。我家內共八十一口,不許家人一個放出。」家將領命去了。
  孫爺退入堂內,來見母親道:「母親在上,不孝孩兒拜見。」
  太太道:「呀呵!好端端的,為何這般禮數?」孫成道:「母親聽稟:只為舊臣海瑞老爺,他是先帝恩官,因奸臣張居正屈害忠良,欺君誤國,海爺心中不服,來京上本劾他六款。聖上傳旨兩班文武評本,還是張居正有理,還是海操江有理。不想那百官都是貪生怕死之人,並無一人領旨。孩兒心忿,出班奏道:『張居正罪該滿門處斬。』聖上大怒,道兒妄謗大臣。傳旨如有人再評此本,全家處斬。呀呵,母親呵!欲盡忠就不能全孝,伏望母親恕兒不孝之罪。」夫人聞言大悅,道:「我兒呵!你父當日要作忠臣,幾次花綁銜刀,為娘也曾綁赴法場,至今名標青史。你今能承父志,強諫君王,不特忠臣,還是孝子了。」
  連忙起來,又入房來見夫人道:「夫人,下官今只一言相告,夫人休得見怪。」夫人道:「相公說哪裡話來?常言道:婦人三從四德,夫唱婦隨。相公有何話說,妾身那敢違背?」孫成道:「這也難得。夫人呵!你道是什麼事?」夫人道:「相公不說,妾哪裡得知?」孫爺道:「只為海瑞來京與張居正作對,奏他六款。萬歲叫人評本,我評張居正罪該滿門處斬。萬歲大怒,傳旨明日再評此本者,全家誅戮。我明日上朝,又要評此本,萬歲必然斬我滿門。我已與婆婆告明,特來與你說知。」
  夫人聞言,半晌不開口,腮邊兩淚交流。孫爺道:「夫人呵!
  豈不知死生有命,那怕白刃加身?今日下官辦有水酒,請夫人不必悲傷,開懷飲酒。」孫爺說罷,抽身來到廳堂,吩咐即刻排席內堂,請老太太。
  徐氏夫人含淚來到廳堂,婆媳相見,行禮完畢。太夫人道:「賢媳呵!你乃開國功臣之後。你父因你公公為國捐身,把你配與我兒成親。難得你丈夫今日為國盡忠,也不枉你父親之意。
  自古道,死生有命,何必悲傷!」孫爺道:「母親請上坐,夫人你去西首坐,孩兒東首坐。」
  三人坐畢,叫道:「家中男女過來,府中除去廚子、水火夫、僱工的不預席,其餘大小共有八十一口,我老爺備有二十四桌酒,你們坐了。前後門有陳府家將二十名,前門三桌,後門三桌,一同飲酒。」眾家人道:「老爺平日家法最嚴,小人怎敢與老爺、太太、夫人同坐?要老爺說明,小人才敢就座。」
  孫爺笑道:「只為我明日要上朝評本,聖上若然發怒,必把我們處斬。今日這酒,叫做團圓酒。」家人等唬得戰戰兢兢,忙跪下叫道:「老爺饒命!」孫爺笑道:「你們不要怕,落得飲酒。
  怕也要死,不怕也要死。」太夫人道:「眾家人且站起來,開懷吃酒。你豈不曉老爺的性子?如今不必多言,吃了酒,明早同老身們齊去法場走一回。倘然朝廷恩赦,卻不道恭恭喜喜回家。」
  內有一個老管家說道:「兄弟,你不要怕,我當初也曾跟先太老爺同綁法場,復得回來。今日既蒙老爺備酒,且落得醉飽一番,明日再作主意。」有幾個不怕死的同聲說:「也是。」大家流星趕月,喝拳行令。
  看看吃到三更時候,孫爺席上抽身,手執酒盅,跪在太太跟前,說道:「母親,不孝孩兒敬酒!」孫成將酒獻上,太太接過飲乾。孫爺又斟一杯送與夫人道:「下官也敬夫人一杯。」夫人接來也飲乾。眾家人婦女一同跪下:「小人們也敬太太、老爺、夫人酒。」三位也接過飲乾。
  堂上飲酒已畢,太太即忙出位道:「我兒如今先把我綁起。」
  孫爺道:「是,母親請坐,待孩兒拜別。母親呵!枉養孩兒半世,今朝反害母親。養育之恩,今生料難報答,只願來生報答親恩。」說罷拿索在手,先將太夫人綁了,後將夫人綁了。說道:「叫陳府家將入內!」孫爺吩咐道:「你們將我滿門八十一口男女,盡行綁了!」家將領命,眾人綁完。孫爺叫取一條長索,將個個臂膀穿上,叫抬進三乘轎子,將繩索結在太夫人轎槓上。開了大門,燈籠點著,點得如同白日,俱望西郊法場而去。又吩咐廚子、水火夫、僱工人等道:「我今上朝,你們把前後門關好了。」眾人一齊答應:「小人們曉得。」
  孫爺舉步來到朝房坐等。那棺材店主人到五更時候,忙忙叫齊伙計,將棺木抬扛至法場,點起二百個燈籠。只見法場俱是「忠臣孫成」四字,照得如同白日。太太見了心歡道:「我兒有此忠心。」家人也有哭,也有笑。那哭的問那笑的道:「哥哥,死在目前,有什麼好笑?」那笑的道:「兄弟你看燈籠上,多寫『忠臣孫成』四字,豈不快活?」
  不表法場鬧熱,再講萬曆天子五更登殿,說道:「今因先帝舊臣海瑞,與張太師作對,上了六款,款款俱是大罪。寡人難以分別曲直。不想給事孫成也敢出來評本,奏張大師該滿門處斬,甚為可惡!所以寡人傳旨,再有評此本者,滿門誅斬。
  諒他今日必不敢再來評本。但那海瑞果是忠臣,昨日朕見太后,太后細述始末,十分尊敬他。諒他今日必又劾奏,叫朕怎麼處置呀?」
  那百官都上朝了,內侍傳旨:「百官有事啟奏,無事退班。」
  那內侍話猶未畢,班內閃出四個大臣,俯伏金階奏道:「臣吏部一本,為升任員缺事。」「臣戶部一本,為奏錢糧事」。「臣都察院一本,為不法減憲事。」「臣海瑞一本,為藐法欺君事。」
  接本官接鋪在龍案,聖上看過道:「吏部、戶部、都察院三本,候旨定奪;海恩官這本昨日看過,何必再上?」海瑞道:「臣昨日雖上,未蒙聖上准行,故此今日又上。若是今日聖上不准,明日又上。若蒙聖上准了,臣就不上。」皇爺道:「恩官老了,差不多些罷了。」海瑞道:「臣薑桂之性,至老愈辣。今日萬歲若不准臣所奏,老臣必碎首金階。」
  聖上正在兩難之際,只見孫成出班,俯伏奏本。聖上道:「孫成,今日所奏何事?」孫成道:「臣當評本。」聖上道:「又評何本?」孫成道:「評海瑞奏居正之本。」聖上道:「今日怎麼評法?」孫成道:「依前評法,張居正該滿門處斬。」聖上勃然大怒:「寡人昨日傳旨,再評此本者,該滿門誅戮。好大膽潑官,又來評本!敢是要死麼?」孫成道:「啟萬歲:臣母、妻及一家男女共八十一口,早已綁赴法場候旨了。」皇上拍案大怒,喝道:「綁了!」直殿將軍趕上,將冠帶剝下,就綁了。聖上又傳旨道:「將孫成押付法場,並滿門一同處斬!」那海瑞見了。心中大怒,大叫道:「萬歲使不得!」趕上龍牀,正要銜衣強諫。聖上吃了一驚,忙忙跳下龍牀,退入後宮去了。
  海瑞道:「罷了!罷了!我看聖上到這田地,作我海瑞不著。
  趕到法場,陪孫成同死罷!」大踏步來到法場而去。
  到了法場,見孫成一家俱綁在這裡等刑,候旨開刀。海瑞抱著孫成大叫道:「孫先生,只望來京扳倒奸臣,報答聖恩,不想張居正安然無事,反害你一門慘死。我海瑞寸心如割,今特來陪你同死。」孫成道:「海老先生說哪裡話來?我孫成自願作個忠臣,與你何干?我到閻羅殿上告訴此情,老先生還要再尋機會,作了陰陽二路夾攻,必要扳倒奸臣,方消我氣。」
  二人正在言語,不想來了一位救星,是開國元勛,稱第一位龍虎將徐電是也。徐電打圍回來,一路想來:「我祖徐達,佐太祖平定江山,蒙太祖封中山王之職,又賜打王金錘,上打昏君,下打奸臣;又畫龍像一軸。供奉在我家中。今日本藩到郊外打圍,得了許多野獸,好不快活,就此回府。」徐千歲一路行來,由法場經過,只見法場中人眾紛紛。徐爺道:「手下家將打聽,今日所決何人?」家將一打聽,忙忙回稟:「啟千歲,不好了!聖上將郡馬全門處決,不知何事!」千歲聞言大驚,立刻叫家將傳令,叫監斬官刀下留人,如有違令開刀,其罪不小。
  千歲飛馬回府,吩咐左右把龍像請出,掛在龍車。千歲手執金錘,即刻來到朝門,三聲大炮轟天。聖上聽見,忙叫太監查看。回報是徐國公,請了太祖龍像,到朝見駕。聖上心中一想:「不知王叔今日何事請龍像到朝?朕當接見。」聖上出金鑾,同百官來到午門,接進龍亭,供奉殿中,就叫:「王叔,今日何事,請龍像上朝?有何本奏?」只見徐千歲手執金錘,怒氣衝衝,總不開口。聖上又道:「到底何事?乞王叔奏明。」
  徐千歲道:「萬歲聽信奸賊張居正,屈害忠良,今日殺到臣妹丈的家裡來了。」聖上道:「御姑丈是誰?」徐國公道:「吏部給事孫成。」聖上道:「呵,朕實不知。今朕即傳旨赦孫成一家入朝見駕,加官壓驚。望王叔奉回龍駕罷。」徐乾歲大喜,領了旨意,奉龍駕回府而去。
  這朝中赦詔飛奔法場而來,監斬官接了,忙令軍士將孫成全家盡行赦綁。那家人八十一口男女,歡天喜地,一齊回府。
  孫成來到金階叩首謝恩。聖上開口道:「賜卿平身。朕不知孫卿是朕御姑丈,倒著卿受驚。今賜卿御宴一席,與卿壓驚;再升卿為都察院掌堂都御史。」孫成正要謝恩,閃出海瑞,跪在金階:「臣海瑞啟奏:孫成該貶不當升。」孫成聽了想道:「呀!
  海瑞莫是方才唬昏了,怎麼要貶起我來?」只見聖上問道:「海卿,孫成怎的該貶?」海瑞道:「孫成明知張居正是萬歲寵用的,他偏奏他斬罪,明是欺君,理該貶削。」那聖上原是不喜孫成的,只怕徐王叔厲害,巴不得有人劾他,便連忙傳旨道:「依卿所奏,該貶何職?」海瑞道:「今有湖廣荊州理刑陳大成任滿應升,乞將陳大成升署御史,孫成貶作理刑廳,兩相確當。」聖上便傳旨:「孫成速到吏部領憑,赴任供職。」各官退朝。
  海爺對孫成道:「先生不要看我,我對你說明朝廷貶官有例,理應速行,不許耽擱。如若挨延,我便奏你違旨欺君了。」
  孫爺口雖不應,心中實忿恨,把眼錚錚看海瑞。海瑞道:「你看我則甚?快些去吧。你要陰陽夾攻,我要內外夾攻。」孫爺心中不快,無奈回家,拜見太太、夫人。
  太夫人道:「我兒,你娘今日本擬九泉相會,不想蒙聖上天恩赦免,又加我兒官職。如今實授何職?」孫成道:「母親說也不信。孩兒因海瑞忠義,舍死評本,朝廷准家舅保奏,賜兒都察院之職。不想海瑞反奏孩兒當貶不當升。朝廷准奏,貶兒荊州理刑。他又對兒說,朝廷貶官,如若挨延,還要奏兒違旨欺君。想他許多年紀,天下大事也見得多,為何今朝七顛八倒起來?」太夫人聽了,說道:「兒呵!那海瑞忠臣,是有智有謀的人,不應如此,其中必有深意。為娘女流之輩,不解其中深意。你速去見你舅舅,一則謝他保命之恩;二則求他參解貶官之意。他是國家重臣,精於世故,必能參透。」孫爺道:「母親主見極是。」
  孫成辭了太太,打轎來到王府,也不用通報,一直來到後堂,拜見王妃岳母:「岳母在上,小婿拜見!」王妃道:「賢婿常禮罷。你母子受驚了。海瑞怎保你?」孫成道:「岳母大人,小婿一言難盡」正言間,徐千歲來到,敘禮坐下,千歲說:「妹丈受驚了。」孫成道:「呵,舅舅,為臣理當如此。」千歲道:「好個理當如此!侍女們,備酒!」須臾,酒席排完。二人對坐,飲酒中間,千歲問道:「妹丈你去見駕,聖上怎說?」
  孫爺把事情細述一遍。千歲聽了,開言便說。不知所說何事,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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