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
  海操江繳旨入京 周進士賦詩脫罪

  傳宣諭祭到林泉,衰朽如何惜暮年?
  秣馬脂車圖報國,剔奸誅佞削職權。
  話說海爺聽見陸元龍哭拜,便對夫人說道:「這個門生哭得傷心,請他進來問個明白。」夫人即叫海重去請。海重領命,請元龍進見。
  元龍見了海爺道:「呵!恩師,早知恩師在世,門下何必這等傷心?恩師上坐,容門生參見。」海爺答禮。元龍袖中取出白銀一錠,雙手送上道:「些微薄禮,望乞笑納。」海爺收了,道:「多謝。請問尊夫人還是在家麼,還是在京?有幾位令郎了?」元龍道:「房下在京,生了兩個兒子。」海爺道:「你在京可曾拜在張閣老門下麼?」元龍忙忙打躬道:「門下遵師教訓,豈肯作權門鷹犬?」海爺道:「好!這才是我的門生。」
  元龍道:「朝內奸佞滿朝,忠良十去八九。門下也曾幾次告假,聖上不准,只得勉強供職。聖上要差人齎送御祭,門下特討這個差來,見恩師、恩母。」海爺道:「請問賢契,你如何知我未死?」元龍道:「一則京師並無傳言,二則是恩師是有膽量的,豈肯便死?故此特討此差。再不想恩師這樣排布,把門生唬得魂不附體。」
  海爺道:「賢契,那張居正所行之事,必然盡知,可細細說與老夫知道。」元龍道:「恩師聽稟:昔日先帝托孤居正,他抱著幼主登基,忽將小主放在旁邊,他自己坐下龍亭,誰知百神扶助,把他跌下。他爬起來抱小主從新坐下,文武百官朝駕。
  那四歲的幼主,知什麼?任他傳宣旨意,要升便升,要殺便殺,難以盡述。萬曆元年,鎮東遼王罵他奸惡,他第二日著兵部提兵圍住王府,將他一門千餘口殺得罄空,又將他金銀抄為己物。
  又使人丈量峋屺山楊家將田畝,照畝加糧,人人痛恨。又將外國進貢寶物,叫巧匠連夜照樣做個假的抽換。又常酒醉戲弄宮女,擅睡龍牀,被太后娘娘撞見,立時逐出。如今皇帝長成了,他不便自行,乃哀求皇帝賜他長子狀元。目下因皇上夢兆,要宣恩師到京授爵,他竟敢謊奏恩師已死。故此皇爺差門下資御祭到府,恩師當香案接旨。」海爺道:「不可開讀,若接了,便進不得京了。」元龍道:「恩師要進京何事?」海爺道:「老夫進京,要扳倒張居正。」元龍道:「這個使不得。目下朝廷就是他做,倘被他暗害,如何是好?」海爺道:「賢契你不曉得。
  當初嚴嵩也是我扳倒,何況於他!」元龍道:「恩師既不開詔,叫門下怎麼回京復旨?」海爺道:「不難。待我先趕到京,交還敕旨,你隨後慢慢來京便是了。」元龍道:「既如此,門生也要假祭一番,掩人耳目。」海爺道:「悉聽尊便。」
  陸爺出廳,忙叫左右排下祭禮,換了素服假祭。各官依次祭奠已畢,紛紛辭出。
  海爺便叫海洪、海安:「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,同我進京。」
  海洪道:「進京何事?」海爺道:「要做官。」海洪道:「小人有了年紀,身體多病,又兼腸胃不時泄瀉,去不得的。海安跟去罷。」海安連忙說道:「小人近日腳硬,又兼每夜夢遺,去不得的。還是叫海洪去的是。」海爺道:「胡說!我與你二人是老伙計,總要齊去。」主僕三人相議已定,裡面夫人、小姐聞知,再三相勸。海爺道:「下官與夫人做了一世夫妻,只生一女,我進京之後,可叫女兒時時來往。就是海洪、海安待我如同父母,我待他亦同子姪。他如今上京,他的妻子在家,夫人另眼看待她。」夫人、小姐含悲領命。
  海爺又喚海洪、海安:「你二人速去端正盤費。」二人道:「老爺進京,如何要小人端正盤費?」海爺道:「我當初還鄉之日,兩袖清風,你難道不知?今要進京,不是你端正麼?」
  海洪道:「老爺說也好笑,老爺兩袖『清風』,難道奴才兩袖不是『明月』?」海爺道:「蠢才!那許多祭客送的許多紙錠,要來燒化,這豈不是盤費麼?」二人道:「這錠只好陰間去用,陽間那裡用得著?」海爺道:「狗才!為何這等不明白?拿到紙錠店中,怕不換十餘兩銀子,就可做得盤費了?」二人說「是」,忙叫集家人,盡行挑入城中,換出花銀二十餘兩。
  次日,主僕三人正要起行,只見女婿呂端忙忙跑到,說道:「聞岳丈大人進京,小婿特來送行。」海爺囑道:「我去後,賢婿宜常常來家看望岳母。」呂端含淚領命。海爺竟出家門,洋洋而去。
  行不半日,兩個家人叫道:「老爺,小的二人挑不得了。
  老爺家裡說過,行李三人輪挑的。」海爺道:「如此你們先挑一程。」二人道:「小人出門挑過了。」海爺只得挑起,肩頭疼痛,寸步難行,叫道:「海洪,我老爺挑不起了!」海洪道:「挑不起回去罷。」海爺道:「你去僱個牲口罷。」海洪即刻僱了牲口。
  主僕一路行來,到了臨青地界,漸漸紅日沉山,晚煙四起,遠望前面掛一盞燈,知是歇店之處。
  海爺上前問道:「店家可有乾淨房子麼?」主人答道:「沒有了,只有一間柴房是空的,未曾打掃,不敢得罪老爺。」海爺心中想道:「天色已晚,無處可歇。」便應道:「就是柴房也罷,你去打掃起來。」店家道:「如此請進。」便走去打掃。
  海洪搬進行李,主僕三人進店一看,只見客人紛紛,十分鬧熱。海爺也不管他,只在房中獨坐。店家端正了一碗熱菜,一盤牛肉,一壺酒。海爺自斟自酌,心內想道:「我這番進京,要扳倒張居正,本章也不用幾句。只是面見他時,看他將什麼話問我,我回他什麼言語,只須一句不投,我動手便打,看他怎麼樣!」海爺心中暗算,手中便停了杯不飲。海洪看了,便說:「老爺怎麼不飲酒飯?夜深了,請吃完睡罷。」海爺也不答應,只是心中暗想。
  只聽得樓上歎氣聲,將靴向樓板一蹬,板隙灰塵掉下來,落在海爺碗內,如下了胡椒一般。海洪就罵:「那樓上狗娘養的!不管樓下有人,只管蹬你娘的屁!」海爺說:「不要囉嗦。
  我已吃飽,不吃便了。」
  主僕正在講話,又聽見樓上有人叫道:「小使把窗門開了。」
  有人應道:「曉得。」呀的開窗門響。有人道:「呵呀!你看星月交輝,好青天也。我久未作對,今晚對此天氣,不免作一對看看。」便朗吟:「星出天開面」海爺在樓下聽見:「呀!
  樓上什麼人作對,怎麼只念一句便不念了?待我答他一句。」便叫道:「樓上人聽著:『雲飛月脫衣』。」樓上人聽了,暗想:「樓下人卻也稀奇。我在這裡做詩,誰要你多講?但聽他所對的詩句,卻也有趣。待我再吟一句,看他怎麼。」便吟道:「雪消山露骨。」海爺應口道:「冰融水剝皮。」樓上聽了,又暗稱:「樓下人的奇才,怎的如此敏捷?此人不但才高,而且膽大。他敢與老爺我作對,一定不曉我是進士,故敢在此放肆。待我再吟一首,與他暗謎,看他怎麼意思。」便吟道:小小青鬆三尺高,他人不識是蓬蒿。一朝得地身長大,未許樵夫下砍刀。
  海爺聽了,想道:「那人好大話!我再和他一首。」便信口吟道:我是蒼鬆肯比蒿?經冬愈茂見貞操。
  鬆高百尺為梁棟,蒿縱參差受折燒。
  海爺吟罷,那人聽了大怒道:「可恨那樓下匹夫,大言欺人,出口不遜,眼內無珠,我且去打他幾掌。」忽又想道:「不可造次,凡事三思而行。待我再吟一首,將我前程安在詩意,看他如何。」便吟道:十年窗下磨穿硯,烈火爐中走一遭。
  碎骨粉身全不怕,留將清白示英豪。
  海爺道:「他詩中意思,不過是兩榜出身,有何稀奇?待我回他一首。」便吟道:世上英豪誰敢敵,氣衝鬥牛鬼神驚。
  雖言目下身襤褸,曾與君王佐太平。
  樓上那人聽了:「噯唷,不好了!樓下那人口氣不小,必是朝中一個大臣。我想前日得罪當朝宰相張居正,為此負罪在身,百計思維,終是無人解救,何不去會他一會?或者是個救星,也未可知。」叫家人:「你到樓下請那位答詩的老爺上樓相會。」
  家人下樓來,見三個頭上都帶著氈帽,身穿布衣,十分襤褸,看不上眼,便大膽上前道:「老人家,老爺喚你上樓。」海洪聽了這話,大怒喝道:「好大膽狗才!」趕上一掌打去。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,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交,爬起來也不回言,忙跑上來。
  那人見了便問:「那位老爺可肯上樓麼?」家人道:「不肯。」那人道:「為何不肯?」家人道:「小的道我家老爺叫你上去,不想那旁邊一個慌慌張張趕上前,把小的打了一掌。」那人道:「狗才該打!方才我叫你『請』那位老爺上來,你怎麼『叫』他上來?快去請來。」家人不敢違命,只得下樓。
  起先被他打怕了,遠遠站著說道:「老爺,家爺有請。」海爺道:「就去。」移步來到樓上,舉目一看,只見那人身掛鐵鏈,面色愁苦。海爺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那人道:「晚生周元表,山西太原府人氏,新科進士,殿試二甲二十八名。因張居正要見面銀子,每一名要一千二百兩,晚生等三十四人,多是窮儒,哪裡有銀子與他?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見駕。誰想聖上就著張居正批本。那奸賊就說我等初登仕籍,便目無國法,擅談首相,律該斬首。幸虧萬歲念我新進書生,開恩免死,發遠邊充軍。」海老爺道:「你們問罪在哪裡?」周爺道:「問在金山衙。」海爺道:「便叫解差過來。」
  解差聽了,忙上樓,兩眼看著海爺,便問道:「老人家,你在此做什麼?」海爺道:「你在此做什麼?」解差道:「我奉刑部大人之命,押解這位到金山衙去的。」海爺道:「既然如此,可放了此位爺鎖。」解差道:「老人家尊姓?」海爺道:「我的姓是說不得的。」解差道:「為什麼呢?」海爺道:「我們若說出來,你們跪也來不及了。」解差道:「說也好笑,你且說來,待我們慢慢磕頭。」
  海爺道:「我這是百家姓所無的。」解差道:「莫非桑樹裡鑽出來的?你是老人家,我不打,快快下去。若是個後生家,便奉承他幾拳。」海爺道:「我實對你說,你不要駭怕。」解差道:「我是鼓樓上的雀,經風經浪過的,不怕,不怕!你說來。」
  海爺大叫:「海洪!」海洪在樓下聽見,忙上樓來道:「老爺叫小的何事?」海爺道:「你去取我的冠帶過來。」
  海洪取上冠帶,海爺穿好。解差忙忙磕頭道:「求老爺開恩。」海爺道:「你認識我嗎?」解差道:「小人實不認得。」海爺道:「我乃南直操江海爺便是。」解差速又磕頭:「小人有眼無珠,乞大人饒命。」周爺連忙也跪下道:「大人救晚生-命。」
  海爺扶起道:「解差,你把周爺鎖開了。」解差連忙解開。海爺道:「海洪,銀子拿一兩與店家,叫他備酒,快來與周爺壓驚。」
  海洪取銀子與店家。二人在樓上吃酒,談這張居正專權之事,直到半夜方止,各人安歇。
  次日起來,海爺對周爺道:「賢契,你只在此等候,等老夫奏過聖上,自有旨意下來。」周爺再三致謝。
  海爺主僕三人,即刻起身,忙去趕路,並無耽擱,不消半月,到了京城。海爺道:「海洪!已入京城了,你去尋個下處才好。」海洪道:「我們若下飯店,便要買飯吃,未免破費;不如尋個施食的所在,食了不用還錢,更妙。」海爺道:「胡說!
  世間那有吃飯不用還錢之理!」海安道:「我想國子監祭酒杜元勛,是老爺的好友,我們竟到他家,諒他必不敢算錢。」海爺道:「這倒使得。」海安道:「雖然使得,但老爺將什麼禮物送他?」海爺道:「不用禮物,只寫個帖子拜望拜望就是。」
  海安道:「既然如此,快些寫來。」海爺持筆,正待要寫,忽想:「且住!全要白吃他飯,正要奉承他才是。」便寫了「原任南直操江海瑞拜」,付與海洪。
  海洪拿帖來到杜元勛府門,管門的看了帖,輟轉身如飛跑到裡面道:「呵!不好了!」杜爺道:「有什麼不好?」管門道:「大門外有鬼了。」杜爺道:「胡說!有什麼鬼?」管門道:「就是南直操江海瑞老爺進來了!」杜爺聽說,心中吃驚,忙叫家人速備祭禮焚化。家人領命,立刻排祭堂中,紙錢紛紛燒化。
  杜爺跪在堂中,說道:「老師呵!門生雖然未曾孝敬,時常思念老師,望你快快投生去,不要在此出魂恐嚇門生。」
  這杜爺在堂中拜祝。海爺在門外等了一會不見出來。心中想道:「這老杜曉得我要打擾他,他故不敢出來。難道他不出來,我就不敢進去麼?」說罷,竟自進了大門,直到堂下。只見杜元勛俯伏堂上,口內說道:「老師陰魂可曾進來麼?若在門外,門生即當奉迎;如已進來,即請進來上坐,飲酒一杯,門生敬焚化紙錢,送老師歸天。」海爺見了,方知是疑我已死,來此出魂,故不敢迎接。便大腳步踱上堂前,大叫道:「賢契,我來了!」杜爺聽見,抬頭一看,唬得一身冷汗,戰戰兢兢,叩祝道:「請恩師陰魂上坐,酒肴紙錠,俱已端正。伏維尚享。」
  海爺哈哈大笑道:「杜賢契,我不曾死,你不要駭怕。」杜爺聽見,立起來,按定精神,仔細一看,叫一聲「恩師」,海爺也叫一聲「杜賢契」;杜爺又叫一聲「海大人」,海爺也叫一聲「杜朋友」。二人哈哈大笑,挽手移步,中堂坐下,吩咐家人把行李搬進來。
  杜爺道:「自從恩師歸鄉,不覺十有餘年。師母大人在家,諒必納福。」海爺道:「多謝賢契。老夫在林,聞得張居正專權,但路途傳聞,不知詳細。乞賢契告我。」杜爺道:「恩師,目今朝廷隆重於他,他便作惡多端。」海爺道:「他因什麼事,上本說我已死?」杜爺便將皇上做夢,要徵召恩師入朝,他恐恩師入京與他為難,故此妄奏恩師已死。說了一遍。
  海爺道:「原來是這個情由。杜賢契,你曉得我今日來京之意麼?」杜爺道:「不知。」海爺道:「我今特來,要扳倒張居正。」杜爺道:「呀呵,這使不得!如今朝廷十分寵任,恐被他算計,反為不好。」海爺哈哈大笑道:「賢契,難道我不是他對手麼?你不記得嚴嵩的事麼?」杜爺道:「咳!恩師,一發一敗,自古皆然。今恩師年紀已老,何苦結怨於人?」海爺道:「如此,你莫不是也拜他門下麼?」杜爺道:「呀!門生遵恩師之訓,怎敢拜他門下?」海爺道:「如此你不必勸我。」
  二人飲了半日,席散。海爺叫:「海洪,你把本章拿來。」
  海洪送上本稿,海爺付與杜爺道:「賢契,煩與我謄清,明日好去一上本。」杜爺即刻把本謄清,送還海爺。叫人打掃西廳書齋,安頓恩師主僕三人。到晚間,送些參湯出來,海洪接過,就收拾去睡。
  方才二更時候,海爺牀上就開口叫道:「海洪!海安!天明瞭,快些起來。」海洪道:「只有二更時候,起來何事?」海爺道:「不要管我,只要你起來。」二人無奈,只得爬起道:「老爺何事?」海爺道:「我要去見駕上本。」海洪道:「呀呵!老爺家中夫人、小姐再三相勸,杜老爺又勸,只是偏偏要去上本。
  老爺,小人勸你不要去惹禍罷!」海爺道:「你們那裡曉得我的心事!快取面水過來。」二人無奈,只得端來麵湯、參湯。海爺用過,便開口說話。不知所說何話,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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