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回 僕義妾貞千秋共美
不說這莫懷古日夕令匠人並工去趕做那玉杯,卻說那湯裱褙仍回到嚴府,扯謊說道:「小的奉了鈞命,前往莫府傳意,莫懷古聽得大人要取玉杯,不勝之喜。聽說還有幾色薄禮,連夜趕辦,不過數日,他親自送府來。」嚴世蕃喜不自勝。
過了幾日,湯裱褙又到莫府來問造起那個假玉杯否,那莫懷古道:「昨夜方才完工做起。」遂取將出來,遞與湯裱褙觀看。那湯裱褙接過手一看,假意歡喜稱贊道:「果然巧匠,做得一點不差,如同那真的一般。明日老爺可親自另備過幾色陪禮送將過去,那嚴大人必然歡喜,就可以掩得過了。」莫懷古聽了大喜道:「受教。」果然次日備了幾色禮物,將那假玉杯一並親自到嚴府送上。世蕃見了大喜,設宴相謝,莫懷古亦以為掩飾得過了,盡歡而散。
到了次日,嚴世蕃召湯裱褙入府內去認識那玉杯是真是假,那湯裱褙故意失驚道:「罷了,罷了!」世蕃急急問道:「何故如此失驚?」湯裱褙指著玉杯說道:「這個哪裡是真的玉杯呢?」
世蕃道:「你怎麼知道不是真的?」湯裱褙道:「若是真的『溫涼寶杯」斟酒在內,隨著酒氣立即溫涼,又五色隨著酒色變易的。若是大人不信,可即刻試之,自然就辨得出真假了。」世蕃即令人取了酒,滿滿的斟在杯內,果然五色不變,酒又不溫不涼,如同常杯一樣。世蕃見果然不是真杯,不覺勃然大怒,說道:「莫懷古何等樣人,焉敢竟是當面相欺,這還了得!」湯裱褙從旁說道:「這都是那莫懷古看大人不在眼裡,所以如此。」
世蕃此際猶如火裡加油一般,哪裡忍耐得住,即時吩咐左右道,親到莫府搜取真杯,領著家丁、湯裱褙等而來。
再說那莫懷古自送了假杯之後,心中只是不安,正與雪娘商議此事。忽見莫成慌慌而至,急說道:「禍事到了!」懷古忙問何事?莫成道:「如今嚴府驗出了假杯,這位嚴大人親自前來搜檢呢!」說畢,便往裡面而去。懷古聽得此言,嚇得魂不附體。
正在無可如何之際,只聽得一片聲叫道:「快些出來接見!」
莫懷古急急出迎,只見世蕃盛怒,立於堂上叱道:「你是何等樣人,敢來哄我?該當何罪!」莫懷古道:「卑職只有這只玉杯,今已與大人了,何處說起乃是假的?」世蕃道:「你休要瞞我,那溫涼杯的原故我已知之。今送過府者,乃是假的,一些也不是,還敢在此胡言搪塞麼?本部堂要來搜了呢!」莫懷古只得答理硬強說道:「任大人去搜就是了。」
世蕃越發大怒,吩咐左右進內,將婦女、家人攔住一邊。
隨即率領狠僕人內遍行搜檢,所有箱匣盡行打開,卻終搜不出來,便說道:「你卻預先收藏,故無真杯蹤跡。今我限你三日,卻要那真杯呈繳。如若不然,將你的首級來見。」懷古唯唯而退,世蕃恨恨而出。
懷古氣倒在地,雪娘急入相救。約有半個時辰,方才甦醒。
懷古道:「怎麼不見了真杯?如何是好?」雪娘道:「適見莫成在內,此際卻不見了。莫成想必怕搜,著早將真杯藏過,從後門去了,也未可知。」懷古正驚疑之際,忽見莫成卻從屏門後轉出來說道:「險些被他搜出真杯來了。」遂將預知世蕃必來親搜,故此預先藏過了真杯,從後門走了,待他們去了方才回來的話備說一遍。隨將真杯交還懷古。懷古接了,復以世蕃限期對莫成說知。莫成道:「老爺之意若何?」懷古道:「此杯乃先人遺下的手澤,豈肯拿去以媚奸賊?寧捨此官不做,亦不肯為此不肖之事!」莫成道:「如此老爺則當早自為計。」懷古聽了,即令莫成與雪娘連夜收拾了細軟,夤夜走出城去了。
次日,人報世蕃。世蕃大怒道:「這賊怕他飛上天去不成?」
即時召了張居正到府,告知備細。居正道:「這也不難,待弟這裡出一角廣緝逃官的捕文,又到趙兄處說,差了兵部差官沿途趕去,不問哪裡拿著,只稱太師鈞旨,就交該處有司正法就是了。」世蕃大喜。居正即便前去行事不提。
再說莫懷古一行人出了城,急急望著小路而行,一路上怕驚怕恐的,行了兩夜,是夜宿於野店。那雪娘本是身懷六甲,此時胎氣已足,又因在路上辛苦,動了胎氣,晚上腹中作痛,到了二更半後時分,產下一子。懷古雖則歡喜,然在奔逃之時,未免覺得淒涼,又嫌累贅,又不敢在店息肩。次日只得僱了一乘暖車,與雪娘坐了,仍復沒命的奔逃,不敢少息,正欲奔回四川而去。
這一日,正來到黃家營地方。懷古乘著馬,押著車子先行,莫成在後照料行李。懷古正行之際,忽然前面走出幾個人來,大聲喝道:「逃官往哪裡走?」那懷古在馬上吃了一驚。說時遲,那時快,那幾個差官不容分說,早把懷古與雪娘拿下,嚇得僕夫魂不附體,急急奔回,路逢莫成,告知原委。莫成大驚失色,乃不敢進,將行李寄於野店。沿路探得前面只有黃家營總兵戚繼光駐紮,諒此去必交與總兵正法。莫成即便趕上,遙望前途數人,細看果是主人。莫成此際不敢前進,躲在鬆林之內,時已天色昏黑。
再說差官押著莫懷古夫婦,望前直進。問從人此地知府、知縣衙門何在。從人稱道說:「此地名野店舖,三百里均是山路。前面二十里,就是黃家營。那裡有一員總兵駐紮,奉得皇命有先斬後奏之權,生死機關,在他自主。」差官聽了,即令從人趕早前行,急急的奔馳,一更以後,方才來到營門。差官立時通報,進見了戚總兵,備說逃官莫懷古已獲,現奉太師鈞旨,不問何處,即叫有司正法。戚繼光便問逃官何人?四個差官道:「前任蘇州府知府,擢升京秩的莫懷古。」
戚繼光聽了是莫懷古,不覺心中吃了一驚,暗暗叫苦不已。
原來戚繼光前在蘇州參將任上時,曾與莫壞古結為刎頸之交。
今日聞知,豈不吃驚?只得強裝面目道:「既是逃官,又有太師鈞旨,即當正法!但不知有何憑據發來否?」差官道:「有。」
即向懷中取出牌文一道。戚繼光就燈之下細看,果見有丞相與兵部的印信。將牌文收下,吩咐道:「犯官權且監在後營,待等本鎮立傳軍官,擺圍處決就是。」差官道:「小的明日黎明就要起身的,大老爺休得遲誤。」說畢就將莫懷古夫婦交與軍士收入,差官自去休息不題。
再說那莫成看見主人入了營門,遂急急的趕上。正到營門,遇著幾個差官剛剛走出來,慌忙迴避。待他們去後,乃直闖到帳中,早被軍士拿下。莫成道:「我不是歹人,乃是犯官莫懷古的家人莫成,要面見大老爺,有機密事報。」
軍士將莫成帶到內賬,繼光正在燈光之下,躊躇設法,要救莫懷古。忽然見莫成來到,即時叱退了軍士,遂問:「莫成,你家老爺所犯何罪?你且將原委說與我聽。」莫成便將如何起,如何止,說與繼光知道,說罷,痛哭伏在地下,哀求拯救主人。
繼光道:「你且起來,我自有處法。」
即令人取莫懷古夫婦至,彼此相持對哭。繼光道:「此非是哭處,須得想出個計策,脫此牢籠。若是天明,則難活矣。」懷古道:「死就死了,還有什麼計策?」莫成道:「小人倒有個計策在此。」繼光道:「快些說來。」莫成道:「小的蒙老爺豢養深思,又為小的成了家室,今既有了後嗣,死無恨矣!欲替老爺一死,不知可否?」繼光聽了,不覺雙膝跪在莫成面前道:「若得如此,你主人不致死了。」懷古道:「豈有此理!此我之事,豈忍累你性命?」莫成道:「小人不過是一個無用的家奴,老爺乃莫氏一家香火的獨苗,豈有就死而不顧宗祧耶?」當時叩頭流血。懷古道:「我今有子了,還怕什麼?」莫成道:「出胎十多日,何便為人?老爺休要錯了主意!」便向戚繼光道:「乞大老爺將小的立即綁了出去,放了家主,則死亦瞑目矣。」
繼光不勝嗟歎,勸懷古道:「兄勿過迂,莫成有此忠義之氣,只索成某美名罷!」懷古方才允肯,與雪娘當著莫成拜了幾拜。繼光即令人將莫成上了鎖,懷古開了鎖,隨取號衣軍帽,令箭一支,交與懷古道:「快些改換,星夜奔走,勿得留戀。
令妄自當隨差回京,諒亦無妨大害。」旋又對雪娘道:「少頃娘子須要作出真情,休露出馬腳來。」雪娘應允。繼光便催趕懷古起行。於是夫妻、主僕、朋友大哭一場。
時已交三更,繼光迫令懷古急去,隨將莫成、雪娘依舊帶回後營。隨即吩咐人去請幾位差官,一同前來監斬。一面吩咐軍士擺圍押犯,不必多點燈火。差官已到,繼光道:「特請尊差來此監斬犯官。」差官道:「大老爺處決就是。」繼光道:「不然。夜裡去行刑,須要眼同處決。」當下吩咐押犯前去校場伺候,繼光隨後就與眾差官押後而至。只聽得前面那莫懷古,大罵嚴賊、湯裱褙不止。
到了校場,繼光升座方畢,只見一婦人撲至公案之前。軍士將她亂打。繼光喝住細問,方知是懷古之妻雪娘,要求面訣。
繼光道:「這也使得。」即令軍士把她領到懷古行刑處相見。那雪娘一見,就相抱而哭,說不盡夫妻的情義。那莫成道:「你且附耳朵上來,我有話講。」雪娘忙附耳上去。莫成道:「我腰下現藏了玉杯在此,你可取去藏過,交與戚老爺收貯,待等老爺回日交還。」雪娘聞知,旋向莫成腰間取過,藏於身上。又說了許多的話,又哭個不止。
繼光在座,叱令眾軍士,將那個婦人帶過一邊,立即行刑。
眾軍士領命,將那雪娘扯過一邊去了。莫成大笑不止,引頸受刑。繼光在座,不覺掉下淚來。那差官見了問道:「犯官被獲,立置典刑,大老爺為什麼掉下淚來呢?」繼光道:「上天有好生之德。今見人死,豈有不下淚之理?」當下劊子手呈上了人頭。繼光用銀硃筆,點將下來,囚在小木籠之內,復又用封皮封了,交與差官,隨即又具了申覆完案文書。
那幾個差官得了莫成的首級,也不曾細看,回到寓中,天已大明。少頃,戚繼光著人送了申詳的文書過來。差官對來人道:「犯官還有一個妻氏,怎麼不一並解去見太師爺呢?」差官回衙,以此言對戚繼光說知。繼光隨請雪娘出來,告知備細。
雪娘道:「既如此,即便請行。如若到了北京,必當要親殺那二賊,與我的老爺報仇!」戚繼光大喜,以好言慰之。
雪娘抱著半個月的孩兒,慷慨就道。那些差官看見雪娘抱著個孩子,呱呱的終日啼哭,各不耐煩,便順著手奪了那個孩子,拋在地下,驅押而去。幸得那些戚府的從人,把那個孩子抱回。戚繼光見了大喜,僱了乳母,好生撫養。又念著莫成乃是一個忠義奴僕,便叫從人去備了棺木,以木作首級,衣冠殮之,葬在荒郊之外,暗暗的作了記號,大大的設一個莫祭功德超度,以報忠義之心。又令人走到四川,去報與那莫夫人知道,把那孩子附回歸養,取名為寄生。此是後話。正是:慘遭傾陷事,誰不痛傷悲?畢竟不知那個莫懷古他夫妻二人如何報仇雪恨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