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回
  剛峰搜宦調任去釘

卻說書吏領了海瑞言語,立將應行事宜,逐一備辦。行文到大興縣裡,去相借得精壯差役六十名,前來供役。書吏遂將牌示送來,剛峰簽押畢,接了出去,懸在那午門之外。此際驚動許多內監,前來觀看。人人無不吐舌皺眉,都道:「好厲害!」
  惟有歎氣而已。其牌示云:欽差查檢海為曉諭事:照得本院恭奉聖旨,查驗內外宮監,如有應再閹割者,即行閹割。如不需閹割者,即行註冊免割,欽遵在案,合行牌示內監等知悉:凡有你等應行再割者,於某月日齊赴本堂衙門東邊站立,聽候親行查驗再割。如無需復閹者,亦如應割之內侍,齊集西邊,站立聽驗,註冊免割。如有一名不到,即係抗違聖旨,本部堂即以違制律處之。各宜凜遵毋違,特示。
  眾內侍看了,人人愁悶,個個吃驚。
  其時王惇亦已知曉。那小太監道:「明日海蠻子要將咱們再行閹割,不知為何這樣冤業呢?王惇道:「他們自有他們的事,再不干連咱們的。前日老沙造花名冊子時,也著小廝前來這裡知會,被咱搶白了幾句。後來又著人來說,卻不敢把咱們這裡的人名字上冊,恁他怎的?」
  不表王惇自固,再說海瑞將冊子反覆細看,卻不見有王惇名字,尋思道:「這沙惠元亦怕這個人,連『王惇』二字也不敢上冊子。我正要收拾這廝,今日怎肯由他漏網?明日要他知我這海蠻子的厲害呢!」即時吩咐海安道:「你明日伺候時節,將聖旨以及萬歲龍牌,供在當中,吩咐刀斧手、皂隸、人役等,俱要齊集。我一喝打,立即拿下,決不容情。」海安聽命自去備辦,且不必說。海瑞又想道:「他們到底是天子的親近家奴,我若遽然行刑,須有礙他們體面。」思忖已定,急急入宮見帝。
  帝問海瑞進宮何干,海瑞奏道:「臣奉命明日查驗諸宦官,但恐有躲匿不到、畏懼再割者,臣即當拘提。此輩乃陛下家奴,若不繩之以法,則不成憲典。臣若行刑,則手亦不便,故臣特來請旨。」帝道:「這是朕躬所行之事,他們何敢不遵?彼輩如有躲匿不遵者,卿即以法律繩之,休得容情!」海瑞謝恩。天子又恐他們恃強不服,乃點了四名御前侍衛,如有諸宦不遵,你等立即拘提,便宜行事。當下四名御前侍衛,隨著海瑞出宮而來,聽候差遣。
  海瑞回到衙門中,即令廚下備了一席酒筵,特請了四名侍衛進內共飲。飲至半酣,海瑞道:「四位是奉了聖旨來的,他們如有藏匿,怕再割者,諸位不須畏懼,只管前往拘提就是。」
  侍衛道:「俺等受足了這班狗子的污氣非止一日,明日他們不犯便罷,若稍有犯,俺等怎肯依他?」海瑞道:「如此方才是與天子辦事的。」當時相與盡歡而散。
  次日清早,海瑞升堂坐下,沙惠元早已伺侯。海瑞念其年老,厚禮待之,令取椅來讓他旁坐。沙惠元道:「大人不再閹咱就夠,怎敢邀坐?」海瑞道:「哪裡說來這話?都是與朝廷出力,焉有不坐之理?」沙惠元再謝而坐。當下海瑞就問惠元道:「他們曾來否?」惠元道:「俱已到齊,聽候大人查驗!」
  吩咐閹割手,前來伺候。隨令應再閹割者進。須臾,五百餘人,一齊進來,立於東邊,個個面如土色。海瑞看了笑道:「不必憂,割過的就永不用割了。」隨令六十名書吏,分作六隊,每名領著內侍五名,詳加搜驗。六十名差役,督率閹割手用刀,不得私徇,如違者立斃杖下。一面點名,一起起的叫了過堂,押去驗割。須臾,聽得東廡下喊疼之聲大作。
  沙惠元聽了,不覺手塞了兩耳,合了雙眼,恰似呆的一般。
  真免死狐悲,無不淒然。海瑞談笑自若!不上兩個時辰,早已閹割完了。一個個捧著陽具,候示而行。隨又傳進不應割的來到,仍令吏著差役督率查驗,一面註冊,不一時完了。
  海瑞問道:「惟有東廠王惇,西廠柏霜,為何不到?」沙惠元道:「他二人咱也曾遣人前去知會,奈彼不肯註冊,稱是廠臣,不到內院,不須過驗。」海瑞聽了,怒道:「豈有此理!
  他雖在廠?亦是家奴一例,怎敢違抗聖旨?」即吩咐侍衛官四名,立刻分提二人到來問話。四人聽了如飛的前往。
  恰好王惇這日原是要躲這厄,走到嚴府裡下棋去了。侍衛官到東廠、西廠二處,只看見柏霜,不見王惇,二人將柏霜擁去,餘者二人尋覓殆遍,卻不見王惇,只得回覆。海瑞道:「他沒什麼地方去躲,只在嚴府裡面。你等可到嚴府內去尋,必然見的。」當下四個侍衛官如飛而去。
  海瑞指著柏霜道:「你這狗奴才!本部堂今日欽奉聖旨查驗,你等竟敢不來伺候麼?」柏霜笑道:「我只道是甚麼事情!
  咱乃侍奉皇上的人,怎麼受你的約束?你小小的一個尚書,也不受咱節制,怎麼這等大模大樣的?」海瑞大怒,吩咐海安備下香案,請過聖旨、龍牌,供在當中。海瑞與沙惠元皆退坐一旁。柏霜方才朝著聖旨跪下。海瑞道:「本部堂面承聖諭,如諸宦官不遵查驗者,立行提拘究懲。今你敢在本部堂面前違抗,就與違旨的一般罪名。」吩咐左右拖下,先打八十板,再行驗割。
  柏霜此際知道上了當,也不敢矯強,只得哀求海瑞道:「望大人施恩!」海瑞道:「那裡施恩於你這等殘人?左右,速速行杖!」左右答應一聲,不由分說,竟將柏霜剝去冠袍,扯到丹墀之下,重重地打了四十大板。柏霜早已失聲。海瑞叱令止杖,以冷水噴其面,須臾復甦。海瑞叱令按著在地驗過。只見陽具稍長一寸有餘,海瑞即令閹割手齊根割去。可憐那柏霜咬牙暈去,鮮血迸流。
  海瑞令抬過一邊,急見四個侍衛,簇擁著王惇而來。王惇一眼看見了柏霜這般光景,又見有聖旨供在當中,急急跪下認罪。海瑞道:「為什麼不早來伺候?」王惇道:「只因今早皇上召進宮去問話,是以來遲,伏乞恕罪!」海瑞道:「也罷,既是皇上那裡宣召,卻還恕得過。」吩咐帶將下去驗割。王惇叩頭道:「求大人看在廠臣面上免驗罷!」海瑞道:「這是朝廷公事,海某怎敢以私廢公?這卻斷使不得的。」吩咐帶轉來親驗,此時王惇也不敢則聲,一任由他。海瑞親自走下座來,仔細驗過,只見本不甚長,只有一寸突出。海瑞隨令齊根割了。王惇痛不可忍,大呼幾聲,登時暈了過去。海瑞道:「不割死這廝,留他在朝何用?」約有半個時辰之久,方才甦醒。海瑞道:「今番你卻自在了。本部堂有幾句言語,你且聽著,則永無憂矣。」
  王惇道:「敬聽教訓。」海瑞在座上吟了八句詩道:自作孽來還自受,奸謀到底遇天收。
  罰俸革職存留任,枉法偏徇可知否?
  莫言暗室相欺慣,上天視聽豈能休?
  金刀一割邪心事,回去還思早回頭!
  王惇聽了這幾句言語,方才悔悟。知是海瑞為著自己庇護嚴世蕃一案所致,乃悔悟道:「從今以後,咱再不去管閒事了,伏乞大人開恩一線,於咱自新,以圖報效罷。」海瑞笑道:「你且依著我的好言語,自然做了好人。你且去罷。」王惇這次被海瑞去了他的八分威風,從此不敢作威,專門守分,安命度日。
  後人有詩八句,單道海公能以正氣化人,而王惇亦可謂善於改過者,雖有前愆,亦足宥之。詩云:聖言有過休憚改,善能補過即為賢。
  芝蘭香久熏身德,鮑廁聞深不覺然。
  若使早能遷善日,免教此際受沌難。
  如今並看王惇者,且自先教用洗煎。
  當下海瑞把諸宦官閹割訖,進宮覆旨,且奏知王惇善於改過,堪嘉。帝道:「卿可謂『正能逐邪』者也。」欽賜匾額,以旌其忠,而御筆親書「盛世直臣」四字。海瑞謝恩出朝。
  嚴嵩聞知,心中愈怒,又見王惇如此光景,如失左右手一般。張居正、趙文華等日夜要害海瑞,只恨皇上又賜匾額,寵任正重,無計可施。日夕思維,並無計策。忽然南京戶部尚書員缺,嚴嵩便與三司聯奏,保舉海瑞前往。只因這南京乃是當日太祖建都之處,後因永樂皇帝遷過北燕,改為北京。那金陵現改為南京,仍有宮殿,以及諸王府第並先帝陵,故尚設五部尚書在此,所缺的就是吏部,惟戶、禮、兵、刑、工五部是實。
  這南京就是諸親王在此居住,事務極煩,責任甚重,人人都不願到彼做官。然非才幹廉能者,不克此任。
  當下天子見了奏章,尋思南京重地,非海瑞前去不可。乃批了一道聖旨云:南京戶部尚書員缺,該處重地,非才學優長、廉能耿介者,不可當此重任。現據大師聯同三司會奏議,調現任盛京戶部尚書海瑞以之調補,則地方庶有裨益。著海瑞立即前往補授可也。欽此!
  聖旨一下,嚴嵩與張、趙二人大喜,即到吏部那裡會知。
  吏部領了旨意,即把海瑞改注了南京戶部尚書冊名。
  海瑞受了恩命,只得即日離任就道。一路上好不嚴肅,帶領著海安及張氏夫人,一路餐風宿水而來。正是:多能多乾多奔逐,那得偷安半刻閒?
  畢竟海公此去南京,吉凶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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