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
  施辣手藥犯滅口供

  卻說當下陳春被捉,口稱是張后、太子所使,又供馮保所薦,侍衛等即將緣由奏聞。帝沉吟未答,自思:「青宮索來仁慈,未必敢行此不軌之事,況且太子年紀尚幼,又無別個兄弟,恐致別立,此事卻有疑難之處。」又思:「張皇后並無親眷在京,且已正位昭陽,未必有此。」故特發下三法司會勘實情具覆。
  此刻眾侍衛得了旨意,即時將陳春擁簇到廷尉衙內收管,聽候三法司提訊。嚴嵩早已知道,故意不出。及人至報陳春行剌皇上,今奉旨著三法司並太師會勘,嚴嵩故作驚愕之色道:「豈有此理,可曾究出主使之人否?」從者道:「事關內院主使,案情重大,故特旨命太師會勘!」嚴嵩即時吩咐打轎,來到法司衙門,那三法司早已在此等候。你道三法司是誰?就是這三位:刑部尚書趙文華,太常寺正聊張居正,兵部給事中都察院監察御史胡正道。
  當下三人見了嚴嵩,各各見禮。趙、張二人自是一黨,自然會意,惟胡正道不與同心。當時嚴嵩對三人道:「此案情節重大,三位大人當如何審判?」趙文華道:「此乃內院之事,你我自當秉公研訊。」隨即升堂。
  少頃,將陳春提到,當堂跪下。嚴嵩問道:「你是哪裡人氏?」陳春道:「小的是山東青州人氏,姓陳名春。」嚴嵩道:「是山東青州,怎麼在這裡犯事呢?」陳春道:「只因小的來京貿易,折了本錢,無可生計,就在大街上賣拳為生。」嚴嵩道:「你既是流落的人,怎麼反與內監相識?」陳春道:「那馮公公與小的本不相識,只因小的在街上賣拳,馮公公看見小的生得魁偉,兩脅有力,蒙他喚到酒樓談心,說起無依之苦。蒙馮公公施濟,認為相知,與了我一百兩銀子,在大街上尋了一個旅店住下,不時將些酒肉來與小的暢飲。彼此往來,共有半載,遂成莫逆之交。前月馮公公偶然與小的說起:『欲做官否?』小的道:『世上誰不欲富貴?』馮公公便向小的說道:『你欲要富貴,但只肯依我一件,即便立可得官。』此際小的便問他有甚事務。馮公公道:『如今正宮皇后與太子意欲尋一個有膽有識的人,去行刺皇上,若是事成之後,可做大官。』此時小的哪裡便敢應承。馮公公道:『只管去做,自有我與太子擔承。』再三相求。小的看見他如此懇切,又有恩惠於小的身上,只得依允。次日,馮公公便領小的到東宮去見太子。蒙太子賞金帛酒飯,並蒙太子當面吩咐,許小的做一將軍職銜,此際小的不合應允。過了幾日,太子復召小的進宮商議,他說皇上一連數日不曾御殿,明日屆當朔望之期,必然御殿,隨令小的身懷利刃,藏在復道,待等駕到突出行刺。小的應允,蒙太子賞刀一把,黃金二十錠,並以酒食相饋。而小的既感太子與馮公公之深恩,雖赴湯蹈火,自無不允。繼蒙娘娘召小的進昭陽正院,特賜以金珠翡翠等物。所以小的不得已,隨時就從馮公公到復道中藏躲。及見聖駕,此時小的事出不已,即便趨前行兇是真。
  求列位大人開恩則個。」
  嚴嵩大怒,拍案罵道:「皇宮內院,豈是別人進得去的?
  難道宮門外都沒有人守的麼?且問你,你是昨夜進宮,還是預早進宮的?」陳春道:「小的是前月初九,蒙馮公公帶進宮去,直住到此時的。」嚴嵩怒道:「皇后賢淑,太子仁孝,天下共知。
  你何妄思誣捏,以卸己罪?可即從實招來,如有半句支吾,我這裡刑法重得狠呢!」陳春道:「小的今日既已被獲,哪敢說謊?
  此是確言,求爺詳察。」趙文華在旁插嘴道:「不肯招認,就要用刑。你還是招不招?」陳春道:「小的一概都是真言,再沒一毫謊誣的了。」趙文華道:「不打如何肯招?」吩咐下去:「重打四十大板,看他招不招?」左右答應,一聲險喝,如鷹拿虎捉一般,把陳春簇下。
  此時陳春只道勉強過便可以過去,也不言語,隨著眾人下階,被眾人按在地下,叫聲「行杖」!趙文華吩咐:「取頭號板子,與我重打!」左右即將頭號板子重重打將下去。五板之後,陳春就不能叫喊了,打到四十板之後,竟不能動彈,幾致失聲。
  趙文華晚令以冷水澆其面。少頃,方才醒來。陳春此時雖則復甦,然痛極心迷,不知人事矣。文華叱令復拖上堂來,又問:「到底此是外邊甚麼人主使呢?快些說來!不然,復使三木矣。」
  陳春只是昏昏沉沉,不聞上面說話,又恐再用極刑,只得點頭,以冀免打。嚴嵩道:「此人句句確供,似無遁飾,亦不必苛求根株矣。」立即吩咐左右,仍帶往廷尉處收管,聽候再訊。胡正道在旁說道:「如此供詞,豈足憑信?當細心鞫之,方能澈其涇渭。」嚴嵩道:「彼已昏去,容當再訊。」於是各各散去。
  是日,嚴嵩回府,即請趙文華、張居正二人過府商議。嚴嵩道:「今日雖然陳春這般口供,且看胡正道之言,似不深信的言語。倘若再究真情,如何是好?」居正道:「這卻容易,今夜殺之以滅其口,則可以無憂矣!」嚴嵩道:「怎的能夠殺他?
  還望賜教。」居正道:「待座下今晚自往獄中殺之,明日敬來覆命就是。」嚴嵩致謝道:「全仗駕上。」
  居正即便拜辭而出,回到府中,令家人立即辦下酒席一桌,以便應用。旋又令家人到外邊,取了毒藥為末,然後將酒席抬了出來,居正已暗將毒藥攪在酒內,旋著人抬到刑部獄中而來。
  時趙文華早已在獄門等候,居正一到,即便開門放入。來到獄中倉神亭上,提出了陳春。居正道:「你怎的受了這般的苦楚,自己放心,我自有處。」陳春道:「小的有死無異,老爺再休見疑。」居正道:「這個我自有主,卻念著你自到此地,未嘗不飽衣足食。如今困在牢裡,只恐茶飯不敷,今待辦些酒飯在此,你可飽餐,且莫愁悶。」命從人將酒飯抬到陳春面前,說:「見你向日是穿吃慣的,如今在獄,諸事掣肘,我恐怕你餓了,所以把些酒飯來與你吃了。一面放開心事,不過旬日之問,便可以了局的了。」陳春叩謝訖,文華令人將他的刑具鬆了,等他好去吃酒吃飯。那陳春哪裡得知就裡,遂放開量大嚼一頓。此時酒飯肉饜,好生快活,竟自睡了。張居正、趙文華一齊來到相府回覆,自不必說。
  再說那張皇后正在深宮,忽見馮保氣喘喘的急奔而來,說道:「禍事到了!」張后是個受過驚恐的人,聽了這一句說話,嚇得魂不附體,急問道:「到底為著甚麼?快些說來。」馮保道:「如天大事,難道娘娘還不知道麼?」張后道:「我在這深宮內院,知道甚麼來?有話快說,免得狐疑!」馮保道:「今早聖駕在娘娘這裡出宮,剛出到復道,突遇刺客走來,幸喜侍衛官捉住。這人姓陳名春,乃是山東青州人氏,供稱曾與奴才相好,因而娘娘、太子與伊相議,教他伺便弒君,一一說出。如今皇上將這陳春發往三法司會勘去了。但不知究是何人所使,致累內院,此特來報知。」
  張后聽得此言,吃驚不小,指著蒼天說道:「那個天殺的,這般狠毒,要害我母子性命!」馮保道:「這也不妨。如今娘娘何不領著太子,一同前往,到萬歲爺跟前問個明白,卻不是好?」張后點頭稱善,即令馮保到青宮來請太子。
  太子聽得母后傳宣,即便趨赴。比及見了娘娘,娘娘說道:「你的大禍臨身,你可知否?」
  太子聽了這一句,卻不知話從哪裡說起,呆了好一會,復問道:「母后,到底為著什麼,說起這話來?」張后道:「你只曉得在青宮誦詩,卻不知這禍事呢!」遂將馮保所言,備細說知。太子聽了,嚇得三魂飄渺,七魄悠揚,自思:「這樁罪案,卻也不小,似此則我母子無活命矣!」乃向張后而泣。
  馮保在旁也覺不安,進曰:「娘娘、殿下,且止悲淚,事當從長計議才是。」太子道:「你有何策,可解此危?」馮保道:「亦無別策,惟殿下與娘娘即當詣皇上面剖是非,庶或皇上恩愛不究,也未可知。」張后點頭,乃攜著太子望著帝處而來。
  於路十分驚懼,馮保亦不離左右。
  帝恰好在焚椒閣內,獨自一人坐著。張皇后母子進閣,俯伏於地面泣。帝令平身,問道:「卿與我兒何故如此?」張皇后與太子、馮保皆免冠奏道:「臣等死罪,今突遭誣陷,因來匍叩金階,歷表清白,伏惟陛下察之。」帝隨道:「卿乃朕之內助,兒乃國之儲貳,豈不深愛耶?且起來說話。」張皇后與太子、馮保謝過了恩,起來侍立帝側。帝道:「你們所憂者,不過因陳春之事而已,然朕雖不讀書,亦頗明理,豈有受囑切而一口便說某人所囑者?朕未之信也。但該陳春口口聲稱與馮保交好,輾轉傳言,然亦在理者。此事當細研訊之,務得其實。」
  太子復奏道:「臣蒙榮養之恩,於令一十有餘見,然時時躬侍聖躬,又何暇得與別人排徊?此事還望聖上詳察。」皇上笑道:「令據陳某所供,干累內院,朕固不信。然以弒逆大罪,不得不發與法司會勘。你且回宮,朕自有處。」太子山呼叩謝,回宮而去。張皇后甚屬不安,馮保亦甚惶恐。帝皆叱令各回所處:「朕已明白了,決不為你等害也。」張皇后與馮保各各謝恩,便即退回,正是:君命無妄僭,子孝父已寬。
  畢竟皇上打發三人去後,還有何說,下文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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