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  怒杖奸臣獲罪

  卻說嚴二聽得馮保要他三百兩銀子的門包,不覺啞然而笑道:「公公休要取笑,若是嫌少,又加些就是。」馮保道:「誰與你作兒戲事?這是一定之例,少則不能見。只怕遲了日子,爺在主子跟前說聲,你家丞相恐怕肩不起呢!」說罷,竟轉身將要入內之意。
  嚴二急急喚住,道:「公公,且請少留貴步,有事慢慢的商酌。」馮保怒道:「有什麼商酌之處?只管在那裡絮絮叨叨的,令人好不耐煩呢!」嚴二道:「如今身上卻沒有許多銀子,故此要與公公商酌。」馮保道:「你只管說來看。」嚴二道:「我們實不曉青宮向有這個例,如今方才得知。若說三百兩,就要回去與主人商酌送來如何?」馮保道:「不是要你主人的銀子,是要你平日訛詐的。想你自從投在嚴府,十有餘年,詐的銀子盈千累萬。今日裡付我三百,只如氈上去下一根毛,有什麼相干?
  怎麼說出這話來?想必要將你的主人來壓咱家。好好的與我滾出去,這銀子休想繳進去!」
  嚴二見他如此說話,正是大拳打中了他的心坎,不得已道:「既蒙公公過愛,在下就送一百兩過來就是。」馮保搖首道:「不中用,不中用,少了一釐,也不濟事的!你自去商酌就是。」
  嚴二道:「只是目下哪得銀子如此方便,倘若誤了期限,如何是好?」馮保道:「只要你肯出三百,我便肯掛個賒賬的。你如情願,這裡有紙筆,你可寫張借券來。」嚴二道:「如此可借一用。」馮保引他進到門房,給與紙筆,嚴二即便寫了一紙借券,遞與馮保觀看。馮保接來一看,只見上寫著:借券人嚴二,今因急需,借到馮保公公紋銀三百兩,約以本月內清還。恐後無憑,立券約以為存照。
  嘉靖年月日嚴二親筆馮保接了借約,問道:「幾時交足?」嚴二道:「就依著這個月內便了。」馮保方才應允,把借券收了,然後才進內說知。
  太子道:「你在外收了進來就是。」馮保領命,便出對嚴二說:「咱爺吩咐,就此收了便是。」嚴二即令人把一箱銀子抬到大殿之上,對著馮保點驗明白,方才作別。馮保道:「你的東道,是萬延不得的。若失了信,咱卻要與你算賬呢!」嚴二唯唯應諾,恨恨而歸不表。
  再說馮保收了銀子,進內稟知。太子道:「即令你將原銀送到海恩人那裡去,道我多多拜上。」馮保應諾。即時喚了兩個內侍,把這一箱銀子抬起,自己引路,望著海瑞衙中而來。
  時海安正在閒立,馮保便將上項事情說知。海安急到裡面說知,海瑞即忙出迎。
  馮保令小侍把箱子抬到裡面,與海瑞相見畢,說道:「幸不辱命,咱爺多多拜上。若是恩公有什麼急需之處,不妨又來。
  現在一千兩,你可收下。」海瑞謝道:「一之為甚,其可再乎?」
  便望空拜謝,復向馮保致謝一番,說道:「今瑞在窮厄之際,叨蒙公公與殿下恩施,得濟此急,海瑞惟有焚香頂祝,以報高厚耳,容日登堂叩謝。」馮保道:「區區意思,甚麼相干,何必介意?若說到宮面謝,這卻不用。主人曾有言,恐怕為嚴賊曉得,說是交結外臣,反為不美呢!」海瑞道:「如此,就煩公公轉致就是。」馮保作別回宮而去,自不必說。
  海瑞既得若干銀子,便送到李夫人處,說是盤費。李夫人道:「哪用許多?不過二三百金足矣。」海瑞道:「剩下的以為讀書膏火之資。」堅要全收,李夫人只得收下,擇吉起程。海瑞吩咐家人即去僱備夫馬。夫馬停妥,話不多贅。
  忽人來報:嚴嵩因為打碎青宮的御用茶盞,被青宮抓去面奏皇上,罰他賠了一千兩銀子。又說他驚駕,要發往雲南充軍三年,只因朝中無人辦事,如今特加恩典,著發在老爺處過堂三日,權作三年。明日嚴相便來過堂,故此特著家人來稟說。
  海瑞聽了不覺大喜,手舞足蹈起來,笑道:「天呀,你真真報應不爽了!」又以手指著嚴府那邊說道:「奸賊,你平日專權肆橫,今日卻有這個日子!」遂傳了差役皂隸到來,吩咐道:「明日奸相嚴嵩過堂,你們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就是。若是叫你們拿下,你們便拿下。若是叫你們動手打,你們即便動手重重的打就是。如違,重責不貸。」差役們應諾。海瑞恨不得就是次日好去報仇,一宵無話。
  次日清晨,海瑞起來,即便吩咐海安在門外伺候。海安領諾,即來門首候了半個時辰,見前面擺著幾對馬及隨從的家人,前遮後護,擁簇著嚴嵩到來,海安即便上前叩見。嚴嵩道:「請起。」遂下了馬,坐在一張馬鞍上,令海安進去通報。海安應諾,隨即稟知海瑞。
  海瑞聽了,即時吩咐三班衙役,開門伺候。然後出來,立在大堂之上,吩咐海安便請。海安便來稟道:「家爺在堂上,恭接太師。」嚴嵩此際,隨即換轉了青衣小帽,把眾家人約在外邊,自己隨著海安而進。只見海瑞立在堂上,笑容可掬,嚴嵩即便趨前。海瑞作揖道:「恭請太師金安!」嚴嵩道:「剛峰安好!」海瑞道:「荒衙何幸,得太師光降?請坐,海瑞參見。」
  嚴嵩道:「慚愧,老夫有罪,今日奉旨過堂。正是剛峰端坐,待老夫聽點。」海瑞道:「豈敢。想太師位極人臣,又是當今國戚,佐輔國家,多立奇勛,天下蒼生,仰如父母。今因小小瑕疵,聖天子不過略順青宮小意不得已令太師光降。然太師貴步一臨,草木皆春。還請太師少坐,少盡一參之敬!」嚴嵩見海瑞這般慇懃謙恭,只道真是敬意,便笑道:「如此有占了。」竟走到上座坐了。海瑞道:「太師少坐,待海瑞取茶來。」便進去了。
  嚴嵩坐在堂上,只見兩旁衙役立著,察其動靜,各皆似有怒容,自思海瑞平日是與我不合式的,今我既奉旨到此過堂。
  他不特不作一些氣,且還如此謙恭。既是如此,怎麼又令差役升堂?莫非有甚別故不成?正欲下座,海瑞忽然突出,向外役問道:「上面坐的是甚麼人?」衙役答:「是嚴太師。」嚴嵩聽了,也站起來道:「就是本部堂在此,剛峰莫非眼花了麼?」
  海瑞道:「來此何干?」嚴嵩道:「奉旨到此過堂,你豈不知耶?」帶著三分怒氣,復坐上,便道:「豈有此理,豈有此理!」
  瑞怒道:「你既奉旨前來過堂,就該遵著王法,報名聽點。怎麼反把我的座位公案占了,是什麼道理?」嚴嵩亦怒道:「沒甚麼道理,就是偏宮私殿,老夫亦不辭坐,何況這一座小小主事公堂耶?海瑞,你這般怒氣不息的,到底為著甚麼?你與誰來?」海瑞道:「就與你來!」吩咐左右:「與我抓了嚴嵩!」那些差役,平日知道嚴嵩的厲害,不是好惹的,個個面面相覷,恰如泥雕木塑的一般,只見答應,卻不敢動手。
  海瑞看了大怒,即叱海安、海雄二人上前。安、雄二人一聲答應,如狼似虎的一般兇惡,走上公座,一把將那嚴嵩抓了下來。嚴嵩大怒,罵道:「畜生,反了,反了!」海瑞即便升堂問道:「你這廝膽敢不遵聖旨,不報名,不應點,亦不過堂,反把公案占了,皇上又不曾差你來此作問官,你知罪否?」嚴嵩笑道:「任你怎樣說,諒亦奈何我不得,你卻把我怎樣的?」
  海瑞聽了此話,勃然大怒,正是:三屍神暴躁,七竅內生煙。
  當下海瑞大怒道:「你恃著權勢,諒我不能奈何於你。不思王子犯法,與庶民同罪。今你既已獲罪,奉旨前來,尚敢如此矯強,我便打你一個藐法欺旨!」吩咐:「左右,扯將下去,重責四十大板!」各差役仍不敢動,惟安、雄二人把他扯翻階下。海瑞怒將八枝簽兒撒將落地。那衙役無奈,拾起大叫行杖。
  皂隸不得已,拿了一條三號板子,走到面前,還說了一聲:「告罪」,才將板子輕輕的打將下去。
  海瑞看了大怒,叱退皂隸,親自離座,接過了板子在手,重重的打了三十五板,以湊足四十之數。可憐打得那嚴嵩皮開肉綻,鮮血迸流,在地下亂滾亂罵。海瑞大聲道:「此是初次,明日早些到來過堂。如再敢猖獗,又是四十大板!」叱令差役將嚴嵩扶了出去,吩咐退堂。
  外面嚴府的家人,在外候久了,突然的看見了主人這般狼狽而出,各人吃了大驚,急急上前致問。此際嚴嵩連話也說不出來,只是搖頭不答。家人們急急趕回府中,把一乘坐轎打來,才將他坐了回府。嚴嵩痛極,躺在牀上,竟不知人事一般。家人們不敢動問,只是守著伺候。
  直至過了一個時辰,嚴嵩痛定甦醒,方才說出話來。即喚兒子世蕃到牀前謂曰:「可恨海瑞擅作威福,故意讓我坐在公案上,即又翻過臉來,將我責打四十,並將『欺藐聖旨』四字的大題目壓我,受了這一場虧,怎麼忍得?故此喚你前來,就在此寫成草本,明日早朝,與這廝見個高低,定個生死,方可出我口氣。你可用心寫來。」世蕃聽了,連忙取過了文房四寶,把奏稿立時修起,對著父親念了一遍。嚴嵩點頭示可,安息一宵。
  次日早朝,嚴嵩令人抬到午門,眾文武看了,各各驚問何故。嚴嵩便將海瑞挾仇,假公泄忿,毒打四十,險些一命嗚呼,逐一說知。各人聽了私相歎息,怎麼這海瑞恁般大膽,當朝一品,又是國戚,皇上素日心愛的近臣,怎麼卻下此毒手,豈不是自欲討死耶?各人為他捏住這一把汗。有幾個心惡嚴嵩的,心中好生歡喜,恨打少了他。
  須臾,金鐘響起,鳴鞭淨殿,文武各各隨班而進,分站兩旁。內侍一對對的出來,一派音樂之聲,一對雉尾宮扇,擁簇著天子出宮而來,升了寶座。兩班文武,上前山呼舞蹈畢。只見嵩故意一步步挨到龍書案前,口稱萬歲。天子見了,吃了一驚,便問道:「卿因甚事,如此狼狽?」嚴嵩即便叩頭啟奏。
  正是:金殿幾句話,法場失三魂。
  畢竟嚴嵩怎麼樣啟奏,下文便知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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