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家人見色生奸

  卻說嚴二忽然一眼看見元春,如此美貌,真是閉月羞花,沉魚落雁,不覺神魂飛越,呆了半晌,遂把怒氣全消,反怒為喜,便道:「賢母女請起,這不干你們的事,我自與這老狗算賬!」仇氏道:「二先生,且息雷霆之怒,容我母女一言。拙夫為著錢糧催迫,不得已向二先生告貸,得蒙救援,已感激不淺。
  起初本想如限歸還,孰料天不從人,偏偏這老者又患起病來,連豆腐也磨不得,半月來坐在家,睡在牀的。百凡需費,典盡衣衫,這兩天連吃的也沒了。心中實在為著這項銀子,只是有心無力,驚悚不安。故欲哀求恩寬一線,乞二先生再寬限一月,必當加利奉還的。」說罷又要跪將下去。(原夾注:奴才恃主權勢,重利放債,逼勒兇惡。閱此,令人殊堪髮指。)
  嚴二用手揮令起來,說道:「你的言語還帶著三分道理。
  也罷,看在你母女面上,暫且寬緩,展限一月。只是此際他又病著,沒銀醫治,做不得生意,哪裡賺錢還我呢?自古道:『為人須到底。』也罷,我這裡尚有幾兩散碎銀子,只索興與了你罷。可將來醫治,早日做回生意,免得臨時又要累你母女呢。」說畢,頻以目看元春。
  元春被他看得慌了,低著頭走進裡面去了。仇氏卻不敢受這項銀子,呼之不應,又趕不上,只得權將銀子收貯,告戒老兒切勿浪費了,又要費一番張羅。老兒看見如此光景,因念嚴二初時這般狠惡,如今卻這般好意,真是令人猜摸不著。只是身子困乏得很,也管不得許多,走到牀上睡下不表。
  再說仇氏對元春道:「這位嚴爺,甚屑古怪的氣性,起先就如狼似虎一般,令人不敢犯顏。不知怎的,後來這樣好說話,又把銀子相助我們,真是令人不解。」元春道:「母親,我看這嚴二蛇頭鼠眼,大非善良之輩。且看他適間言語行為,可以知其大概矣。故意賣弄他的好處,特將些銀子在你我面前賣好,卻又把個天大的情分賣在我們身上,這卻是歹意。其居心實不在十兩銀子呢!」仇氏道:「這也不要管他。只是欠他的還他就是,理他做什麼!」
  不說仇氏母女猜疑,再說那嚴二見了元春,就滿腔私欲,恨不得登時把元春抱在懷中,與她作樂。只礙著她的母親、父親在旁,不敢啟言,故將計就計,竟把一個絕大的情分,賣在他們母女身上,故意將銀買好。一路上思慕不已。
  及至回來,呆呆的在門房裡坐,連飯也不要吃了,便走上牀去。合眼便見這美人在前,把他的心猿意馬,拴係不住。自思:「我於今有了個啖飯之處,幸而弄得如此大財,也算得人生一大快事,只是不曾娶過妻子。我若得這老兒的女兒為妻,也不枉了我嚴二這番經營了。只是我的年紀老了,他的女兒,我看她不上十六歲,怎肯嫁我?我看這也是虛想的了。」一回又想道:「我將重金為聘,諒張老頭子這個窮鬼決不會不肯的。
  一百兩不肯,我便加幾倍,不怕他不肯。」再復又回思:「我混了大半世,不知費了多少心血,受了多少苦楚,才有今日。怎麼為著一個女子,便把雪花白的銀子輕易花去?到底是銀子好。」那慳吝之心生了,就把愛美的念頭拋下。誰知不一刻,那邪念復起,又想道:「有了銀子,沒有悅人的妻,也是枉然的,我好歹都要弄她到手,才得我心願了。」卻不捨得銀子,便翻來覆去的,在牀上思量妙策。忽然想起一條計策,說道:「是了,是了!」連忙爬起身來,將張老兒的借券取來,詳細審視,看到那一十兩這個「一」字,不覺拍掌笑道:「誰想我這個妻子,卻在這『一』字上頭呢!」拿起筆來,改了一個「五」字,便是五十兩。笑道:「五十兩加上十兩利息,一個月便是六十兩,若隔得三個月不去催他,這就可以難著他了。」
  主意已定,把借券收好,便上牀去睡。從此竟將這一項事情暫時按下,以至美人的心事也權時收拾,專待他日用計。正是:放下一星火,能燒萬仞山!
  暫將嚴二之事按下,又表那張老兒之病,心事略寬,漸漸的便覺愈了,惟是恐怕嚴二前來逼債。不想過了一月,亦不見他來,自己放心不下,故意前往嚴府中來。見嚴二此際卻大不相同,不特不提及銀子,而且加倍相敬,又請他吃飯飲酒。這老兒卻尚未解其意,只道他行好發財的人物,不計較這些零星小債,千恩萬謝的去了。
  回來對妻女說知,仇氏喜歡不過,說道:「這該是我們尚有幾分彩氣,不致被逼,看來他也不上心這些銀子的。如今且將舖子開張,做回生意,倘得有些利息,大家省儉了些,還他就是。」元春歎道:「母親可謂知其一,而不知其二也。父親一時之錯誤,借了他的銀子,故彼得以此挾制於我。先日洶洶到門,動輒白眼相加,父親雖有千言,而怒終莫解;及兒與母親一出,向彼哀懇,而嚴二則雙目注兒,不曾轉睛,復又以眼角調情。兒非不知者,惟是既在矮簷之下,非低頭莫過。故不得已立母之後,以冀能為父寬解。豈料奴才心膽早早現於形色,目視兒而言。臨行又特以金帛棄擲娘側,恣意賣弄,實懷不善之心也。故兒特早歸房,誠亦杜漸防微之意。今彼不來索債,反而厚待於父,其意何為,母親知否?」仇氏道:「你卻有這一番議論。但我未審其實,你可為我詳言之。」元春道:「母親誠長者。父親欠他的銀子,兩月未與他半絲之息,況當日也曾責備嚴詞。今何前倨後恭,其意可想。兒實不欲言,今不得已為母親言之。這嚴氏之反怨為德者,實為兒也。」(原夾注:小兒女一副聰明,早已窺破奸奴心膽。故元春獨能不為嚴二所挾,此其預有明斷。令讀者如見一青年垂髫女郎活躍紙上,至令聽者如聞其聲。的是妙筆至文。)仇氏道:「你何由知之?」
  元春道:「娘勿多言,時至即見。」仇氏也不細究,只知終日幫著丈夫做活而已。
  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,又早過了兩月。張老兒此際也積得有些銀子,只慮不敷十兩之數,自思倘若二先生到來,我盡將所有付之,諒亦原情。不期再過兩月,亦不聞嚴二討債消息。
  張老兒只當他忘懷了,滿心歡喜,只顧竭力營生。直過了七個月頭,每見嚴二不來,心中安穩,此際已無一些縈念,安心樂意,只顧生意。
  忽一日,有媒婆李三媽來到。仇氏接入,問其來意。李三媽先自作了一番寒溫之語,次言及兒大當婚,女大當嫁之事。
  仇氏道:「我家命中無兒,只有一女,今年已是一十五歲了,尚未婚配人家。倘奶奶不棄,俯為執柯,俾小女得個吃飯之處,終身安樂,亦感大德無既矣。」李三媽道:「你我也不是富貴人家,養下女兒,巴不得她立時長大,好打發她一條好路,顧盼爹娘。只『配婚』兩字卻說不得的。」仇氏道:「男女相匹,理之當然,怎說這話?」
  李三媽道:「大嫂,你有所不知,待我細說你聽。但凡你我貧家,養了女兒,便晦氣夠的。無論做女兒在家的時節,一切痾癢皆關隱痛。及至稍長,則恐其食少身寒,又復百般調養。
  迨及笄之歲,一則愁無對頭之親,二則恐有失和之事,此為父母者,養了這一件賠錢貨,吊膽提心,刻無寧息。迫至出嫁後,始得安然。可知養女之難,而出嫁之非易也。今見姪女年已及笄,卻又生得一表才貌,諒不至他日為人下賤。故老身特為姪女終身而來的。」
  仇氏道:「很好,我正要央挽你,你卻自來,豈不是天賜其便麼?小女今年已長成一十五歲了,正要挽人說合親事,今得媽媽至此,大合鄙意。倘不以小女為可厭,就煩略一吹噓,俾他日有所歸就,皆為媽媽所賜矣。」
  李三媽乘勢說道:「目下就有一門最美的親事。但只怕令愛福薄,不能消受耳!」(原夾注:說來真是媒婆聲口,見於人情,今日信然。)仇氏道:「小女荊釵布裙,但得一飯足矣,又何敢過望?」李三媽道:「非也。女生外向,又道貧女望高嫁,亦料不定的。今有內城通政司嚴府掌權的原夾注:「掌權」二字甚新。嚴二先生,他要娶一房妻子,不拘聘金。我想嚴府如今正盛,這位二先生家資巨萬,相與盡是官員,哪一個不與他來往?原夾注:正所謂相與盡富貴,信然哉!若是令愛歸他家,就是神仙般快活呢!今早二先生特喚我去吩咐,立找一頭親事,年紀只要十五六歲的,才得合式。我想令愛人品既稱雙美,年紀又複合式,正合他意,故此特命老身來說。倘若大嫂合意,寫紙年庚交與老身帶去,是必撮得來的。」仇氏問道:「你說二先生,莫非就是通政司署中嚴爺的家人麼?」李三媽道:「正是。怎麼你也曉得!」仇氏道:「他曾與我老兒有些交手,故此認得。」李三媽道:「既是有相與的,最容易的了。到底大嫂之意若何?」
  仇氏道:「女兒雖則是我生的,然到底是她終身大事,不得不向她說知。媽媽請回,待老身今夜試過小女如何聲口,明日回話就是。」李三媽道:「這個自然,只是那二先生性氣迫得緊呢,大嫂今夜問了,明日我來聽信就是。」仇氏應諾,李三媽便作別出門而去。
  不說李三媽去了,再說仇氏三腳兩步,走到元春房中,便將李三媽的言語,對她備細說知。元春聽了,不覺呆了,大叫一聲:「罷了!」遂昏迷過去。正是:預知今日,悔不當初。
  畢竟元春氣昏了過去,不知還能活否?且看下文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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