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編 姦淫
判問妖僧誑俗
延平民俗,多信神佛。持齋誦經,無問男女,男呼齋公,女呼齋婆。彼此通家,往來作會。
萬曆丁酉年,順昌郭源嶺,有一廖勛齋公,悅一同會趙春之妻胡氏,悶悶無策,致思成疾。有一遊僧譚法明化緣見之,說曰:「貧僧觀齋公心中似有不愜。」廖齋公笑曰:「爾但抄化可矣,何能曉得我心中之事?」法明曰:「貧僧知齋公七情有感,鬱而未遂。你試與我說,必能為齋公出力。」齋公不得已,告以所悅未遂事。法明乃為謀曰:「三月三日,輪諸公大會,那時貧僧當來,來則事必諧。」齋公喜,許以事成重謝。
及至日期,眾人畢集。法明假為求齋,來至會所,遂於齋公前叩首呼萬歲;復於胡氏前,亦呼主母。眾皆大駭,問僧緣故。法明曰:「請主公前去照水。」但見頭戴沖天冠,身穿赭黃袍,腰繫玉帶。復令胡氏照水,亦儼然皇后衣服。法明曰:「諸公皆是從法事會中來的,皆有佐命之職,請俱照水。」但見冠冕兜鍪,人各異服。此乃法明幻游以惑眾耳。眾人以為奇,遂共拜法明為國師。法明因言於胡氏之夫趙春曰:「主母非君妻,宜獻廖主人。呼他重酬爾禮,爾其別娶可也。」趙春聽命。廖齋公果厚以金銀娶去。法明亦得廖齋公金三十兩。
時同會三百餘人,不知法明是幻術,以為真主出世,遂覬非望,積草屯糧,糾聚凶徒,共舉大事。廖齋公不能止。內有一齋公,是謝屯人,少習儒業,頗知道理,名曰鄭和。見共會人都惑於妖僧,知其必敗。又知郭爺平昔正直,不惑於鬼神,遂到州去首狀:
首狀人歐寧七都鄭和,首為妖黨藐法事。白蓮香起,愚民競趨主齋。棍惡廖勛肆行淫謔,無所不為。糾集妖僧譚法明,左道惑眾,照水誑愚,本月初十,哨聚無籍棍徒五百餘人,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謀為大逆。和身目擊其變,不敢隱瞞,只得奔首。爺台防患,預謀曲突,發兵剿滅,平民獲安。具狀來首。
郭爺正往金軍門處議事,攔街忽接鄭和首狀,遂問鄭和曰:「爾與廖勛有仇乎?」鄭和曰:「小人初見廖勛起會,只說講經說法,亦與共會。誰想今年三月,廖勛交一妖僧譚法明,能用術使人照水,便見各有帝王、后妃冠服之像。眾人深信其事,遂拜妖僧為國師,置造軍器,積草屯糧,偽造旗幟,大謀不軌,擇定八月出兵。小的不忍變生,因此首告爺台。」郭爺曰:「廖齋公尚未舉事,我差幾個牢子分為兩路,同去郭源,只說我這裡喜供諸佛,要刻白蓮教主,無人識得,只有廖齋公能知其事,相請他來到司前。我自有說。」鄭和乃同牢子前到郭源,請得廖齋公到司。郭爺一見即罵曰:「托齋煽眾,聚黨謀反,爾今當得甚罪?」齋公訴曰:「小的只是吃齋把素,並無強謀不軌之心!」郭爺曰:「不打不招。」吩咐權打三十,寄監按察司監,拿住群黨,再問廖勛。
牢子打罷廖勛,押送按察司監去。遂乃出票去拿妖僧及趙春。牢子十數餘人,蜂擁直到郭源。趙春不知廖勛已拿去問罪,正在周村庵與那譚法明計議兵事,牢人突然到了庵中,法明知是事發,即欲逃走,被眾牢子上前打翻縛倒,同趙春一齊鎖了,即解司來,進稟郭爺。郭爺叫去取廖勛到此同問。廖勛意圖訴脫,即具訴詞,入司來訴:訴狀人廖勛,係順昌八都民。訴為洗冤事。身貧業農,勤苦自食。緣因俗尚齋素,報答五大。朔望每輪一人,作供念佛。勛費花銀三兩,四月輪上。各惡齋白食,眾懷恨,捏為白蓮,陷誣全會。竊思蓮教佛經,理不相蒙;寓兵於農,法從何起?惡止希脫一餐之飯,陷無辜滅族之刑,冤慘天昏,望光哭訴。
郭爺看了訴詞,叫帶和尚、趙春上來。牢子抓得二人,伏在台前。郭爺仔細一看,心中躍然。呼取夾棍過來,把和尚夾起,重敲三百。誰想和尚善寄棒法,敲夾全無慼容。郭爺叫住了夾棍,心中忖度:「此禿必無遁法,只是有些邪術。」乃呼外面取狗血過來。牢子取得狗血來到,郭爺呼灌入和尚口內。牢子灌罷,又令將狗血遍身灑去。和尚一時被血所污,運法不來。
郭爺叫再夾起,再敲三百,和尚無法,受刑不過,遂詐死於地,全無動靜。郭爺曰:「和尚既死,拖去教場焚了。」兩個牢子即將和尚拖到教場。和尚見上下無人,腰間遂取白銀三十兩,送與兩個牢子買命,叫他方便,行個陰騭。牢子說:「我倒思量救你,只怕郭爺究出。你且走動我看。」和尚聽說叫他走動,一時放腳,如騰雲去了。牢子哪裡趕得上。遂計較在舊屍桶中,取一副骸骨,放在教場火中,取火焚化。收了銀子,轉去復命。
郭爺問:「和尚焚了?」牢子曰:「已焚訖。」郭爺見牢子面色俱帶懼容,心中已知賣放。乃叫取廖勛、趙春上來。郭爺罵曰:「你這蠢才!都被和尚愚惑,白白送條狗命!我今還要放你一干人,你可從頭訴出真情,我好代你婉轉。」趙春曰:「小的作會齋素,止圖死後超升,不想冤遇和尚譚法明善能幻術,令人照水,見得廖勛水中是皇帝形象,小的妻子胡氏是皇后形象,又照得眾人俱是將相形象,因此這和尚自稱國師,要小的學他兵法。鄭和不從他學,兩相角口,因此首在爺台。此係實情,望爺爺超豁。」郭爺曰:「我曉得了。」遂喚廖勛問曰:「你是齋會之主不是?」廖勛曰:「小的是做起會的。」郭爺曰:「不消說了。」叫牢子把廖勛先打三十再說。牢子打訖,郭爺曰:「你要淫趙春妻子,串通和尚照水,先以皇帝自尊,卻把皇后尊趙春妻子。春乃愚人,見皇帝、皇后,顯然彼亦必不脫公侯之任,唯舍一妻子而得大位,誰人不受?況爾為會首,香錢俱是爾收,豈無數百閒錢?以銀易婦,縱肆淫心,此尚小事。奈何真認為皇帝,遂蓄異謀,勾引無籍?凌遲大辟,你復何辭?」廖勛所行悉被郭爺參破,啞口無言。郭爺又叫左班牢子過來,吩咐:「你速去郭源,與我擒得和尚與胡氏到此。」叫牢子要密不通風。那先受銀的牢子又不敢動。郭爺亦不問他。
卻說和尚買了性命,復去到郭源,直入廖齋公家中,說道:「齋公已審無罪,眾人我都代他辯脫了,早晚也都要來。」胡氏問趙春怎麼樣。和尚曰:「他也放了。」胡氏深德和尚,遂整齋與和尚同食,遂為和尚所私。過一日,忽見郭爺牢子突至,即把和尚綁了。再問誰是胡氏。胡氏正待要應,早巳被牢子縛住。當即解入郭爺台下。郭爺一見和尚、胡氏俱到,叫原牢子過來,笑曰:「爾這兩個畜生,燒得好和尚!」兩個牢子訴曰:「小的燒他,他有遁法,因此走去。」郭爺曰:「他既有遁,今日怎麼又捉得他來?我前日見你回話之時,兢兢恐恐,我便曉得你賣放了他。你得他幾多銀子?」
牢子不敢隱藏,報道:「得他銀三十兩。」郭爺曰:「不是他來買命,是你賣命與他。又大不合偷已殮屍骨,冒來抵塞,罪不容誅!和尚、廖勛,你這賊畜!一個求淫而無計,一個假術以遂奸。他圖人妻子,你圖他銀子,今日更有何說?」二人見說是真,半言不能答應。
郭爺遂斷廖勛、和尚及兩個牢子四人,俱用火焚,揚其灰,以儆眾。胡氏當官發賣,趙春減死充軍。其餘脅從罔治。遂存招案,付案察司。判曰:
審得廖勛倡白蓮主會,初意只欲科斂愚民香錢節禮,圖為一時肥家計耳。及悅胡氏之色,遂行囑僧之謀,照水誇尊,冠服異制。趙春安得不捐一妻以覬無窮之富貴哉!
淫遂計行,則造反由眾,而不由廖、僧。揆厥所自,廖、僧罪不容千死矣!火焚揚屍,用懲極惡。胡氏以婦女而混入男堂,姑准離異,以戒無恥。趙春免死充軍,餘黨悉免究問。二牢不惟縱惡,且又忍毀他人之骨,同火不貸。鄭和自首免罪。干證俱發寧家。
江頭擒拿盜僧
杭州風俗,婦女雅好諸寺燒香,尊敬和尚,動輒稱為阿公,無分內外皆相見。
一日,郭公巡杭,坐院理案,時夜事煩,假寐案上。夢見身到江頭,遇群僧十人,最後一小僧跪泣,似有所訴。既覺遂不去睡。迨至天明,叫幾個牢子,吩咐曰:「你去立於過江要路,倘遇群僧有十人數者,即言本官喜齋僧人,必要邀至公廳。」牢子領命,即去伺候於江頭。果有游僧十人過江而來。
牢子依郭爺之言,上前致詞。僧相顧駭愕,姑與入見。郭爺曰:「我素好齋僧,但一時未備。」乃喚群吏人,各領一僧具齋。
僧不得已,各就吏廳受齋。惟一最少僧不遣,郭爺帶之入衙。
具五刑,謂少僧曰:「爾之情狀,我已盡知,速速直言,吾赦爾刑。」少僧即垂淚泣曰:「妾非僧人,乃山西遼州杜榆縣人。
父黎永昌,貢士出身,選廣西全州知州,帶母親及婢女二口,家僮二口之任。來至鄱陽湖,遇此九個強僧,盡劫財物,一家皆遭殺害。惟留妾一人,削髮為僧,雲遊江湖,冤遭輪流奸污。
妾不肯遽死者,以父母大仇未雪,正圖乘間伸此不共戴天之仇。
今遇老爺拿究,正小妾伸冤之日。」言罷大哭不止。郭爺曰:「爾且在我衙門暫住。」遂出堂吩咐兵快曰:「適才九僧乃江湖強盜,我已哄在各吏房吃齋。這僧人既是強盜,恐怕他有妖法。
你眾人下手,須要謹慎。」兵快曰:「小的自有主意。」
兵快出來商議曰:「我和你拿這些賊禿,須要下些毒手,每一人,可把五人去服侍他。」眾人議定停當,各自顯出手段。
隨入吏房,一擁而入。僧人縱有手段,施展不得,遂被擒出。兵快各將麻索剪綁,把九僧兩手俱先打壞,解至堂上。郭爺曰:「你這伙強盜,不知江湖被你殺了多少平民,淫污了多少婦女?
直直招來,俱是何方人氏?」其僧招曰:「小的俱是江西贑州府華林寺和尚。俗家俱在贑州附近,住居寺中西寮。今年該小的出外抄化,攢錢歸去。不合出到鄱陽湖,偶撞官舡,初意劫財,勢不獲己,遂殺戮一家。其女玉英未肯遽死。小的只得帶她四方餬口。所供是實。」郭爺見招,再把九僧行囊搜取,總有餘銀千兩。郭爺命取貯庫中,待黎玉英發長成人,連銀送她下鄉。僧人九個,押赴九門梟首示眾。因作審語,各門張掛,以戒杭民,不必惑於邪佛妖僧。判曰:
佛本夷酋,柔惡惑眾,未有奉之而得遐齡,習之而存仁厚也者。華林寺蠍僧九人,假化緣為名,以行劫為實。
不惟搶奪孤客,每致殺擄民舡,財物享分,婦女輪污。冤之五蘊都空,罪難數舉。質之六根盡淨,刑宜疊加。戕黎知州一家生命,萬死尤輕;壞幼女子一身名節,寸斬攸當。
梟首九門,天威薄示。
淨寺救秀才
杭州湖山下有一淨寺,極其寬廣。內有五百尊羅漢,僧人有三百餘口,煩食四方。每年八月十五,例有一僧上天。各處化乾柴歸積寺,坐僧於上,下燃火坐化。其僧敲木魚唸經,至焚盡後已。但到化僧之日,不問杭城大小官員,俱來行香,深信淨寺菩薩靈感。是以遠近人民男婦,莫不來朝拜求嗣保病等項。內有妖僧方真性、舒真明、鄭心正,貪淫慘酷,無所不為。
每見遠方夫婦來燒香,有美色少艾之婦,輒斃其夫,而淫宿其婦。婦有貞節不從者,遂幽閉淨室經年,不怕她不從其奸。
一日,有紹興秀才徐俊,無子,聞得淨寺神明靈應,遂同妻詹氏來到寺中,燒香求嗣,止帶一僕徐富相隨。徐俊夫婦到寺,在寺中兩廊借一間房子安身。夫婦乃沐浴潔淨,上佛殿行香。遂到各羅漢處,一一行香。香罷復回房中歇息。不想被淫僧鄭心正瞧見,即入內室,與方真性、舒真明商議曰:「前日雖留得幾個婦人,貌還不見得十分,今有紹興來一秀才徐俊妻子,真個天姿國色,若得那婦到手,我死情願甘心。」方真性曰:「師弟若要,今當八月,免不得要人焚化,就拿來剃了他頭,扮作和尚,用藥麻了他口,其女豈不垂手可得?」鄭心正曰:「此時至八月,還有兩個月日,怎麼等得?他或起身去了,如之奈何?今晚只請他來吃齋,把他兩個拿了才是。」舒真明曰:「只是他有家人妨礙。」方真性曰:「一發拿下便是。」
鄭心正盡起齋素,著小侍者來,請他夫婦及家人去吃一筵齋飯。詹氏不肯同去,侍者曰:「並無他人,只是相公兩位自食。」徐俊此時已打發徐富入城僱轎,擬明日起身,正不在家,夫婦乃鎖上房門,入內舍吃齋,齋罷,徐俊拜謝侍者。夫婦出得後堂,詹氏忽被兩三僧人搶將去了。徐俊聽得妻子喊叫,連忙趕去,又被兩個僧人擒得去了。方真性拿得徐俊,綁了手足,鎖在密室之中。任從喊叫,不見天日。鄭心正拿得詹氏入室,便要強姦。詹氏自忖:「此禿如此無狀,若不以計縛他,必遭淫辱。」見鄭心正牀頭有把腰刀,遂執之在手,又見毒鼠砒霜一包,亦執之在手。乃謂心正曰:「我今被你拿在此間,亦是犯人無疑。只是你要依我一件,我便從你;你若半聲不依,我便服藥砍死!」心正曰:「什麼事?你忙說來。」詹氏曰:「我在家許願,要過八月十五日,方行夫婦之禮。今日與你有緣,待我過了八月十五日,我便與你成親。我在此坐,只許小侍者三餐送飯。爾若不依我,惟有死而已。」心正聞得此言,心中要去奸她,又恐逼死;不去奸她,慾火又難抑制。左思右忖,如今她走不得,只是兩個月日,有何難哉!遂從其言。詹氏在禪房中日夜提防,只望家人來救,心中暗暗叫佛超度。
卻說徐富晚夕入城催夫,閉了城門,不得出來。天明到寺去,進到西廊,只見房門鎖上,並無人蹤。徐富前後一尋,寺屋又廣,哪裡去見?一連守了二日,打開房門,只見行李又在裡面。心中躊躇,又往寺中各處去問,全無動靜。徐富放聲大哭,走出寺外問人。或有老者說道:「此寺中多有惡僧,淫人妻子,爾家中莫非被他謀死未定?」徐富曰:「這等怎了?」
那老人曰:「杭嚴道甚清,何不那裡去告?」徐富入城,便請人寫了狀詞,走到分巡去告:
告狀人徐富,係紹興府人。告為救主事。家主生員徐俊,主母詹氏,夫婦無嗣。審知淨寺神佛靈驗,本月初三入寺燒香,寓寺兩日。身昨入城僱轎未歸,今早轉寺,止存房門空鎖,夫婦無蹤,遍尋不見。竊思寺僧數百,兇惡甚多。求嗣滅身,佛豈為祟?只是奔告爺台,撈究主人下落。死生銜恩。上告。
郭爺接了狀詞,吩咐徐富:「你且轉去,我即差人去訪。」
誰想徐富盤纏用盡,星忙歸紹興,討盤纏去了。郭爺差民壯訪了數日,亦無動靜。乃親到寺,拿得幾個住持僧來問曰:「你這寺中有多少和尚?作速報來。」僧法慧即將寺中和尚,一一登簿,送與郭爺親看。郭爺執簿,就要點過和尚名數。將次點到方、舒、鄭三個和尚,見他服飾行狀俱不類僧,心中便疑,叫手下鎖了,即時帶到分司。郭爺問曰:「你這三個禿驢,不知被你姦淫多少婦女,謀死多少人命?從直招來,免動刑法!」
方真性等三人連名訴曰:
訴狀僧方真性、舒真明、鄭心正,係杭州淨寺僧。訴為分豁蟻命事。佛性慈正,僧心寂滅。真性等自幼出家,夙遵梵戒,五蘊六根,時刻存中。本寺雖常有善信燒香,亦是十方施主,接待惟懼失禮,謀害何敢存心?一寺五百餘僧,俱是異姓相聚,一代有私,難掩眾目,覆盆之下,豈無天知?真待訴明,懇思分豁。上訴。
郭爺看了訴詞,即叫皂隸拿得原告徐富來對理,誰想徐富無了盤纏,漏夜回去取盤纏去了,無人對理。皂隸回覆,叫保家臧行,保此僧人出去,待徐富到再審。臧行寫了保狀,保得方真性等歸寺去了。適逢明日是八月十五,寺中該輪一僧上升。
方真性等商議曰:「如今拿得徐俊在此,不如處他死地,免得郭爺來究。」到晚將酒肉與他吃了。方真性乃對他說:「明日是中秋大會,你亦年災月行,撞在我寺中。我今將你頭髮削去,裝做我僧大家,送你上天。你來生再去做個好人便是。」徐俊心中自忖:「我這等之人,倒被這些賊禿致死,妻子被他奸宿,有這等天理不成!且到來日又作區處。」及至十五日大早,眾和尚吩咐火者,在寺門首堆起二丈高乾柴。方真性稟主家曰:「今年該我寮和尚上升。」遂將徐俊頭髮削去,付小魚放他手中,把一盞迷魂麻藥湯與他吃了,即推柴上去端坐。方真性親自教他敲動木魚,眾人下邊四週發火。寺中五百僧人俱來,動起法器,看經誦佛。杭城三司府縣眾多官員,俱來行香。
時郭公亦在於其中,行香已罷,眾僧俱來磕頭。郭公注目仔細看住柴上那和尚,手雖在敲木魚,面卻帶有憂容,又見頭上發跡細膩,心中便起疑。乃對大方伯曾公如春曰:「學生看此坐化之僧,分明是假。」廉憲常公居敬曰:「郭先生怎麼見是假的?」郭公曰:「僧人上升,乃是一生美事,必修至於老,方能有此德行。今觀此僧,年不滿三十,面帶憂容,發跡細膩,事豈不有可疑乎?」常、僧二公果疑曰:「郭先生所言理或然也。」遂密傳令陳總兵,點兵五千圍寺。陳總兵得令,即率五千兵,把寺周匝圍住。郭公叫手下撲滅了火,取得那僧到身邊,問他原故。
其僧以手指口,郭公知其被麻住,即取水灌之,吐出惡痰,便能說話。遂對郭爺哭訴曰:「生員是紹興府學徐俊,止因無子,聞寺中佛靈,來此燒香。同妻詹氏,家人徐富,六月初一日到此。不想淫僧方真性、舒真明、鄭心正肆行淫惡,哄生員夫婦後堂齋飯,即將生員縛去,妻子今不知生死,家人徐富亦不知去向!」郭爺曰:「徐富前在司裡告狀,今去取盤纏去了。今日我若來遲,賢契幾乎喪命。」常、曾二公敬服郭公明察,遂揮兵入寺,將五百和尚盡數拿下。
又入僧房私室一搜,搜出上百婦人,俱是前後燒香係在此寺,但內中並無詹氏。郭爺叫徐俊自同步兵前去尋取。尋到一室,但見詹氏骨瘦如柴,手執腰刀,坐在裡面。見了丈夫,相抱大哭。對丈夫曰:「我若非是此刀,久矣性命不存!」遂同到郭爺面前拜謝。詹氏即將鄭心正挾奸與己拒奸之計,詳細稟明。郭爺曰:「烈哉此女!他日必膺大誥命矣!」郭爺遂撥站舡一隻,送徐生員夫婦歸家。
徐俊夫婦再三拜謝三司而去。五百僧人,不問首從,令陳總兵押到江頭,悉皆斬首。郭爺單傳方、舒、鄭三僧,命牢子鎖入分巡道俟候。三司乃將所搜婦女,各地方各訪原家領去。將寺中封鎖,永不許僧人住持。寺產登籍入官。
郭爺別了三司,遂轉本司,呼取方、舒、鄭三賊過來。郭爺笑曰:「我前日拿你,你尚強辯。今日何如?」方僧只是低頭認死。郭爺曰:「你豈易死!」叫劊子手來,將三賊綁於通衢,「務要凌遲三日方許斷命。若少一個時辰,爾即填命。」劊子手領命帶去行刑。郭爺乃作判語,以聲布其惡。判曰:
佛取人弗,僧取人曾,若以人弗為惡人曾念佛也。今方真性等,假佛出家,燒香惑眾。裝為每年中秋一僧上升,煽動四方男女俱來朝拜。冶容者即殺其男,嬌嬈者即奸其婦。似此惡行,安可容於覆載間哉!徐俊夫婦求嗣,鄭賊欲奪其妻,方、舒即縛其夫,柴焚滅跡,不知先徐俊而成煨燼者,有幾多人耶?恣一時之欲,而滅絕人夫婦,瀆污人人倫。三賊凌遲三日,聊為萬姓伸冤。
和尚術奸烈婦
山西太原府平定州劉實,家貲豪富,錢谷巨萬。娶妻白氏,甚是賢德。生有三子,長尚智,次尚仁,再次尚勇。尚智專走北京做買賣。尚仁讀書,習易經,補府庠。尚勇即從尚仁讀書,情雖兄弟,介則師生。尚仁一日因科舉不中,憂悶成疾,臥牀不起。尚勇時時入房問疾,看見嫂嫂黃氏冶容襲人,恐兄病體未安,或溺於色,未免損神益甚,欲移兄書館養病。黃氏曰:「哥哥病體未痊,恐移書館無人服侍,怎麼一時得好?還是留在家中,好進湯藥。」尚勇覲然不悅,慮嫂迷戀其兄,但見親朋來看兄之病,尚勇便日:「哥哥不聽吾言,必死於婦人之手。」
卻不知,黃氏實是愛夫速好,非為色慾不使離身。
及至一日,病不能起,乃謂黃氏曰:「急叫叔叔來吩咐。」
黃氏遂謂叔曰:「哥哥病甚,快請叔去求訣。」尚勇大怒曰:「前日不聽我言移入書館,今日叫我何用?」尚勇入至牀前,尚仁哭曰:「今我死矣!你好生發憤讀書,務要博一科第,莫負我叮嚀之意。你嫂心性貞烈,少年寡居,爾好為看顧。」言罷即時氣絕。尚勇痛哭,幾死數次。執兄之喪,毫不敢忽,自始至終,一於禮而不苟。宗族鄉閭皆稱尚勇事兄如事父,真難兄難弟,世無有二。厥後侍奉寡嫂黃氏,極盡恭敬,略不敢一些怠慢。黃氏七七追薦丈夫,哀毀骨立,水漿不入口者,將至半月。
迨至百日,眾皆勸曰:死者不能復生,徒饑無益,亦當節哀順變,毋為徒苦。黃氏聽人之勸,漸漸略進飲食。
倏爾週年,黃氏之父黃安禮痛婿少年身死,乃具香紙金錢,親到劉家超度女婿。有族姪黃皓在天寧寺出家,遂叫他來做功果。黃皓即帶得徒弟張法能、竇慧寂同做善事。尚勇見親家帶和尚來家,心甚不悅。乃對黃安禮曰:「道場乃杳冥寂城之事,全無益於先兄。」安禮怒尚勇不該說此言,遂謂女兒曰:「我來追薦你丈夫,本是好意,爾叔甚不歡喜。待兄如此,待你可知!」
黃氏曰:「他當日要移兄書館,我留在服侍,及至兄死,他深恨我不是。至今一載,並不相見,兄且囑他盡心待我,今只如此,他日可知!」安禮聽女之言,益怒尚勇。及至追薦功果將完,安禮呼女吩咐曰:「和尚皆家庭親眷,可出拜靈無妨。」黃氏哀心本盛,況又聞父之言,遂拜哭靈前,悲哀不已,人人慘目寒心。只有淫僧竇慧寂,見黃氏容色,心中自忖曰:「居喪尚有此美,若是喜時,豈不國色天姿?」淫興遂不能遏。
到得夜深,道場圓滿,諸僧皆拜謝而歸。安禮復謂女兒曰:「眾僧皆家中親屬,禮薄諒不怪。獨竇長老是異性,當從厚謝。」
黃氏復加禮一封,從父之命。豈知慧寂立心不良,假言先歸,遂隱身藏於黃氏房內牀下。及至黃氏來睡,慧寂悄悄走出,即以迷魂交媾之藥,彈於黃氏身上。黃氏一染邪藥,即時淫亂,遂抱慧寂交歡,恣樂無已,極盡繾綣,不肯放手。及至天明,藥消迷醒,知其玷辱節義,咬舌吐血,登時氣絕悶死。慧寂即時逃走歸寺去了。復將黃氏謝禮銀一包,放在黃氏懷中。意其醒來時,必然想他。孰知早飯後,婢女梅香攜水入房,呼黃氏洗面,只見主母死於牀上。梅香大驚,即報尚勇曰:「二娘子已死於牀上。」尚勇入房看時,果死於牀上。尚勇愈加大恨,乃呼眾婢抬出,殯殮於堂上。當時黃氏胸前遺落銀一封,梅香藏起。此時安禮歇在女婿書館,一聞女兒之死,即曰:「此必尚勇叔因奸致死也。」遂入後堂,哭之甚哀,大罵曰:「我女天性剛烈,並無疾病,黑夜猝死,必有緣故。咬舌吐血,決是強姦不從,痛恨而死。若不告官,冤苦莫伸!」還家語其妻子曰:「尚勇既恨我女留住女婿在家身死,又恨我領和尚做追薦女婿功果,必是他乘機肆惡,強姦飲恨,女故咬舌吐血身死。他是讀書之人,我寫狀提學道去告他。」
告狀人黃安禮,係平定州人。告為奸殺服嫂事。女嫁生員劉尚仁為妻,不幸婿亡。甘心守制,誓不再醮。獸叔劉尚勇,悅嫂起淫,抱牀強姦。女忿咬舌吐血,登時悶死。
欺滅死兄,強淫服嫂,瀆倫殺命,風化大乖。法斷填命,死生感激。上告。
劉尚勇在家,聞得黃安禮在學道處告他強姦服嫂,心中忿悒無門,乃扶兄乏靈,痛哭致死,捶胸嘔血,大叫一聲,僕地立亡。果然渺渺英魂不散,來至陰司,撞見亡兄尚仁,叩頭哀訴前事。尚仁泣而語之曰:「致爾嫂於死地者,竇和尚也。有銀一封,在梅香處可證。爾嫂已寫在簿上,可執之見郭爺,冤情自白,與爾全不相干。我之陰魂,亦在道中來代你訴明。爾速還陽世,後可厚葬爾嫂。」尚勇還魂,已過一日矣。郭爺拘提甚緊,尚勇即具狀申訴:訴狀人劉尚勇,係平定州民籍,訴為劈誣事。勇習儒業,素遵法守,拜兄為師,事嫂如母。兄死待嫂,語言不敢妄通。冤遭嫂父黃安禮帶淫僧竇慧寂來家,追薦邪法,行淫逼嫂身死。乞爺拿究淫僧,冤誣立辨,生死銜恩。上訴。
郭爺見了訴詞,即拘原、被告入道對理。黃安禮曰:「女婿病時,尚勇欲移兄書館,已恨我女不從。及婿身亡,深恨我女致死伊兄。因此肆行強姦,亦逼我女身死,以償兄命。」尚勇曰:「小的縱有怒嫂之心,豈有奸嫂之意?辱吾嫂而奸之喪命者,竇慧寂也。與小的全不相干!乞爺拘得竇和尚來,便見明白。」黃安禮曰:「竇和尚只是一日功果,我女尚未見面,功果完日,即便歸寺,安敢擅入女房,逼女成奸?」郭爺曰:「和尚眾多,你怎說是竇和尚?」尚勇曰:「小的昨日聽得黃親家告狀,小的魂死入地,陰司撞見亡兄,詳細對我道及此事。」
郭爺怒曰:「畜生!在我眼前,敢來說此鬼話!」吩咐皂隸,重責三十。尚勇受刑不過,大聲哭曰:「哥哥陰靈速來救我!休使兄弟受這苦楚!」尚勇叫罷,忽然郭爺登時困倦,伏於案上。
夢見劉尚仁向前訴曰:「生員不幸,有負宗師大人提拔。今日岳父告兄弟姦情,此全是假的。蓋吾妻之被辱身死,乃竇和尚邪術之所致,與吾弟全不相干。梅香撿銀一封,即昔日宗師歲考所賞之銀。吾妻賞賜和尚,記在簿上,字跡顯然,萬望宗師重究和尚之罪,疏放吾弟無辜!」
郭爺醒來歎曰:「聰明正直為神,劉生生而明正,死果為鬼之靈乎!今聽夢中之言,則尚勇所訴,誠不虛矣!」乃喚尚勇近前曰:「適才爾言誠非妄訴,夢中爾兄已告我矣!吾必為爾辨別此冤!爾可取嫂簿來給我看;叫爾嫂嫂婢來,我問她。」尚勇曰:「嫂嫂簿與婢,皆嫂自收自用,小的不敢擅取擅呼。」郭爺即差人去執簿,捉得婢來。郭爺曰:「爾拾得銀一封,今在何處?」婢曰:「現在此間。」郭爺接上一看,見銀果是自己給賞的。又取簿看,見簿上果載:「用銀五錢,加賜竇和尚。」
郭爺叫快拿那竇和尚過來。差人拿得竇和尚到台,將夾棍夾起。和尚即自招認:「不合擅用邪藥,強姦黃氏致死。謬以原賜賞銀一封,付在胸前是實。情願甘心受罪,不敢妄乾尚勇。」
郭爺得了和尚供招,遂判曰:
審得和尚竇意寂,心淹色慾,不思色即是空,惟欲空中覓色。同眾僧入劉家功果,獨昧心戀黃氏嬌嬈,齋罷散歸,潛匿房室,俟黃入寢,邪藥行淫。縱己一時之私快,污黃氏萬世之清貞。婦父無知,嫁叔奸嫂。若非陰靈見夢,則尚勇終斃杖下,而烈婦卒冒惡名矣。似此淫僧,即時處斬。安禮不合妄告,黃皓容縱賊徒,俱各以笞。取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