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編
  劫盜

  問石拿取劫賊

  邵武客人龔一相,因大造黃冊年分,聞廣東潮州冊紙甚貴,遂往江西永豐七里街,販得毛鞭黃冊紙二十擔,載舡往潮州去賣。一日,已至潮州,離城五里海灣處泊宿。時夜二鼓前後,並無舡伴。不想有潮州慣賊竹青看見,遂轉城中,糾得伙伴郎因、季正賢、梅廷春等,帶領凶黨二十餘人,明火執仗,走到舡中,將冊紙盡數劫去。明日清晨,即上與海陽諸紙鋪兑銀去了。龔一相躲在舡舵底下,天明辭了舡家,入府做狀,到郭爺府中去告。
  告狀:
    客人龔一相,係福建邵武人,告為打劫冊紙事。身販冊紙二十擔,上潮州發賣。本月十七夜,天黑海灣泊宿。不料地方縱賊,時至半夜,盜賊三十餘人,蜂擁入舡,明火持仗,白白動去冊紙一空。哭思財命相連,財去命絕。懇天究賊、究財,不致異身流落,萬代感恩。上告。
  郭爺看了狀詞,遂問客人曰:「爾這紙乃是無頭狀子,教我哪裡代爾拿人?」龔一相曰:「小的揭債買得二十擔發賣,指望攢得分釐,歸家供養老小。誰知一旦被劫,小的無計活命了。」郭爺曰:「我與爾准下狀辭在此,爾權在店俟候。」郭爺即差四個捕盜,遍城去訪。訪至城南門外,只見一個挑五六把冊紙在那裡賣。捕盜即連人帶得來見郭爺。郭爺問曰:「爾是哪裡人氏?紙從何來?」其人曰:「小的海灣人氏,姓胡名桂。」郭爺曰:「叫那龔客人來看紙。」皂隸叫得龔客人到府。
  郭爺問曰:「此紙是你的不是?」一相曰:「此紙正是小人的,但是裁去了印記。」郭爺叫把胡枉夾起:「你怎麼劫了客人的紙,敢來城外發賣?」胡桂曰:「小的家中只一老母,小的又是跛了一足,怎麼能劫得他紙?」郭爺曰:「爾非劫他的,是哪裡來的?直直說來,饒了你夾!」胡桂曰:「小的早上海灣挑水,見遺紙數把在地,拾得歸家。母家看見有印,叫小的裁去了印,拿在此處買幾升米,歸去養母。全不知是客人被劫的。」郭爺曰:「且把監起,拿到真賊放爾!」胡桂哭曰:「監死小的不打緊,餓死了老母。」郭爺曰:「這倒是個孝子,盡孝必不為不義。
  且放他歸去,明日賊來扳你,那時決不相饒。」胡桂得放歸家去了。郭爺思忖:「這紙怎麼計較得出。」乃問龔一相曰:「你舡邊有些什麼物事?」龔一相曰:「舡邊只有個石頭,在那裡係舡。」郭爺曰:「這必石片知風。」遂發民夫數十,走到海灣,去抬那石片,入府審問。眾皂隸聽得,莫不私相笑曰:「我們老爺又不顛狂,叫人去抬石頭,終不然那石頭會說話乎?」民夫在海灣抬得石頭入府,哄動潮州一府,城內、城外俱來看郭爺問石頭官事。但見府內百姓,挨肩接踵,塞滿衙內。皂隸呵叱使去。郭爺叫人開兩門,放他進來。郭爺乃起身問石曰:「龔一相紙被賊劫去,分明是爾知情,你可詳細報來。」三問而石不能言,乃叫:「皂隸將石打二十,再問。」皂隸將石來打,眾皆嘩然,笑將起來。郭爺怒曰:「我這裡理辭訟,爾都來笑我,是何體面!」喝:「皂隸,把頭門、二門,都與我閉上!」眾人看見閉門,都慌了手腳。郭爺問曰:「爾這伙狗才,官長面前嘩然大笑,本該問你重罪,爾今是願罰,還是願打?」
  眾稟曰:「小的情願罰。」郭爺曰:「無事入公門,各罰綿紙一刀,將簿下去,俱填了名姓、地方。」郭爺吩咐,俱放他去了。
  郭爺曰:「且把石頭收監,」不一時間,只見眾人俱來納紙。須臾,滿城紙鋪,紙俱買盡。郭爺既見了這許多紙,想客人紙亦必在內,遂喚龔一相來認紙。一相將紙細看,內中有七刀紙是客人的,餘皆不是。郭爺遂將先前胡桂的紙來比,果是一樣,但尾上亦去了印記。郭爺即問納紙的曰:「你這紙哪鋪買來的?」
  其人曰:「小的紙,是城南門首謝惠鋪中買來的。」郭爺即差皂隸尹和,去南門勾得謝惠到府。問曰:「你這紙是什麼客人賣與你的?」謝惠曰:「是城外十里鋪竹青,挑來賣與小的。」郭爺即吩咐:「納紙眾人,俱各領得紙回。我這裡因要認贓,哪裡要罰你。」眾人俱磕頭領紙歸去。
  郭爺止留謝惠對詞。周和即到十里鋪,鎖得竹青到。郭爺罵曰:「爾這賊骨,怎麼糾黨,劫去龔一相冊紙二十擔?」竹青曰:「小的上澄海買鹽去了,今日才歸,哪裡曉得劫人的紙?」郭爺曰:「這紙是哪個賣的?」竹青曰:「小的不知。」
  謝惠曰:「爾前日早上,挑四擔紙在我鋪內,止兑去價錢一半,今日不認!」竹青見謝惠硬證,又見冊紙是實,遂低頭認罪,招曰:「不合本月十七夜,見紙舡獨泊海灣,即時糾聚同黨郎因、季正賢、梅廷春等三十七人,劫去冊紙二十擔。在於胡桂屋後分贓,遺落八刀失取。十八早挑四擔,兑於謝鋪,收銀五兩是實。」郭爺即差步兵數十,押竹青同到各地方,將三十七人一齊拿至府中。將冊紙悉追還龔一相前去發賣。龔一相拜謝,領紙去訖。謝惠亦釋放回店。遂把竹青等每人重打八十,上了長板。各擬大辟,不時處決。判曰:
    苟非所有,雖一毫莫取,況行劫乎!竹青等賊性貪殘,立心狠毒。群居而言不及義,聚黨而惟欲騙人。惡穿窬之無大獲,圖明火之可多求。四方到處,不知姦淫屠戮多少平民。不思海灣孤客,難可黑夜欺謀罄檢烹分,謝鋪明賣。
  若非問石而探奸,易克紙來而贓現。強盜不分首從,各科大辟無疑。

  金簪究出劫財案

  潮陽縣七都高坪坂有一富戶,姓魏名仁。家中有一女瓊英,年方二八。男家約定,十月初一完親。魏乃謂妻李氏曰:「親家書來,約十月初一日歸親。今已七月到了。我明日到府內去買些綾羅緞匹,換得幾兩金子,歸來打發女兒。」李氏曰:「此也是時候,爾可作速去來。」晚間乃收拾紋銀六十餘兩,用包袱展起。
  清早吃飯,起身入府,行至海亭埂上,看看日子,趕店不上,只見一人挑酒路上賣。魏仁口渴肚饑,即叫住與他買吃。
  身上又無零碎銀,乃展開包袱,取銀一分,與他買酒。不覺被一短路劫賊周靈看見。魏仁吃罷酒,背了包袱,往前忙行。行到十里,有一鬆林,前後無人,周靈即走在後面,一刀把魏仁砍死,取了包袱。又見魏仁頭上有一根鎦銀金簪,極是奇巧,亦拔之而去。棄屍林下。
  後有四五個過路客人,見死屍殺在地上,吃了一驚,連忙走去。走到前途,只見秦嶺朱巡檢,帶有十數名弓兵來到。客人即稟曰:「後面鬆林下,謀死一人,暴屍在地。乞老爺著落地方,收貯屍首,擒捉劫賊。庶使屍不朽爛,地方不遭連累。」
  朱巡檢得知,即差弓兵蔣深、孟杞,前去看探。二人走到林中,果見屍橫在地,賊已無蹤。只見一後生挑酒來到,蔣深與他買酒止渴。其人曰:「我酒已賣盡了。」孟杞曰:「你不把酒賣我?
  爾在此謀死了人,就拿你去見老爺!」其人曰:「人在哪裡?」
  蔣深曰:「這裡不是。」其人一看,連忙歎曰:「此人先在海亭埂上,與我買酒。我親見他包袱內有五六十兩紋銀,怎麼被人殺了?」蔣深曰:「你果真見?」其人曰:「不多時前還買我酒吃。」蔣深曰:「你既知得,且請你去見老爺。」二弓兵即把其人扭到朱巡檢面前,稟道:「林內殺人,此人知情。」朱巡檢曰:「既是此人知情,叫綁了。」即時解到府中,來見郭爺。郭爺問曰:「你是哪裡人氏,怎麼在林中謀人?」其人曰:「小的東門口戴恩,素年賣酒營生。父親店中賣酒,小的挑酒四鄉去賣。今日挑酒在海亭埂上,遇見一客人與小的買酒。展開包袱,取銀一分買酒,內有紋銀五六十兩。不知後來甚人謀死他在鬆林內。小的挑擔轉來,遇見這兩個弓兵,強要與小的買。
  小的酒已賣盡了,怪小的不肯賣酒,便扭小的做賊。小的若是賊人謀了銀子,惟恐不能逃走,又肯轉至原路,又肯說出行跡?」
  郭爺曰:「與你無干,你且出去。」
  郭爺遂吩咐朱巡檢,前去著落地方,收貯死屍,密訪賊人來報。誰想那賊人周靈,既謀了魏仁,遂將十兩紋銀,在海陽南門交結一個小唱,名喚習翠兒,約年二八,十分美麗,善能彈唱,人人愛之,不啻美姬。那翠兒與周靈時常往來飲酒,見周靈頭上一根鎦銀金簪,遂抽去插在頭上。時有城中兩個幫閒謝良、陰順,原亦與翠兒相厚。及見她頭上那根金簪,遂問曰:「誰人送與你的?」翠兒初然不認。謝良再三詢究,翠兒報說:「是相交周靈哥送我的。」謝良一向嫌他占了他小唱,常要擺佈他無由。及見金簪,即對陰順曰:「此賊今日死在我手中了!」遂到魏家,去見魏仁之子魏承詔,曰:「前月我將鎦銀金簪與你令尊換了二兩銀子。今日我見戴在小唱習翠兒頭上。我後查考,卻是周靈送她。論此原故,令尊莫非周靈謀死乎?」
  魏承詔一聞謝良之報,即大哭曰:「吾父身死財散,坑我姊妹母子三人無依。幸公指教,冤有可伸,仇有可報矣!」謝良曰:「我時報知,千萬不要下我名字。」魏承詔即取錢,謝了謝良,隨即寫狀赴府哀告:
    告狀人魏承詔,係潮陽縣五都人,告為謀財殺父事。慣賊周靈,素行謀劫,虎噬一方。本月十二日,父帶紋銀六十兩,隻身入府,買辦嫁妹奩儀。不料賊惡驀見,跟至深林,砍殺父命,銀兩整奪,拔去頭上鎦銀金簪一根。小唱習翠兒現插可證。竊思盜贓既出,謀命顯然。乞嚴究賊追贓,民得安生。哀告。
  郭爺見了狀詞,即時出牌,差捕盜閔旺到南門捉拿。果見周靈同小唱正在那裡飲酒、彈唱。走到酒店,就把二人鎖了,帶見郭爺。周靈見拿,便想此是謝良見他包了翠兒,來陷害他。
  遂寫訴狀,向郭爺訴:
    告狀人周靈,係海陽南隅人,訴為扳陷事。淫惡謝良,幫奸小唱習翠,妒身分愛,冤因習翠換身金簪。良捏謀人所得,妄報魏承詔,扳身謀殺伊父。竊思金簪妻幼嫁儀,安得獨良博換。仇淫陷命,指物證謀。平空天黑,情慘莫伸。懇恩哀訴。
  郭爺看了周靈訴詞,遂並提魏承詔一干人來審。先呼小唱問曰:「金簪是周靈送你的,還是你換的?」習翠曰:「是周靈送的。」郭爺再問周靈曰:「爾金簪從何得來?」周靈曰:「是小的妻子,幼年嫁來插戴的。」郭爺又問魏承詔曰:「爾父金簪是從何來的?」魏承詔曰:「小的金簪是謝良前月拿來,與父親換銀子的。當時換去二兩五錢銀子。」郭爺問謝良曰:「爾在何處得此金簪?」謝良曰:「小人是城東胡銀匠,打與妻子插的。因家中無食用,故將前去換銀使用。」郭爺叫拿胡銀匠到此。民壯時真即往東門拿得胡銀匠來到。郭爺即取金簪與他觀看,問曰:「此是你幾時打的?」胡匠曰:「這是前年小的為謝家娘子打的,得他工銀一錢。頭內還有一胡字在上。」郭爺接來觀看,果見一胡字。乃取周靈向前,叫將夾棍過來,把周靈夾起,重敲一百。靈初不認,強辯曰:「委的是小的妻子的。」
  郭爺曰:「去拿他妻子來問。」時真走到南門,問周靈家屬。地方說:「靈有家,倒不去打劫他。自幼我見他只一人,哪裡有家?」時真連忙轉來回話。郭爺曰:「這等刁奴才,著實與我夾死他!」皂隸再將重夾棍夾起。周靈受刑不過,只得供招,說道:「靈不合在海埂上,遇見魏仁取銀買酒,見他包袱財物,隨跟至鬆林,用刀劈死,奪去銀六十五兩、金簪一根。所供是實。」郭爺叫時真押周靈前去取贓。即在周靈臥房內,掘出金銀二包,約重二百餘兩,俱送到郭爺台下。郭爺叫魏承詔前來認贓,承詔開了銀包,揀出紋銀六十三兩,折去二兩。郭爺曰:「還有二兩哪裡去了?」周靈曰:「買酒請小唱花費了。」郭爺叫:」那包把二兩湊他。」叫魏承詔領去。承詔拜謝歸去,卻將餘銀收寄官庫。謝良雖為爭風,所報是實,賞銀一兩。小唱趕出不問。周靈謀人罪重,即時梟首示眾。判曰:
    審得周靈,以海陽慣賊,不務生營,專務匿林短路為生。遇孤客則必行劫,見財利則必操戈。幽僻山窠,不知殺害多少性命。五更半夜,不知戕謀幾許生靈。海亭遇魏仁買酒,鬆林劫包袱揮刀。若非小唱爭風,安得金簪出世。
  謝良口報,胡匠面呈,此雖天理不容,是亦冤魂不散也。
  六十餘銀給還原主。一刀兩段,以儆奸貪。

  雙頭魚殺命

  惠來縣有一舡艄,姓高名壽,專一駕舡海上,裝載往來客人、貨物。一日,來至海口,搭一徽州黟縣客人武元名,往廣州府買白藤、沉香。有銀一皮箱,重有八百餘兩,家人打發岸上先去了。舡上只是己與舡家兩個,並無他人。一日來至澄海,舡家見他銀子重大,久欲謀害,思量只難下手。元名恐人暗算,只在艙內,亦不輕出。行了數日,將到廣城,時夜月明如晝,水天一色。高壽見上下無舡往來,可以下手。遂紿之曰:「武客人快出來,快出來!此處怎麼一個大魚有兩個頭?真是怪異之事。」元名一時忘記防備,不覺伸出頭在艙外。高壽即入艙內,向後一托,元名後輕前重,不覺墮入水中。可憐萬里孤身客,化作茫茫海底塵。
  高壽既謀了武元名銀子,遂駕舡歸到惠來,將舡賣與別人去撐。遂挑得客人許多銀子,往長平村,買一所小小房子,種些田地。過了一年,遂用客人銀子,娶一妻子李氏在家。再過一年,生一子,十分聰慧。漸漸將銀把近方田業,買得六七石糧。又將百數兩銀,造起大屋。兒子七歲讀書,先生取名高達。
  既從師以後,日就月將,遂有儒者氣象。年至十三,提學來考,遂入惠來縣學。高壽與他娶王氏為妻。自是高壽得了客人之銀,家道漸成富饒,心中思忖:「不如請和尚作幾日功果,超度他上升也罷。」遂對李氏說:「我向在海上駕舡遭風,溺死多少客人,可憐遊魂沉於水內,我今思亦得他舡錢用,今請些和尚來做幾日功果,超度他,亦顯我等一點好心。」李氏聽夫之說,遂整齋素,高壽即到北慈寺請得和尚萬大、惠汪、如海諸僧,來家做三日三夜功德。夜放海燈,意旨簿上,即寫客人武元名打頭。功果圓滿,將經錢打發了眾僧歸寺。不想高壽做此功果,本為超度武元名,誰想陰陽怕懵懂,一番叮囑,一番禍生。高達本是武元名恨氣未散,就在他家出身。一向性格溫存,孝順父母。及至功課做完,高達若有鬼神差使,時年已十八歲,遂私自在鐵鋪打了一把尖刀,藏在身上。幾度與父母同時說話,陡然舉刀就要殺死父親。被母看見,便喝開了。自後日日如此,父若提防不及,刀便加身。高壽乃對李氏曰:「達兒不知害甚心癲,怎麼拿刀在身,只是要趕殺我,這是何意?」李氏曰:「待他學中歸來,我問他是什麼心病,好叫醫士與他醫治。莫致日久,遂成癲疾。」
  及至晚高達歸來,李氏叫在身邊問曰:「你又不瘋不癲,怎敢持刀殺父,是何道理?」高達曰:「兒頗讀書半行,寄跡黌門,怎敢行此不韙之事?」剛才說猶未了,達復拔刀,恨恨口中,要殺老賊。母親忙來擋住。高達逕自走入學中去了。高壽乃與李氏商議曰:「明日我去告訴學裡師父,叫他懲治他一二,使他知所儆戒。」李氏說:「明早你可去來。」
  高壽次日乃穿了禮服,逕到學中去。見鄒教官說道:「小兒高達不知為甚緣故,一把尖刀常常佩在身上,不時要殺老拙。
  霎時小兒在此,萬望師尊訓誨他一二。」鄒教官曰:「謹領教。」
  高壽辭別歸來。飯後,高達入齋作揖,鄒教官叫達上前問曰:「詩言,『邇之事父,遠之事君』。自古在家盡孝,在國盡忠,爾今已附籍仕途,怎麼身佩尖刀,日日趕殺父親,乾此逆天大罪,是何道理?」高達曰:「門生讀書知禮,況且天堂父母,瞽瞍百般害舜,舜皆逆來順受。門生雖不能學舜,焉敢持刀殺父老?父年來老悖,師傅不要認真。」鄒師傅曰:「我固知爾不干此事。」言罷歸家,好好一團和氣。過了數日,依舊持刀把父來殺。遇得父無走處,連忙呼李氏來救命。李氏一出,達即走了。一日,父在路看田水,達歸遇見,即持刀趕二三里地,口口只要殺死老賊方休。高壽捨命逃歸,忙叫李氏:「你養得這好兒子!今日路上,若我走得不快,幾乎喪於你兒子之手。這樣畜生,我今不要他了。明日寫狀入府去,送了他性命。免得如此受他怄氣!」迨至天明,直入府中,即寫狀郭爺處去告:
    告狀人高壽,係惠來縣四都民。告為逆子殺父事。貧事家業,生子高達,年曆一十八歲,附名縣學。不料心非癲癇,每每持刀趕殺,作此兇殘。似此忤逆不孝,不認一本天親,明理而敢為悖禮,至親而忍於戕親。乞台斧斷,誅此兇人,庶不罹於利刃。望光哀告。
  郭爺接了高壽狀辭,詳細看罷,乃問壽曰:「世間有此不孝之子,持刀殺你,身親陷於大逆乎?況爾子又是縣學秀才,非以下愚輩之人,必你別有大不是處,此子乃敢如此無禮。」
  高壽曰:「小的上無多男,下無多女,單生此一子。從小教他讀書,十六與他婚配。不知此子不認親父,刀不離身,遇則趕殺。望乞爺爺代小的治此不孝之子。死生感恩!」郭爺審了高壽口詞,即出牌,差皂隸拘得高達來到。郭爺曰:「子殺父無刑,爾知之乎?」高達曰:「公祖老爺何出此言也?」郭爺曰:「爾為人子,又是學中生員,怎麼不思盡孝,持刀殺父。
  當得何罪?」高達口訴曰:
    訴狀生員高達,係惠來縣學。訴為剖冤事。達名仕籍,幼習聖賢,稔知忠孝,朝夕事奉二親,罔敢一毫有缺。禍因父請山僧,超度海魂三日。事散陡心昏惑,持刀逐父,如在夢中。一時醒來,悔死無及。父怒送台,甘心認死。乞爺推情,死生感激。上訴。
  郭爺聽罷訴詞,遂喚高壽前來對理。高壽見子即罵曰:「狼虎亦不食親,爾今常時殺父,是何道理?」郭爺曰: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,你怎的時常佩刀趕殺親父,該得何罪?」高達曰:「就是愚人亦知父母,小的忝居學校,豈不知天倫而妄行不義乎?止因老父心癲,見身棺中未歸,遂懷忌心,疑小的不孝,遂告爺台。乞爺重責小的,庶老父心安。」郭爺聽了高達言辭,心忖此子原無不孝,怎麼高壽告子不孝?郭爺乃叫高達前來曰:「我本不該責你,看你父親分上,打你十板,權免父怨。」叫皂隸取棍過來,將高達打了十板,發放回去。
  高達拜謝郭爺訓誨之恩,正待起身,又將父親扭住,叫:「快取刀把這老賊殺了!」郭爺一喝,高達茫然自失。郭爺心想,此必前世冤仇。遂命將他父、子各監一處再問。郭爺思忖一夜,說道:「子殺父者雖有,未聞以生員明理之人,而持刀平白殺父者。今高達趕殺高壽之事,必有莫大冤枉。明日必要去叩問城隍,便知端的。」及至天明,遂到城隍殿內去行香。
  將高達殺高壽之事,詳禱於神。郭爺遂去了府中政事,一連在廟宿了三日夜,並無報應。及至三日五更之時,郭爺假寐於案上,似有人耳邊說話,說道:「若要究子殺父之情由,你去問雙頭魚之事,便知緣故。」郭爺得知於心,遂挽轎回府,坐於府堂。即叫取出高壽過來。皂隸取得高壽來到,郭爺罵曰:「你這欺心奴才,你說高達是你兒子,乃是你的冤家。他今殺你,總是為那『雙頭魚』之事。從實招來,免得枉受刑法。」
  高壽見說「雙頭魚」三字,心中自知做得不是,又只當郭爺曉得,遂直供曰:「小的不合二十年前,海上謀死徽州客人武元名,哄他出來看『雙頭魚』,推他落水,謀了他銀子八百兩。
  歸家買田、造屋、娶妻、生子。自從前月請僧在家,做水陸道場三晝夜,超度元名。不想超度已完,子即持刀殺我,母諫不悛。所供是實。」郭爺曰:「高達即元名之前身,爾即謀死他前身,今該填他性命。」遂叫取出高達過來,郭爺曰:「爾常要殺爾父親,我今替爾把父親問個死罪,爾心下何如?」高達曰:「老爺問了父親死罪,小的平日忿恨,便覺頓消。」郭爺即把高壽上了長板,收入牢內。乃吩咐高達曰:「爾歸侍奉母親;此亦生爾之父,自後監中飯食,亦當常繼。」郭爺乃批數行以示。

  賭博謀殺童生

  潞安府襄垣縣,有一富戶霍鎮周,娶妻洪氏,夫婦藉父祖之庇,田產、家資巨萬,婢僕數十,只是無子,有此一點不滿於心。歸仁鄉八都,有一蒲姓人家,雖住在鄉下,亦有二百人家。其家俱習儒業。蒲之杰係是襄垣縣秀才,生有二子,長蒲安邦,年十六歲,次蒲定邦,年十四歲,文章俱熟。只是家貧。
  杰常在縣中去考,往來霍鎮周家下榻。後杰帶二子人縣考童生,便歇於霍家。鎮周夫婦見杰二子俊偉岐嶷,遂欲過繼他次子定邦為嗣。杰感他厚恩,亦思家中難供他讀書,遂將第二子過繼鎮周為嗣。後來兩家情誼愈密。
  一日,適值之杰有科舉,要往省城赴場,家下又缺糧食,省城又少盤費,遂寫借批,叫兒子安邦往鎮周家去借銀子。適逢鎮周上縣去兑錢糧,直至一更方歸。定邦忙報父親說道:「哥哥在此,久候父親。」鎮周問曰:「賢姪到此,有何說話?」
  安邦曰:「小姪不敢啟齒。家父蒙提學,取一名科舉;要到省城赴科場,家母在家,又缺口食,家父又少盤費,故著小姪專來拜上老伯,具有借批在此,問老伯借些銀兩。未知老伯惠然肯賜否?」鎮周接過批文一看,就叫定邦:「內室取銀二十兩來。」秤過,連批字一並交與安邦收住。送他出門,見天甚黑,鎮周曰:「你且住了,明早去歸。」安邦曰:「家父望久,只借一個燈籠,讓小姪歸去。」定邦點得燈籠,遞與哥哥,送他出門。安邦叫兄弟:「你且轉去,我不要你送。」兄弟兩下分別,時已二鼓。安邦只顧前行,惟恐城門閉上。但見前面有兩人已在賭博回來,身上賭得罄空。一個是谷維嘉,一個是房有容。看見四顧無人,又見安邦是一小廝,急步前行,認得是霍養子之哥,猜想必在霍家去借得銀子歸來。谷維嘉對房有容說:「此子袖中必有銀子。我和你同去,搶得他的來,再去賭博,何如?」房有容曰:「我命合該貧窮,今日本錢賭得精空,還要去搶別人的,乾此昧心的事?」谷維嘉曰:「你不去乾,待我去乾。」谷維嘉趕上,把蒲安邦一手揪住,便打倒於地上,將袖內一搜,搜出一包銀子。安邦死死扭住不放,谷維嘉即將腳踢兩下,踢傷了肋,登時氣絕,死於地上。谷維嘉將銀打開一看,重有二十兩,遂叫房有容曰:「我分一半與你。」房有容曰:「這不義之財,我是不要。」谷維嘉曰:「你不要財,明日若說出來,我便扳你同謀。」房有容曰:「你自己收拾得好,我決不發你的事!」
  迨至天明,東門地方見街上打死一小廝,懼其連累,遂入縣中去稟巡捕官。時典史喻文緯在巡捕,即到東門來相驗。見是一個讀書童生,肋下青腫有傷。吩咐地方,權時備棺木收起。
  一時喧嚷,即到東門來相驗。見是一個讀書童生。霍鎮周正在憂悶,安邦昨夜一個獨行,今早又聽得打死童生消息,遂往東門來看,果見是老姪兒蒲安邦,遂寫狀往縣去告。縣中乃熊維學作尹,遂告曰:
    告狀人霍鎮周,係襄垣縣在城中隅人。告為劫殺事。契姪蒲安邦,年方十六,業儒為事。昨因父蒲之杰貧難赴學,遣安邦來家,借銀二十兩作盤費。二更獨自挑燈歸去,街上被人謀殺。今早地方呈首方知。街上謀人,欺官藐法,劫財殺命,冤恨黑天。乞台剿究賊情,激切上告。
  鎮周既遞了狀,遂著人往歸仁鄉去告訴蒲之杰。之杰正因兒子不到,已自來尋。兩下撞見,家僮遂將謀死安邦事,一一說知。杰聽家僮說了,痛子死於非命,登時氣死於地。家僮救之,半晌方醒。星忙走到東門,見安邦已死,於棺內抱屍大哭。
  揭開衣服一看,肋下青腫數塊。詢問兩邊地方,俱說不知。蒲之杰來到縣前,正見鎮周在那裡相等。兩個復入縣中去稟熊爺。
  爺見杰來稟,乃謂之曰:「昨日夜深,被賊殺死,秋元權且忍耐,待我差捕盜擒訪,那時回話。」蒲之杰曰:「小兒死於非命,表兄二十兩銀子又被劫去。望父母千萬用心追究!」周、杰二人出了縣門,復到東門。周乃換過衣衾、棺槨,代杰厚殮,送之歸葬。周又贈銀十兩,勸杰:「且去赴科場,姪兒之事,我代爾必伸此冤。」杰乃辭別鎮周歸家,安頓妻子,往太原下科去了。過卻幾日,周復入縣催狀。熊公見他煩瑣,遂發怒曰:「此等無頭公事,哪裡就拿得出來!」周曰:「城內出賊,老爺不究,假使鄉間有賊,老爺豈不任從他去打劫乎?」熊公見鎮周把言語衝他,遂發怒,趕出不理。周乃歎曰:「世間有此呆官!殺人大事,不把關心,要他何用?」欲往府中去告。那時七月,掌刑官俱往科場,不在府縣,只有提學在閒。乃亦趕太原,具狀於郭爺處告:
    告狀人霍鎮周,襄垣縣人。告為究賊事。生員蒲之杰下科,缺少盤費,遣子安邦來家,借銀二十赴學。執銀夜歸,在城東門遭賊,財命兩盡。周、杰告縣,縣官推作無贓不理。竊思城中豈容賊居?縣官小民父母!死者含冤,生者囂罔。乞天斧斷,誅賊安民,不勝激切。上告。
  郭爺接看狀辭,吩咐鎮周,討保俟候。遂差貼身兩個得力牢子冷誠、餘志,逕到襄垣去訪。牢子不辭辛苦,漏夜來到襄垣,裝做兩個客人,店中飲酒。守到三鼓時分,藏起一個,一個裝作醉漢,身背包袱,在那街上一步一顛。忽見前日那兩個賭的,又在那裡行。谷維嘉曰:「這人醉了,我去搶他包袱過來。」房有容曰:「前日為搶蒲童生二十兩銀子,活活被你踢死。幸虧熊爺不究。爾今又不安分,還要做這勾當!」谷維嘉曰:「我不連累爾便罷。」乃走上前,把那人包袱奪去。誰知那牢子有千鈞之力,將谷維嘉一把拖翻在地。房有容正要來救,又被那牢子扭住。當喊地方,一齊出來。谷、房二人不能脫身,被兩個牢子一鐵鏈鎖住。取出銅錘、鐵尺,恣打一頓,說道:「前日謀死蒲安邦,劫去銀兩,一向拿你不著,今日郭爺差我來拿,正不得你到手,你敢又是如此行兇!」即同地方解入縣中稟過熊公,收在監內。熊公自思:「這場人命,我反不能代之伸冤。其功乃出於牢子之手,甚無意思。」天明,牢子來取犯人,縣中即著兩名民壯,押之到省,解見郭爺。
  郭爺見解上賊來到,即吩咐禁子,擺佈刑具,並取霍鎮周對理。郭爺問曰:「半夜搶銀害命,從直招來!」谷維嘉曰:「小的店中賣酒營生,並未乾甚虧心之事!」房有容曰:「小的終日賣菜,亦未知有甚謀害之事!」郭爺曰:「冷誠、餘志,你怎麼拿住他們!」冷誠曰:「小人二更時分,藏起一個,把一個裝作醉漢,身背包袱,亦往東門街上行去。果見這一個賊便來搶我包袱,被小人一時打翻在地。這個賊人來救,又被餘志走出擒獲。因此拿到。」郭爺曰:「禁子取腦箍過來。」叫把二賊箍起。房有容受刑不過,哭曰:「謀死蒲安邦,全不干小人之事。」郭爺曰:「爾且從直供來。」房有容曰:「小人與谷維嘉,在賭博房賭輸回來,見蒲安邦一個執燈獨行。谷維嘉見他是小廝,初意只說去拖他一件衣服遮羞。小人一邊止他,谷維嘉不容小人分說,上前即把蒲安邦揪住,摸他袖內有銀一包,遂只搶銀。安邦拚死扯住,谷維嘉不得脫,用腳連踢幾下,登時氣絕。又恐嚇小的不要說出,若有人知,便要扳小的同謀。」郭爺曰:「爾明知情不舉,但是未分財,姑從輕例。谷維嘉既搶銀又害其命,仍復不悛,復奪牢子包袱,叫皂隸重打四十。」霍鎮周曰:「乞爺爺追谷賊搶奪之銀!」郭爺曰:「當時所謀之銀,放在哪裡?」谷維嘉曰:「銀方入手,第二日又賭乾淨,毫釐無在。」郭爺勸鎮周:「不必追銀子也罷。」遂將谷維嘉上了長板,秋後處斬。房有容杖一百,徒三年,問發平順驛擺站。
  蒲之杰聞得郭宗師代子伸冤,謹入道來拜謝。郭爺斷罷,將罪人俱發回本縣。判曰:
    審得谷維嘉、房不容,不事農業貿易,專以賭博度日。
  錢歸頭首,債累己身。不思改心易慮,敢為戕命擄財。見安邦半夜獨行,逞雄心數腳踢死。惟知劫銀賣賭,渾忘人命關天。谷親下手,大辟無疑。房不與謀,擬徒姑恕。犯人解縣認罰。知縣罰俸三月。
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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