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
  報師父仇買摺彈參

  話說那長工提起從先托夢之事,勸他去想辦法,不要灰心。達空聽了,不由得心中一動,立時便想起一個人來,打算前去請教,或者能夠打破難關,有了出路,也不可知。你道他想起來的是誰,原來便是王頌周王大人,因為從先師父托夢,倚重的就是此人;如今機會已到,卻又生了阻礙,自然應該向他請教為是。想到這裡,便對李剛跟長工說了,兩人全都贊成,說人家作過大官的,一定能夠設法。
  達空是心急似火,既然尋思這條門逕,哪裡還肯耽擱,便立刻匆匆前往,到王宅去求見。門房替他回過了,引到裡邊,見著王頌周,行過了禮,剛才就座。達空還沒有開口,王頌周便先說道:「我看你今日的神氣有些不同,莫非有很要緊的事麼?」達空道:「大人所見不差。小僧今日專程到府,實有非常重要之事,務請大人不棄,分心賜教才好。」王頌周道:「你就說罷,可是甚事呢?」達空道:「大人可曾聽見,花牌樓一案的正凶,已被保甲局拿獲,並且在公堂上業經吐露真供了麼?」王頌周聽到這裡,也不禁為之動色,便道:「果然會有此事,那麼你師父的冤屈,豈不就昭然大白於世了嗎!」達空說道:「當初一聞這意外的消息,小僧也是這樣想。不料情勢中變,竟有些不然起來。」王頌周搖頭道:「這話很怪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?」達空道:「請大人莫要嫌煩,容小僧慢慢細稟。」王頌周道:「很好,你就把事情的結末,對我說一說罷。」當下達空這才把何別駕怎樣破案,金宏、李成怎樣招認,自己在保甲局遞的訴呈如何不見批示,後來由李剛偵探消息,方才知道原委的話,一一說了出來。
  王頌周沉心靜氣的聽了半天,等到達空說完,又沉吟了一會,方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想不到會生出這樣的變化。可憐你師父,以前無端慘死,今日還不能伸冤,這一番苦情,真乃世間罕有。」達空聽到這裡,不禁淚如雨下,便道:「此事還請大人代為設法才好。」王頌周搖了一搖頭道:「既然是制台不欲追究此案,你還能到哪裡去告呢?我縱然要代為設法,其如一籌莫展。」達空見說出這樣推脫的話來,可真有些急了,立時撲翻身軀,跪倒在地,眼中垂淚說道:「大人莫要見怪,當年師父托夢,請為主張公道,不是曾經大人允許麼?後來小僧造府面求,也曾蒙慨然允諾。那時大人還不憚煩勞,作了一篇異夢記,請諸位縉紳作證。雖然事隔多年,恰是言猶在耳。今日機會已到,全仗角力斡旋,大人怎能說出袖手不管的話呢?」達空說到此處,不禁伏地大哭。王頌周聽了這片言辭,不由得瞿然一驚,原來他年紀高大,前事已自有些忘懷了,如今被達空一提,這才驀然想起,心中暗自盤算道:「不錯,這事我曾經答應過的,誰想卻應在今日。食言本不是一件好事,何況是對於死人,尤其不好,看來我倒有些責無旁貸了。」想到這裡,便道:「你不必如此悲傷,起來慢慢地商量,我總要給你設法就是。」達空見已經改了口氣,這才站了起來,拭去淚痕,再行就座。只見王頌周偏著頭想了一會,口中自言自語說道:「在本省裡,是沒有再大過制台的了。」他說到此處,眼光便看到達空的臉上。達空不假思索的就接口說道:「本省雖然沒有大過他的,難道出了本省,還沒有大過他的麼?」王頌周聽得這樣說,便笑了一笑道:「莫非說你敢告御狀去嗎?」達空毅然道:「為我師父報仇,縱然是赴湯蹈火,亦所不辭,何況是去告御狀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,聲容慷慨,無論是誰聽了,也都能夠相信的。王頌周也頗為感動,把兩眼望著達空,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雖然有此志向,可惜是辦不到的。」達空道:「請問大人,怎麼會辦不到?」王頌周道:「九重深遠,呼籲無門,你的狀辭怎能夠達天聽呢?」達空經這一指點,便也悟會過來了,登時神氣之間極為懊喪,低頭躊躇了一會,方又向王頌周說道:「御狀既不易告,若到刑部衙門去上控,大人看是怎樣?」王頌周搖了一搖頭道:「這個辦法也不穩當。據我看是難以有成的。」達空聽了,便問是怎麼一個道理。王頌周道:「你若到刑衙門去上告,把制台阻難這一層,是說明不說明呢?倘若說明,那便連制台都告在裡頭了。刑部要辦,也非奏明朝廷不可。我看部裡的堂官,未必肯於這樣辦。你要不把那一層說明,部裡一定要批駁,叫你仍回本省去告,因為你這一場官司,連臬台衙門都還沒有經過,怎麼就跑到刑部去告呢?
  像這樣兩頭一擠,可不是沒有辦法嗎?」
  達空一聽,愣了半晌,方愁眉苦臉的說道:「照大人這樣講,豈不是哪一條路都走不通麼?想當初我師父托夢,本說機會到來,自能伸冤雪枉,莫非事到而今,全沒有應驗了不成?」
  王頌周聽了這片話,神色動了一動,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,隨又連連點頭,似有悟會之意。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道:「我明白了,這件案子,還非奏明朝廷不可。」達空一見,不由得又驚又喜,趕忙問道:「大人何以見得呢?」王頌周手拈鬍鬚,很得意的說道:「這是因為你提起托夢之事,我回想前情,忽爾意有所觸了。想從前你師父給我托夢,說出那『天降大雪、穆如清風』的兩句話來,我問他怎樣解釋,你師父便用手一指,叫我向上觀看,我便見一輪光華燦爛的紅日,照在當空,卻飄飄揚揚地落下一天大雪。說也奇怪,你師父夢中的情景,本是很難看的,及至那雪花落在他的臉上,忽然丰姿如舊,變得很好看了。當時我喊了一聲『怪哉』,便爾驚醒。這些話,我以前不是都告訴過你麼?」達空聽到這裡,連連稱是。王頌周便又接著說道:「這個夢中的啞謎,直到今日,我方才有些領悟,從來按照書上說,日者,君象也,太陽照在當空,那就說的是,朝廷赫然在上,大雪自天而降,落在你師父臉上,能夠使他改變容顏。可見要昭雪此案,勢非上達天聽不可了。你看我的這種解釋,可還近情理麼?」達空道:「大人明見,確乎不錯。不過御狀既然不告不成,可怎樣方能夠上達天聽呢?
  此事還望大人分心,指一條明路。」說罷,立起身來,意思是又要下跪。卻被王頌周攔住,道:「你且坐下,我一定替你設法就是了。」達空聽得這樣說,這才依舊坐下。
  那王頌周翻了一翻眼皮,隨後又點了一點頭,像是已經有了辦法的樣子,便對達空說道:「此案若要上達天聽,最好是由御史專摺奏事,不但從中毫無阻撓,而且必能發生效力的。
  我看除此以外,是沒得善法的了。」達空聽罷,想了一想,意思像有些躊躇,便道:「大人說得固是,不過這個御史可向哪去找呢,要在陌生的人,豈不是不得其門而入麼?」王頌周道:「這一層,你不必發愁。那個御史,是有在這裡的。倘若叫你憑空去找,那可不是強人所難嗎?」說著,不禁微微一笑。達空道:「此是小僧愚昧多言,請大人不要見怪,只求一力成全,小僧師徒們是存歿咸感。」王頌周道:「你放心罷,一切全都好辦。至於這條門路,聽我慢慢地告訴你說。因為我有一位老寅姪,喚作周乃蕃,號叫錫三,現在作監察御史。他是少年科第,意氣發揚。平日對於朝政得失,原是很敢說話的。他不但是我的老寅姪,而且是我的老盟姪。雖然多年不曾見面,卻還書信往來。有時遇著便人,他也會從京師給帶些禮物,總還算看得起我。如今我修一封書,浼托他一番,你自己帶著,前往京師,當面再說個詳細,想情他總不會不管的。」
  達空聽到這樣,不禁心地豁然開朗,覺得事情的前途至此已算有了把握,趕忙起身離座,伏地叩首。王頌周道:「何必如此,我的話還不曾說完呢。」達空立起身形,王頌周命他照舊坐下,方又說道:「不過據我看,你到了京師,見著周御史以後,述說這件案子時,可應該有個斟酌。此事關係甚大,非同小可。」
  達空見說得如此鄭重,連忙請教。王頌周道:「關於你師父以前的被害,所有一切情形,自然是要實說的。至於最近拿獲真凶,證明了你師父的冤枉,這事也當然照直的敘述。惟獨劉制台有意按下這件案子,可不必說出來。因為此事,倘若入了奏章,豈不是把制台都給彈劾了麼。我說這番意思,你可要明白,並不是因為制台官大,有意怕他,實在是為牽涉太大了,連朝廷都不好辦,於這件案子,是有損無益的。」達空聽了,連連稱是。王頌周又道:「你只須說這件案子,方在開始證明的時候,但因牽涉著一個現任道台,怎麼個督標參將,難保將來沒有情托賄買,所以必須歸到參案,方能望秉公辦理。他聽了你這話,將來上摺奏聞的時候,自然也就依此立言,不但沒有枝蔓,朝廷也就無所顧忌,事情豈不可以迎刃而解麼。」達空聽了,很感激的說道:「幸虧大人慮事周詳,預為指示,否則要再生了變化,可不是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嗎。」
  王頌周點點頭,微笑說道:「不但如此,我還有幾句話,要跟你說呢。不過你要明白,我的這番意思,是期於事情有益,你可休要錯想了。」達空忙道:「大人有何訓示,務求愷切明言,小僧好遵諭辦理。」王頌周道:「不是別的,就是為那遞摺子的事情。周御史那裡,由我給他去信,憑一個父執的面子,大約他總不能不管。不過你要知道,京官是非常清苦的,憑朝例發薪俸,是不夠一切開銷的。他們沒有法子了,只好憑著自己的地位,謀些生路,這所謂不得已而為之,並不是什麼干犯法紀的事。就拿御史說,他們差不多就仗著賣摺子,作為一筆例外的收入。好在他們是言官,盡可風聞奏事,說對了,固然是好。就算說得不對,也沒有多大的處分。所以進退之間,是綽有餘裕的。至於花錢的多少,那就要看事情的重輕,及買摺子人的身份而定了。這一次,由我去托他,你自然可以不必花錢,不過要是一介不與,恐怕他的心裡也許不大舒服;再者,還怕他錯想了,以為我得了你的好處,卻拿著空話去利用他,那就於事情大大地不利了。因此我想了一折中的辦法,你到京師以後,可以買些衣料皮貨等物,價值約在百金內外,贈送於他,有我這封信,再有一份禮物,雙關著去辦,事情自然格外的有把握。好在你的廟裡也不會拿不出來的。」達空聽了,連連答應,隨又問道:「送百金的禮物,不嫌少麼?」王頌周道:「這是個適中的數兒,也就不算少了。其實要送他一百兩銀子的摺敬,只怕比著禮物還要得用呢。不過關礙著我的面子,恐怕他不好接受就是了。」達空聽到這裡,猛然的心中一動,早已另有了辦法,不過當時不便言明,隨又說道:「小僧還有一點愚見,不知是否可行,還要請大人指示。」王頌周道:「你有什麼話,只管說罷,何必如此。」達空道:「將來給周大人送禮物之時,只作為出於小僧的一番誠意,大人並不與聞,這麼一辦,似乎是把兩邊的面子,都諒開了,不知可使得麼?」王頌週一聽,連連點頭,很高興的說道:「好極了,最妙就是這麼辦。難為你的心思如此精細。」跟著問達空預備幾時動身?達空說道:「小僧恨不得立時動身,只要大人把信賞下來,那就沒有什麼耽擱了。」王頌周道:「這個好辦,我當時就可給你寫,好在用不著細講,一切你可以跟他面說的。」達空聽了,自然感激不盡。
  當時王頌周果然便伸紙濡毫,不一會的工夫,就寫了兩封信,信的封皮上寫著住址。其中一封信的信皮寫著面呈的字樣,隨向達空說道:「這一封信,是介紹你跟他見面,只言有事相求,並沒有提明是什麼事情,你交給門房,呈了上去,自然就可以見著他。等到會面以後,你再自己遞上那封信去,免得叫外人經手;再者恐他不在宅裡,中間出了失閃,此事關防甚大,不能不有個仔細。」達空聽了,連連稱是。當下取了書信,起身告辭,並說:「准在日內起程,不再到府叩辭的了。」
  及至回到廟內,便忙著張羅一切,第一件要緊的,就湊集了三百兩銀子的現款,恐其路上帶著不便,便在第二天,送到一個相熟匯票莊內,取了兑條,言明到北京以後,再從他們聯號裡支用。此事辦妥,其餘皆無關重要。李剛已經曉得底裡,不過達空是開三的囑咐他,千萬謹守秘密,休得泄漏一字。因為小吉祥兒粗鹵,所以並未曾使他與聞。他只曉得達空要到北京而去,便吵著鬧著要一同前往。達空怕他惹事,費了許多唇舌,還有他舅舅吆喝著,才算攔住了。只帶著那個長工沿途作伴。於路行程,無庸細表。到得了北京,住了客店,次日拿了兑條,到匯票莊上去,叫給開了一張二百兩的銀票。其餘的一百兩,要了散碎的銀子。又在街上買了兩個紅封套,一個大紅手本,這才仍回店房,在那手本上,寫了一行恭楷的小字,是江蘇大慈寺主持僧達空。那個封套,在一個簽條上,寫了摺敬二字,旁邊又注了二百兩三個小字。那一簽條上,寫是的是門敬二字,旁邊又注上四兩兩小字。隨即把票子現款都裝好了。
  原來達空聽了王頌周的話,知道送禮物不及送銀子,尤其是送一百兩銀子的禮物,不如加倍送二百兩銀子的現款,可以討得人家的歡喜,既然是有求於人,自當投其所好,只要能夠立言得體,對方也沒有什麼難於接受的。這也是他急於給師父報仇,所以才有這種精心用意的打算。至說到門敬一層,那更是他揣摩的地方,因為俗語說得好,閻王好見,小鬼難纏。尤其是仕宦人家,照例禁嚴,你要不是把這一關打通,休想能跟主人會面,豈可惜小費而誤大事。講到辦法,當然就是送銀子嘍。
  當下達空把一切都預備好了。到得吃晚飯以後,這才一個人出了店房,悄悄地來到周御史宅前。只見雙扉左右分開,過道門燈明亮,便上得台階,走了進去,站在門房以外,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,然後才說了一聲回事。只見裡面慢條斯理的說道:「進來。」達空拉開風門,走進去看時,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正坐在燈底下聞鼻煙。臉上的神氣,大有高不可攀的樣子,不問而知這就是門政大爺了。只見進來的是個和尚,也不起身,也不讓座,只翻著白眼珠看著。達空走上前去,賠著笑臉說道:「我是從南京來的,有從先作過臬台的王大人的書信,特來稟見大人,請勞駕給往上回一回。」再說那位門政大爺聽了這一套話,把面孔板著,端然坐在那裡,還不曾表示可否,幸虧達空能夠見機,看出神色有些不對,沒有容他開口,趕忙先把那門敬的封套取了出來,臉上帶著笑容,雙手向上一捧。
  說也真快,那位門政大爺立刻就站了起來,因為這外宗收入,是他見慣了的,一見和尚掏出個紅封套來,裡頭鼓鼓囊囊,便曉得要銀子入腰,再用眼犄角向那封套一溜,那門敬的兩個大字是不用說,就連四五個小字也自看得清清楚楚,立時不由己的早滿面堆下笑來。要據那種神氣,好比是久客回家,驟然看見了親人一樣。此時達空已是和顏悅色的說道:「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,請留下喝點茶罷。」門房眉開眼笑的說道:「這個可以不必的了。」達空道:「區區不成敬意,最好請不要推辭。」
  說著,遞了過去。門房接了過來道:「如此我就依實了。」他隨手放好,便又向達空問道:「師父,你帶來名帖了麼?我就到上邊替你回去。你坐著略候一候,管保大人一定要見的,這事全都包在我的身上。」達空把手本跟頭一封信,取了出來道:「我這裡有手本同王大人的信,就請多多的分心罷。」門房接過來,笑道:「何必手本呢,你們佛門弟子,是最尊貴的,我們常聽見人家講究過,是什麼天子不得臣,諸侯不得友,簡直的說,要是當了和尚,比著作了官兒,還要大咧。」達空一聽,也不由得笑了。那時門房已是拉開風門,走了出去。工夫不大,回來說道,大人在書房中請見,因為在夜裡,也不到客廳延接了。當下門房在前引導,達空後面相隨,少時到得書房,門房替把風門拉緊,見賓主已經見面,便自去了。
  單說達空進到裡面,見燈光之下,一張紅木椅子上,坐著那位周御史,年紀約在三十來歲,白生生的面皮,瘦瘦的臉兒,精神透著很好,便忙走上前去,俯手合掌說道:「大人在上,小僧這廂有禮了。」這位周御史,總算關係著老盟叔的面子,慢慢站起身形,拱了一拱手,說了一聲少禮,隨即自己先行坐下,向對面的椅子一指道:「請坐。」達空見那位周大人派頭很是不小,便不敢跟他抗禮,就在茶几旁邊一張小凳子上,側身坐下。那時已有伺候,獻過了茶,退了出去。周御史便向達空說道:「王大人的書信,我已經看過了,說你有事前來,但不知是些什麼事?」達空聽到這裡,趕忙起身取出第二封信來,雙手遞將上去道:「請大人再看看這一封信。」周御史接過來,臉上的神色不由得動了一動,這是因為他見如此機密,一定不是尋常事件,當時把信拆開,留神觀看,只見他有時皺眉,有時搖頭,神情很透著激動。看完了以後,方向達空說道:「王大人的信內,也只說得一個大概,一切詳情,還須叫你跟我面談的。」達空先應了一聲是,然後說道:「小僧因為師父冤死,抱恨多年,如今雖然得了機會,但苦於有心無力,幸蒙王大人指示,命來叩求大人,好雪此覆盆之枉。」周御史道:「你就先把經過的情形,對我說一說罷,俟我聽了以後,那時再定行止。」達空站了起來,走到周御史對面的椅子側身坐下,然後說道:「請大人恕小僧僭妄,因此事不便高聲談論的,所以願得前席陳辭,也好免屬垣有耳。」周御史點了一點頭道:「如此甚好,你就說罷。」達空這才放低了聲音,把以前一切的經過,簡要說明,但是重要的地方卻絲毫不曾遺漏。至說到案情大白以後,只依從王頌周所囑,僅作為防患未然的意思。
  劉制台不願詳究一層,卻不曾吐隻字。周御史聽完了以後,便道:「果有這等事,真乃冤枉極了。想你既有王大人指引前來,其中當然沒有什麼虛偽。」達空聽到這裡,忙著站起來說道:「小僧在大人台前,倘有片言謬妄,定為神明誅殛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,確乎是精誠達於面目的。周御史聽了,像是也有些感動,便點了一點頭道:「既是如此,我必要將此事專摺入奏,上達宸聰的。」達空一聽,立時拜倒在地,口中說道:「小僧先謝過大人。」周御史總算不錯,居然站起,說道:「此事是我職份所關,你何必言謝。」達空立起身形,趁勢便將那摺敬的封套,從懷中取出,恭恭敬敬,放在桌上。周御史眼光到處,早已看得明白,臉上雖然不曾透著歡喜,然而卻也沒有不願意的神情,他不容開口,便先問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」達空低聲下氣地說道:「此是小僧區區敬意,不過欲行心之所安,還請大人不要見怪。」周御史皺著眉道:「我已允你的所求了,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呢?」達空道:「只為大人允諾在先,方敢以此奉瀆;否則小僧天膽,亦不敢有累大人清操。」周御史聽到此處,微然一笑:「你這話倒很有些費解呢。」達空道:「倘使大人不允,小僧遽有饋獻,豈非近於暮夜苞苴,有些妄測高深麼?今大人既已慨然允諾,足見是正色立朝,為人雪枉,一片心事,有如白日青天,決無其他動機在內。小僧至此方敢略行心之所安,始有這番芹獻之舉了。」周御史見他立言如此得體,心中自是高興,但因關係王頌周的面皮,究覺得難以接受,便道:「你的這番意思,我知道就是了。你把它收回去,就如同我受了一樣。」達空見周御史是和顏悅色的說,並不曾表示堅拒之意,曉得這是自抬身份,必須拿話去扣他,彼此方能合拍,便道:「小僧斗膽要說幾句冒犯的話,難道只許大人作臣子的,對於朝廷去盡自己的職份,就不許人家作徒弟的,對於師父略盡寸心麼。想當年慘案發生,小僧曾經對天賭誓,倘得有一天能夠替師父申冤雪枉,縱使捐軀糜頂,亦所不惜。如今天可憐見,得遇大人作主,莫非就要忘卻前言麼?所以這一點區區之意,並非直接的饋獻大人,實乃出於小僧反本之心,藉此好報答師父。在小僧與之合義,在大人取不傷廉,怎能夠拒絕不受呢?」達空說到這裡,留神看周御史時,見他滿面上已是一片允許之意,隨道:「況且小僧這一點誠心,只藏在心中,就連王大人面前,都不曾提及,此後亦絕不向人前道及隻字。
  因為此事,只欲求心之所安,對得起我那死去的師父,別人焉能與聞呢,小僧言盡於此,大人要是一定不受,是使我神明內疚寤寐難安了。」
  再說周御史,見達空善於措辭,已是打算不再推卻,及至聽到最後那幾句話,曉得收下這一筆摺敬,除去授受之人,並無第三者得知此事,更覺得這個和尚心思縝密,體貼入微,不由得滿面堆笑說道:「既是你這樣說時,我不妨收下就是了。」達空見大事已妥,連忙致謝。從來無論什麼人,只要接了人家的錢,便能透著和藹,此時周御史,便不像以先那樣板著面孔了,先向達空問了幾句王頌周起居,以及沿途來京的狀況,後來便說遞摺子的事,自當從速辦理,叫他只管放心。達空知道送的這筆摺敬的事,業經發生效力,事情已妥,不便久留,隨即起身告辭。周御史喚人把他引導出去,自己送到書房門外,面子已是很好了。
  暫且不表達空回去,單說周御史此時興致勃勃,有此一舉,堪稱是名利兼收,便在燈下草起奏稿來。諸位不要笑他眼孔太小,憑著一位身列台諫之人,怎麼見了二百兩銀子,就這般興高采烈的肯於為人利用呢?須知御史本是窮官,有那不敦品行的人,不問事情的是非,只要使人家幾十兩銀子,就肯顛倒黑白,專摺奏事,那豈不是下流麼?且說周御史的手筆本來是好的,更兼此時興會淋漓,文思雲湧,真個是下筆千言,文不加點,只用了一點多鐘的工夫,已把奏稿起好。他那摺中的主義,是說人命不可枉,官邪不可縱,此乃治體攸關,曷容盛朝有闕,臣既灼有所見,未敢壅於上聞云云。這種議論,稱得起是即小見大,足使閱者動容。當他寫好以後,自己又從頭至尾的看了一番,覺得十分滿意,便預備著明日謄清,後天入奏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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