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遞訴呈枉費心機
話說前任兩江總督沈葆楨,與現任兩江總督劉坤一,當清綱解組,喋血中原;與太平天國作戰之際,他們兩個人,都僅僅的是個知府。到後來嶄露頭角,以次升遷,先後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,也好算是為時勢所造,比較偉大的人物了。此兩人遭際相同,當然是在聲應氣求之列。如今花牌樓一案,劉公緬懷舊誼,動了個芝焚蕙歎、兔死狐悲的念頭,深恐此案一經上聞,朝廷震怒不測,沈公就許得了身後之罰,豈非對不住死友。所以打算把這重公案,無形消滅了,以期掩其小眚,全其大德。我們若平心論起來,劉公此舉,雖非大公至正,亦屬情有可原。因為沈公已經故去,不但無恩可市,亦復無怨可買,乃能願念交情,生死不變,像這樣的存心,不僅義氣,而且忠厚,在晚近的世風薄?友道凌夷中,哪裡能夠數見呢。不過有一樣,折獄貴平,偏則有弊,要照劉公這麼處置,便宜了那傷天害理的胡得勝,先不必說,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戶二人,慘死多年,沉冤莫白,如今好容易得了這個機會,要連昭雪都不能夠,在天理人情上,講得下去嗎?話說到這裡,請諸位不要心焦,自然是曲折迂迴,另有一番道理。古人說得好,不過盤根錯節之秋,不足以見利器。倘非梗阻橫生,波瀾陡起,怎見得達空能夠善報師警,不忘遺囑呢。
閒言放下,且談止文。再說胡得勝行賄未成,劉制台囑令擱置,這僅是破案當天夜裡跟第二天白晝之事。同時還有別的事情,應該敘述。無奈一枝筆,寫不了兩件事,只能說過一邊,再說那一邊。原來那李剛在公堂上聽了李成、金宏的供辭,心中真有說不出來的滋味,就是於悲感之外,還另外覺著快活。本來數載沉冤一朝得白,以骨肉親情的關係,精神怎能不為之一振呢。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,他便飛也似的奔了大慈寺,好給達空送信,商量一個辦法。及至進得廟內,來到屋中,舉目看時,不由得嚇了一跳,只見達空坐著,他外甥小吉祥兒站著,兩個人全都是淚痕滿面,便不禁脫口說道:「這是怎麼了?」達空見是李剛,忙著起身讓座。那小吉祥兒,也叫了一聲舅舅。落座以後,李剛指著小吉祥兒,向達空說道:「別是這個渾孩子,又把你給氣著了罷。不然的話,怎麼會無緣無故的傷心呢?」達空還不答言。小吉祥兒早把眼睛一瞪,搶著說道:「舅舅,你這不是胡賴我嗎。我勸你沒有打聽明白,趁早兒少說話。」李剛一聽,便道:「你這小小年紀,怎麼不管跟誰,說出話來,就是這愣子味,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樣。」小吉祥兒哼了一聲道:「那還用說嗎,我不跟我爸爸一樣,難道還跟別人一樣麼?」李剛一聽這個話,簡直的是越來越渾了,鬧得笑不得,惱不得,便看著達空道:「你聽聽,這個孩子,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,將來可該怎麼好?」達空道:「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性,咱們先不要談這個話罷。你方才不是問我,因為什麼傷心嗎?」李剛聽到這裡,點了一點頭。
達空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今天是我師的生忌,剛才上了一回供。
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,所以彼此傷心落淚。你看,枉自過了這些年,一點報仇的機會也沒有,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麼?」
達空說到此處,早已神色悽慘,眼含痛淚起來。
李剛此時卻不禁得意一笑道:「常言講得好,來早了,不如來巧。今天這一趟,我就給你送機會來啦。並且這個機會,不比尋常,簡直的是甕裡捉鱉,再也沒有跑兒。」達空聽到這裡,倏然立起身形,眼裡含著的淚,有如下坂的駿馬,刷地直流下來,口中說道:「我那苦命的師父,不信也有這一天。」他說完這兩句話,便趕到李剛面前道:「到底是怎麼一個機會,請你快快告訴我說。」李剛道:「你不要忙,先坐下,聽我慢慢的告訴你說,這可不是三言五語,就能夠說清楚的。」達空兩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,不肯坐下。李剛知道他是心裡著急,便道:「你不用這個樣子,我先把話核兒,告訴你說罷,就是花牌樓那一案的正凶,已經捉住了,並且他毫無推諉的,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緣由,全都從實的供了出來。你想,有了這個真憑實據,那番天大的冤枉,不就自然而然的,給洗刷出來了嗎?」
達空聽到此處,這才長長地,出了一口氣,照舊坐下。此時小吉祥兒卻插口道:「拿住了又當怎樣,反正老師父,跟我爸爸,都早就作了替死鬼,滿讓又有了正凶,難道他們兩個人還能活得了嗎?」達空唉了一聲,又不禁淚流滿面。李剛皺眉道:「你這孩子說話可真憋拗,雖然活不了,還不能替死者報仇麼。」達空趕忙攔住道:「不要給他講解了,咱們且談正經的話罷。到底這件案子是怎麼破的?」李剛此時,方把事情的原委,一一說明。那達空經過這十來年的工夫,心思是開展了,見解是透澈了,聽完以後,便點頭說道:「這可真是天理昭彰,只爭遲早。要按照情形說,縱然咱們不去申訴,以前的冤枉,也是要昭雪的。因為這麼大的案件,是不能馬馬虎虎過去的。
不過有一樣,此事非同小可,不但胡得勝現在是督標參將,未便擅行拘辦,而且這件案子,還要牽涉到洪道台的身上,豈是保甲局總辦能夠作得主的。看來此事,若果能徹底根究,勢非稟明制台不可。」李剛聽了,連連稱是。當時達空又沉思了一會,方才說道:「從來官官相護,本是宦場的老例。我想那保甲局總辦,也未必准能破除情面,一秉大公的。況且一經走漏消息,情托賄買之事,難保必無,那時便又多了一層障礙。看來還是趁早的遞個訴呈,控告胡得勝,當初生心陷害。須防他遲則有變。」李剛道:「這話有理,但是這一紙呈狀,你要往哪遞呢?」達空道:「自然先在保甲局裡去遞,看他是怎麼一個批法。倘若路數不對,再到制台衙門裡直接去告狀,也不算晚。要是一起首就越級上控,在道理上是講不下去的。」李剛道:「就是這麼辦罷。等你遞上以後,我再從旁打探消息。不過這一紙狀子,說話可要有分寸。我看罪魁禍首,只是胡得勝一人,除去用筆尖兒,把他扣住了,別人總要少加牽涉,省得把事情鬧得太大了,那時又許僵住咧。」
達空道:「你放心罷,這個我全都明白,況且這一紙狀子,現在我自己盡能寫得好,用不著去求人的。既然是自己動筆,還有個不瞻前顧後,處處全都慮到的嗎?」李剛口中說好,便要起身告辭,卻被小吉祥兒一把扭住道:「舅舅,我也要給我爸爸遞一個訴冤的狀子。」李剛道:「這個不用了,反正是一件事情,只要老師父的冤枉昭雪了,你爸爸的冤枉,還有個不昭雪的麼?」小吉祥兒道:「什麼叫作昭雪,我不明白。我只要問一句話,這場官司打贏了,那個姓胡的,是殺得了他,還是殺不了他?」李剛道:「一定殺得了,你先放開手罷。」小吉祥兒道:「殺這個狗娘養的,到時候等我自己去動手。」說著,這才把他舅舅鬆開。李剛便走了。
這一天夜裡,達空便在燈下提起全副精神,去作那訴冤的呈狀。本來事情很為複雜,簡略不來,更兼他要精心用意,自然格外費些氣力,一直刪改好幾次,方才看著毫無滲漏,等到底稿起好,已是過了三更,不但十分疲倦,難以謄清,並且也怕勉強寫去,要有錯落之處。因此只得睡了。到得第二天,清晨起來,方才伏在案上,沉心靜氣的,把呈狀寫好了,那時已是將到晌午。吃過午飯,便忙著撲奔保甲局,把呈狀送到收發處,又使了一些銀子,請他趕快遞上去,千萬莫要壓置。經手人見有利可圖,便一口答應下來,說當天就可以給遞將上去。
果然錢花到了,事情就辦得痛快,只在當天的晚上,這一紙呈狀,已經送到總辦那裡過目了。原來那祝賡廷觀察,稟見制台以後,回到局子裡,自己想道:「反正我的心已經盡到了,並不曾把這件沉冤的案子,壅於上聞,不但公事上交代得下去,就在良心上,也沒有什麼不安。如今不辦,是制台的主意,與我無干。不過何通判那裡,應該關照他一聲,省得把這件案子,鬧成有頭無尾的,叫他錯會了意。」想到這裡,便立時傳見何通判,把制台的意旨,一一對他說了。
再講那位何別駕。在他自己想著,以為這件李代桃僵奇冤極枉的案子,忽然從他手內得了意外的發明,真可稱得起是奇功一件,等總辦回明了制台,一定是大大有好處的。誰知事有不然,此時他耳朵裡聽的,跟以前他心裡想的,簡直的是完全變成了兩歧,不能拿攏到一處。失意之下,自然是掃興極了。
本來他就性情急躁,凡事不加思索,何況這時正是滿懷不快呢。於是也不想說得說不得,便就脫口而出道:「照總辦這個說法,豈不是制台以私害公了麼?只怕在王法上,在道理中,都有些講不下去罷。何以當時總辦不加以糾正呢?」祝觀察聽了,不禁望著他笑了一笑,然後冷冷地說道:「這個話,真是對極了,可惜我當時竟沒有見到這裡,等到明天,你老哥不妨上院稟見,當著制台的面兒,再把這個話,重新說一說,或者制台得了這番教訓,能夠番然悔悟,那也是不可知的。」祝觀察說到這裡,又不禁從鼻子內冷笑了一聲。此時何別駕受了這冷嘲熱諷,可也就醒了腔了,立刻徹耳根漲紅起來,惶恐說道:「卑職一時冒昧,口不擇言,請總辦不要見怪。」祝觀察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見怪的。不過咱們在官場中作事,一切體制攸關,不能不有個變通。這是非二字,是不便過於認真的。
譬如說,他是一個制台,縱然道理上講得牽強,便可以不受指摘。你老哥是個通判,滿理直氣壯,說話也要有個斟酌,這全是地位的關係,無可如何的。倘若一定講理,最好是不必作官。試想直道而行,在古時尚且不可,何況今日呢。」這時何別駕除去唯唯以外,哪裡還敢再說一句話。少時辭了出去,覺得好處不曾得著,反觸了這麼一個霉頭,心裡頭那份不受用,簡直不用提咧。
再說祝觀察到了晚上,閱看公事,達空那一紙訴冤的呈狀,已經見著,看了一遍,覺得措辭非常淒楚,也著實有些感動,便歎了一口氣道:「還須怪我不得,誰叫制台不肯根究呢?
看來只好撂在一邊,不加批示的了。」這事本不怨祝觀察,因為他也作不得主的,只可憐達空,枉自費了一片心機,忙忙地遞上這紙呈狀,結果只落了個留中不發。後來一連兩三天,他是每日都到保甲局來探聽消息,不料竟似石沉大海,杳無音信,真是又著急,又是納悶,猜不出這是怎麼一回事。便在背地裡跟李剛一商量。李剛道:「這事果然奇怪,我也曾用心探聽過,但是一點消息也沒有,就知道審訊此案的第二天,總辦曾到制台衙門去過一次,回來以後,把經手審案的何老爺傳見過一回,後來便沒有消息了。」達空道:「如此說來,其中定有蹊蹺,要打算探聽底細,非從那位何老爺下手不可。但不知你能夠跟他說得進去話麼?」李剛道:「要講那位何老爺脾氣倒很好,不過他是一個作官的,我是一個當下役的,彼此分著尊卑,可怎麼能夠去打聽呢?再者這件案子,牽涉著我的親戚,他原是不知道的。此時若是說明了,也恐怕諸多不便。」達空聽了,沉吟了一回,然後又向李剛問道:「不知這位何老爺可有什麼嗜好沒有?倘能借個因由,投其所好,那時說話就容易了。」李剛道:「嗜好倒有。他就是很喜歡喝酒的。但我可哪裡夠得上請他呀?」達空聽了這個話,臉上便帶出一種有了辦法的神氣,立時說道:「這倒巧極了,我已經有了主意。」李剛一聽,也透著高興,便問是怎麼一個打算?達空道:「你不是說他愛喝酒麼?可巧前些日子,有人送給我幾瓶真正山西汾陽杏花村的汾酒,我因為於杯中之物有限,也不曾動用。那位何老爺既然好飲,不妨就拿這幾瓶酒,作個進身之階,你送給他時,只須如此這般的一說,管保十拿九穩,他就要從口中吐露消息。本來凡是好喝酒的人,十個有九個都愛多說話,何況你有心去挑逗他呢。」李剛聽了,連稱有理。
當天便到廟裡,取了那酒,等到晚上人靜的時候,便悄悄地送了去。那時何別駕正在燈下看書呢。一見李剛進來,手中提著四瓶酒,不由得兩雙眼睛便睜得格外的大。沒容李剛開口,便先問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呢?」他嘴裡說著話,眼睛卻還不曾離了酒瓶。此時李剛把那四瓶酒,端端正正的擺在桌子上,然後垂手說道:「這是下役一點窮心,特來孝敬老爺的。」
何別駕一聽,早滿面堆下笑來道:「你要送給我,一定是好酒。
但我怎麼能夠擾你呢?」李剛道:「老爺不要這樣說,這實在是您的口福,而且也是下役的一個機會。因為這兩天,正想著要給老爺賀喜,偏巧有人送了這幾瓶地道的汾酒,下役自問真是不配喝,就此借花獻佛,這可不是您的口福,我的機會嗎?」
再說何別駕,此時正拿起一個瓶子,就著燈光,辨認上面的標識,臉上透著十分高興。聽了李剛的話,便把瓶子放下道:「這個酒,是花錢都不容易買到的。你既有這番好意,我收下就是了。但是你說要給我賀喜,這話卻從哪裡講起呢?」李剛見果然問到這裡,不由得心中大喜,暗自稱贊達空真有先見之明,當時便笑嘻嘻地說道:「老爺早晚就要高升,這可不是大喜是什麼?」何別駕一愣道:「這話怪呀,連我自己還不知道呢?你可是從哪裡聽來的?」李剛道:「這也用不著去聽,那還不是定而不移的麼。請想老爺,辦了花牌樓這一案,真乃是奇功一件,總辦回過制台,就把老爺請進去,自然是有喜信的了。據下役想著,不但越級高遷,按理說,可就該補授實缺呢。沒有別的,只求老爺賞飯吃。」李剛說到這裡,便跟著請了一個安。這一來不要緊,可把何別駕一肚子的牢騷,又給重新勾起來了。本來他的心裡,從先也是那麼打算著,誰知到後來,不但好處沒有得著,還在總辦跟前抹了一鼻子的灰,那一份兒不痛快,簡直的是大了去咧。如今聽李剛這麼一說,怎夠不又憋拗起來呢。當下把眉頭一皺,連連的擺手道:「你不要提了,說起這件事來,倒給我添煩,你還指望著我能夠升官呢。卻不曉得這件案子,打制台那裡說,他就不樂意辦。我要早知道是這樣,可多管閒事幹什麼?」何別駕說著,不禁歎了一口氣,似乎可惜他的精氣神兒,全都算是白費了。李剛吃了一驚,趕忙問道:「制台怎麼不樂意辦呢?」何別駕哼了一聲道:「他因為如要追究這件案子,連前任的沈制台都擔著不是呢,所以就打算著要不了了之。他只顧官官相護,去照應死朋友;別人含冤負枉,可就不管了。」此時李剛見要探聽的,已經到手,便道:「或者早晚之間,制台知道自己不對,那時另有辦法,也是不可知的。」何別駕道:「也只好再看咧。不管對不對,誰叫他是制台呢。」李剛又敷衍了兩句,便走了。
等到第二天早晨,便趕到大慈寺,去給達空送信。見面以後,忙如此這般的說了。達空一聽,滿臉都是著急的神氣,用手把桌子一拍道:「這可糟了,我以前的打算,不是歸於無用了麼?」李剛問是怎麼一回事,達空道:「我原想著,保甲局裡告不動,可以到制台衙門去上控。如今卻才曉得,不肯辦這件案子,原是由制台作主,豈不是打根底上給推翻了麼?」李剛聽了,只有搖頭歎息,連一句話也沒有。本來這種大事,他可能有什麼主意呢。那時達空又道:「可憐我師父遭了這場天大的冤屈,白白地把命送了。現在好容易得了證據,卻還連這個惡名兒都不能洗刷,要我這徒弟何用?」說著,不由得搓手頓足,眼中落淚。
正在這時候,忽見廟內的長工從外面走了進來,向達空說道:「師父,我勸你不必如此。想當年老師父剛一喪命的時候,不是曾經給你托夢,說是自有伸冤那一天麼!如今隔了這些年,方才得著這個機會,據我想,大概是時候已經到了,雖然目前有點阻礙,但是事在人為,你總要沉住了氣,想法子辦去要緊。淨哭了一會子,那可當得了什麼。」達空聽了這話,猛然心中一動,把多年的舊事,這才重新想起來了。立刻之間,便已有了主意。就好比冒雨宵行,眼前漆黑,忽然電光一閃,便已得了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