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保甲局審訊之經過
話說胡得勝何以在夜中,隻身跑到豆腐店裡,演這一幕威逼的活劇,其中經過的情形,當然是有補述的必要。原來他率領局勇,押著熙智跟蔡屠戶進了水西門,天氣已是晚了下來。
先把擄掠來的贓物,安置停妥,這才來到保甲局,把熙智跟蔡屠戶,拘押在候審所裡,便打算著要上去回話。誰知事情不湊巧,總辦已經赴同寅的宴會去了。本來到了正月裡,官場酬酢,幾無虛日,保甲局也是闊差事,自然免不得徵逐,請想洪觀察怎能安穩的坐在局子裡呢。當下胡得勝得了消息,便信步走到差遣室中去坐。只有一位武弁在那裡支應著,兩人便對坐攀起話來。那武弁聽了胡得勝的報告,便笑道:「活該你要走紅運,居然馬到成功。這份差事,當得真算漂亮極了,把咱們局子裡一班同事,都叫你一個人給壓了下去。我想總辦,對你這番異常勞勛,輕者提升,重者就許在大帥面前密保,早晚少不得要喝你一杯喜酒呢。」胡得勝聽了這套恭維的話,心裡是說不盡的受用,便得意洋洋地說道:「那也只好看咧,要果然能夠這樣,凡是咱們同事,我少不得是要奉請的。」那武弁點了一點頭,又笑著說道:「我想你辦理這件案子,能夠如此順利,大概是得了意外的線索,有人給泄了底罷。倘若不然,誰可能辦得到哇。」當時胡得勝聽了這個話,恰似給提了醒兒的一般,不由得心中一動,但在表面上,卻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,點頭說道:「你真能料事,一猜就猜著了。」隨又敷衍了兩句話,便回到自己休息室中,一個人坐下,默地沉思道:「他那話說得有理,似乎要我出一個干證人來,這件事情,方算辦得滴水不漏。雖說未必用得著,然而卻不能沒有預備。但是這個人,關係非常重要,可叫我去找誰呢?況且此中還有一說,假如要找個精明人,把事情說明,跟他串通了,不但眼前頭我要大大地花上一注錢,作為買囑之費,並且從此以後,我還是叫他挾制一輩子,這個事未免太不妥當了。看來還是找個老實人,用言語威嚇他,轉而受了我的挾制,不但眼前省了錢,往後還可以無患,這才算是一勞永逸的辦法。不過這個人,可上哪裡去尋呢?」
他又一思索,便猛然想到開豆腐坊的王老兒身上了。認準這個人,自己是十拿九穩,一定可以威嚇得住他,決然不會發生什麼變故的,簡直便用他就結了。已經想到此處,忽然又心中一動,以為用王老兒,還不如用他的兒子牛兒。因為十來歲的小孩子來作干證,更可以叫人深信不疑了。胡得勝經過這番詳密的考慮,策畫算是已經決定,又把見王老兒以後應該怎樣辦理,先在肚內打了一回稿兒,其時已經到了夜裡,這才出離保甲局,赴奔豆腐坊,演這威逼證人的一幕。此中經過的情形,在上章書內,已經敘清了,無煩再述。及至大功告成,果然如其所願,胡得勝自是滿腔歡喜,心花大放。他當向回路走時,心中又默默地思忖,認為自己臨走時,王老兒所說的話,卻也未常無理,倘若用不著干證時,也自不必多生枝節,如其事情緊急,到了非此不可的時候,好在已經安了根,是用不著臨時現抓的,操縱全憑自己,這事大可放心了。胡得勝想到這裡,覺得自己籌劃精詳,算無遺策,心中是十分高興。但他卻不想一想,平白無故的,只因逞一時憤怒,便陷害兩個人,並且威逼干證,把一個天真未除的孩子,拉著去下渾水,似此存心,怎能逃得報應。
當下他回到保甲局再去打聽時,總辦還是不曾回來。那時夜色已深,便自回寓處安歇。及至第二天早晨,再到局子裡,又伺候了一會,方才見了洪觀察。胡得勝便將兇犯就擒的經過,多方粉飾的稟告了一番。洪觀察一聽,不由滿面堆笑,覺得胡得勝真乃是辦案的聖手,會有這樣意想不到的成功,便著實的獎勵了幾句,命他暫且退下,隨即派局子裡一個精於審案的委員,立行審理此案。那委員奉了總辦的交派,哪敢怠慢,立時吩咐伺候,跟著就升公座,提犯人,開始審訊,還有案中的證物,刀子、銀兩之類,也都放在公案上。
諸位請想,那熙智和尚跟蔡屠戶二人,昨天受了胡得勝的暴力壓迫,抵抗是抵抗不了,分辯是無從分辯,除去痛心切齒外,實在無法可想。今天好容易到得公堂上,不啻撥雲霧而見青天,還有個不聲冤訴枉,實話實說的麼!再講那個委員,本是久曆官場,精明老練的人物,他覺得胡得勝辦理這件疑難大案,一經出馬,便把兇手拿來,真比花錢辦貨物,還要透著容易,情形已是有些不符,因此在升堂以先,他心中已存下了一個疑問。到得此時,聽了兩人的供辭,可又覺得太離奇了,以為胡得勝縱然有些膽大妄為,但也決不至荒謬若此。隨向熙智問道:「你說你不曾圖財,這銀子是哪裡來的?」熙智道:「那裡我廟裡的銀子,並且除此以外,叫胡得勝搶去的,還要多著好幾倍。」委員聽罷,搖了一搖頭,沒有說什麼,隨又向蔡屠戶問道:「你說你不曾害命,那刀子是哪裡來的?」蔡屠戶把眼一瞪道:「我不是告訴過你,我是個屠戶,那把刀子,就是我天天殺豬的,要說拿它殺人,你們誰瞧見來著。淨憑有刀子,就算是兇犯,我當屠戶的,不管哪一個,誰又逃得出砍頭的罪名呢?」委員聽著,一邊連連地皺眉,一邊又微微地冷笑,翻了翻眼皮,又看著二人問道:「你們所說的話,准能靠得住麼?」蔡屠戶聽了,便怪聲怪氣的嚷道:「怎麼靠不住,我要是說一句瞎話,我就是個囚攘的。」兩旁伺候站堂的人役聽到這裡,都忍不住笑了。委員把驚堂木一拍道:「這是公堂,不准滿口胡說。」熙智跪爬半步道:「回老爺的話,請把胡得勝提來,我們二人跟他當堂對質,自然真假虛實,不難有個水落石出。」委員聽罷,沉吟了一會,便道:「等我回過總辦,再行定奪。」隨即吩咐退堂,將二人仍舊押了起來。
原來那委員沉吟考慮的結果,認定這案子其中大有蹊蹺,倘若幫助胡得勝,來個屈打成招,不過是他人擎功,自己造孽,這種划算不來的事情,實在有些犯不上。倘若認真辦理,給二人昭雪冤屈,不但有礙胡得勝的面皮,並且關係著保甲局的名譽,難保不觸犯了總辦的忌諱,於自己的前途未免大大地不便。再者此外還有-說,就是這件凶殺案,制軍震怒異常,嚴厲的交派了總辦,叫限期緝凶。如今胡得勝馬到成功,人贓並獲,總辦是歡喜得了不得,以為在制軍面前可以交代得下去了,倘若我審訊以後,不用說是胡得勝誣良為盜,只說是他拿錯了人,彼時希望成空,總辦當然著惱,說不定要碰個什麼釘子。這不是把別人家裡的棺材,拉到了自己門上麼!看來這件討厭的事,要設法擺脫,只有耍一個油腔滑調罷了。那委員在自己肚中打好主意,於退堂以後,便去面見總辦。洪觀察問審訊結果如何?委員稟道:「卑職用誘供之法,一時還不得要領。
本來這也難怪,圖財害命的案件,關係太重了,哪肯就容易坦白承認呢。」觀察聽到這裡,點了一點頭。委員又說:「卑職本打算要用刑訊,但現在正值歲首,諸事皆取吉祥,要鬧得血濺公堂,呼號慘怛,未免有些不便,故此不由得存了些個顧忌。」原來那位洪觀察官習太大,忌諱較多,那委員善於揣摩心理,所以便因人而施,如此立論,果然洪觀察聽了,便道:「是呵,一個大正月裡,刑訊自然是有些不便的。但是這件案子,既然獲得真凶,早晚是要回明大帥的,若盡延宕著,問不出真供,那可怎麼辦呢?」委員道:「大人不必過慮,等明天再審的時候,職總要設法問出他的真供來。」洪觀察道:「如此甚好,你老哥多多地分心,現在累了半天。先且歇息去罷。」委員便辭了出去。
誰知到得第二天,他便請了驟得急症、不能起牀的病假。
洪觀察見了,很不痛快,自己盤算道:「他病了倒不要緊,可不耽誤了審案麼?他是個老手,問了一堂,尚且毫無頭緒,倘再委了別人,尤其覺得靠不住。況且這件案子非同小可,問明白了以後,取得親供,便好向大帥那裡去銷差。看來講不得,只有我躬親其事的了。」
洪觀察想到此處,便吩咐升堂,少時伺候齊畢,入了公座,把熙智跟蔡屠戶帶了上來。和尚曉得總辦親自審問,沒有容得上邊開口,早已大聲的呼起冤來。蔡屠戶見和尚喊,也就跟著喊。洪觀察便叫二人把真情訴將上來。和尚先說一遍,蔡屠戶也就照直的說了。洪觀察一聽,這簡直的跟原案是驢唇不對馬嘴,便看著二人說道:「你們身犯重罪,還要設辭脫卸麼?
趁早從實講,供將上來,免得皮肉受苦。」說到這裡,便把驚堂木一拍,左右侍候的便喊了一聲堂威。熙智道:「方才所說,決不敢有一句妄語。大人若是信不及時,不妨傳喚胡守備上堂,我們當面對質。」洪觀察想了一想,便吩咐人役,先把蔡屠戶押了下去,單向熙智問道:「就是你叫眾聚賭,那也有應得的罪名。我念你是個出家人,很想著要網開一面。那件殺人的案子,或者是蔡屠戶所為,與你並無干係。只要你肯實話實說,我便可開除罪名。將你釋放,你可不要自己錯了主意。」
熙智回道:「不勞大人囑咐,小僧早就曉得實話實說。要是不然,糾眾聚賭的事情,還不自己稟明呢。講到殺人的案件,其中是否牽涉蔡屠戶,小僧不得而知,不過要按照人平素引的那句話去講,蔡屠戶雖然粗魯,卻是個義利分明的人,似乎不至犯此大罪。只求大人秉公處理,筆下超生,小僧便終身感戴。」
說罷,向上叩頭。洪觀察一聽,曉得這個和尚胸中很有經緯,無論他犯罪沒有犯罪,誘供是誘不出來的。便吩咐把他押下去,再把蔡屠戶帶了上來。
洪觀察認準這個人是腦筋簡單,胸無城府,以為誘供的辦法,總可著落在他的身上。所以當蔡屠戶二次上得堂來,剛一朝上跪下的時候,洪觀察便驟然說道:「方才和尚已經把你供出來了,他說所有圖財害命之事,全由你一人主張。趁早實說,休得再行托賴。」在洪觀察的打算,只為這是一個迷魂掌,蔡屠戶聽了,當然要痛恨和尚,倘若要是熙智主使的,他還有個不盡情傾吐的麼。誰知蔡屠戶聽了這個話,竟白一言不發,他的兩隻眼睛恰似鷂鷹一般,向四下裡亂找,要問他找的是什麼,原來找的是和尚。及至看了半天,和尚蹤跡不見,他這才昂起頭來,眼望洪觀察說道:「你所說的,全都是瞎話。老方丈是個好人,他決然不能虧心。你把他請上堂來,我們兩個人見了面,彼此對說對講。若果然從他口中說我殺了人,叫我償命,那時我便情甘認罪,決不皺眉。要是把他藏起來,淨憑你信口開河的,替他傳話,告訴你說罷,壓根兒我就不信。」
洪觀察一聽,真乃惱不得,笑不得,從來公堂上,就不曾有他這般回話,但因為他是個渾人,也不去吹毛求疵,不過這一層窗戶紙兒,已經被他戳破了,別瞧腦筋簡單的人,見理卻能見得透澈,居然能說出理直氣壯的話來,不受這般誆哄之計。好在洪觀察是個老吏,心思是靈的,口才是敏的。他見一計不成,早已又生二計,當下便轉了口風,向著蔡屠戶說道:「蔡源,你可要自己明白利害,要按照原案去辦,和尚是個主謀,你不過是個幫凶,這出主意的,跟為人所使的,其中分別可就大了。不然,國家的法條上,何以要有主犯從犯之分呢。
你要肯於實話實說,將來定案之時,你也不會得一個死罪。要按照你方才的供辭說,那是白晝行兇,搶劫犯人,便該得個目無國家、大逆不道的罪名,依著法條講,就是斬立決。我不追問這個,叫你把原案供出來,此乃避重就輕,有心開脫於你。
你就應當把心眼放明白些,可不要自尋死路。」誰知蔡屠戶聽了,不假思索的說道:「大人,這又是你的不是了。我的脾氣,向來就不曉得什麼叫利,什麼叫害,只曉得不說屈心的話。你就告訴我,要說是由老和尚主使,叫我殺了人,那時便給我插花披紅,賞我萬兩黃金,可也不能那麼說,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這麼一回事,我能夠屈首違心,胡造謠言嗎?至於說到搶劫犯人,那實在是我辦的,一點兒也不假。慢講是斬立決的罪名,就算是凌遲處死,我也不能改口。死活算不了什麼,就是不能說瞎話。再者,老和尚當初救過我的命,我要順著你的口氣,陷害於他,那簡直是豬狗不如,還不如挨上一刀,趁早兒死了痛快呢。」
當時洪觀察坐在公座上,耳朵聽著蔡屠戶的話,眼睛看著蔡屠戶的臉,覺得他侃侃陳辭,義形於色,真個是精誠達於面目,一些作偽的神氣也沒有,不禁心中想道:「這漢子確是直個爽人。或者此中果有冤屈,未必如胡得勝所言,也說不定。
看來這件案子,還宜斟酌辦理為是。」想到此處,便吩咐把蔡屠戶押下去,即時退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