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片言自示殺機
話說蔡屠戶雖然已經被擒,苦於掙扎不得,但是他的口中,卻還依然的叱罵著。把個胡得勝氣得怒火直衝,叫局勇將他抓到馬前,要自己先行鞫問。原來胡得勝不認識蔡屠戶,蔡屠戶卻認識他。當時胡得勝坐在馬上,一手攏了韁繩,一手將馬鞭子一指,惡狠狠地說道:「你姓什麼?叫什麼?」蔡屠戶毫不在意的大聲說道:「你在這南京城,算是白混了,怎麼連我蔡屠戶都會不認得麼?」胡得勝哼了一聲道:「原來是個殺豬屠戶,膽敢這樣咆哮橫行,目無官長。」蔡屠戶道:「你別瞧不起殺豬,要把老子惹翻了,也是一樣殺的。」胡得勝喝道:「我看你這廝,簡直是要造反。」蔡屠戶道:「造反就造反,那也算不了什麼。你看洪秀全造反,不是在這南京城裡作了多少年的皇帝麼,那是咱老子親眼看見的。可惜我沒有他的本事,不然,早就造反了,那裡還要等到今天。」胡得勝一聽,真是惱不得,笑不得,便向左右道:「我看這廝一定是醉了,你們不見他這樣的酒氣噴人麼?」那些局勇差不多都應了一聲是,就是那個白慶,向前一步說道:「回老爺的話,這人平常日子,就專一酗酒滋事,無所不為,今天更敢如此大膽,實在他眼睛裡沒有王法。總要請老爺懲辦他一下子才好。」胡得勝聽了,點了一點頭。原來那白慶挨了蔡屠戶一個嘴巴,不但半邊臉紅腫起來,並且連兩旁槽牙都有些活動了,所以總要想著報仇。再說蔡屠戶,早已聽了個明白,便向著白慶怒目切齒的說道:「姓白的,不要忙,早晚咱們兩個人,少不得有個你死我活。」白慶一聽,似乎打了一個寒戰,在他心上,不由繫緊上了一個疙疸。因為他曉得蔡屠戶的脾氣,向來是說得出來,可就作得出來的。這事不免是個後患。
且說那時候,胡得勝便向蔡屠戶喝問道:「你先不要亂說,我且問你,你是為著什麼,要來劫脫這個和尚?」蔡屠戶一聽,立時氣又上來了,便把兩隻怪眼睜得滾圓,怒氣勃勃地說道:「你且莫來問我,我這里正在有話要問你呢!那位老方丈,他是個天大的好人,你憑著什麼,竟要把他鎖起來。快快地說,休要耽擱。」這一來,倒不錯,犯人變成問官了。胡得勝道:「你何以見得,他是個天大的好人?」蔡屠戶道:「你要憑據嗎?這個不難,現放著我,就是個老大的證據。因為我曾經受過他的好處,當然就能知道,他是個天大的好人。」胡得勝聽了,微微冷笑道:「原來你們兩個人,平日狼狽為奸,串通一氣。看來他犯的這件案子,說不定還有你呢?」蔡屠戶問道:「他犯的是什麼案子,你且與我道來?」胡得勝厲聲說道:「花牌樓的那件暗殺案,他就是兇手。」在胡得勝想來,以為這麼一說,一定要把那蔡屠戶給嚇壞了。誰知他聽了以後,竟呵呵大笑起來,連胡得勝以及局勇,都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。
直待他住了笑,方才望著胡得勝說道:「怪不得你姓胡,敢自是專能夠信口胡說。從來要說謊,也總得叫人能信,好比花牌樓那件案,你要說殺人的是我,那還有些相像,要說是老方丈殺的,滿讓你謅掉了下巴頦子,誰也不信,這是沒有影兒的事情。你要不服我的話,不妨睜眼瞧瞧,憑他那個神氣,可像殺人的兇手嗎?」蔡屠戶所說的這片話,確乎是入情入理,簡直是他自己催死的,所以才給人家提了一個醒兒,像這種倡言無忌,自示殺機,也只能歸諸命運罷了。當時胡得勝一聽,不由得心中一動,覺得這件栽誣的案子,不能如此草率,還大有斟酌的餘地,也顧不得再向蔡屠戶問話,竟自躊躕起來。
哪知那個白慶,更是意狠心毒,他聽了蔡屠戶的話,也恍然若有所觸。再看胡得勝的神氣,亦自明白八九,立時便拿定了主意,他一者為的是報仇,二者為的是免除後患,什麼叫作天理良心,早已一概不管。當下便湊到馬前,低低地向胡得勝說道:「回老爺的話,方才蔡屠戶所說,雖然有些頂撞,但他所講的那番道理,實在不錯。老爺若把和尚拿回去,只怕上頭未必肯信。倘若將他們兩個人,來銷此一案,就說是和尚主使,蔡屠戶下的手,這麼一辦,管保情形相符,毫無破綻。但不知老爺意下怎樣?」胡得勝聽了,心中想道:這個辦法,很是有理。反正害一個人也是害,害兩個人也是害,事到其間,還是為自己打算要緊,哪裡用得著什麼姑息。他想到此處,不由得點了一點頭。
白慶見自己的話已經發生效力,自然心中甚喜,便又低聲說道:「老爺既肯這樣辦,依我的愚見,最好是到蔡屠戶的家裡,拿他一把殺豬的刀子作為兇器,豈不更顯得證據完全了麼?」胡得勝聽罷,便在喉嚨中說了一個好字,跟著便把眼睛一瞪,向蔡屠戶大喝道:「你這廝,分明是跟熙智串通一氣,作下這件圖財害命的案子。如今神差鬼使,撞在一處,叫你在我馬前吐露真供,這真是報應臨頭,絲毫不爽。左右伺候著,隨我到他家裡,去搜兇器。」那些局勇便都狐假虎威的,高高地應了一聲,當時便不怠慢,由白慶頭前帶路,一齊動身。蔡屠戶是真急了,便破口大罵起來。局勇更不理會,只顧牽著他,腳不點地兒的向前行走。熙智哼著氣說道:「你不用怕,咱倆有地方跟他說理去。」蔡屠戶大聲說道:「師父,你這話說錯了,我心裡是一點兒也不害怕,咱們兩個人,要死死在一處。」熙智道:「阿彌陀佛,不要說這喪氣話,哪裡會有那個事情。」那拉著他的局勇便道:「我瞧你不要自己吃寬心丸兒了,既然打上了人命官司,誰敢保險,死得了,死不了,只好到了再說,就讓你滿嘴裡念佛,那個也沒用。」他說著,便扯著鏈子,腳底下一按勁,緊緊跟在馬後行走。這一來把熙智給累得吁吁地喘氣,哪裡還能夠講話呢。
再說李氏當她丈夫蔡屠戶出去以後,飯也吃不下去了,一個人坐在家中,呆呆地發愣,總覺得心神不定,渾身不安,想著眼前的事,免不掉是凶多吉少,這是受了算命人的暗示,所以拋不下這一條心腸。但是話雖這樣說,卻總盼望他丈夫能夠平安無事的回來。那時縱讓他燒香磕頭,也是情甘樂意。不料正當這心亂如麻的時候,忽見小吉祥兒從外邊張惶失措的跑了進來,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:「媽媽,不好了,爸爸叫人家鎖起來了。」李氏不聽還好,聽了時,但覺得耳輪中嚶的一聲,魂靈早已飛上了半天,立即面無人色,兩眼發直,如飛的往外就跑。說時遲,那時快,李氏剛出得大門,胡得勝這一干人恰恰地也就到了。到底夫妻關心,跟別個不同,那時李氏的一顆心,全都撲在她丈夫身上,別的事情,是概不掛眼,所以騎著馬的官兒啦,穿著號衣的局勇啦,還有大慈寺的方丈啦,她彷彿是都不曾看見,只見她的丈夫項上掛著鎖鏈子,一時心痛如割,不問青紅皂白,闖將過去,拉住了蔡屠戶,便放聲大哭起來。那時胡得勝也不曾下馬,吩咐白慶,帶上一兩個人,進去搜查兇器。
再說李氏,一邊哭著,一邊數落道:「你但肯聽我的話,安坐在家中,哪裡會有這個事。」蔡屠戶道:「你不要這樣蠍蠍螫螫的了,離死還早得很哩。」李氏一聽,哭得更厲害了。熙智站在旁邊,見了這種悽慘的情形,想著人家夫妻,都是受了自己的連累,心中不禁十分難過,便向李氏道:「你不必如此傷心,你丈夫的受屈,全是由我而起,只要我的官司完了,他自然可以平安無事,你只管放心,決計沒有舛錯。在官司未完以前,你家中的用度,可以到我家裡去支。並且從此以後,只要我有飯吃,你們夫妻就不必發愁,我直到今天,方才知道你丈夫是個斬頭瀝血極有義氣的漢子。」當時蔡屠戶聽到這裡,覺得面上非常光彩,竟自洋洋得意,放聲大笑起來。有個口角尖酸的局勇,便向家人說道:「你們瞧瞧,現在的年頭兒,什麼事都有。一個和尚家,要養女人,竟自當著丈夫的面兒,三曹對案的明講。就有這沒心沒肺的人,還腆著一張龜臉,歡天喜地的笑呢。」不料這個話還沒說完,只聽得嘣的一聲,那局勇顛出好幾步去,趴伏在地疼得直嚷,好容易才掙扎起來。原來是叫蔡屠戶狠狠地給踢了一腳。那時胡得勝便喝問是怎麼一回事。眾人還未及答言,早見白慶同著那兩個局勇,從蔡屠戶的家裡,搶步出來,手中舉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,趕到胡得勝的馬前,單腿打千,將刀一舉,口中說道:「老爺請看,兇器已經搜出來了。」胡得勝點了一點頭。白慶又道:「回老爺的話,他們把這口刀藏在廚櫃底下,好容易才搜了出來,足見一片心虛,情真罪當。」原來白慶的話並不假,不過那口刀,卻是李氏藏的。因為婦人家多有些迷信,當這新年正月的時候,想著要圖個吉利,所以把刀隱藏起來,哪裡料到會有人登門來搜,反倒弄成無私有弊了呢。當下胡得勝吩咐動身。眾局勇應了一聲,立時押著犯人,帶著兇器就走。可憐李氏只哭得淚盡聲嘶,呼天搶地,但始終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。只知道大禍臨頭,應了算命人的預言,她丈夫的這條性命,恐怕要有些難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