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  一怒而捕僧人

  上述所說的暗殺案,既轟動一時,所以總督衙門裡,沒有等著呈報上來,已自知道。沈公因為有言在先,不禁異常震怒,便把保甲局總辦、首府首縣等,立時傳見,嚴厲的責備了一番。最後交代的,是限期緝凶,否則撤參。就中對於那位洪琴西觀察,尤其申斥得厲害,說他總辦保甲,所司何事,竟會使地方上藏垢納污,出此凶殺,並且還在元旦慶典之日,尤屬不成事體,足見是昏憤已極,有忝委任。
  請想這位洪觀察,也算是司道大員了,如今當著僚屬的面前,卻被制軍不留情面的這麼申斥了一頓,不用說心裡不受用,臉上也實在抹不開了,所以容他回到局子裡,對於左右親信,也就大發牢騷起來,說是制軍昧於事理,不該如此苛責人,難道我還能夠逐戶檢查,或親身捕盜去麼?再說地方上,偶然出了一件命案,那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,哪裡就值得這般小題大作,莫非說他在南京作總督,就要辦到路不拾遺,夜不閉戶嗎?我拚出這個道台不要了,看他還能把我怎樣。那些左右親信之人聽了這套話,少不得要順著洪觀察的口風,多方解勸。就中有個守備胡得勝,也當著局子裡的差使。他的為人,很能隨機應變。不過說到心術上,恰是有些不端。他在洪觀察面前,也算得是個紅人,此時便自告奮勇道:「大人不必生氣,請賞派沐恩十名局勇,前去踩緝此案,只在三五天內,總要討出一個下落來,那時也好叫制軍來個前倨後恭,替大人順一順氣。」再說洪觀察,口稱拚著道台不要了,那不過是在背地裡賣一賣味兒,其實色厲內荏,哪能心口如一。本來入了仕途,熬著戴上紅頂子,哪裡就肯輕輕捨掉呢!如今見胡得勝這麼慷慨請纓,肯於分憂解惱,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,還有個不著照所請的麼。
  到得第二天,胡得勝便翕頂輝煌,穿著簇新的缺襟袍子,外罩八團龍紅青跨馬服,足登薄底官靴,坐下高頭大馬。那十名局勇,也都穿著簇新號衣,簇擁在馬後。他們這一行人,專揀熱鬧的所在,像一窩蜂兒似的,去兜圈子,把街上的塵土蕩起多高。要據那種洋洋得意的氣概,倒好似狀元誇官,大帥奏凱的一樣,倘說是探訪要案,可從來不曾見過這般招搖過市的。有那認識的人,便閃在道旁,指指點點的議論,說這是保甲局裡的胡老爺,今天如此威武,不知是得了什麼美差,看這種神氣,早晚一定是闊起來了。那胡得勝騎在馬上,有時聽得一句半句的,不由得心花怒放,從唇角邊露出一絲微笑來。本來他的心理,就要藉著討這個差使,先大大的出一回風頭;而講到訪案緝凶,不妨姑且靠後。當時他信馬由韁的,幾乎不曾把六街踏遍。最後出了水西門,向玉泉山走去。胡得勝興高采烈的,兩眼向前望著,猛可裡看見了大慈寺,不禁心一動,暗自想:這廟裡的方丈熙智,實在有些可惡,憑他一個出家人,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內,今天藉著這個機會,何不到廟裡去向他誇耀一番,就憑這個氣派,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。胡得勝想到此處,不期興會淋漓,便縱馬加鞭,帶著那十名局勇,直向大慈寺而去。這一來不打緊,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條命,會給斷送了。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,他自己的一條命,卻也斷送在內。所以佛經上說,塵世因緣,起於一念;又勸人慎勿造因。這種說法,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,結果常會至巨。思想起來,真足以使人悚懼。
  再說胡得勝到得山門以外,便拋蹬離鞍,下了坐騎,叫人替他牽了馬,便帶著十名局勇,一直進了山門。剛走到前院裡,早把廟中伺候的人,大大地給嚇了一跳。有的陪笑向前招待,有的忙著向後報信。胡得勝走進第二層門,早聽得東禪堂中有人說話,他也不等相讓,便自己拉門走了進去,眼光到處,恰是非常的熱鬧,只見一邊放著牌桌兒,桌上亂攤著葉子牌。那一邊,熙智正同著幾個富戶喝酒吃飯,看那杯盤狼藉的光景,大約是將要終席了。請想正在這時候,忽然來了個翕頂輝煌的武弁,而且還是保甲局的委員,實在不免有些尷尬。誰知熙智似乎並不曾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,他見胡得勝走了進來,便道:「胡老爺,今天怎麼這樣閒在?請坐請坐。」他口中說著,身子卻依然地坐在那裡,連動都沒有動,足見今天這個氣派,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。以前在馬上的打算,竟自是錯了。
  胡得勝的心裡,當然不大高興,一邊坐下,一邊冷笑著說道:「看你們出家人,倒比我們當差的人,實在舒服多了。」熙智道:「這可就應了那兩句俗語,為人別當差,當差不自在了。
  但現在是大正月裡,就是官場中,不管是當著大小差的,一律全都休息,胡老爺卻帶領人馬,瞎跑什麼,莫非說是有總辦委派的差使嗎?」胡得勝一聽,更有些不願意了,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豈但是總辦的委派,我這是奉行大帥的公事呢?」
  熙智笑道:「這麼說,胡老爺是要闊了,但不知你替大帥辦的,是什麼事情?」胡得勝便揚眉吐氣的說道:「花牌樓出暗殺案,大約你也不能不知道。現在我們總辦,奉了大帥的面諭,說是南京地面,一定窩藏著匪人,叫嚴查大小旅店,以及各庵觀寺院,如有面生可疑之人,或有什麼不公不法之事,便立時拿去回話。我們總辦,便把這件差使派了我,講不得,也只得破除情面,認真辦理。所以我今天來到這裡,是奉行大帥的公事,並不是到你的寶寺閒串門子。」胡得勝說到此處,便把兩隻不懷好意的眼睛,盯在熙智的臉上。熙智聽了,面色有些紅漲,知道這是倚仗官勢,登門來欺負人,心中是說不出來的氣惱,想著要頂撞幾句,但因一時倉促,不知怎樣出言才好,口中只得哦哦了兩聲,也不曾答出話來。
  再說那幾個富戶,先前兒胡得勝進來,已有些發毛,及至聽了這套話,簡直都嚇壞咧,一個個提心吊膽,生怕受了連累,哪裡還有心腸吃飯,便都不約而同的放下筷子,來到外邊淨面漱口,藉此為由,已是悄悄地不辭而別了。熙智此時也不再吃。但他是個牌迷,見胡得勝到來,把牌手都給趕散,攪了這一局,心中更自萬分的不痛快,便把臉緊緊地繃著,像一盆涼水似的,也不去略事周旋。胡得勝一見,氣更大了。就在這時候,忽聽外面有吵嚷的聲音,隨後便見熙智的徒弟,法名達空,走了進來。原來這達空自幼父母雙亡,家計貧苦,在勢難以存活,熙智本著一點慈悲之心,把他收作徒弟,撫養成人,現在已有十六七歲了。所以他們師徒,恩義不啻父子。此時走進來,向熙智說道:「師父,外面有胡老爺帶來的幾名局勇,大聲吵鬧著,不但索取酒食,並且還要差費。您看是怎麼辦理?」那熙智正在一肚皮沒有好氣,聽了這個話,如同捉著了把柄,便不假思索的,向胡得勝問道:「胡老爺,你聽見了嗎?
  難道說這也算是奉行大帥的公事麼?」胡得勝聽了,把眼睛一瞪道:「熙智,你可別不知好歹,我這是給你留著面子,你要一定拿著腦袋往牆壁上撞,可休怪我翻臉無情。」熙智也變了面孔道:「姓胡的,你休要倚勢欺人!請問你不留面子,便該怎樣?莫非說還能把我辦作花牌樓的兇手麼?」胡得勝哼了一聲道:「你既然鬥牌吃酒,就是犯法。試問犯法的人,什麼事情作不出來。花牌的案,今天就著落在你的身上,也說不定。」
  熙智一聽,幾乎把腦門氣破,搶步上前,大聲說道:「你要不把我拿到當官,便算不得一條好漢!」胡得勝氣極了,冷笑道:「要拿你,還不如同拿一隻蒼蠅。」熙智滿臉瞧不起的說道:「我也是要告你的,反正總督衙門,跟你們保甲局,都沒有關著大門,咱們兩個人,有地方去說理的。」這幾句話不打緊,卻紮了胡得勝的心,陡然心中一動,恰像兇神附體的一般,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,掄開了巨靈之掌,惡狠狠的打了熙智一個大嘴巴,厲聲喝道:「你如此蠻橫,哪裡像是出家人,確乎是個殺人的兇犯。」熙智被這一個嘴巴,打得涕泗交流,劈胸一把,揪住了胡得勝的跨馬服,還沒有說出話來,早又被胡得勝當胸一拳,打得跌倒在地。把個達空嚇得抖衣而戰,口中直叫師父。正在這亂騰騰的時候,忽然房門一啟,十個局勇都進來了。胡得勝一見,便道:「你們來得正好,快把這惡僧人,給我鎖起來,他就是花牌樓殺人的兇手。」這些局勇,正因需索不遂,想著要藉事生風,好去公報私仇,大傢伙兒都巴不得這一聲,立時狐假虎威的,應了一聲喳,便取出鎖鏈子,一擁而上的把熙智給鎖起來了。熙智此時已是失去了抵抗的能力,但他的口中卻還是不依不饒。胡得勝便喝命押出去。那時達空跪在地下,兩淚交流,扯住胡得勝的缺襟袍子,口中苦苦央告,求著放了他的師父,卻被胡得勝罵了一句,朝著胸口上踢了一腳。胡得勝本來力大,這時又在氣頭兒上,自然來得格外凶,把達空給踢得吐了一口,登時便暈去了。那些局勇裡面,便又向胡得勝獻策,上前說:「回老爺話,這個和尚既是兇犯,必然因為圖財害命。按理可應該搜贓,況且有了證據,老爺回去以後,這些贓物證明,也好向上頭回話。」胡得勝一聽,覺得這話有理,況且打牆也是動土,動土也是打牆,索性來個一不作二不休。想到此處,便傳下號令,吩咐搜贓。那大慈,本是一個闊廟,平素儲蓄甚富,經過一次搜索,除現銀子外,所有貴重物品也都一擄精光,大宗的自然歸了胡得勝,其餘十名局勇,當然一律分肥,全都撈摸了很厚的油水。只把百十來兩銀子,作為贓證。這種行為,哪裡是官中辦案,簡直是山寨裡的大王爺,帶領一群嘍囉,實行搶劫主義。到得這時候,和尚也鎖押起來,銀錢也到了手了,胡得勝這才統率著局勇,跨馬揚鞭,呼嘯而去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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