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洼 徽宗帝夢游梁山泊
話說宋江衣錦還鄉,還至東京,與眾弟兄相會,令其各人收拾行裝,前往任所。當有「神行太保戴」宗來探宋江,二人坐間閒話。只見戴宗起身道:「小弟已蒙聖恩,除授兗州都統制,今情願納下官誥,要去泰安州嶽廟裏陪堂,求都過了此生,實為萬幸。」宋江道:「賢弟何故行此念頭?」戴宗道:「是弟夜夢崔府君勾喚,因此發了這片善心。」宋江道:「賢弟生身,既為「神行太保,」他日必作嶽府靈聰。」自此相別之後,戴宗納還了官誥,去到泰安州嶽廟裏,陪堂出家,每日慇懃奉祀聖帝香火,虔誠無忽。後數月,一夕無恙,請眾道伴相辭作別,大笑而終。後來在嶽廟裏累次顯靈,州人廟祝,隨塑戴宗神像於廟裏,胎骨是他真身。又有阮小七受了誥命,辭別宋江,已往蓋天軍做都統制職事。未及數月,被大將王稟,趙譚,懷挾幫源洞辱罵舊恨,累累於童樞密前,訴說阮小七的過失,曾穿著方臘的赭黃袍,龍衣玉帶,雖是一時戲耍,終久懷心不良﹔亦且蓋天軍地僻人蠻,必至造反。童貫把此事達知蔡京,奏過天子,請降了聖旨,行移公文到彼處,追奪阮小七本身的官誥,復為庶民。阮小七見了,心中也自歡喜,帶了老母,回還梁山泊石碣村,依舊打魚為生,奉養老母,以終天年,後來壽至六十而亡。
且說「小旋風」柴進在京師,見戴宗納還官誥,求閑去了﹔又見說朝廷追奪了阮小七官誥,不合戴了方臘的平天冠,龍衣玉帶,意在學他造反,罰為庶民,尋思我亦曾在方臘處做駙馬,倘或日後奸臣們知得,於天子前讒佞,見責起來,追了誥命,豈不受辱?不如自識時務,免受玷辱。推稱風疾病患,不時舉發,難以任用,情願納還官誥,求閒為農。辭別眾官,再回滄州橫海郡為民,自在過活。忽然一日,無疾而終。李應受中山府都統制,赴任半年,聞知柴進求閒去了,自思也推稱風癱,不能為官,申達省院,繳納官誥,復還故鄉獨龍岡村中過活。後與杜興一處作富豪,俱得善終。關勝在北京大名府總管兵馬,甚得軍心,眾皆欽伏。一日,操練軍馬回來,因大醉,失腳落馬,得病身亡。呼延灼受御營指揮使,每日隨駕操備。後領大軍,破大金兀朮四太子,出軍殺至淮西,陣亡。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軍有功,後隨劉光世破了大金,直做到太平軍節度使。花榮帶同妻小妹子,前赴應天府到任。吳用自來單身,只帶了隨行安童,去武勝軍到任。李逵亦是獨自帶了兩個僕從,自來潤州到任。話說為何只說這三個到任,別的都說了絕後結果?為這七員正將,都不廝見著,先說了結果。後這五員正將,宋江,盧俊義,花榮,吳用,李逵還有廝會處,以此未說絕了,結果下來便見。
再說宋江,盧俊義在京師,都分派了諸將賞賜,各各令其赴任去訖。歿於王事者,止將家眷人口,關給與恩賞錢帛金銀,仍各送回故鄉,聽從其便。再有見在朝京偏將一十五員,除兄弟宋清還鄉為農外,杜興已自跟隨李應還鄉去了﹔黃信仍任青州﹔孫立帶同兄弟孫新,顧大嫂,並妻小,自依舊登州任用﹔鄒潤不願為官,回登雲山去了﹔蔡慶跟隨關勝,仍回北京為民﹔裴宣自與楊林商議了,自回飲馬川,受職求閒去了﹔蔣敬思念故鄉,願回潭州為民﹔朱武自來投授樊瑞道法,兩個做了全真先生,雲游江湖,去投公孫勝出家,以終天年﹔穆春自回揭陽鎮鄉中,復為良民﹔凌振砲手非凡,仍受火藥局御營任用。舊在京師偏將五員:安道全欽取回京,就於太醫院做了金紫醫官﹔皇甫端原受御馬監大使﹔金大堅已在內府御寶監為官﹔蕭讓在蔡太師府中受職,作門館先生﹔樂和在駙馬王都尉府中盡老清閒,終身快樂,不在話下。
且說宋江自與盧俊義分別之後,各自前去赴任。盧俊義亦無家眷,帶了數個隨行伴當,自望廬州去了。宋江謝恩辭朝,別了省院諸官,帶同幾個家人僕從,前往楚州赴任。自此相別,都各分散去了,亦不在話下。
且說宋朝原來自太宗傳太祖帝位之時,說了誓願,以致朝代奸佞不清。至今徽宗天子,至聖至明,不期致被奸臣當道,讒佞專權,屈害忠良,深可憫念。當此之時,卻是蔡京,童貫,高俅,楊戩四個賊臣,變亂天下,壞國,壞家,壞民。當有殿帥府太尉高俅,楊戩,因見天子重禮厚賜宋江等這夥將校,心內好生不然。兩個自來商議道:「這宋江,盧俊義皆是我等讎人,今日倒喫他做了有功之臣,受朝廷這等恩賜,卻教他上馬管軍,下馬管民。我等省院官僚,如何不惹人恥笑?自古道:『恨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!』」楊戩道:「我有一計,先對付了盧俊義,便是絕了宋江一隻臂膊。這人十分英勇,若先對付了宋江,他若得知,必變了事,倒惹出一場不好。」高俅道:「願聞你的妙計如何。」楊戩道:「排出幾個廬州軍漢,來省院首告盧安撫,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意在造反。便與他申呈去太師府啟奏,和這蔡太師都瞞了。等太師奏過天子,請旨定奪,卻令人賺他來京師。待上皇賜御食與他,於內下了些水銀,卻墜了那人腰腎,做用不得,便成不得大事。再差天使卻賜御酒與宋江喫,酒裏也與他下了慢藥,只消半月之間,以定沒救。」高俅道:「此計大妙!」有詩堪笑:
自古權奸害善良,不容忠義立家邦。
皇天若肯明昭報,男作俳優女作倡。
兩個賊臣計議定了,著心腹人出來尋覓兩個廬州土人,寫與他狀子,叫他去樞密院首告盧安撫在廬州即日招軍買馬,積草屯糧,意欲造反﹔使人常往楚州,結連安撫宋江,通情起義。樞密院卻是童貫,亦與宋江等有讎,當即收了原告狀子,逕呈來太師府啟奏。蔡京見了申文,便會官計議。此時高俅,楊戩俱各在彼,四個奸臣,定了計策,引領原告人入內啟奏天子。上皇曰:「朕想宋江,盧俊義征討四方虜寇,掌握十萬兵權,尚且不生歹心。今已去邪歸正,焉肯背反?寡人不曾虧負他,如何敢叛逆朝廷?……其中有詐,未審虛的,難以准信。」當有高俅,楊戩在旁奏道:「聖上道理雖然,人心難忖。想必是盧俊義嫌官卑職小,不滿其心,復懷反意,不幸被人知覺。」上皇曰:「可喚來寡人親問,自取實招。」蔡京,童貫又奏道:「盧俊義是一猛獸,未保其心。倘若驚動了他,必致走透,深為未便,今後難以收捕。只可賺來京師,陛下親賜御膳御酒,將聖言撫諭之,窺其虛實動靜。若無,不必究問,亦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念。」上皇准奏,隨即降下聖旨,差一使命逕往廬州,宣取盧俊義還朝,有委用的事。天使奉命來到廬州,大小官員出郭迎接,直至州衙,開讀已罷。話休絮煩。盧俊義聽了聖旨,宣取回朝,便同使命離了廬州,一齊上了鋪馬來京。於路無話,早至東京皇城司前歇了。次日,早到東華門外,伺候早朝。時有太師蔡京,樞密院童貫,太尉高俅,楊戩,引盧俊義於偏殿朝見上皇。拜舞已罷,天子道:「寡人欲見卿一面。」又問:「廬州可容身否?」盧俊義再拜奏道:「托賴聖上洪福齊天,彼處軍民,亦皆安泰。」上皇又問了些閒話,俄延至午,尚膳廚官奏道:「進呈御膳在此,未敢擅便,乞取聖旨。」此時高俅,楊戩已把水銀暗地著放在裏面,供呈在御案上。天子當面將膳賜與盧俊義。盧俊義拜受而食。上皇撫諭道:「卿去廬州,務要盡心,安養軍士,勿生非意。」盧俊義頓首謝恩,出朝回還廬州,全然不知四個賊臣設計相害。高俅,楊戩相謂曰:「此後大事定矣!」
再說盧俊義是夜便回廬州來,覺道腰腎疼痛,動舉不得,不能乘馬,坐船回來。行至泗州淮河,天數將盡,自然生出事來。其夜因醉,要立在船頭上消遣,不想水銀墜下腰胯並骨髓裏去,冊立不牢,亦且酒後失腳,落於淮河深處而死。可憐河北「玉麒麟,」屈作水中冤抑鬼。從人打撈起屍首,具棺槨殯於泗州高原深處。本州官員動文書申覆省院,不在話下。
且說蔡京,童貫,高俅,楊戩四個賊臣計較定了,將齎泗州申達文書,早朝奏聞天子說:「泗州申覆盧安撫行至淮河,因酒醉墮水而死。臣等省院,不敢不奏。今盧俊義已死,只恐宋江心內設疑,別生他事。乞陛下聖鑒,可差天使齎御酒往楚州賞賜,以安其心。」上皇沉吟良久,欲道不准,未知其心﹔意欲准行,誠恐有弊。上皇無奈,終被奸臣讒佞所惑,片口張舌,花言巧語,緩裏取事,無不納受。遂降御酒二樽,差天使一人齎往楚州,限目下便行。眼見得這使臣亦是高俅,楊戩二賊手下心腹之輩,天數只註宋公明合當命盡,不期被這奸臣們將御酒內放了慢藥在裏面,卻教天使齎擎了,逕往楚州來。
且說宋公明自從到楚州為安撫,兼管總領兵馬,到任之後,惜軍愛民,百姓敬之如父母,軍校仰之若神明,訟庭肅然,六事俱備,人心既服,軍民欽敬。宋江公事之暇,時常出郭遊玩。原來楚州南門外,有個去處,地名喚做蓼兒洼。其山四面都是水港,中有高山一座。其山秀麗,松柏森然,甚有風水。雖然是個小去處,其內山峰環繞,龍虎踞盤,曲折峰巒,陂階臺砌。四圍港汊,前後湖蕩,儼然是梁山泊水滸寨一般。宋江看了,心中甚喜,自己想道:「我若死於此處,堪為陰宅。」但若身閒,常去游玩,樂情消遣。話休絮煩。自此宋江到任以來,將及半載,時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,忽聽得朝廷降賜御酒到來,與眾出郭迎接。入到公廨,開讀聖旨已罷,天使捧過御酒,教宋安撫飲畢,宋江亦將御酒回勸天使,天使推稱自來不會飲酒。御酒宴罷,天使回京。宋江備禮,饋送天使,天使不受而去。
宋江自飲御酒之後,覺道肚腹疼痛,心中疑慮,想被下藥在酒裏。卻自急令從人打聽那來使時,於路館驛,卻又飲酒。宋江已知中了奸計,必是賊臣們下了藥酒,乃歎曰:「我自幼學儒,長而通吏,不幸失身於罪人,並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。今日天子輕聽讒佞,賜我藥酒,得罪何辜。我死不爭,只有李逵見在潤州都統制,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,必然再去哨聚山林,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。只除是如此行方可。」連夜使人往潤州喚取李逵星夜到楚州,別有商議。
且說李逵自到潤州為都統制,只是心中悶倦,與眾終日飲酒,只愛貪杯。聽得宋江差人到來有請,李逵道:「哥哥取我,必有話說。」便同幹人下了船,直到楚州,逕入州治,拜見宋江罷。宋江道:「兄弟自從分散之後,日夜只足想念眾人。吳用軍師,武勝軍又遠,花知寨在應天府,又不知消耗﹔只有兄弟在潤州鎮江較近,特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。」李逵道:「哥哥,甚麼大事?」宋江道:「你且飲酒!」宋江請進後廳,現成杯盤,隨即管待李逵,喫了半晌酒食。將至半酣,宋江便道:「賢弟不知,我聽得朝廷差人齎藥酒來,賜與我喫。如死,卻是怎的好?」李逵大叫一聲:「哥哥,反了罷!」宋江道:「兄弟,軍馬盡都沒了,兄弟們又各分散,如何反得成?」李逵道:「我鎮江有三千軍馬,哥哥這裏楚州軍馬,盡點起來,並這百姓,都盡數起去,併氣力招軍買馬殺將去!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!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!」宋江道:「兄弟且慢著,再有計較。」原來那接風酒內,已下了慢藥。當夜李逵飲酒了,次日具舟相送。李逵道:「哥哥幾時起義兵,我那裏也起軍來接應。」宋江道:「兄弟,你休怪我!前日朝廷差大使賜藥酒與我服了,死在旦夕。我為人一世,只主張『忠義』二字,不肯半點欺心。今日朝廷賜死無辜,寧可朝廷負我,我忠心不負朝廷。我死之後,恐怕你造反,壞了我梁山泊『替天行道』忠義之名。因此,請將你來,相見一面。昨日酒中,已與了你慢藥服了,回至潤州必死。你死之後,可來此處,──楚州南門外,有個蓼兒洼,風景盡與梁山泊無異,──和你陰魂相聚。我死之後,屍首定葬於此處,我已看定了也!」言訖,墮淚如雨。李逵見說,亦垂淚道:「罷,罷,罷!生時伏侍哥哥,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!」言訖淚下,便覺道身體有些沉重。當時灑淚,拜別了宋江下船。回到潤州,果然藥發身死。李逵臨死之時,囑咐從人:「我死了,可千萬將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洼和哥哥一處埋葬。」囑罷而死。從人置備棺槨盛貯,不負其言,扶柩而往。
再說宋江自從與李逵別後,心中傷感,思念吳用,花榮,不得會面。是夜藥發臨危,囑咐從人親隨之輩:「可依我言,將我靈柩安葬此間南門外蓼兒洼高原深處,必報你眾人之德。……乞依我囑。」言訖而逝。宋江從人置備棺槨,依禮殯葬。楚州官吏聽從其言,不負遺囑,當與親隨人從,本州吏胥老幼,扶宋公明靈柩葬於蓼兒洼。數日之後,李逵靈樞,亦從潤州到來,葬於宋江墓側,不在話下。且說宋清在家患病,聞知家人回來報說,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,病在鄆城,不能前來津送。後又聞說葬於本州南門外蓼兒洼,只令得家人到來祭祀,看視墳塋,修築完備,回復宋清,不在話下。
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,自到任之後,常常心中不樂,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。忽一日,心情恍惚,寢寐不安。至夜,夢見宋江,李逵二人扯住衣服,說道:「軍師,我等以忠義為主,替天行道,於心不曾負了天子。今朝廷賜飲藥酒,我死無辜。身亡之後,見已葬於楚州南門外蓼兒洼深處。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,可到墳塋,親來看視一遭。」吳用要問備細,撒然覺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吳用淚如雨下,坐而待旦。得了此夢,寢食不安。
次日,便收拾行李逕往楚州來。不帶從人,獨自奔來。前至楚州,果然宋江已死,只聞彼處人民無不嗟歎。吳用安排祭儀,直至南門外蓼兒洼,尋到墳塋,置祭宋公明,李逵。就於墓前,以手摑其墳塚,哭道:「仁兄英靈不昧,乞為昭鑒。吳用是一村中學究,始隨晁蓋,後遇仁兄,救護一命,坐享榮華。到今數十餘載,皆賴兄之德。今日既為國家而死,托夢顯靈與我,兄弟無以報答,願得將此良夢,與仁兄同會於九泉之下。」言罷痛哭。
正欲自縊,只見花榮從船上飛奔到於墓前,見了吳用,各喫一驚。吳學究便問道:「賢弟在應天府為官,緣何得知宋兄已喪?」花榮道:「兄弟自從分散到任之後,無日身心得安,常想念眾兄之情。因夜得一異夢,夢見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來,扯住小弟,訴說朝廷賜飲藥酒鴆死,現葬於楚州南門外蓼兒洼高原之上。兄弟如不棄舊,可到墳前,看望一遭。因此,小弟擲了家間,不避驅馳,星夜到此。」吳用道:「我得異夢,亦是如此,與賢弟無異,因此而來。今得賢弟到此最好,吳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義難捨,交情難報,正欲就此處自縊而死,魂魄與仁兄同聚一處。身後之事,托與賢弟。」花榮道:「軍師既有此心,小弟便當隨從,亦與仁兄同歸一處。」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。有詩為證:
紅蓼洼中托夢長,花榮吳用各悲傷。
一腔義血元同有,豈忍田橫獨喪亡?
吳用道:「我指望賢弟看見我死之後,葬我於此,你如何也行此事?」花榮道:「小弟尋思宋兄長仁義難捨,恩念難忘。我等在梁山泊時,已是大罪之人,幸然不死。感得天子赦罪招安,北討南征,建立功勳。今已姓揚名顯,天下皆聞。朝廷既已生疑,必然來尋風流罪過。倘若被他奸謀所施,誤受刑戮,那時悔之無及。如今隨仁兄同死於黃泉,也留得個清名於世,屍必歸墳矣!」吳用道:「賢弟,你聽我說,我已單身,又無家眷,死卻何妨?你今見有幼子嬌妻,使其何依?」花榮道:「此事不妨,自有囊篋足以餬口。妻室之家,亦自有人料理。」兩個大哭一場,雙雙懸於樹上,自縊而死。船上從人久等,不見本官出來,都到墳前看時,只見吳用,花榮自縊身死。慌忙報與本州官僚,置備棺槨,葬於蓼兒洼宋江墓側。宛然東西四坵。楚州百姓,感念宋江仁德,忠義兩全,建立祠堂,四時享祭,里人祈禱,無不感應。
且不說宋江在蓼兒洼累累顯靈,所求立應。卻說道君皇帝,在東京內院,自從賜御酒與宋江之後,聖意累累設疑,又不知宋江消息,常只掛念於懷。每日被高俅,楊戩議論奢華受用所惑,只要閉塞賢路,謀害忠良。忽然一日,上皇在內宮閒玩,猛然思想起李師師,就從地道中,和兩個小黃門,逕來到他後園中,拽動鈴索。李師師慌忙迎接聖駕,到於臥房內坐定。上皇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。李師師盛妝向前起居已罷,天子道:「寡人近感微疾,現令『神醫』安道全看治,有數十日不曾來與愛卿相會,思慕之甚!今一見卿,朕懷不勝悅樂!」李師師奏道:「深蒙陛下眷愛之心,賤人愧感莫盡!」房內鋪設酒餚,與上皇飲酌取樂。纔飲過數杯,只見上皇神思困倦。點的燈燭熒煌,忽然就房裏起一陣冷風,上皇見個穿黃衫的立在面前。上皇驚起問道:「你是甚人,直來到這裏?」那穿黃衫的人奏道:「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『神行太保』戴宗。」上皇道:「你緣何到此?」戴宗奏道:「臣兄宋江只在左右,啟請陛下車駕同行。」上皇曰:「輕屈寡人車駕何往?」戴宗道:「自有清秀好去處,請陛下游玩。」上皇聽罷此語,便起身隨戴宗出得後院來。見馬車足備,戴宗請上皇乘馬而行。但見如雲似霧,耳聞風雨之聲,到一個去處,但見:
漫漫煙水,隱隱雲山。不觀日月光明,只見水天一色。紅瑟瑟滿目蓼花,綠依依一洲蘆葉。雙雙鴻雁,哀鳴在沙渚磯頭﹔對對鶺鴒,倦宿在敗荷汀畔。霜楓簇簇,似離人點染淚波﹔風柳疏疏,如怨婦蹙顰眉黛。淡月寒星長夜景,涼風冷露九秋天。
當下上皇在馬上觀之不足,問戴宗道:「此是何處?要寡人到此。」戴宗指著山上關路道:「請陛下行去,到彼便知。」上皇縱馬登山,行過三重關道,至第三座關前,見有上百人,俯伏在地,盡是披袍掛鎧,戎裝革帶,金盔金甲之將。上皇大驚,連問道:「卿等皆是何人?」只見為頭一個,鳳翅金盔,錦袍金甲,向前奏道:「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。」上皇曰:「寡人已教卿在楚州為安撫使,卻緣何在此?」宋江奏道:「臣等謹請陛下到忠義堂上,容臣細訴衷曲枉死之冤。」上皇到忠義堂前下馬,上堂坐定,看堂下時,煙霧中拜伏著許多人。上皇猶豫不定。只見為首的宋江上階,跪膝向前,垂淚啟奏。上皇道:「卿何故淚下?」宋江奏道:「臣等雖曾抗拒天兵,素秉忠義,並無分毫異心。自從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後,先退遼兵,次平三寇,弟兄手足,十損其八。臣蒙陛下命守楚州,到任已來,與軍民水米無交,天地共知。今陛下賜臣藥酒,與臣服喫,臣死無憾。但恐李逵懷恨,輒起異心﹔臣特令人去潤州喚李逵到來,親與藥酒鴆死。吳用,花榮,亦為忠義而來,在臣塚上,俱皆自縊而亡。臣等四人,同葬於楚州南門外蓼兒洼。里人憐憫,建立祠堂於墓前。今臣等陰魂不散,俱聚於此,伸告陛下,訴平生衷曲,始終無異。乞陛下聖鑒。」上皇聽了大驚曰:「募人親差天使,親賜黃封御酒,不知是何人換了藥酒賜卿?」宋江奏道:「陛下可問來使,便知奸弊所出。」上皇看見三關寨柵雄壯,慘然問曰:「此是何所,卿等聚會於此?」宋江奏曰:「此是臣等舊日聚義梁山泊也。」上皇又曰:「卿等已死,當往受生,何故相聚於此?」宋江奏道:「大帝哀憐臣等忠義,蒙玉帝符牒敕命,封為梁山泊都土地。眾將已會於此,有屈難伸,特令戴宗屈萬乘之主,親臨水泊,懇告平日衷曲。」上皇曰:「卿等何不詣九重深院,顯告寡人?」宋江奏道:「臣乃幽陰魂魄,怎得到鳳闕龍樓?今者陛下出離宮禁,屈邀至此。」上皇曰:「寡人可以觀翫否?」宋江等再拜謝恩。上皇下堂,回首觀看堂上牌額,大書「忠義堂」三字,上皇點頭下階。忽見宋江背後轉過李逵,手掿雙斧,厲聲高叫道:「皇帝,皇帝,你怎地聽信四個賊臣挑撥,屈壞了我們性命?今日既見,正好報讎!」黑旋風說罷,掄起雙斧,逕奔上皇。
天子喫這一驚,撒然覺來,乃是南柯一夢,渾身冷汗。閃開雙眼,見燈燭熒煌,李師師猶然未寢。上皇問曰:「寡人恰在何處去來?」李師師奏道:「陛下適間伏枕而臥。」上皇卻把夢中神異之事,對李師師一一說知。李師師又奏曰:「凡人正直者,必然為神。莫非宋江端的已死,是他故顯神靈,托夢與陛下?」上皇曰:「寡人來日,必當舉問此事。若是如果死了,必須與他建立廟宇,敕封烈侯。」李師師奏曰:「若聖上果然加封,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德。」上皇當夜嗟歎不已。
次日臨朝,傳聖旨,會群臣於偏殿。當有蔡京,童貫,高俅,楊戩等,只慮恐聖上問宋江之事,已出宮去了。只有宿太尉等幾位大臣在彼侍側,上皇便問宿元景曰:「卿知楚州安撫宋江消息否?」宿太尉奏道:「臣雖一向不知宋安撫消息,臣昨夜得一異夢,甚是奇怪。」上皇曰:「卿得異夢,可奏與寡人知道。」宿太尉奏曰:「臣夢見宋江親到私宅,戎裝慣帶,頂盔明甲,見臣訴說,陛下以藥酒見賜而亡。楚人憐其忠義,葬在楚州南門外蓼兒洼內,建立祠堂,四時享祭。」上皇聽罷,便顛頭道:「此誠異事,與朕夢一般。」又吩咐宿元景道:「卿可差心腹之人,往楚州體察此事,有無急來回報。」宿太尉道:「是。」便領了聖旨,自出宮禁。歸到私宅,便差心腹之人,前去楚州探聽宋江消息,不在話下。
次日,上皇駕坐文德殿,見高俅,楊戩在側,聖旨問道:「汝等省院,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?」二人不敢啟奏,各言不知。上皇輾轉心疑,龍體不樂。
且說宿太尉幹人,已到楚州打探回來,備說宋江蒙御賜飲藥酒而死。已喪之後,楚人感其忠義,今葬於楚州蓼兒洼高山之上。更有吳用,花榮,李逵三人,一處埋葬。百姓哀憐,蓋造祠堂於墓前,春秋祭賽,虔誠奉祀,士庶祈禱,極有靈驗。宿太尉聽了,慌忙引領幹人入內,備將此事,回奏天子。上皇見說,不勝傷感。次日早朝,天子大怒,當百官前,責罵高俅,楊戩:「敗國奸臣,壞寡人天下!」二人俯伏在地,叩頭謝罪。蔡京,童貫亦向前奏道:「人之生死,皆由注定。省院未有來文,不敢妄奏。昨夜楚州纔有申文到院,臣等正欲啟奏。……」上皇終被四賊曲為掩飾,不加其罪,當即喝退高俅,楊戩,便教追要原齎御酒使臣。不期天使自離楚州回還,已死於路。
宿太尉次日見上皇於偏殿,再以宋江忠義顯靈之事,奏聞天子。上皇准宣宋江親弟宋清,承襲宋江名爵。不期宋清已感風疾在身,不能為官,上表辭謝,只願鄆城為農。上皇憐其孝道,賜錢十萬貫,田三千畝,以贍其家。待有子嗣,朝廷錄用。後來宋清生一子宋安平,應過科舉,官至秘書學士,這是後話。
再說上皇具宿太尉所奏,親書聖旨,敕封宋江為「忠烈義濟靈應侯,」仍敕賜錢於梁山泊,起蓋廟宇,大建祠堂,粧塑宋江等歿於王事諸多將佐神像。敕賜殿宇牌額,御筆親書「靖忠之廟。」濟州奉敕,於梁山泊起造廟宇,但見:
金釘朱戶,玉柱銀門﹔畫棟雕梁,朱簷碧瓦。綠欄干低繞軒窗,繡簾幙高懸寶檻。五間大殿,中懸敕額金書﹔兩廡長廊,綵畫出朝入相。綠槐影裏,櫺星門高接青雲﹔翠柳陰中,靖忠廟直侵霄漢。黃金殿上,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員天罡正將﹔兩廊之內,列朱武為頭七十二座地煞將軍。門前侍從猙獰,部下神兵勇猛。紙爐巧匠砌樓臺,四季焚燒楮帛。桅竿高豎掛長旛,二社鄉人祭賽。庶民恭禮正神祇,祀典朝參忠烈帝。萬年香火亨無窮,千載功勳表史記。
又有絕句一首,詩曰:
天罡盡已歸天界,地煞還應入地中。
千古為神皆廟食,萬年青史播英雄。
後來宋公明累累顯靈,百姓四時亨祭不絕。梁山泊內祈風得風,禱雨得雨。楚州蓼兒洼亦顯靈驗,彼處人民,重建大殿,添設兩廊,奏請賜額。粧塑神像三十六員於正殿,兩廊仍塑七十二將。年年享祭,萬民頂禮,至今古跡尚存。史官有唐律二首哀挽,詩曰:
莫把行藏怨老天,韓彭赤族已堪憐。
一心報國摧鋒日,百戰擒遼破臘年。
煞曜罡星今已矣,讒臣賊子尚依然!
早知鴆毒埋黃壤,學取鴟夷范蠡船。
又詩:
生當鼎食死封侯,男子生平志已酬。
鐵馬夜嘶山月曉,玄猿秋嘯暮雲稠。
不須出處求真跡,卻喜忠良作話頭。
千古蓼洼埋玉地,落花啼鳥總關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