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鎗將
話說宋江不負晁蓋遺言,要把主位讓與盧員外,眾人不伏。宋江又道:「目今山寨錢糧缺少,梁山泊東,有兩個州府,卻有錢糧:一處是東平府,一處是東昌府。我們自來不曾攪擾他那裏百姓,若去問他借糧,公然不肯。今寫下兩個鬮兒,我和盧員外各撚一處,如先打破城子的,便做梁山泊主,如何?」吳用道:「也好。聽從天命。」盧俊義道:「休如此說。只是哥哥為梁山泊主,某聽從差遣。」此時不由盧俊義,當下便喚「鐵面孔目」裴宣,寫下兩個鬮兒。焚香對天祈禱已罷,各撚一個。宋江撚著東平府,盧俊義撚著東昌府,眾皆無語。
當日設筵,飲酒中間,宋江傳令,調撥人馬。宋江部下:林沖、花榮、劉唐、史進、徐寧、燕順、呂方、郭盛、韓滔、彭
、孔明、孔亮、解珍、解寶、王矮虎、「一丈青」、張青、孫二娘、孫新、顧大嫂、石勇、郁保四、王定六、段景住──大小頭領二十五員,馬步軍兵一萬;水軍頭領三員:阮小二、阮小五、阮小七──領水軍駕船接應。
盧俊義部下:吳用、公孫勝、關勝、呼延灼、朱仝、雷橫、索超、楊志、單廷珪、魏定國、宣贊、郝思文、燕青、楊林、歐鵬、凌振、馬麟、鄧飛、施恩、樊瑞、項充、李袞、時遷、白勝:大小頭領二十五員,馬步軍兵一萬;水軍頭領三員:李俊,童威、童猛──引水手駕船接應。其餘頭領並中傷者,看守寨柵。
分俵已定,宋江與眾頭領去打東平府,盧俊義與眾頭領去打東昌府。眾多頭領各自下山。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話。日暖風和,草青沙軟,正好廝殺。
卻說宋江領兵前到東平府,離城只有四十里路,地名安山鎮,紮駐軍馬。宋江道:「東平府太首程萬里和一個兵馬都監,乃是河東上黨郡人氏。此人姓董,名平,善使雙鎗,人皆稱為『雙鎗將』,有萬夫不當之勇。雖然去打他城子,也和他通些禮數;差兩個人,齎一封戰書去那裏下。若肯歸降,免致動兵;若不聽從,那時大行殺戮,使人無怨。誰敢與我先去下書?」只見部下走過一人,身長一丈,腰闊數圍。那人是誰?有詩為證:不好資財惟好義,貌似金剛離古寺。身長喚做險道神,此是青州郁保四。
郁保四道:「小人認得董平,情願齊書去下。」又見部下轉過一人,瘦小身材,叫道:「我幫他去。」那人是誰:蚱蜢頭尖光眼目,鷺鷥瘦腿全無肉。路遙行走疾如飛,揚子江邊王定六。
這兩個便道:「我們不曾與山寨中出得些氣力,今日情願去走一遭。」宋江大喜,隨即寫了戰書,與郁保四、王定六兩個去下。書上只說借糧一事。
且說東平府程太守聞知宋江起軍馬到了安山鎮駐紮,便請本州兵馬都監「雙鎗將」董平商議軍情重事。正坐間,門人報道:「宋江差人下戰書。」程太守教喚至,郁保四、王定六當府廝見了,將書呈上。程萬里看罷來書,對董都監說道:「要借本府錢糧,此事如何?」董平聽了大怒,叫推出去,即便斬首。程太守說道:「不可。自古『兩國相戰,不斬來使』,於禮不當。只將二人各打二十訊棍,發回原寨,看他如何。」董平怒氣未息,喝把郁保四、王定六一索捆翻,打得皮開肉綻,推出城去。兩個回到大寨,哭告宋江說:「董平那廝無禮,好生眇視大寨!」
宋江見打了兩個,怒氣填胸,便要平吞州郡。先叫郁保四、王定六上車回山將息。只見「九紋龍」史進起身說道:「小弟舊在東平府時,與院子裏一個娼妓有交,喚做李瑞蘭,往來情熟。我如今多將些金銀,潛地入城,借他家裏安歇。約時定日,哥哥可打城池。只等董平出來交戰,我便爬去更鼓樓上,放起火來,裏應外合,可成大事。」宋江道:「最好。」史進隨即收拾金銀,安在包袱裏,身邊藏了暗器,拜辭起身。宋江道:「兄弟善覷方便,我且頓兵不動。」
且說史進轉入城中,逕到西瓦子李瑞蘭家。大伯見是史進,吃了一驚,接入裏面,叫女兒出來廝見。李瑞蘭生的甚是標格出塵,有詩為證:萬種風流不可當,梨花帶雨玉生香。翠禽啼醒羅浮夢,疑是梅花靚曉妝。
李瑞蘭引去樓上坐了,遂問史進道:「一向如何不見你頭影?聽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,官司出榜捉你,這兩日街上亂哄哄地說,宋江要來打城借糧,你如何卻到這裏?」史進道:「我實不瞞你說,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頭領,不曾有功,如今哥哥要來打城借糧,我把你家備細說了。如今我特地來做細作,有一包金銀,相送與你,切不可走漏了消息。明日事完,一發帶你一家上山快活。」李瑞蘭葫蘆提應承,收了金銀,且安排些酒肉相待,卻來和大娘商量道:「他往常做客時,是個好人,在我家出入不妨。如今他做了歹人,倘或事發,不是耍處。」大伯說道:「梁山泊宋江這夥好漢,不是好惹的,但打城池,無有不破。若還出了言語,他們有日打破城子入來,和我們不干罷!」虔婆便罵道:「老蠢物,你省得甚麼人事?自古道:『蜂刺入懷,解衣去趕。』天下通例,自首者即免本罪。你快去東平府裏首告,拿了他去,省得日後負累不好。」李公道:「他把許多金銀與我家,不與他擔些干系,買我們做甚麼?」虔婆罵道:「老畜生,你這般說,卻似放屁!我這行院人家,坑陷了千千萬萬的人,豈爭他一個!你若不去首告,我親自去衙前叫屈,和你也說在裏面。」李公道:「你不要性發,且叫女兒款住他,休得『打草驚蛇』,吃他走了。待我去報與做公的,先來拿了,卻去首告。」
且說史進見這李瑞蘭上樓來,覺得面色紅白不定,史進便問道:「你家莫不有甚事,這般失驚打怪?」李瑞蘭道:「卻才上胡梯,踏了個空,爭些兒跌了一交,因此心慌撩亂。」史進雖是英勇,又喫他瞞過了,更不猜疑。有詩為證:可嘆青樓伎倆多,粉頭畢竟護虔婆。早知暗裏施奸計,錯用黃金買笑歌。
當下李瑞蘭相敘間闊之情,爭不過一個時辰,只聽得胡梯邊腳步響,有人奔上來。窗外吶聲喊,數十個做公的搶到樓上。史進措手不及,正如鷹拿野雀,彈打斑鳩,把史進似抱頭獅子綁將下樓來,逕解到東平府裏廳上。
程太守看了,大罵道:「你這廝膽包身體,怎敢獨自個來做細作!若不是李瑞蘭父親首告,誤了我一府良民!快招你的情由!宋江教你來怎地?」史進只不言語。董平便道:「這等賊骨頭,不打如何肯招!」程太守喝道:「與我加力打這廝!」兩邊走過獄卒牢子,先將冷水來噴腿上,兩腿各打一百大棍。史進由他拷打,不招實情。董平道:「且把這廝長枷木杻,送在死囚牢裏,等拿了宋江,一並解京施行。」
卻說宋江自從史進去了,備細寫書與吳用知道。吳用看了宋公明來書──,說史進去娼妓李瑞蘭家做細作,──大驚。急與盧俊義說知,連夜來見宋江,問道:「誰叫史進去來?」宋江道:「他自願去。說這李行首是他舊日的表子,好生情重,因此前去。」吳用道:「兄長欠些主張,若吳某在此決不教去。常言道:『娼妓之家,諱者扯丐漏走五個字。』得便熟閑,迎新送舊,陷了多少才人。更兼水性無定,總有恩情,也難出虔婆之手。此人今去,必然喫虧!」宋江便問吳用請計。吳用便叫顧大嫂:「勞煩你去走一遭,可扮做貧婆,潛入城中,只做求乞的。若有些動靜,火急便回。若是史進陷在牢中,你可去告獄卒,只說:『有舊情恩念,我要與他送一口飯。』捵入牢中,暗與史進說知:『我們月盡夜,黃昏前後,必來打城。你可就水火之處,安排脫身之計。』月盡夜,你就城中放火為號,此間進兵,方好成事。兄長可先打汶上縣,百姓必然都奔東平府。卻叫顧大嫂雜在數內,乘勢入城,便無人知覺。」吳用設計已罷,上馬便回東昌府去了。
宋江點起解珍、解寶,引五百余人,攻打汶上縣,果然百姓扶老攜幼,鼠竄狼奔,都奔東平府來。
卻說顧大嫂頭髻蓬松,衣服藍縷,雜在眾人裏面,捵入城來,繞街求乞。到於衙前,打聽得果然史進陷在牢中,方知吳用智料如神。次日,提著飯罐,只在司獄司前,往來伺候。見一個年老公人從牢裏出來,顧大嫂看著便拜,淚如雨下。那年老公人問道:「你這貧婆哭做甚麼?」顧大嫂道:「牢中監的史大郎,是我舊的主人。自從離了,又早十年。只說道在江湖上做買賣,不知為甚事陷在牢裏?眼見得無人送飯,老身叫化得這一口兒飯,特要與他充飢。哥哥,怎生可憐見,引進則個,強如造七層寶塔!」那公人道:「他是梁山泊強人,犯著該死的罪,誰敢帶你入去?」顧大嫂道:「便是一刀一剮,自教他瞑目而受。只可憐見,引老身入去,送這口兒飯,也顯得舊日之情。」說罷又哭。那老公人尋思道:「若是個男子漢,難帶他入去,一個婦人家有甚利害?……」當時引顧大嫂直入牢中來,看見史進項帶沉枷,腰纏鐵索。史進見了顧大嫂,大喫了一驚,則聲不得。顧大嫂一頭假啼哭,一頭喂飯。別的節級,便來喝道:「這是該死的歹人!『獄不通風』,誰放你來送飯?即忙出去,饒你兩棍!」顧大嫂見這牢內人多,難說備細,只說得:「月盡夜打城,叫你牢中自掙扎。」史進再要問時,顧大嫂被小節級打出牢門。史進只記得「月盡夜」。
原來那個三月,卻是大盡。到二十九,史進在牢中,見兩個節級說話,問道:「今朝是幾時?」那個小節級卻錯記了,回說道:「今日是月盡,夜晚些,買帖孤魂紙來燒。」史進得了這話,巴不得晚。一個小節級吃的半醉,帶史進到水火坑邊,史進哄小節級道:「背後的是誰?」賺得他回頭,掙脫了枷,只一枷梢,把那小節級面上正著一下,打倒在地。就拾磚頭,敲開了木杻,睜著鶻眼,搶到亭心裏。幾個公人都酒醉了,被史進迎頭打著,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。拔開牢門,只等外面救應。又把牢中應有罪人,盡數放了,總有五六十人,就在牢內發起喊來,一齊走了。
有人報知太守,程萬里驚得面如土色,連忙便請兵馬都監商量。董平道:「城中必有細作,且差多人圍困了這賊。我卻乘此機會,領軍出城,去捉宋江。相公便緊守城池,差數十公人圍定牢門,休教走了。」董平上馬,點軍去了。程太守便點起一應節級,虞候,押番,各執鎗棒,去大牢前吶喊。史進在牢裏,不敢輕出。外廂的人,又不敢進去。顧大嫂只叫得苦。
卻說都監董平,點起兵馬,四更上馬,殺奔宋江寨來。伏路小軍報知宋江。宋江道:「此必是顧大嫂在城中又喫虧了。他既殺來,準備迎敵。」號令一下,諸軍都起。當時天色方明,卻好接著董平軍馬。兩下擺開陣勢,董平出馬,真乃英雄蓋世,謀勇過人。有詩為證:兩面旗牌耀日明,鎪銀鐵鎧似霜凝。水磨鳳翅頭盔白,錦繡麒麟戰襖青。一對白龍爭上下,兩條銀蟒遞飛騰。河東英勇風流將,能使雙鎗是董平。
原來董平心靈機巧,三教九流,無所不通,品竹調弦,無有不會,山東、河北皆號他為「風流雙鎗將」。宋江在陣前看了董平這表人品,一見便喜;又見他箭壺中插一面小旗,上寫一聯道:「英雄雙鎗將,風流萬戶侯。」宋江遣韓滔出馬迎敵。韓滔手執鐵搠,直取董平,董平那對鐵鎗,神出鬼沒,人不可當。宋江再叫「金鎗手」徐寧,仗「鉤鐮鎗」前去替回韓滔。徐寧飛馬便出,接住董平廝殺。兩個在戰場上鬥到五十廝合,不分勝敗。交戰良久,宋江恐怕徐寧有失,便叫鳴金收軍。徐寧勒馬回來,董平手舉雙鎗,直追殺入陣來。宋江鞭梢一展,四下軍兵,一齊圍住。宋江勒馬上高阜處看望,只見董平圍在陣內。他若投東,宋江便把號旗望東指,軍馬向東來圍他;他若投西,號旗便往西指,軍馬便向西來圍他。董平在陣中橫衝直撞,兩枝鎗直殺到申牌已後,衝開條路,殺出去了。宋江不趕。董平因見交戰不勝,當晚收軍回城去了。宋江連夜起兵,直抵城下,團團調兵圍住。顧大嫂在城中,未敢放火,史進又不得出來,兩下拒住。
原來程太守有個女兒,十分顏色;董平無妻,累累使人去求為親,程萬里不允;因此,日常間有些言和意不和。董平當晚領軍入城,其日使個就裏的人,乘勢來問這頭親事。程太守回說:「我是文官,他是武官,相贅為婿,正當其理;只是如今賊寇臨城,事在危急,若還便許,被人恥笑。待得退了賊兵,保護城池無事,那時議親,亦未為晚。」那人把這話回復董平。董平雖是口裏應道:「說得是。」只是心中躊躇,不十分歡喜,恐怕他日後不肯。
這裏宋江連夜攻打得緊,太守催請出戰。董平大怒,披掛上馬,帶領三軍,出城交戰。宋江親在陣前門旗下喝道:「量你這個寡將,怎當吾?豈不聞古人曾有言:『大廈將傾,非一木可支。』你看我手下雄兵十萬,猛將千員,替天行道,濟困扶危,早來就降,免汝一死!」董平大怒,回道:「文面小吏,該死狂徒,怎敢亂言!」說罷,手舉雙鎗,直奔宋江。左有林沖,右有花榮,兩將齊出,各使軍器,來戰董平。約鬥數合,兩將便走。宋江軍馬佯敗,四散而奔。董平要逞功勞,拍馬趕來。宋江等卻好退到壽春縣界,宋江前面走,董平後面追。離城有十數里,前至一個村鎮,兩邊都是草屋,中間一條驛路。董平不知是計,只顧縱馬趕來。宋江因見董平了得,隔夜已使王矮虎,「一丈青」,張青,孫二娘四個,帶一百餘人,先在草屋兩邊埋伏;卻拴數條絆馬索在路上,又用薄土遮蓋,只等來時,鳴鑼為號,絆馬索齊起,準備捉這董平。董平正趕之間,來到那裏,只聽得背後孔明,孔亮大叫:「勿傷吾主!」卻好到草屋前,一聲鑼響,兩邊門扇齊開,拽起繩索。那馬卻待回頭,背後絆馬索齊起,將馬絆倒,董平落馬。左邊撞出「一丈青」,王矮虎;右邊走出張青,孫二娘:一齊都上,把董平捉了。頭盔、衣甲、雙鎗、隻馬,盡數奪了。兩個女頭領,將董平捉住,用麻繩背剪綁了。兩個女將,各執鋼刀,監押董平,來見宋江。
卻說宋江過了草屋,勒住馬,立在綠楊樹下,迎見這兩個女頭領解著董平。宋江隨即喝退兩個女將:「我教你去相請董將軍,誰教你們綁縛他來!」二女將喏喏而退。宋江慌忙下馬,自來解其繩索,便脫護甲錦袍,與董平穿著,納頭便拜。董平忙忙答禮。宋江道:「倘蒙將軍不棄微賤,就為山寨之主。」董平答道:「小將被擒之人,萬死猶輕!若得容恕安身,實為萬幸。」宋江道:「敝寨地連水泊,素無擾害。今為缺少糧食,特來東平府借糧,別無他意。」董平道:「程萬里那廝,原是童貫門下門館先生,得此美任,安得不害百姓?若是兄長肯容董平今去賺開城門,殺入城中,共取錢糧,以為報效。」
宋江大喜,便令一行人將過盔甲鎗馬,還了董平,披掛上馬。董平在前,宋江軍馬在後,捲起旗旛,都在東平城下。董平軍馬在前,大叫:「城上快開城門。」把門軍士將火把照時,認得是董都監,隨即大開城門,放下弔橋。董平拍馬先入,砍斷鐵鎖;背後宋江等長驅人馬,殺入城來。都到東平府裏,急傳將令,不許殺害百姓,放火燒人房屋。董平逕奔私衙,殺了程太守一家人口,奪了這女兒。宋江先叫開放大牢,救出史進,便開府庫,盡數取了金銀財帛,大開倉廒,裝載糧米上車,先使人護送上梁山泊金沙灘,交割與三阮頭領,接遞上山。史進自引人去西瓦子李瑞蘭家,把虔婆老幼,一門大小,碎屍萬段。宋江將太守家私,俵散居民,仍給沿街告示,曉諭百姓:害民州官,已自殺戮;汝等良民,各安生理。告示已罷,收拾回軍。
大小將校再到安山鎮。只見「白日鼠」白勝飛奔前來,報說東昌府交戰之事。宋江聽罷,神眉踢豎,怪眼圓睜,大叫:「眾多兄弟,不要回山,且跟我來!」正是重驅水泊英雄將,再奪東昌錦繡城。畢竟宋江復引軍馬投何處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