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

 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:「智深,你此間絕不可住了。我有一個師弟,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,喚做智清禪師。我與你這封書,去投他那裏,討個職事僧做。我夜來看了,贈汝四句偈言,你可終身受用,記取今日之言。」智深跪下道:「洒家願聽偈言。」長老道:「遇林而起,遇山而富,遇水而興,遇江而止。」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,拜了長老九拜。背了包裹、腰包、肚包,藏了書信,辭了長老並眾僧人,離了五臺山,逕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,等候打了禪杖戒刀,完備就行。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,無一個不歡喜。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。過不得數日,趙員外自將若干錢物來五臺山,再塑起金剛,重修起半山亭子,不在話下。有詩為證:
  禪林辭去入禪林,知己相逢義斷金。
  且把威風驚賊膽,漫將妙理悅禪心。
  綽名久喚花和尚,道號親名魯智深。
  俗願了時終證果,眼前爭奈沒知音。
 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,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,做了刀鞘,把戒刀插放鞘內,禪杖卻把漆來裹了。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,背了包裹,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,行程上路。過往人看了,果然是個莽和尚。但見:
  皂直裰背穿雙袖,青圓絛斜綰雙頭。鞘內戒刀,藏春冰三尺﹔肩頭禪杖,橫鐵蟒一條。鷺鶿腿緊繫腳絣,蜘蛛肚牢拴衣缽。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,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。生成食肉飱魚臉,不是看經念佛人。

 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,取路投東京來。行了半月之上,於路不投寺院去歇,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,白日間酒肆裏買喫。
  一日正行之間,貪看山明水秀,不覺天色已晚。但見:
  山影深沉,槐陰漸沒。綠楊郊外,時聞鳥雀歸林﹔紅杏村中,每見牛羊入圈。落日帶煙生碧霧,斷霞映水散紅光。溪邊釣叟移舟去,野外村童跨犢歸。

 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,貪行了半日,趕不上宿頭,路中又沒人作伴,那裏投宿是好?又趕了三二十里田地,過了一條板橋,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,樹木叢中,閃著一所莊院,莊後重重疊疊,都是亂山。魯智深道:「只得投莊上去借宿。」逕奔到莊前看時,見數十個莊家,忙忙急急,搬東搬西。魯智深到莊前,倚了禪杖,與莊客打個問訊。莊客道:「和尚,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?」智深道:「洒家趕不上宿頭,欲借貴莊投宿一宵,明早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我莊上今夜有事,歇不得。」智深道:「胡亂借洒家歇一夜,明日便行。」莊客道:「和尚快走,休在這裏討死!」智深道:「也是怪哉!歇一夜,打甚麼不緊?怎地便是討死?」莊家道:「去便去,不去時,便捉來縛在這裏。」魯智深大怒道:「你這廝村人,好沒道理!俺又不曾說甚的,便要綁縛洒家。」莊家們也有罵的,也有勸的。
  魯智深提起禪杖,卻待要發作,只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。魯智深看那老人時,似年近六旬之上。拄一條過頭拄杖,走將出來,喝問莊客:「你們鬧甚麼?」莊客道:「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。」智深便道:「小僧是五臺山來的和尚,要上東京去幹事,今晚趕不上宿頭,借貴莊投宿一宵,莊家那廝無禮,要綁縛洒家。」那老人道:「既是五臺山來的僧人,隨我進來。」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,分賓主坐下。那老人道:「師父,休要怪。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,他作尋常一例相看。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,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,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。」智深將禪杖倚了,起身打個問訊,謝道:「感承施主,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?」老人道:「老漢姓劉,此間喚做桃花村,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。敢問師父俗姓,喚做甚麼諱字?」智深道:「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,與俺取了個諱字。因洒家姓魯,喚做魯智深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請喫些晚飯,不知肯喫葷腥也不?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不忌葷酒,遮莫甚麼渾清白酒,都不揀選,牛肉狗肉,但有便喫。」太公道:「既然師父不忌葷酒,先叫莊客取酒肉來。」沒多時,莊客掇張桌子,放下一盤牛肉,三四樣菜蔬,一雙箸,放在魯智深面前。智深解下腰包、肚包,坐定。那莊客旋了一壺酒,拿一隻盞子,篩下酒與智深喫。這魯智深也不謙讓,也不推辭,無一時,一壺酒,一盤肉,都喫了。太公對席看見,呆了半晌。莊客搬飯來,又喫了。抬過桌子。
  太公吩咐道:「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,夜間如若外面熱鬧,不可出來窺望。」智深道:「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?」太公道:「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。」智深道:「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?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麼?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。」太公道:「師父聽說,我家時常齋僧布施,那爭師父一個。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,以此煩惱。」魯智深呵呵大笑道「『男大須婚,女大必嫁』。這是人倫大事,五常之禮,何故煩惱?」太公道:「師父不知,這頭親事,不是情願與的。」智深大笑道:「太公,你也是個癡漢,既然不兩相情願,如何招贅做個女婿?」太公道:「老漢止有這個小女,如今方得一十九歲。被此間有座山,喚做桃花山,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,扎了寨柵,聚集著五七百人,打家劫舍。此間青州官軍捕盜,禁他不得。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,見了老漢女兒,撇下二十兩金子、一疋紅錦為定禮,選著今夜好日,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。又和他爭執不得,只得與他,因此煩惱,非是爭師父一個人。」
  智深聽了道:「原來如此。小僧有個道理,教他回心轉意,不要娶你女兒如何?」太公道:「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,你如何能夠得他回心轉意?」智深道:「洒家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,學得說因緣,便是鐵石人,也勸得他轉。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,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。」太公道:「好卻甚好,只是不要捋虎鬚。」智深道:「洒家的不是性命!你只依著俺行。」太公道:「卻是好也!我家有福,得遇這個活佛下降。」莊客聽得,都喫一驚。
 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喫麼?智深道:「飯便不要喫,有酒再將些來喫。」太公道:「有,有!」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,大碗斟將酒來,叫智深盡意喫了三二十碗,那只熟鵝也喫了。叫莊客將了包裹,先安放房裏,提了禪杖,帶了戒刀,問道:「太公,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?」太公道:「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。」智深道:「引洒家新婦房內去。」太公引至房邊,指道:「這裏面便是。」智深道:「你們自去躲了。」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。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,將戒刀放在床頭,禪杖把來倚在床邊,把銷金帳子下了,脫得赤條條地,跳上床去坐了。
 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,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,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,上面擺著香花燈燭。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,大壺溫著酒。約莫初更時分,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。這劉太公懷著鬼胎,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,盡出莊門外看時,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,照曜如同白日,一簇人馬,飛奔莊上來。但見:
  霧鎖青山影裏,滾出一夥沒頭神﹔煙迷綠樹林邊,擺著幾行爭食鬼。人人兇惡,個個猙獰。頭巾都戴茜根紅,衲襖盡披楓葉赤。纓鎗對對,圍遮定喫人心肝的小魔王﹔梢棒雙雙,簇捧著不養爹娘的真太歲。夜間羅剎去迎親,山上大蟲來下馬。

  劉太公看見,便叫莊客大開莊門,前來迎接。只見前遮後擁,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鎗,盡把紅綠絹帛縛著。小嘍囉頭巾邊亂插著野花。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,照著馬上那個大王。怎生打扮?但見:
  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,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,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,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,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,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。

 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,只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:「帽兒光光,今夜做個新郎。衣衫窄窄,今夜做個嬌客。」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,斟下一杯好酒,跪在地下。眾莊客都跪著。那大王把手來扶道:「你是我的丈人,如何倒跪我?」太公道:「休說這話,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。」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,呵呵大笑道:「我與你家做個女婿,也不虧負了你。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。」劉太公把了下馬杯。來到打麥場上,見了香花燈燭,便道:「泰山,何須如此迎接?」那裏又飲了三杯,來到廳上,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樹上。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。大王上廳坐下,叫道:「丈人,我的夫人在那裏?」太公道:「便是怕羞,不敢出來。」大王笑道:「且將酒來,我與丈人回敬。」那大王把了一杯,便道:「我且和夫人廝見了,卻來喫酒未遲。」
  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,便道:「老漢自引大王去。」拿了燭臺,引著大王,轉入屏風背後,直到新人房前。太公指與道:「此間便是,請大王自入去。」太公拿了燭臺,一直去了。未知凶吉如何,先辦一條走路。
  那大王推開房門,見裏面黑洞洞地。大王道:「你看我那丈人,是個做家的人,房裏也不點碗燈,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。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。」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,忍住笑,不做一聲。那大王摸進房中,叫道:「娘子,你如何不出來接我?你休要怕羞,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。」一頭叫娘子,一頭摸來摸去。一摸摸著銷金帳子,便揭起來,探一隻手入去摸時,摸著魯智深的肚皮,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,一按按將下床來。那大王卻待掙扎,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,罵一聲:「直娘賊!」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,那大王叫一聲:「做甚麼便打老公?」魯智深喝道:「教你認的老婆!」拖倒在床邊,拳頭腳尖一齊上,打得大王叫救人。劉太公驚得呆了,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,卻聽的裏面叫救人。太公慌忙把著燈燭,引了小嘍囉,一齊搶將入來。眾人燈下打一看時,只見一個胖大和尚,赤條條不著一絲,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。為頭的小嘍囉叫道:「你眾人都來救大王。」眾小嘍囉一齊拖鎗拽棒,打將入來救時,魯智深見了,撇下大王,床邊綽了禪杖,著地打將出來。小嘍囉見來得兇猛,發聲喊都走了。劉太公只管叫苦。打鬧裏,那大王爬出房門,奔到門前,摸著空馬,樹上折枝柳條,托地跳在馬背上,把柳條便打那馬,卻跑不去。大王道:「苦也!這馬也來欺負我。」再看時,原來心慌,不曾解得韁繩,連忙扯斷了,騎著㯆馬飛走。出得莊門,大罵:「劉太公老驢休慌,不怕你飛了。」把馬打上兩柳條,撥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。
 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:「和尚,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。」魯智深說道:「休怪無禮!且取衣服和直裰來,洒家穿了說話。」莊家去房裏取來,智深穿了。太公道:「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,勸他回心轉意,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,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。」智深道:「太公休慌。俺說與你,洒家不是別人,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,為因打死了人,出家做和尚。休道這兩個鳥人,便是一二千軍馬來,洒家也不怕他。你們眾人不信時,提俺禪杖看。」莊客們那裏提得動。智深接過來手裏,一似撚燈草一般使起來。太公道:「師父休要走了去,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。」智深道:「甚麼閒話,俺死也不走。」太公道:「且將些酒來師父喫,休得要抵死醉了。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一分酒,只有一分本事,十分酒,便有十分的氣力。」太公道:「恁地時最好。我這裏有的是酒肉,只顧教師父喫。」
 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裏,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,只見數個小嘍囉氣急敗壞,走到山寨裏叫道:「苦也!苦也!」大頭領連忙問道:「有甚麼事,慌做一團?」小嘍囉道:「二哥哥喫打壞了。」大頭領大驚,正問備細,只見報道:「二哥哥來了。」大頭領看時,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,身上綠袍扯得粉碎,下得馬倒在廳前,口裏說道:「哥哥救我一救。」大頭領問道:「怎麼來?」二頭領道:「兄弟下得山,到他莊上,入進房裏去。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,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女兒床上。我卻不隄防,揭起帳子摸一摸,喫那廝揪住,一頓拳頭腳尖,打得一身傷損。那廝見眾人入來救應,放了手,提起禪杖打將出去。因此我得脫了身,拾得性命。哥哥與我做主報讎。」大頭領道:「原來恁地。你去房中將息,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。」喝叫左右:「快備我的馬來!」眾小嘍囉都去。大頭領上了馬,綽鎗在手,盡數引了小嘍囉,一齊納喊下山去了。
  再說魯智深正喫酒哩,莊客報道:「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。」智深道:「你等休慌。洒家但打翻的,你們只顧縛了,解去官司請賞。取俺的戒刀來。」魯智深把直裰脫了,拽扎起下面衣服,跨了戒刀,大踏步提了禪杖,出到打麥場上。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,一騎馬搶到莊前,馬上挺著長鎗,高聲喝道:「那禿驢在那裏?早早出來決個勝負。」智深大怒,罵道:「腌臢打脊潑才,叫你認得洒家!」掄起禪杖,著地捲將來。那大頭領逼住鎗,大叫道:「和尚且休要動手,你的聲音好廝熟,你且通個姓名。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不是別人,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。如今出了家,做和尚,喚做魯智深。」那大頭領呵呵大笑,滾鞍下馬,撇了鎗,撲翻身便拜道:「哥哥別來無恙,可知二哥著了你手。」魯智深只道賺他,托地跳退數步,把禪杖收住,定睛看時,火把下認得,不是別人,卻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。原來強人下拜,不說此二字,為軍中不利,只喚做剪拂,此乃吉利的字樣。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,扶住魯智深道:「哥哥緣何做了和尚?」智深道:「且和你到裏面說話。」劉太公見了,又只叫苦:「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!」
  魯智深到裏面,再把直裰穿了,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。魯智深坐在正面,喚劉太公出來,那老兒不敢向前。智深道:「太公休怕,他也是俺的兄弟。」那老兒見說是兄弟,心裏越慌,又不敢不出來。李忠坐了第二位,太公坐了第三位。魯智深道:「你二位在此,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『鎮關西』,逃走到代州鴈門縣,因見了洒家賷發他的金老。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,卻隨個相識,也在鴈門縣住。他那個女兒,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。和俺廝見了,好生相敬。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要緊,那員外陪錢去送俺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髮為僧。洒家因兩番酒後,鬧了僧堂,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,教洒家去東京大相國寺,投了智清禪師,討個職事僧做。因為天晚,到這莊上投宿,不想與兄弟相見。卻纔俺打的那漢是誰?你如何又在這裏?」李忠道:「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,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。我去尋史進商議,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。小弟聽得差人緝捕,慌忙也走了,卻從這山下經過。卻纔被哥哥打的那漢,先在這裏桃花山扎寨,喚做『小霸王』周通。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,被我贏了,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,讓第一把交椅,教小弟坐了,以此在這裏落草。」
  智深道:「既然兄弟在此,劉太公這頭親事,再也休題。他止有這個女兒,要養終身。不爭被你把了去,教他老人家失所。」太公見說了,大喜,安排酒食出來,管待二位。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,兩塊肉,一大碗酒,都教喫飽了。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緞疋。魯智深道:「李家兄弟,你與他收了去,這件事都在你身上。」李忠道:「這個不妨事。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,劉太公也走一遭。」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,抬了魯智深,帶了禪杖、戒刀、行李。李忠也上了馬,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,卻早天色大明。眾人上山來,智深太公到得寨前,下了轎子,李忠也下了馬,邀請智深入到寨中,向這聚義廳上,三人坐定。李忠叫請周通出來。周通見了和尚,心中怒道:「哥哥卻不與我報讎,倒請他來寨裏,讓他上面坐!」李忠道:「兄弟,你認得這和尚麼?」周通道:「我若認得他時,須不喫他打了。」李忠笑道:「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『鎮關西』的,便是他。」周通把頭摸一摸,叫聲阿呀!撲翻身便剪拂。魯智深答禮道:「休怪衝撞。」
  三個坐定,劉太公立在面前,魯智深便道:「周家兄弟,你來聽俺說,劉太公這頭親事,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,養老送終,承祀香火,都在他身上。你若娶了,教他老人家失所,他心裏怕不情願。你依著洒家,把來棄了,別選一個好的。原定的金子緞疋,將在這裏。你心下如何?」周通道:「並聽大哥言語,兄弟再不敢登門。」智深道:「大丈夫作事,卻休要翻悔!」周通折箭為誓。劉太公拜謝了,納還金子緞疋,自下山回莊去了。
 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,安排筵席,管待了數日。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,果是好座桃花山,生得兇怪,四圍險峻,單單只一條路上去,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。智深看了道:「果然好險隘去處。」住了幾日,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,作事慳吝,只要下山。兩個苦留,那裏肯住,只推道:「俺如今既出了家,如何肯落草?」李忠周通道:「哥哥既然不肯落草,要去時,我等明日下山,但得多少,盡送與哥哥作路費。」次日,山寨裏一面殺羊宰豬,且做送路筵席,安排整頓,卻將金銀酒器,設放在桌上。正待入席飲酒,只見小嘍囉報來說:「山下有兩輛車,十數個人來也。」李忠周通見報了,點起眾多小嘍囉,只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。兩個好漢道:「哥哥只顧請自在喫幾杯,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,就與哥哥送行。」吩咐已罷,引領眾人下山去了。
 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:「這兩個人好生慳吝,見放著有許多金銀,卻不送與俺,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洒家。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,只苦別人!洒家且教這廝喫俺一驚。」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喫。方纔喫得兩盞,跳起身來,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囉,便解搭膊做一塊兒綑了,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。便取出包裹打開,沒要緊的都撇了。只拿了桌上金銀酒器,都踏匾了,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內。藏了智真長老的書信﹔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頂了衣包,便出寨來。到山後打一望時,都是險峻之處,卻尋思:「洒家從前山去時,以定喫那廝們撞見,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。」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,望下丟落去,又把禪杖也攛落去。卻把身望下只一滾,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,並無傷損。詩曰:
  絕險曾無鳥道開,欲行且止自疑猜。
  光頭包裹從高下,瓜熟紛紛落蒂來。
  當時魯智深從險峻處滾下,跳將起來,尋了包裹,跨了戒刀,拿了禪杖,拽開腳手,取路便走。
 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,正迎著那數十個人,各有器械。李忠周通挺著鎗,小嘍囉吶著喊,搶向前來喝道:「兀那客人,會事的留下買路錢。」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撚著朴刀來鬥李忠,一來一往,一去一回,鬥了十餘合,不分勝負。周通大怒,趕向前來喝一聲,眾小嘍囉一齊都上,那夥客人抵當不住,轉身便走。有那走得遲的,盡被搠死七八個。劫了車子財物,和著凱歌,慢慢地上山來。到得寨裏,打一看時,只見兩個小嘍囉綑做一塊在亭柱邊。桌子上金銀酒器,都不見了。周通解了小嘍囉,問其備細,魯智深那裏去了。小嘍囉說道:「把我兩個打翻綑縛了,捲了若干器皿,都拿了去。」周通道:「這賊禿不是好人,倒著了那廝手腳,卻從那裏去了?」團團尋蹤跡,到後山,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。周通看了道:「這禿驢倒是個老賊!這般險峻山岡,從這裏滾了下去。」李忠道:「我們趕上去問他討,也羞那廝一場。」周通道:「罷,罷!賊去了關門,那裏去趕?便趕得著時,也問他取不成。倘有些不然起來,我和你又敵他不過,後來倒難廝見了﹔不如罷手,後來倒好相見。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,將金銀緞疋分作三分,我和你各捉一分,一分賞了眾小嘍囉。」李忠道:「是我不合引他上山,折了你許多東西,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。」周通道:「哥哥,我同你同死同生,休恁地計較。」看官牢記話頭,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。
 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,放開腳步,從早晨直走到午後,約莫走下五六十里多路,肚裏又飢,路上又沒個打火處,尋思:「早起只顧貪走,不曾喫得些東西,卻投那裏去好?」東觀西望,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,魯智深聽得道:「好了!不是寺院,便是宮觀,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,洒家且尋去那裏投奔。」
 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,有分教,到那裏斷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,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。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,碧玉堂前起黑煙。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  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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