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則 獅兒巷
話說潮州潮水縣孝廉坊鐵邱村有一秀士,姓袁名文正,幼習儒業,妻張氏,美貌而賢,生個兒子已有三歲。袁秀才聽得東京將開南省,與妻子商議要去赴試。張氏道:「家中貧寒,兒子又小,君若去後,教妾靠著誰人?」袁秀才答道:「十年燈窗之苦,指望一舉成名。既賢妻在家無靠,不如收拾同行。」
兩個路上曉行夜住,不一日到了東京城,投在王婆店中歇下。
過了一宿,次日,袁秀才梳洗飯罷,同妻子入城玩景,忽一聲喝道前來,夫妻二人急躲在一邊,看那馬上坐著一位貴侯,不是別人,乃是曹國舅二皇親。國舅馬上看見張氏美貌非常,便動了心,著軍牌請那秀才到府中說話。袁秀才聞得是國舅,哪裡敢推辭,便同妻子入得曹府來。國舅親自出迎,敘禮而坐,動問來歷。袁秀才告知赴試的事,國舅大喜,先令使女引張氏入後堂相待去了,卻令左右抬過齊整筵席,親勸袁秀才飲得酩酊大醉,密令左右扶向僻處用麻繩絞死,把那三歲孩兒亦打死了。可憐袁秀才滿腹經綸未展,已作南柯一夢。比及張氏出來要同丈夫轉店,國舅道:「袁秀才飲酒過醉,扶入房中睡去。」
張氏心慌,不肯出府,欲待丈夫醒來。挨近黃昏,國舅令使女說與她知:她丈夫已死,且勸她與我為夫人。使女通知其事,張氏號啕大哭,要尋死路。國舅見她不從,令監在深房內,命使女勸諭不提。且說包公到邊庭賞勞三軍,回朝復命已畢,即便回府。行過石橋邊,忽馬前起一陣狂風,旋繞不散。包公忖道:此必有冤枉事。便差手下王興、李吉隨此狂風跟去,看其下落。王、李二人領命,隨風前來。那陣風直從曹國舅高衙中落下。兩個公牌仰頭看時,四邊高牆,中間門上大書數字道:「有人看者,割去眼睛。用手指者,砍去一掌。」兩公牌一嚇,回稟包公。
包公怒道:「彼又不是皇上宮殿,敢如此亂道!」遂親自來看,果然是一座高院門,正不知是誰家貴宅。乃令軍牌問一老人。
老人稟道:「是皇親曹國舅之府。」包公道:「便是皇親亦無此高大,彼只是一個國舅,起甚這樣府院!」老人歎了一聲氣道:「大人不問,小老哪裡敢說。他的權勢比當今皇上的還勝,有犯在他手裡的,便是鐵枷。人家婦女生得美貌,便拿去奸占,不從者便打死,不知害死幾多人命。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,白日裡出怪,國舅住不得,今闔府移往他處了。」包公聽了,遂賞老人而去。回衙即令王興、李吉近前,勾取馬前旋風鬼來證狀。二人出門,思量無計,到晚間乃於曹府門首高叫:「冤鬼到包爺衙去。」忽一陣風起,一冤魂手抱三歲孩兒,隨公牌來見包公。那冤魂披頭散髮,滿身是血,將赴試被曹府謀死,棄屍在後花園井中的事,從頭訴了一遍。包公又問:「既你妻在,何不令她來告狀?」文正道:「妻子被他帶去鄭州三個月,如何能夠得見相公?」包公道:「你且去,我與你准理。」說罷,依前化一陣風而去。
次日升廳,集公牌吩咐道:「昨夜冤魂說,曹府後花園井藏得有千兩黃金,有人肯下去取來,分其一半。」王、李二公差回稟願去。弔下井中,二人摸著一死屍,十分驚怕,回衙稟知包公。包公道:「我不信,就是屍身亦撈起來看。」二人復又弔下去,取得屍身起來,抬入開封府衙。包公令將屍放於東廊下,問牌軍曹國舅移居何處。牌軍答道:「今移在獅兒巷內。」
即令張千、李萬備了羊酒,前去作賀。包公到得曹府,大國舅在朝未回,其母郡太夫人大怒,怪著包公不當賀禮。包公被夫人所辱,正轉府,恰遇大國舅回來,見包公,下馬敘問良久,因知道來賀被夫人羞叱。大國舅賠小心道:「休怪。」二人相別。國舅到府煩惱,對郡太夫人道:「適間包大人遇見兒子道,來賀夫人,被夫人羞辱而去。今二弟做下逆理之事,倘被他知之,一命難保。」夫人笑道:「我女兒現為正宮皇后,怕他怎麼?」國舅道:「今皇上若有過犯,他且不怕,怕什皇后?不如寫書與二弟,叫將秀才之妻謀死,方絕後患。」夫人依言,遂寫書一封,差人送到鄭州。二國舅看罷也沒奈何,只得用酒灌醉張娘子,正待持刀入房要殺,看她容貌不忍下手,又出房來,遇見院子張公,道知前情。張公道:「國舅若殺之於此,則冤魂不散,又來作怪。我後花園有口古井,深不見底,莫若推於井中,豈不乾淨。」國舅大喜,遂賞張公花銀十兩,令他縛了張氏,抬到園來。那張公有心要救張娘子,只待她醒來。
不一時張氏醒來,哭告其情。張公亦哀憐之,密開了後門,將十兩花銀與張娘子做路費,教他直上東京包大人哪裡去告狀。
張氏拜謝出門。她是個閨中婦女,獨自如何得到東京?悲哀怨氣感動了太白金星,化作一個老翁,直引她到東京,化陣清風而去。張氏驚疑,抬起頭望時,正是舊日王婆店門首,入去投宿。王婆認得,訴出前情,王婆亦為之下淚。乃道:「今日五更,包大人去行香,待他回來,可截馬頭告狀。」張氏請人寫了狀子完備,走出街來,正遇見一官到,去攔住馬頭叫屈。哪知這一位官不是包大人,卻是大國舅,見了狀子大驚,就問她一個衝馬頭的罪,登時用棍將張氏打昏了,搜檢身上有銀十兩,亦奪得去,將屍身丟在僻巷裡。王婆聽得消息忙來看時,氣尚未絕,連忙抱回店中救醒。過二三日,探聽包大人在門首過,張氏跪截馬頭叫屈。包公接狀,便令公差領張氏入府中去廊下認屍,果是其夫。又拘店主人王婆來問,審勘明白,今張氏入後堂,發放王婆回店。包公思忖:先捉大國舅再作理會,即詐病不起。
上聞公病,與群臣議往視之。曹國舅啟奏:「待微臣先往,陛下再去未遲。」上允奏。次日報入包府中,包公吩咐齊備,適國舅到府前下轎,包公出府迎入後堂坐定,敘慰良久,便令抬酒來,飲至半酣,包公起身道:「國舅,下官前日接一紙狀,有人告說丈夫、兒子被人打死,妻室被人謀了,後其妻子逃至東京,又被仇家打死,幸得王婆救醒,復在我手裡又告,已准她的狀子,正待請國舅商議,不知那官人姓什名誰?」國舅聽罷,毛髮悚然。張氏從屏風後走出,哭指道:「打死妾身正是此人。」國舅喝道:「無故賴人,該當何罪?」包公大怒,令軍牌捉下,去了衣冠,用長枷監於牢中。包公恐走漏消息,閉上了門,將隨帶之人盡行拿下。思忖捉二國舅之計,遂寫下假家書一封,已搜出大國舅身上圖書,用硃印訖,差人星夜到鄭州,道知郡太夫人病重,急速回來。二國舅見書認得兄長圖書,即忙轉回東京,未到府遇見包公,請入府中敘話。酒飲三杯,國舅起身道:「家兄有書來,說道郡太病重,尚容另日領教。」忽廳後走出張氏,跪下哭訴前情。國舅一見張氏,面如土色。包公便令捉下,枷入牢中。
從人報知太夫人,夫人大驚,急來見曹娘娘說知其事。曹皇后奏知仁宗,仁宗亦不准理。皇后心慌,私出宮門來到開封府與二國舅說方便。包公道:「國舅已犯大罪,娘娘私出宮門,明日為臣見聖上奏知。」皇后無語,只得復回宮中。次日,郡太夫人奏於仁宗,仁宗無奈,遣眾大臣到開封府勸和。包公預知其來,吩咐軍牌出示:彼各自有衙門,今日但入府者便與國舅同罪。眾大臣聞知,哪個敢入府來?上知包公決不容情,怎奈郡太夫人在金殿哀奏,皇上只得御駕親到開封府。包公近前接駕,將玉帶連咬三口奏道:「今又非祭天地勸農之日,聖上胡亂出朝,主天下有三年大早。」仁宗道:「朕此來端為二皇親之故,萬事看朕分上恕了他罷!」包公道:「既陛下要救二皇親,一道赦文足矣,何勞御駕親臨?今二國舅罪惡貫盈,若不依臣啟奏判理,情願納還官誥歸農。」仁宗回駕。包公令牢中押出二國舅赴法場處決。郡太夫人得知,復入朝哀懇聖上降赦書救二國舅。皇上允奏,即頒赦文,遣使臣到法場。包公跪聽宣讀,只赦東京罪人及二皇親。包公道:「都是皇上百姓犯罪,偏不赦天下,卻只赦東京!先把二國舅斬訖,大國舅等待午時開刀。」郡太夫人聽報斬了二國舅,忙來哭奏皇上。王丞相奏道:「陛下須通行頒赦天下,方可保大國舅。」皇上允奏,即草詔頒行天下,不論犯罪輕重,一齊赦宥。包公聞赦各處,乃當場開了大國舅長枷,放回府中,見了郡太夫人,相抱而哭。國舅道:「不肖辱沒父母,今在死中復生,想母親自有人侍奉,為兒情願納還官誥,入山修行。」郡太夫人勸留不住。後來曹國舅得遇真人點化,入了仙班,此是後話不提。
卻說包公判明此段公案,令將袁文正屍首葬於南山之陽。
庫中給銀三十兩,賜與張氏,發回本鄉。是時遇赦之家無不稱頌包公仁德。包公此舉,殺一國舅而文正之冤得伸。赦一國舅而天下罪囚皆釋,真能以迅雷沛甘霖之澤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