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 決狐精而開何達
斷云:
迷失桂芳隨野怪,包公追究釋何冤。
朝廷明旨隨申下,案牘真堪萬載傳。
話說西川成都府,有一人姓何名達,在城盛族,家道極富,其為人性格剛直,不肯屈下。年四十歲,尚未有嗣息。忽一日,因與叔之子何隆爭未分之業,隆亦是個奸刁之徒,不容相讓,訟之於官,逮係干證,連年不決,以此兄弟致仇,因於是矣。何達欲思避身之計,來見姑之子施桂芳商議其事。桂芳原亦宦族,幼業詩書,雖則聰明才俊,尚未娶妻。那日見表兄來家,邀入舍中坐定,問其來由。達云:「兄因爭訟一節,連年煩擾,傷財涉眾,悔之莫及。思欲脫身之計,未知適從,特來與弟議之。」桂芳云:「兄若不言,小弟亦要告知。日前有故人韓節使,官任東京,時遣人相請,已約之而去,兄何不整行囊與小弟同去相訪一遭,且遊玩京城景致,二得以避此是非,豈不是久計哉。」達聞言大喜,即辭桂芳歸家,與妻商議。妻允諾無阻,收拾衣資之類,約日與桂芳離成都望東京進發。時值初春天氣,日色融和,何達並家人許乙與施桂芳三個,在途中一路遊春光而去。正是: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。
當下三人曉行夜住,饑餐渴飲,將行二十餘日,望京城不遠,靠晚歇於東山店。次日侵早入,訪問韓節使消息。人答云:「按巡郡邑,尚未轉衙。」以此桂芳與何達留止城東驛舍中,等待韓節使回。遇清閒無事,每日二人只是載酒尋芳,聞有景致處即便登覽,窮源幽谷、名山寶剎謁游待遍。
忽一日,何達同桂芳游到一個所在,遙見樓角隱隱,風送鐘聲來到。何云:「前面莫不是佳境,與弟進前訪之。」桂芳隨步而行,來到山門下,卻是一古寺。二人入得寺來,恰遇三老僧在法堂上講經,見有客至,便起身施禮延入方丈,分賓主坐定。僧人問及秀士何來,桂芳答道:「訪故人不遇,特過寶剎遊覽,冒瀆師父,望勿見責。」僧人云:「幽僻山宇,惟恐不足以延納秀士,何謂冒瀆?」即令童子具茶而進。
何、施二人茶罷,敬請僧人開東西兩廊鐘鼓佛閣遊玩。僧人令童子取鑰匙開遍各處,與何、施二人前來觀景。何、施登羅漢閣觀覽一番,只見對寺一所樹林,幽奇蒼鬱,問童子:「那一座樹林是何處?」童子答云:「原是劉太守所置花園,太守過後,今荒廢多年,惟茂林花樹而已。」桂芳聽罷,對何云:「試往遊玩一番。」達云:「荒廢所在,有甚佳景,只在此消遣足矣。」桂芳云:「難得到此,莫惜一往。」何只得隨之而去。經游其地,但見毀牆崩砌,石塌斜欹,狐蹤兔跡交馳草逕之中。桂芳歎道:「昔人初置此時,豈期今日有如是耶?」忽何云:「適失落一手帕,內有碎銀幾兩,莫非在佛閣上?弟少待,我去尋取便來。」言罷逕去。
桂芳緩步行入竹林中等之,頓久不來。忽有二女使從林外而入,見桂芳笑云:「太守請爾議事。」桂芳問云:「爾太守是誰?」女使云:「君去便知矣。」桂芳忘卻等候何某,遂隨二女使而去。比及何某來尋,桂芳不知所在。四下搜尋,並沒消息,日色又晚,何某忖道:「莫非他等我不來,自先回捨去了?」即抽身轉驛舍來問。當下那桂芳被那女使引到一所在,但見明樓大屋,朱門繡戶,卻是一所官府第宅。堂上坐一仕宦,聞桂芳來到,便下階延進,堂上賜坐,甚加禮敬。桂芳再三講遜,其官宦云:「足下遠來,不必固辭。老夫避居此處十數年矣,人跡不到,君今相遇,豈偶然哉?吾有女年長,尚未許適,常欲覓一快婿,不得其人,今願以奉君,幸毋見阻。」
桂芳正不知如何答應,莫措,那位官宦便吩咐使女:「備筵席,與秀士今夕畢禮。」桂芳惶懼,辭讓間,群女引之入室。錦帳繡幄,金壁輝煌,一美人出與相拜,盛設酒禮,遂諧伉儷。桂芳欣悅,得此佳偶,真乃奇遇也。自後竟不再見太守之面,但終日與群婦人擁簇嬉戲而已。比及何達走回驛舍中,問家人許一:「曾見桂官人回來否?」許一云:「桂官人與主人一同出城未轉。」何達驚疑,只恐於林中被大蟲所傷。過了一宵,次日再往寺中訪問時,並無見知者。何達至晚,只得怏快轉歸驛舍。
停候十數日沒消息,與家人商議,收拾回家後,往日官事未息,何隆體得其歸,及聞施桂芳沒下落,即具狀告於本司,以何達謀死桂芳情由。有司拘根其事,何達無辭以抵,遂被監係獄中審勘。何隆懷仇欲報,乘此機會,要問何達個償命。上下衙門用了賄賂銀兩,各攢成本司官吏急推勘其事。何達不能自明,受刑不過,只得認個謀害之情。公吏疊成文案,該正大辟,解赴西京決獄。就是鄰里親戚見其無辭,亦信的其所謀矣。可憐何達已遭冤枉,正是:欲見此情分屈直,除逢包尹馬頭來。
是冬,包拯為護國張娘娘進香袍到西京王妃廟還願,事畢經南街過,望見前面一道怨氣沖天而起,便問公牌:「前面人頭簇簇,有何事故?」公牌稟道:「有司官今日在法場中決罪人。」拯聽罷忖道:「內中必有冤枉之人。」即差公牌報知:「罪人且將審實方許處決。」公牌忙稟復監斬官道知,有司不敢開刀,隨即帶犯人來府司,與拯審明。拯審到何達事情,並無抵辭,隨即供招。拯根勘之,何達悲咽不止,將前事訴了一遍。
拯聽罷口詞,又拘其家人問之。家人亦訴並無謀死之情,只不知桂芳下落,難以分脫。拯疑之,令將何達收監獄中再根勘。
次日,拯吩咐封了府,扮作白衣秀士,只與軍牌薛霸、何達家人許一共三個,逕來東京古寺中訪問其事。恰值二僧人正在方丈上閒坐,見拯三人入來,便起身延入相見。坐定,僧人問:「秀士何來?」拯答云:「從西川到此,程途勞倦,特擾寶剎,借宿一宵,明日即行。」僧人云:「只恐鋪蓋不備,寄宿盡可。」於是拯獨行廊下,見一童子出來,問云:「爾領我四處遊覽一遍,討幾個錢賜爾買果子食。」童子見拯面貌異樣,笑云:「今年春間,有兩個秀士來寺中遊玩,失落一個。足下今有幾位來,我不敢應承。」拯正待根究此事,聽童子所言,遂陪小心問之。童子被其懇切,乃引出三門外,用手指云:「前面那一所茂林,常出妖怪迷人,那日一秀士入林中遊玩,不知所在,至今未見下落。」拯記在心,就於寺中過了一宵,次日邀許一來林中行走,根究是事。但見四下荒寂,寒氣襲人,沒有動靜。拯正疑慮間,忽聞裡有笑聲。拯冒荊棘而入,見群女擁著一男子在石上作樂酣飲。拯近前呵叱之,群女皆走沒了,只遺下施桂芳坐於林中石上,昏迷不省人事。包公令薛霸、許一扶之而歸。
過了數日。桂芳口中吐出惡涎數升,如夢方醒,略省人事。拯乃開府衙,坐公案,令薛霸復拘何隆一干人到階下審勘前情。拯問桂芳僧道與何達游於彼處,緣何相失之由。桂芳云:「當日何兄因失銀兩前去尋取之時,小人行入深林之中。
適見高房朱牘,門庭迥異,內堂坐一官宦之人,延小可入內同坐,言笑自若。頃刻間,請了一美姬,稱是其女,要招納小人為婿。一向貪戀其中,迷失歸路。但遇花晨月夕,則群女相邀,出林內縱游飲酒,以盡其樂,正不知其何故。今幸青天開眼,得遇大人提拔小可於坎坷之中,再得睹於人世,實重生父母,萬載不磨也。」言罷嗚咽,不勝其哀。拯云:「吾若不親到其地方訪之,焉知有此異事?」乃詰何隆云:「爾未知人之生死,何妄告達謀殺桂芳?今桂芳尚在,爾得何罪?」何達泣訴曰:「隆因家業不明,連年結訟未決,致成深仇,持以此事欲致小人於死地耳。」拯以為然,重拷何隆。何隆情屈,一款招承無異。拯疊成文案,申奏於仁宗得知。不數日間,朝廷例旨下云:「何隆因懷私憤,誣告何達謀殺施桂芳,今事已明白,本合問死罪,減免一等,將何隆決杖一百,發配滄州軍,永不回鄉。治下衙門官吏受何隆之賄賂,不明究其冤枉,誣令何達屈招死罪,俱革職役不恕。包拯才力有能擢升一級。施桂芳、何達供明無罪,各發寧家。」當日明旨於拯府堂開讀,諭眾知悉,俱依法施行不題。於是京都聞此異事,莫不嗟歎包公開豁何達之德,而譏何隆自取其禍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