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回 東京決判劉駙馬
斷云:
背義之人刑不恕,有仁之子受皇恩。
從來佈施天昭報,持飯與老僧善人。
話說登州管下有一地名市頭鎮,居民稠密,人家並靠河築室,為惡者多,行善者少。惟有鎮東崔長者好善佈施,不與人爭。娶妻城裡張和卿之女張氏,性格溫柔,治家勤儉。生一子名崔慶,年十八歲,聰明特達,耽嗜詩書,父母惜如掌上之珠。
忽一日,有一老僧來其家抄化,值崔長者不在,適張氏出來見問:「僧人從何而來?」僧人答云:「貧僧是五台山雲遊僧家,聞府上長者好善,特來化齋飯一餐。」張氏無厭色,即著老嫗於廚下整頓齋飯出來款待僧人。僧人食罷齋飯,便問:「長者在家否」張氏答道:「員外上莊,過數日方回。」僧人曰:「貧僧有句話稟知,雖待長者回來。」打個問訊逕去。過數日,僧人復來問:「長者回否?」張氏於簾子裡應道:「尚未回。」
又待之齋飯而去。一連如此數遭不遇,其張氏待那和尚無厭。
僧人自謂:聞說崔宅好善,果不虛傳。次日以來探候,恰值崔長者在莊所回至家裡,見一和尚睡於凳上。長者人見張氏,張氏道知:「數日前有遠處和尚來家,要見員外一面,道有甚話說。」長者云:「莫非外面凳子上睡的那和尚是也?待他睡醒見之。」一伏時,和尚睡醒,舒手摩額,口誦一偈云:
佛法無邊大,何如積善功有人知此意,福境不難通。
念聲才罷,那崔長者整衣冠出,延那僧人入中堂坐定,納頭便拜,道:「有失款迎,萬勿見罪。」那僧人連忙扶起云:「貧僧不識進退,屢次擾於尊府,特候員外見一面,連數回造候不遇,正恨沒緣,今得參見,足慰所望矣。」長者大悅,便令作齋食款待僧人,極其豐厚。長者席上問其所來,僧人答以:「雲遊至此,要見員外,有一事稟知。」長者舉首請云:「上人若要化緣,或化齋糧,老掘不敢推阻。」僧人云:「足見長者善心,貧僧不為緣而來。即目本處居人有洪水之災,員外可預備船隻伺候走路。敬以此事告知,餘無所言。」長者聽罷,連聲應諾。便問僧人:「洪水之災何時當見?」僧人云:「一見東街寶積坊下那石獅子眼中流血,便要收拾走路。」長者道:「此地果有此大災,當與鄉里說知之。」僧人笑云:「爾鄉皆為惡之徒,豈信此言?就是長者信我,逃得此難,亦不免有苦厄累及。」長者問云:「苦厄能喪命否?」僧人云:「無妨,將筆紙來,我寫幾句與長者牢記之。」長者即取過紙筆與僧人。寫出甚來?卻是偈語四句,云:天行洪水浪滔滔,遇物相援報亦饒。
只有人來休顧問,恩成冤債苦監牢。
長者看念,不解其意,僧人云:「細玩後當知之。」齋罷辭去。長者取過十兩花銀贈和尚,和尚云:「貧僧雲遊之人,縱有銀兩,亦無藏處。」竟不受而去。
長者因其言半信半疑。張氏云:「彼連候數遭,要見員外道此事,豈可不信?」長者依張氏所說,即令匠人於河邊造十數大船。人問其故,長者說與有洪水之災,造船逃避。眾人笑云:「爾乃癡翁,自今年正月及今六月,天上沒半點雨落,我眾人苦旱極甚,耕種不得,正待祈雨,水從哪裡來?」長者只故理自所為,任眾人譏笑。
時當六月中旬,太陽正照,長者船隻造都完備,設於河上,每日令老嫗前往東街探石獅子眼有血流出否。老嫗初去看時,人不知其故,亦不問之。看探日久,往來頻數,坊下有二屠夫疑。老嫗一到石獅子邊,故覷便去。那日正來,二屠夫恰在石獅子邊坐,問其故。老嫗不隱,直告以石獅眼中流血,當日有洪水之災,主人家即登船避難矣。二屠待嫗去後,自相笑云:「世上有此等癡人!天旱如此,有什麼水災?況那石獅眼裡哪討血出。」二屠相約戲之。明日宰豬,用血灑在石獅眼中,比及老嫗看見急忙走回,報與崔長者知之。長者即吩咐家人收動用器物一齊搬上船。當下太陽正酷,熱氣蒸人,鄰里見崔長者慌慌張張,似避難之意,哪個不譏笑?等待長者攜一家老幼登船了畢,黃昏左側,黑雲並集,罩了東西南北,不見天地,強雷震處,雨從天而降。直於六月十七夜落起,至十九日三晝夜不息,河中滾動新浪,水湧入市頭鎮,一伏時間,那人民居屋不知提防,流蕩無遺,溺死者何止二萬餘人。正因其鄉民作孽太過,天以此劫數滅之也,就是雞犬不能逃焉。只有崔長者夫婦好善,預得神人救之。
那日長者數十隻大船隨洪水流出河口,忽見山岩崩下,有一初養黑猿被溺不能起,長者即令家人取竹竿接之而渡。那猿及岸,得生而去。船正行間,又遇一樹木流來,有鴉巢在上,新乳數鴉飛不起,被水浸之將死,長者又令家童取船板托之而爭。那鴉展開翼各飛將去亍。適有灣處,見一人披浪激流下來,叫道救命。長者聽得,即令人接之。張氏云:「員外豈不記僧人所言,遇人休顧之囑?」長者云:「物類尚且救之,況人而不恤哉!」竟令家童取竹竿援之上船,遂取衣服與換。日晚,那長者十數大船作一連,自然轉入蘆港中,若有神助。崔長者遂留止其處。次日雨止,太陽開霽,長者乃令家童回去看時,只見洪水過處,盡成砂丘,惟有崔長者房屋雖被浸損,未曾流蕩。家童報知長者。長者令工人修整所居完備,仍前攜老幼回家安居。
未過一月,諸用俱全,同鄉鄰里復歸者十有一二而已。長者做一筵席,拜謝天地祖宗。一家長幼相聚而飲酒中,長者問那所救之人欲願回去否,那人哭道:「小人是寶積坊下劉屠之子,名劉英,今災父母不知存亡,家地罄空,歸則無投,情願為長者隨行執傘之人,以報救命大恩。」長者大悅:「爾既肯留我家下,就作養子看待。爾是我兒,大當居長。」劉英拜謝。
時光似箭,日月如梭,長者回家,不覺又有半載。時東京朝廷裡宮中國母張娘娘失去一玉印,不知下落,宦官奏過仁宗皇帝,出下榜文,張掛諸州:但有知玉印下落者,官封以高職。自榜文張掛各處後,忽夕,崔長者夢見神人說與:「朝廷東宮張娘娘失落一玉印,在後宮八角琉璃井中,上帝以君有陰德,特來說與,可著親兒子去報知,以受高官。」及長者醒來,將夢與妻子說知,忽家人來報,登州衙門首有榜文張掛,所說與長者夢中言同。長者甚喜,謂張氏云:「想是祖先有靈,後當出貴人,可令崔慶前去奏知受職。」張氏云:「只有一子,豈肯與之遠離?富貴有命,員外莫望此事。」劉英近前見父母云:「小兒無恩報答,既是神人報說,我情願代弟一行,前赴京都奏知。倘得一官半職,回來與小弟承受。」長者歡然,準備銀兩,打點劉英起程。
次日,劉英相辭,長者再三叮嚀:「若有好事,休得負心。」
劉英領諾而別,上路望東京進發。不則一日,來到京城,尋個客店安下。次日飯後,逕來朝門外揭了榜文。守軍捉見王丞相體問。劉英先通鄉貫姓名,然後以玉印失落說知。王丞相大喜,即令軍牌送劉英於館驛中伺候。次日王丞相入朝奏知仁宗。仁宗宣宮中嬪妃問之。娘娘方記得因中秋賞月夜闌,同宮女於八角琉璃井邊,國母探手取水,誤落井中。及令宮女下井看取,果有之。仁宗宣劉英上殿,既問其如何知玉印之由。劉英不隱,直以神人夢中所報奏知。仁宗悅云:「想是爾家積有陰德。」
便問英幼曾讀書否。英對以未入書堂,不曾學。仁宗道:「既爾未曾讀書,監政之職難為。」遂降敕封英為駙馬,以偏後黃娘娘第二公主招之。劉英謝恩,不勝歡喜。過數日,朝廷設立駙馬府與劉英居。當下劉英一時顯赫,權勢無比,就不思量舊恩矣。
卻說崔長者自劉英去後,將兩個月,朝夕懸望消息不到。
忽一日,有人自東京來,傳說劉英已招為附馬,極其貴顯,長者即日吩咐家人小二同崔慶赴京。慶拜辭父母,望東京進發。
正是:此行莫道圖榮貴,惹出艱危險喪身。
崔慶與小二自離家後,在路行程將有四十餘日,不則一日,來到東京。崔慶尋店安下,次日訪問駙馬府,人告之云:「前面喝道,駙馬來矣。」崔慶立在一邊,候過了道,恰見劉英在馬上端坐,昂昂然來到。崔慶故意近前,要與相認。劉英見崔慶,喝聲:「誰人衝我馬頭?」便令軍牌捉下。崔慶驚道:「哥哥緣何見疏?」劉英怒云:「我有甚麼兄弟?」不由分說,拿進府中,重責一十欄杆棍。可憐崔慶打得皮開肉綻,兩腿血流。
英令監入獄中。正是古人言不差: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當下崔慶被收於獄中,舉目無親,飲食皆絕。比及小二在店中得知主人被難,要來看時,不能進矣。崔慶將其情哀告獄卒,獄卒憐而濟之。奈何崔慶富驕之兒,一旦受此苦楚,怎生忍得?正在饑渴之際,思得肉食,忽牆外一黑猿攀樹而入,手持一片熱羊肉來獄中見崔慶,拜將羊肉而獻。崔慶俄然記得:「此猿是吾父昔日洪水中所救者。」接而食之。猿去,過數日又將物食進來,如此者不絕。獄卒問崔慶而知其由,乃歎息云:「物類尚有恩義,人有不如之矣。」自是隨其來往。
一日,牆外有十數隻烏鴉集於獄中,哀鳴不已。崔慶亦疑莫非是父所救者,乃云:「爾烏鴉若憐念我,當代吾帶書一封歸與吾父。」那鴉識其意,都飛向前。慶即問獄卒借紙筆修了書,係於烏鴉足上。飛去不十數日,已飛到其家。正值崔長者與張氏廳上說兒子沒音信之事,忽鴉飛下立於幾邊。長者驚疑,看鴉足上係一封書,長者解下開念之,卻是崔慶筆跡,內具劉英失義及獄中受苦情由。長者讀罷大哭。張氏問其故,長者說知。張氏悲痛云:「當初叫爾莫收留此人,果然恩將仇報,陷我兒子於縲紲之中,怎能得出?」長者云:「鳥獸尚知其義,彼有人心,豈得如此負恩之甚!我只得自往東京走一遭,探取虛實。」張氏云:「兒受苦,作急而行。」次日,崔長者準備行李,辭妻赴京。正值殘冬天氣,路上朔風撲面,寒凍難進。正是:馬車聲中離客慘,滿林紅葉倍行情。
長者一日已到東京,尋店安下,侵早正待出街訪問消息,忽見家人小二身穿破服,乞食於廊下。小二一見長者,近前云:「小人受苦覓食。」遂抱之而哭。長者亦悲,問其備細,小二將前情逐一訴了一遍。長者不信,要進府裡見劉英一面。小二緊緊挽住,不與其去,恐遭毒手。忽報駙馬來矣,眾人都迴避,長者立廊下候之。劉英近前,長者叫云:「劉英我兒,今享富貴,不念我哉?」劉英舉頭看見,認得是崔長者,哪裡顧他。長者不肯休,一直隨馬後趕去,遂被閉上府門,不得進矣。
長者大恨云:「不認我父子且由你,何又將吾兒監係獄中受苦?」
即投開封府告狀。
正值包拯行香轉衙,長者跪馬頭下狀。拯收得帶回府中審問。長者哀訴前情,不勝悲感。拯令長者只在府廊下居住,即差公牌去獄中喚獄卒來問:「有崔慶否?」獄卒復云:「某日月監下獄裡,飲食不給,極是狼狽。」拯審得明白,令獄卒散誕拘之。次日差人請劉駙馬到府中飲酒。劉英聞包拯有請,即來赴席。拯延入後堂相待,吩咐軍牌云:「今日我要判理崔慶獄事,爾等緊守府門,不許閒雜人走動。」軍牌領諾,便閉上府門,然後抬過筵席。拯推劉英坐上,英辭不敢當。拯云:「上位之親,當坐。」英笑而就位。
酒至半酣,便不再斟。拯故怒云:「緣何不添酒來?」廚下報云:「酒已盡矣。」拯笑道:「難得有請駙馬,既沒酒,可將水來斟亦美。」侍吏應諾,即提過一桶水。拯令用大甌來斟,先持一甌與劉英道:「駙馬大人,權飲一甌。」劉英只道拯怠慢他,怒云:「包太尹好欺人,朝廷官貴,誰敢不敬我劉某,哪有相請而用水當酒者耶?」拯云:「駙馬休怪,眾官要敬駙馬,偏包某不敬。今年六月你尚要飲一河之水,一甌水卻飲不得?」劉英聽罷,毛髮悚焉。忽崔長者近前,指定劉英罵道:「負義之賊,今日負我,久後必負朝廷,望大人作主。」拯便令拿下劉英,去了官帶,施於階下,責之四十棍,監令供招。
劉英自知行得不是,實情吐出,招認明白。拯取長枷係於獄中。
次日具疏奏知仁宗。仁宗宣召崔長者至殿前審問。長者以前事奏知一遍。仁宗稱羨長者之重義如此,親子當受爵祿,朕明日有旨下。長者謝恩而退。次日旨下:「劉英冒功忘義,殘虐不仁,合問死罪。崔慶授武城縣尉,即日走馬赴任。崔長者平素好善,敕令有司起義坊旌之。」包拯判訖,請出崔慶,換以冠帶,領文憑赴任而去。是冬將劉英處決。都下傳此,皆稱崔長者夫婦好善,終得善報。劉英屠戶之子,噁心不除,終受惡報。包公之判何其嚴明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