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回 當場判放曹國舅
斷云:
一念功名魂不返,誰憐張氏得伸冤。
當場已擬昭然法,曹氏修行不戀官。
話說宋仁宗登極,至皇佑九年,一日設朝,有青州王相公出班奏道:「近因南蠻不靖,楊文廣、狄青二將軍征進在邊庭,陛下當念此二人辛苦,可差得能官包文拯,齎衣糧前去賞勞三軍,以廣陛下之恩。」上允奏,即降敕,宣包文拯齎衣糧上邊庭而去。文武既退,是夜仁宗寢於宮中,忽夢見著皂衣先生領數千人,各拋磚擲瓦,打其宮門。上醒來,宣王丞相入宮中,以所夢問其吉凶。王丞相奏道:「陛下五更得夢,乃是正夢。
穿皂人即孔聖先師,領眾弟子見陛下,蓋因南蠻作反,幾科不曾取士。如今可出黃榜招賢,乃其佳兆也。」仁宗大悅。次日設朝,即御書黃榜張掛,招取天下賢士。
是時,潮州潮水縣孝廉坊鐵丘村有一秀才姓袁名文正,幼習舉業,其妻張氏貌美而賢惠。生個兒子,已三歲。袁秀才聽得東京開南省,與妻子商議,要去取試。張氏云:「家道雖貧,隨時度日。兒子幼小,君若去後,教妾靠著誰人?」袁秀才答道:「十年燈窗之苦,指望一日成名。既賢妻在家無靠,不如收拾一同前行。」張氏見他堅意要去,只得依隨而行。有詩云:
功名念起赴京畿,兩口妻兒暫近隨。
路上驅馳都不管,誰知禍及悔時遲。
袁文正與妻子路上曉行夜住,不則一日,行到東京城,投王婆店歇下行李。過卻一宵,次日袁秀才梳洗飯罷,欲同妻子上街玩景致。王婆道:「此處一者是天子所居,二者是開封府,三者是曹家府,秀才若去玩景,善覷方便。」文正云:「我讀書之人,自識道理。」夫妻離店,入得城來。
正在玩景之際,忽一聲喝道來到,頭抬已近前。夫妻二人急躲在一邊,看那馬上坐著一貴侯,不是別人,乃是曹國舅二皇親。二國舅馬上看見張氏美貌,便動情,著牌軍請那秀才到府中相望。牌軍說知,袁秀才聞是國舅有請,哪裡敢推,便同妻子入得曹府來。二國舅親自出迎,敘禮而坐,動問來歷。袁秀才見國舅相敬,亦不隱,告知來赴選之事。國舅大喜,先令使女引張氏入後堂相待去了。卻令左右抬過齊整筵席,親勸袁秀才飲得酩酊大醉,密令左右扶向僻處,用麻繩絞死,把那三歲孩兒亦打死了。可憐袁秀才,滿腹經綸未展,已作南柯一夢。
比及張氏出來,要邀丈夫轉店時,二國舅道:「秀才飲已醉,扶入房中睡去。」張氏心慌,不肯入府,欲待丈夫醒來。挨近黃昏,國舅令使女道知丈夫已死之事,且勸她與我為夫人。使女通知罷,張氏嚎啕大哭:「我夫子死得不明,欲要奴為夫人,除則一死。」二國舅見其不允,令監在深房內,日使侍女勸諭不從。
一日,包公到邊庭賞勞三軍回朝,入奏仁宗。仁宗問:「邊庭消息何如?」拯奏:「邊關寧靖,軍民樂業。」上悅,親賜御酒並金花,與拯還府。拯辭帝而出,行過石橋邊,忽馬前颳起一陣怪風,旋繞不散。拯忖道:「此必有冤枉事。」便差隨從王興、李吉:「追此狂風去,看其下落。」王、李二人領旨,隨風前來,那陣風直從曹國舅高衙中而落。兩公牌仰頭看時,四邊高牆,中間門上大書數字道:「有人看入者,割去眼睛,用手指者,砍去一掌。」兩牌軍懼怕,回稟知拯。拯怒道:「彼又不是皇上宮殿,敢此亂道!」即親自來看,果然見一座高院門,正不知是誰貴侯家,乃令軍牌請得一老人來問之。老人稟道:「東京別的房舍衰老皆識,這座府院卻理會不得。」拯笑道:「爾莫非怕他勢要不敢說?有我在,但說無妨。」老丈只得直答道:「是皇親曹國舅之第府。」拯又問:「便是皇上之殿,亦無此高大,彼只是一個國舅,起此樣府院!」老丈歎聲:「大人不說,衰老哪裡敢道?他的權勢比皇上的尤甚,有犯在他手,便是鐵枷;人家婦女生得美貌者,便強搶去。打死幾多人命,算得什麼。近日府中因害得人多,白晝裡出怪,國舅住不得,今合府移往他處去了。」包公聽罷,遂賞老人而去。
拯令牌軍打開鎖門,入到高廳上坐定。裡頭宏敞,恰似天宮。拯喚王興、李吉近前問:「汝二人勾不得誰?」二人答道:「上界勾不得玉皇大帝,下界勾不得閻王天子,西山勾不得猛虎,東海勾不得老龍,只除這幾等,不問皇親國戚、朝官宰相、軍民百姓,盡皆勾得。」拯喜,重賞二人。二人酒飲之已醉,出門首發狂言語。拯怒:「適差汝勾取馬前旋風兒來證狀,卻在街上弄酒!」將二人打三十大棒,限明日勾不來發遠處軍。
二人出門,思量無計,靠晚間乃於曹府門首高叫之。忽一陣風處,一冤魂手抱三歲兒子,隨公牌來見包拯。拯見其披頭散髮,滿身是血,拯知是冤魂,遂問其來由。袁文正將赴試被曹府謀死,棄屍在後花園井中之事,從頭說了一遍。拯又問:「既汝妻在,何不令她來告狀。」文正道:「妻今被帶去鄭州三個月,如何能勾得見相公?」拯道:「汝且去,我與你准理。」道罷,依前化一陣風而去。是時漏滴三鼓,拯秉燭獨坐,思量決計。
次日升廳,集公牌吩咐云:「昨晚冤魂說,曹府後園瓊花井裡,藏得有千兩黃金,有人肯下去取之,分其一半。」王、李二公人近稟要去。拯令弔下井中看時,二人摸見一死屍,驚怕,上來稟知於拯。拯道:「我不信,縱屍身亦撈來看。」二人復弔下井,取得屍身上來。拯令抬入開封府來,將屍放於西廊下,便問牌軍:「曹國舅移居何處?」牌軍答道:「今移在獅兒巷內住。」拯即令張千、馬萬,備羊酒前去恭賀他。拯到得曹府來,國舅在朝未回,其母太郡夫人怪包拯不當賀禮,拯被夫人所辱,正轉府,恰遇國舅回來。見拯下馬,敘問良久,拯因道知來賀,被夫人羞叱。國舅陪小心道:「休怪婦人之言。」二人相別。
國舅到府煩惱,太郡夫人問其故,國舅道:「適間包大人遇見兒子,道來賀夫人,被夫人羞辱而去。今二弟做下逆理之事,倘被知之,一命難保。」夫人笑道:「我女兒為正宮皇后,怕他甚麼?」國舅道:「今皇上若有過犯,他且不怕,把甚皇后當事?不如寫書付與二弟,令他將秀才之妻子謀死,此則方絕後患矣。」夫人依其言,便修書差入送到鄭州見二國舅。二國舅接得看罷,沒奈何用酒迷倒張夫人。正持刀入房要殺之,看她容貌,不忍下手。出房來遇見院子張公,問其憂悶之故。
二國舅道知前情,張公道:「國舅若殺之於此,則冤魂不散,又將作怪。我後園有口古井,深不見底,莫若推落井中,則無事矣。」國舅道:「以甚麼為信?」張公道:「聽水響為信。」二國舅大喜,預賞張公花銀十兩,令使女縛了張氏,與張公拿到後園來。那張公有心要救張娘子,只待她酒醒。一時間張氏醒來,哭告其情,張公亦哀憐之,令她在井上左右轉三遭,若不落井,便救得你。張氏依言行轉,果是無事。張公即用大石頭丟下井中,作水響之聲,密開了後門,將十兩花銀與張娘子作路費,教她直上東京包大人處告狀。
張氏拜謝,出得門來,她是個閏門女子,獨自如何到得東京?悲哀感動太白星,化作一老翁,直引她到東京了,仍化清風而去。張氏驚疑,抬起頭望時,正是舊日王婆店門首。入去投宿,王婆頗認得,訴出前情,王婆亦為之下淚,乃道:「今五更包大人去行香,待回來可接馬頭下狀。」張氏請人寫了狀子完備,出街來,正遇見一官人,不是包大人,卻是大國舅。
見著狀子大驚,就問她個衝馬頭之罪,登時用鐵鞭將張氏打暈過去。搜檢身上,有花銀十兩,亦奪得去,將屍身丟在僻巷裡。
王婆聽得消息,即來看時,氣尚未絕,連忙抱回店裡救醒。
過二三日,探聽包大人在門首過,張氏接馬頭告狀。包拯接見狀,便令公牌領張氏入府中,去廊下認屍,果是其夫。拯又拘店主人王婆來問的實,王婆道:「委的袁秀才妻張氏,初赴春闈,便在小妾店中住。日前誤在曹國舅處下狀,被打死,得妾救醒。」拯審勘明白,令張氏入後堂陪侍李夫人,發放王婆回店。拯思忖:「先捉大國舅又作理會。」即詐病不起。
上聞拯病,與群臣議往視之。曹國舅前奏:「待小臣先往問疾,陛下再去未遲。」上允奏。次日報入拯府中,拯吩咐齊備。適國舅到府前下轎,拯出引道,迎入後堂坐定。敘慰良久,便令抬酒來飲。至半酣,包公起身道:「國舅,下官前日接一紙狀,有人告說丈夫兒子被人打死,妻室被人謀了。後其妻子逃至東京,在一官人處下狀,又被仇家用鐵鞭打昏去了。且幸得王婆救醒,復在我手裡告狀,下官已准她的,正待請國舅商議,不知那官人姓甚名誰?」國舅聽罷,毛髮悚然。張氏從屏風後走出,哭指道:「打死妾身正是此人。」國舅喝道:「無故賴人,該得甚罪?」拯怒,令牌軍捉下,去了衣冠,用長枷監於牢中。拯恐走透消息,關上門,將親隨人盡拿了,便思捉二國舅之計。寫下假家書一封,已搜得大國舅身家書,用硃印訖,差人尋夜到鄭州說知:「太郡夫人病重,作急回來。」國舅見書,認得兄長簽書,即忙輕身回轉東京。未到府,遇見包拯,請入府中敘話。酒飲三杯,國舅半酣起身道:「家兄有書來,說道母親病重,尚容另日領教。」忽廳後走出張氏,跪下哭訴前情。國舅一見張氏,面如土色。拯便令捉下,枷入牢中。
從人報與太郡夫人知之,夫人大驚,即將誥文自來開封府。恰遇弔著二位國舅在廳上打,夫人近前,將誥文說包拯一篇,被拯奪來扯碎。夫人沒奈何,急回見曹娘娘,說知其事。
曹皇后奏知仁宗,賴救之。仁宗亦不准理。皇后心慌,私出宮門,來開封府與二國舅說方便。拯道:「國舅已犯死罪,娘娘私出宮門,明日下官見上奏知。」皇后無語,只得復回宮中不理。
次日,太郡夫人自奏與仁宗,仁宗無奈,下敕遣眾大臣到開封府和勸。拯知其來,吩咐軍牌:「彼各自有衙門,今日但入府者,便與國舅同罪。」眾大臣聞知,哪個敢入府中?上知拯不容情,怎奈太郡夫人日夕在前哀奏,只得命整鸞駕,親到開封府。拯聞知,在府門首迎候。鸞駕已到,拯近前將上玉帶連咬三口。上問其故,拯奏:「今又非祭天地勸農之日,因何胡亂出朝?主天下三年大旱。臣乃白虎,陛下為青龍,可免三年之旱。」仁宗道:「朕此來端為二皇親之故,萬事看朕分上,饒他也罷。」拯道:「既陛下要做二皇親之主,一道赦文足矣,何勞御駕到此。今國舅罪惡貫盈,若不允臣判理,情願納還官誥歸農。」仁宗回駕,拯令牢中押出二國舅赴法場處決。太郡夫人知得,復入朝懇上降赦書救二國舅。皇上允奏,即頒赦文,遣使臣臨法場中宣讀。
當下正待處決之際,忽報皇上赦書來到。拯聽宣讀只赦東京罪人及二皇親。拯道:「都是皇上百姓犯罪,偏不赦天下!」
先令斬訖二國舅,大國舅等待午時方開刀。太郡夫人聽報斬訖二國舅,忙來哭報皇上。王丞相奏道:「陛下需通赦天下,則可保大國舅矣。」皇上允奏,即草詔頒行天下:「不拘犯罪輕重,一齊赦宥。」拯聞赦各處,乃當場開了大國舅長枷,放之而回。歸見夫人,相抱而哭。國舅道:「不肖深辱父母,今在死中復生,想母自有人侍奉,兒情願納還官誥,入山修行。」
太郡勸留不住。後來曹國舅得遇奇異真人點化,已入仙班中。
拯既判此款公案,令將袁文正屍身葬於南山之陰。庫中給銀兩賜張氏,發回本鄉。是時遇赦之家,不惟生者稱頌包公之德,而死者亦甘心瞑目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