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 東京判斬趙皇親
斷云:
只為觀燈成慘禍,張公已作訴冤人。
仁宗褒賞天昭報,一鞠當時案牘真。
話說西京河南府,離城五里,地名棋盤巷,有師員外,家道殷富。員外雖棄世,生下二子,長子名師官受,次子名師馬,都皆志氣。二郎現在揚州當織造匠。官受娶得妻劉都賽,乃是個美麗佳人。生下兒子名金保,年已五歲。是時正月上元佳節,西京放燈甚盛。師家使喚梅香對劉娘子道:「難得好個上元,今有本城鼇山寺裡,有一座逍遙寶架燈,說道乾坤稀有,世上無雙。千聞不如一見,今晚與娘子入城看玩一回。」娘子入城看燈之事,婆婆道:「女子不出閏門,且元旦男女混雜,去則無益。」劉娘道:「媳婦懷孕金保時,曾在東嶽廟許下心願未還,今孩兒已滿五歲,趁今夜看燈,前去還了願便回。」婆婆依允,著梅香與院子張公隨她同去。娘子梳妝齊備,十分俊俏,與梅香、張公入得城來,正是放燈時候。逕進東嶽廟,焚香祝拜已畢,娘子與張公道:「婆婆吩咐不要去看燈,難得遇此元宵,我今瞞過婆婆去看一遭便回。」張公只得依允隨行。
來到鼇山寺,眾人喧雜,不覺梅香、院子各自分散。娘子正看燈,回頭不見伙伴,心下驚怕。忽然颳起一陣狂風,將逍遙寶架燈吹落,看燈人都四散走去,只有劉娘子不識路逕,立在街前簷下。聽得一聲喝道,數十軍人隨著一貴侯來到,燈籠無數。是誰?乃上位皇親趙王。馬上看見娘子美貌,心下暗喜,便問:「你是誰家女子,半夜在此?」娘子詐道:「妾是東京人氏,隨丈夫到此看燈,適因吹折逍遙寶架燈,丈夫不知哪裡去了,妾身在此等候。」趙王道:「如今更深,可隨我入府中,明日卻來尋訪。」娘子無奈,只得隨趙王入府中。趙王心生一計,著使女引娘子到睡房中去。趙王隨後進去,對娘子道:「我是金枝玉葉,你肯為我妃子,享不盡之富貴;如不允從,亦必難脫。」娘子嚇得低頭無語,尋死無路,怎推得那趙王橫強之勢,只得順從。宿卻一宵,趙王不勝歡喜,正是:此處歡娛嫌夜短,師家寂莫恨更長。
當彼張院公與梅香回去,見師婆婆說知娘子看燈失散,不知去向,婆婆與師郎煩惱無及,著家人入城體訪消息。有人傳說在趙王府裡,亦未知的實。
不覺將近一個月,劉娘子雖在王府享富貴,朝夕思憶婆婆、丈夫、兒子,只悔當初不聽婆婆言語,惹出此禍,恨氣觸天。
有太白星要教她與前夫相會一面,變做個焦苗小蟲,飛入劉娘子房中,將她穿那一套織錦萬象衣服都咬碎了。次日娘子看見,眉頭不展,臉帶憂容。適趙王入見,問之:「因甚煩惱?」娘子道知其故。王笑道:「此則何難,只要召取西京會織匠人來府中織造新的便了。」
次日,王出告示道知後,不想師家祖上會織此錦,師郎正要探聽其妻消息,沒得因便,聽得此語,即便辭知母親,來趙王府見趙王。趙王道:「汝既會織,就在府中依樣造成。」師郎承命而去。有人說與娘子:「今王著五個匠人在東廊下織錦。」
娘子自忖:「西京只有師家會織,叔叔二郎現在揚州未回,此間莫非我丈夫在焉。」即抽身出來看時,那師郎亦認得是其妻劉都賽,二人相抱而哭。旁織匠人各驚駭不知其故。是時趙王酒醒來不見劉都賽,因問侍女。侍女說知在織造所看織錦。趙王即來廊下看時,見劉娘子與師郎相抱不捨。趙王怒道:「汝匠人何得無理!」既令劊子手押過五個匠人,前去法場處斬。
可憐師郎與四個匠人無罪,一時死於非命。那趙王恐有後累,部五百劊子手,前到師門首圍了,將師家大小男女殺戮已盡,家財被著親隨人搬回府中,放起一把無情火,燒了房屋而去。
當下只有張公帶得小主人師金保出街坊買糕,回來見死屍無數,血流滿地,房屋燒尚未滅。張公驚問鄰居之人,乃知被趙王所害之事。張公沒奈何,抱著五歲主人,尋夜走往揚州,報與二官人去了。趙王回府思忖:「今殺師家滿門,尚有師馬揚州當匠,倘知此事,必去告御狀。」心生一計,修書一封,差牌軍齎往東京見監官孫文儀,說其就理,要除師馬二郎一事。孫文儀看知書內之意,要奉承趙王,即差牌軍往揚州尋捉師馬。
是時師馬夜來夢見一家之人身上帶血,驚疑起來,去請著先生卜卦。占道:「大凶,主合家有難。」師馬憂慮,即僱一匹快馬,逕離了揚州,回西京來。行至馬陵莊,恰遇著張公抱著小主人,見師馬大哭,說其來因。師二郎聽罷,絕倒在地而復甦。即同張公來開封府告狀。師馬進得城來,吩咐張公在茶坊邊伺候,自往開封府下狀,正遇著孫文儀喝道過。牌軍有認得是師馬,稟知文儀。文儀即著人拿入府中,責以衝馬頭之罪,不由分說,登時打死。文儀令人搜檢身上,有告趙王之狀,忖道:「今日若非我遇見,險些誤了趙王來書。」又慮包尹知覺,乃密令四名牌軍將死屍放在籃底,上面用黃菜葉蓋之,扛去丟在河裡。有詩歎云:
趙王淫虐太無情,阿黨孫儀惡毒生。
誰道天公無報應,舉頭三尺有神明。
正值包太尹出府來,行到西門坊,其坐馬不進。包公喚過左右牌軍道:「這馬有三不走,御駕上街不走,皇后太子上街不走,屈冤魂不走。」便差張龍、趙虎去茶坊酒店打聽一遭。
張趙領旨回報,小巷有四個牌軍,抬一籃黃菜葉,在那裡躲避。拯令捉來問之,牌軍稟道:「適孫老爺出街,見我四人不合賣黃菜葉,堆在街上,每人被責,今著我等抬去河裡丟了。」
拯疑有緣故,乃道:「我夫人病,正思黃菜葉食,可抬入府中來。」牌軍驚懼,只得抬進府中。賞牌軍,吩咐休使外人知之,取笑包公買黃菜葉與夫人食。牌軍拜謝而去。拯令揭開萊視之,內有一死屍如生。拯思此人必被孫文儀所害,令獄卒停在西牢。
有張公抱著師金保等師馬不來,逕往府前尋之,見開封府門首有屈鼓在,張公近前,連打三下。守軍報知於拯,拯吩咐:「或是老翁幼婦,不許驚駭他,可領其進來。」守軍領旨,引張公到廳前見拯。拯問所訴何事,張公逐一從頭將師家苦情事說得明白。拯又問:「這五歲孩兒如何走得?」張公道:「因為思母啼哭,領出買糕與吃,逃得性命。」包公問:「師馬何在?」
張公道:「他侵早來告狀,並無消息。」拯知其故,便著張公去西牢看驗死屍。張公看罷,放聲大哭,正是師馬矣。拯沉吟半晌,即令備鞍馬逕來城隍廟,當神祝道:「限今夜三更要放師馬還魂,不然焚了廟宇。」祝罷而回,也是師馬不該死,果是三更復醒來。次日獄卒報知於拯,拯喚出廳前問之。師馬哭訴被孫文儀打死情由。拯吩咐只在府裡伺候。
五更侵早,拯入朝,故意跌倒在殿下不起。仁宗怪而問之,拯奏曰:「臣近日得頭暈之疾,如遇早朝,即如是。」仁宗道:「從今免卿早朝。」拯謝恩而出。到府中,思量要賺趙王來東京,心生一計,詐病在牀,不出堂數日。仁宗在便殿召把門太使問:「包太尹近日病體如何?」太使奏曰:「包太尹病得十分沉重。」仁宗憂悶,宣文武商議。王丞相奏:「陛下可差醫官去府中調理。」仁宗即差御院醫官來開封府見夫人,欲見太尹診視。夫人道:「太尹病得昏沉,怕生人氣,免見。」醫官道:「可將金針插在臂膊上,我在外面診視,即知其症。」夫人將針插在屏風上,醫官診之全不動,急離府奏知去了。包拯與夫人議道:「明日可將我官誥印綬納還皇上,道我已死了。待聖上問我臨死時曾有甚事吩咐否,只道惟薦西京府趙王,為官清正,可襲開封府之職。」次日夫人將印綬入朝,哭奏其事,文武盡皆歎息。仁宗道:「既包公臨死薦御弟可任開封府之職,當遣使臣前往西京河南府宣取趙王。」一面降敕,差韓、王二大臣備羊酒之禮,御祭包太尹而去。是時使命領敕旨前往河南,進趙王府宣讀聖旨已畢,趙王聽得包公已死,升他襲開封府之職,不勝歡喜,即點起船隻,收拾赴任。不覺數日到東京,入朝見仁宗。仁宗喜道:「包太尹臨死薦御弟為開封府尹。」趙王奏道:「只恐臣年幼不堪此職。」仁宗道:「朕重封官職,照依包太尹行移。」趙王謝恩而出。
次日與孫文儀擺列頭搭,十分嚴整,進開封府上任。行過南街,百姓懼怕,各關上門。趙王馬上怒道:「汝這百姓好沒道理,今隨我來的牌軍,在路上日久欠盤纏,每家各要出綾錦一匹。」家家戶戶為之搶奪一空。趙王到府,看見堂上立著長幡,因問左右。左右稟道:「是包太尹棺木尚未出殯。」趙王怒道:「我選吉日上任,如何不出殯?」張龍、趙虎報與包拯。
包拯吩咐:「汝二人各準備刑具伺候。」乃令夫人出堂見趙王,說知尚有半個月方出殯。趙王聽罷愈怒,罵那包夫人不識方便。罵未三聲,旁邊轉過包拯,喝聲:「認得包呆子否?」趙王愕然。拯即喚過張龍、趙虎,將府門關上捉了,皇親監於西牢,孫文儀監於東牢。
次日拯升廳,將棺木抬出焚了。東西牢取出趙王、孫文儀,跪在階下,兩邊列著二十四名無情漢,將出三十般法物,掛起聖旨牌。拯當廳取過師馬來證,將狀念與趙王聽著。趙王初尚不肯招,被包拯喝令極刑拷問,趙王受苦不過,只得招出謀奪劉都賽殺害師家滿門情由。次及孫文儀,亦難抵諱,招出打死師馬情弊。包公疊成文案,擬定罪名,親領劊子手押出趙王、孫文儀到法場處斬訖。
次日,拯趨朝奏與仁宗知道。仁宗撫慰之云:「朕聞卿死,憂悶累日,今則知卿蓋為此事詐死,是能正國法,趙王、孫文儀擬罪允當,朕何疑焉。」拯又奏:「臣今舉師金保入王府讀書,後有進益,仍為西京府尹。」上允奏。拯既退,發遣師馬寧家,劉都賽仍轉師家守制。將趙王家屬發遣為民,金銀器物一半入府庫,一半給賞張公,以其有義能報主冤。有詩斷云:趙王不法絕其倫,誰料當初律例存。
今日冤伸仇已復,果然金贈有恩人。
東西兩京軍民聞包公判明此事,無不稱羨,而有天理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