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畫圖啞偈 作鬼分家 暗謀先定 判斷明證
不題梅氏母子回家。且說膝大尹放告已畢,退歸私衙,取那一尺闊、三尺長的小軸,看是倪太守行樂圖:一手抱個嬰孩,一手指著地下。推詳了半日,想道:「這個嬰兒就是倪善述,不消說了。那一手指地,莫非說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,替他出力麼?」又想道:「他既有親筆分關,官府也難做主了。他說軸中含藏啞謎,必然還有做道理。若我斷不出此事,枉自聰明一世。」每日退堂,便將畫圖展玩,千思萬想。如此數日,只是不解。
也是這事合當明白,自然生出機會來。一日午飯後,又去看那軸子。丫鬟送茶來吃,將一手去接茶甌,偶然失挫,潑了些茶,把軸子沾濕了。滕大尹放了茶甌,走向階前,雙手扯開軸子,就日色曬乾。忽然,日光中照見軸子裡面有些字影。滕知縣心疑,揭開看時,乃見一幅字紙,托在畫上,正是倪太守遺筆。上面寫道:
老夫官居五馬,壽逾八旬。死在旦夕,亦無所恨。但孽子善述,年方週歲,急未成立。嫡善繼素缺孝友,日後恐為所戕。新置大宅二所及 一切田產,悉以授繼。惟左偏舊小屋,可分與述。此屋雖小,空中左壁埋根五千,作五壇。右壁埋根五千、金一千,作六壇。可以准田園之額。後有賢明有司主斷者,述兒奉酬白金三百兩。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。年 月 日 押。
原來這行樂圖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,與小孩子做週歲時,預先做下的。古人云:「知子莫若父」,信不虛也。騰大尹最有機變的人,看見開著許多金銀,未免垂涎之意。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差人:「密拿倪善繼來見我,自有話說。」
卻說倪善繼獨佔家私,心滿意足。日日在家中快樂。忽見縣差,奉著手批拘喚,時刻不容停留。善繼推阻不得,只得相隨到縣。正值大尹升堂理事,差人稟道:「倪善繼已拿到了。」大尹喚到案前,問道:「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麼?」善繼應道:「小人正是。」大尹道:「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,說你逐母逐弟,占產占房,此事真麼?」倪善繼道:「庶弟善述,在小人身邊,從幼撫養大的。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,小人並不曾逐他。其家財一節,原是父親臨終親筆分析定的,小人並不敢有違。」大尹道:「你父親親筆在那裡?」善繼道:「見在家中,容小人取來呈覽。」大尹道:「他狀詞內告有家財萬貫,非同小可。遺筆真偽,也未可知。念你是縉紳之後,且不難為你。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,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。若厚薄果然不均,自有公道。難以私情而論。」喝教皂快押出善繼,就去拘集梅氏母子,明日一同聽審。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,放他回家去訖,自往東莊拘人去了。
再說善繼聽見宮府口氣利害,好生驚恐。論起家私,其實全未分析。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,千鈞之力,須要親族見證方好。連夜將銀兩分送三黨親長,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。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,求他同聲相助。這伙三黨之親,自從倪太守亡後,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盒,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。今日大塊銀子送來。正是,閒時不燒香,急來抱佛腳。各各暗笑,落得受了買東西吃。明日見官,旁觀動靜,再作區處。時人有詩為證。詩曰:
休嫌庶母妄興詞,自是為兄意太私。今日將銀買三黨,何如疋絹贈孤兒。
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,已知縣主與他做主。過了一夜,次日侵早,母子二人,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。大尹道:「憐你孤兒寡婦,自然該替你說法。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,這怎麼處?」梅氏道:「分關雖寫得有,卻是保全兒子之計,非出亡夫本心。恩官細看家私簿數目,便知明白。」大尹道:「常言道:清官難斷家私事。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,你也休做十分大望。」梅氏謝道:「若得免於饑寒足矣,豈望與善繼同作富家郎乎。」滕大尹分忖梅氏母子:「先到善繼家伺候。」
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,堂上設一把虎[ 皮]交椅,焚起一爐好香。一面催請親族:早來守候。梅氏和善述到來,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,一一相見了。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。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,此時也不好發洩。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。等不多時,只聽得遠遠喝道之聲,料是縣主來了。善繼整頓衣帽迎接。親族中,年長知事的,準備上前見官。其幼輩怕事的,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,打探消耗。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,後面青羅傘下,蓋著有才有智的滕大尹。到得倪家門首,執事跪下,吆喝一聲。梅氏和倪家兄弟,都一齊跪下來迎接。門子喝聲:「起去!」
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,滕大尹不慌不忙,踱下轎來。將欲進門,忽然對著空中,連連打恭。口裡應對,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。家人都吃驚看他做甚麼模樣,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,直到堂中。連作數揖,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。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,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,連忙轉身,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上位排下。又向空再三謙讓,方才上坐。眾人看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,不敢上前,都兩旁站立呆看。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,開談道:「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裡,此事端的如何?」說罷,便作傾聽之狀。良久,乃播首吐舌道:「長公子太不良了。」靜聽一會,又自說道:「教次公子何以存活?」停一會,又說道:「右偏小屋,有何活計?」又連聲道:「領教,領教。」又停一時,說道:「這項也交付次公子?晚生都領命了。」少停,又拱揖道:「晚生怎敢當此厚惠。」推遜了多時。又道:「既承尊命懇切,晚生勉領,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。」乃起身,又連聲作數揖,口稱:「晚生便去。」眾人都看得呆了。
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,東看西看,問道:「倪爺那裡去了?」門子稟道:「沒見甚麼倪爺。」滕大尹道:「有此怪事?」喚善繼問道:「方才令尊老先生,親在門外相迎。與我對坐了,講這半日說話,你們諒必都聽見的。」善繼道:「小人不曾聽見。」滕大尹道:「方才長長的身兒,瘦瘦的臉兒,高顴骨,細眼睛,長眉大耳,朗朗的三牙須,銀也似白的。紗帽皂靴,紅袍金帶,可似倪老先生模樣麼?」嚇得眾人一身冷汗,都跪下道:「正是他生前模樣。」大尹道:「如何忽然不見了?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,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,可是有的?」善繼也不敢隱瞞,只得承認道:「有的。」大尹道:「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,自有話說。」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,說得活龍活現,分明是倪太守模樣,都信倪太守真個出現了。人人吐舌,個個驚心。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計。他是看了行樂圖,照依小像說來,何曾有半句是真後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
聖賢自是空題目,惟有鬼神不敢欺,若非大尹假裝詞,逆子如何肯心服。
倪善繼引路,眾人隨著大尹,來到東邊舊屋內。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,自從造了大廳大堂,把舊屋空著,只做個倉廳,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,留下一房家人看守。大尹前後走了一遍,到正屋中坐下。向善繼道:「你父親果是有靈,家中事體,備細與我說了。教我主張,這所舊宅子與善述,你意下如何?」善繼叩頭道:「但憑恩台明斷。」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,連聲道:「也好做大家事。」看到後面遺筆分關,大笑道:「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,方才卻又在我面前,說善繼許多不是,這個老先生也是沒主意的。」喚倪善繼過來:「既然分關寫定,這些田園帳目,一一給與。善述不許妄爭。」梅氏暗暗叫苦,方欲上前哀求,只見大尹又道:「這舊屋判與善述,此屋中之所有,善繼也不許妄爭。」善繼想道:「這屋內破家破火,不值甚事。便堆下些米麥。一月前都祟得七八了,存不多兒,我也夠便宜了。」便連連答應道:「恩台所斷極明。」
大尹道:「你兩人一言為定,各無翻悔。眾人既是親族,都來做個證見。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:『此屋左壁下,埋銀五千兩,作五壇。當與次兒。』」善繼不信,稟道:「若果然有此,即便萬金,亦是兄弟的,小兒並不敢爭執。」大尹道:「你就爭執時,我也不准。」便教手下討鋤頭、鐵鍬等器,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,往東壁下掘開牆基,果然埋下五個大壇。發起來時,壇中滿滿的,都是光銀子。把一鐔銀子上秤稱時,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,剛剛一千兩足數。眾人看見,無不驚訝。善繼益發信真了:「若非父親陰靈出現,面訴縣主,這個藏銀,我們尚且不知,縣主那裡知道?」只見滕大尹教把五壇銀子,一字兒擺在自家面前,又吩咐梅氏道:「右壁還有五壇,亦是五千之數。更有一壇金子,方才倪老先生有命,送我作酬謝之意,我不敢當,他再三相強,我只得領了。」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:「左壁五千,已出望外。若右壁更有,敢不依先人之命。」大尹道:「我何以知之?據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,想不是虛話。」
再教人發掘西壁,果然六個大鐔,五壇是銀,一壇是金。善繼看著許多黃白之物,眼中盡放出火來,恨不得搶他一錠。只是有言在前,一字也不敢開口。滕大尹寫個照帖,給與善述為照。就將這房家人,判與善述母子。梅氏同善述,不勝之喜,一同叩頭拜謝。善繼滿肚不樂,也只得磕幾個頭,勉強說句:「多謝恩台主張。」大尹判幾條封皮,將一壇金子封了,放在自己轎前,抬回衙內,落得受用。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,反以為理之當然。那個敢道個「不」字。這正叫做:鷸蚌相持,漁人得利。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,兄弟和睦,肯將家私平等分析,這千兩黃金,弟兄大家該五百兩,怎到得滕大尹之手?白白裡作成了別人,自己還討得氣悶,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。千算萬計,何曾算計得他人,只算計得自家而已!
閒話休提,再說梅氏母子,次日又到縣拜謝滕大尹。大尹已將行樂圖取去遺筆,重新技過,給遼梅氏收領。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圖上,一手指地,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。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,一般置買田園,遂成富室。後來善述娶妻,連生三子,讀書成名。倪氏門中,只有這一枝極盛。善繼兩個兒子,都好遊蕩,家業耗廢。善繼死後,兩所大宅子,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。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,無不以為:「終須報」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
從來天道有何私,堪笑倪郎心太癡。忍以嫡兄欺庶母,卻教父死算生兒。
軸中藏字非無意,壁下埋金屬有司。何似存些公道好,不生爭競不興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