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空空兒寒宵盜劍 珊珊女月夜飛刀
話說空空兒被虯髯公責備一場,自知當時偏見,誤把燕子飛當做好人,卻不道他是個邪淫奸盜、無惡不作的匪徒,恨不得立刻拿來,碎屍萬段。正想與虯髯公追將上去,並力擒他,忽見劍光起處,黃衫客已跑了回來。空空兒只道他已經拿住,心下大喜,搶行一步,問:「黃道兄,怎麼樣了?」黃衫客收住劍光,把頭一搖,道:「休要提起。」虯髯公見他獨自一人徒手而回,料定依舊不曾得手。但不見與雲龍、一鳴偕來,急問:「文、雷二人那裡去了,可曾遇見?」黃衫客道:「他二人尚在後邊,就要來了。可惡那燕子飛,見貧道追他,將有一里之遙,竟把劍光收住,大膽與貧道交手。約有二、三十個回合,文、雷二人趕到,要助貧道成功。此賊見勢不佳,賣個破綻,又駕劍遁而逃。文、雷二人如何追趕得上。貧道趕了一程,不信他也會催劍之法,把劍一催,瞬息間能無影無蹤。這運用劍法的功力,竟與貧道運用飛龍劍不甚差池。貧道想,追得過於急了,怕的是愈逃愈遠,拿他反甚費力,故此又追了二、三里路,假作追他不上,將劍收住,伏在一旁。看他按住劍光,回頭張望,因見沒有人來,他就落下地去,乃在西南極荒僻的一座山腳下面一所古廟之中。貧道尚想下去擒他,深恐二位道兄盼望,又恐文、雷二人錯趕路途,因此暫且回來,願與二位商議,必須怎樣把他寶劍收起,方可成功。否則,他有此劍護身,諸多費事,不知二位道兄高見若何?」虯髯公道:「這多是空空道兄誤傳他劍遁之術,以致如此。現要收回寶劍,非空空道兄,一行不可。一來他們是師生,究竟有尊卑之判,料那廝不敢無禮。二來空空道兄本以妙手空空四字是名,倘然收他不回,盜也盜了回來,為著徒弟的事,說不得再犯戒一遭。」空空兒聞言,臉上一紅,道:「事到如今,虯髯道兄休得取笑。俺也沒有別的話兒,今晚當把此劍取回就是,但這孽障現在何方,還須黃道兄一同前去,免得尋他不到。」黃衫客道:「這個自然。貧道何妨陪道兄同行就是,虯髯道兄也可一同前去。倘得今晚把他就此擒住,豈不是大妙的事。」虯髯公點頭稱是。
三人正在商議,雲龍、一鳴多回來了。看他二人氣喘吁吁,這樣春寒料峭的天氣,多走得渾身是汗,說:「那劍遁的神速,步行斷斷趕他不上。」虯髯公道:「劍遁一刻時能行三、四十里,步行止多不過十五、六里,相去不止一半,如何追趕得來。你二人今夜也乏了,快去花家那邊歇息,並報知眾人,叫他們安心靜候。我們且去找找那廝再回。」二人諾諾連聲,別了眾仙自去。空空兒、虯髯與黃衫客立刻駕起劍光,取道往西南而行。黃衫在前,空空兒居中,虯髯在後,到得那座荒山,各把劍光一按,飛下地去。果見有所古廟,坍毀不堪,進得廟中,四處搜看,不料竟無燕子飛的蹤影,黃衫客甚是納悶。空空兒在廟中走了一遍,雙眉一皺,對虯髯公與黃衫客道:「那個孽障已經走了,這便如何是好?」虯髯公道:「怎見得他今已走?我們必須再往各處尋尋。」空空兒道:「虯道兄你不信麼,但看從這裡至廟門外,一路之上多有這孽障行路的步跡,不是他走了不成?」虯髯聞言,留心向地上一看,斜月微茫中果見廟內塵埃寸積,埃中一步步多有履痕,始覺恍然大悟,暗想:「空空兒究是慣家,瞧得出來蹤去跡。」把頭微微幾點,說:「既然這廝已去,我們在此何益,還須往那處去尋。」黃衫客沉吟道:「他在此間最妙,既又逃往他方,一時再到那裡去找,還是回到花家,且待明日再作區處,不知空空道兄意下如何?」空空兒道:「二位且慢,待俺再往廟外尋來。」說罷,大踏步又走出廟門,四下一望,只見煙荒草蔓、鴉鵲無聲。細看一路草痕,雖有些踐倒的地方,卻獸蹄人跡,月光下辨不出來。看了一回,無可奈何,回身與虯髯、黃衫說知:「料想今夜無從尋覓,只好且待來朝分頭先把他下落探明,待到晚上行事。」虯髯、黃衫也無別法,只得無精打采的取道而回,同到花家暫歇。
空空兒見過隱娘、紅線,各道些別後事情,又說了好些抱歉的話。隱娘、紅線令飛霞、素雲拜見過空空師伯。空空兒見各仙俠多已收得門徒,獨有自己誤授匪人,又是懊悔,又是豔羨。黃衫客看過珊珊的傷勢,見他已經平復,放下了心。
殘宵易過,到了明日。珊珊已能起牀,參見過空空兒.細細動問燕子飛的行蹤,並問他:「這一把劍究竟藏在怎麼地方,人人尋他不到?」空空兒看珊珊雖是女流,卻生得英氣勃勃,暗想:「古人說的『天地靈秀之氣,不鍾男子』,這話真是有些意思。」看了一番,回答他道:「若問這孽障的去處,據黃衫道兄說起,看見他往西南而遁。若問他的仙劍藏在何處,說也奇怪,乃在臥榻底下小小一個地穴之中,所以眾人搜不到他,然穴中卻並無別物,俺曾問他何以藏放得這般縝密,他說:『因放在室中,夜間有霞光萬道照人眼目之故。』」珊珊道:「不信此劍竟有這般的利害,怪不得倚仗著他妄作妄為。如今,他既往西南而逃,西南通臨安大道,難保不竄往臨安而去,這便怎樣?」空空兒道:「小姐放心,俺今日即須出外打聽。只要曉得了他的下落,包管先將此劍收回,然後拿住這廝,送官正法。否則,俺有何面目見人?」黃衫客聞言,有意激怒他,道:「空空道兄,話雖如此,但恐要拿到他時,就是道兄自己出手也甚費力。須知道逄蒙學射於羿,既然盡羿之道,防的是逢蒙,遂不把羿放在心上,那時如之奈何?」空空兒不悅,道:「黃道兄,你言重了。俺雖不才,也是一個已成正果的劍俠。燕子飛到得那裡,難道俺收得他為徒,反拿不得他不成?」虯髯公索性也激動他,道:「若論道兄的劍術,自然勝於令高足數倍。但你這一口紫電劍,卻防還勝不得令高足的青芙蓉。倘然交起手來,終是留心一二的好。」空空兒愈加不平,道:「青芙蓉果然是口好劍,俺的紫電誰見得就輸與他手?本當與眾道兄一同前往拿這孽障回來。虯道兄與黃道兄既是這樣說,俺今日且獨自一人前去,難道竟是不得成功。」口說著話,怒衝衝的向腰下掣出紫電劍來,臨風一晃,喊聲:「俺就此去去再來。」駕著劍光,劈空而去。隱娘、紅線欲待挽他,已是不及,抱怨二仙,說話激烈。黃衫客微笑道:「二位道姑與空空道兄在仙山上聚首的日子不多,諒還不曉他的性氣。要使此人做事,真是請將不如激將。若不引他火起,怎肯出力拿人。何況他們已做師生多時,怎能下得絕手,所以貧道與虯道兄不約而同,多要用話激他,看來此去必然有些下落。我們且待他回來再處。」虯髯公也是這麼的說,紅線、隱娘方知二仙語出有心,並非因他誤授歹人,傷了自己的和氣。我且按下慢提。
再說空空兒駕起劍光,負氣出了花家,一路只往西南而行。約有百里之遙,揀個山坡落下,向人問一問是怎麼地方,卻是臨安錢塘縣的屬地,叫做回燕坡。這坡三面是山,一面是錢塘江水,中間一條大路。路旁住著無數人家,多是靠山建屋而居,也甚熱鬧。空空兒想:「不知燕子飛可在這裡,如何這山坡的名字巧巧有個燕字,我且留心訪他一訪。」從未初起訪尋了半日有餘,杳無下落。看看天色已晚,心上邊納悶不過。走到一家酒樓上來,心想喝一碗酒,順便問問酒保。
甫進店堂,即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大呼爹媽:「方才有個矮子吃酒不曾給錢,如今又有一個矮子來叫酒了。」空空兒聽了這一句話,心上大疑。因是一個小孩,不去理他。走上樓梯,揀副座兒坐下。酒保端上酒肴,空空兒取了一壺的酒,幾碟瓜果,餘的一概不用,吩咐拿去。一頭用酒,一頭問酒保道:「方才你家有個小孩,說怎麼『矮子吃酒不給酒錢』,那矮子是個怎麼樣人,穿何衣服?」酒保道:「客官用酒,小孩的話休要睬他」這是今天早上的事,小孩子不知人事,見客官生的身材也甚矮小,他說出這句話來,休要生氣。」空空兒笑道:「天下身材矮小的人甚多,生怎麼氣?只因俺正要訪個矮子的下落,所以問你,休得會錯了意見。」酒保道:「客官當真要問這個人麼?這個人是我們臨安人氏,二十來歲年紀,穿的是一身元色衣裳。今天大早晨進來吃了二斤的酒,一大碗麵,摸一摸腰無半文,硬要寫帳。小的因不認得他,問他名字,他說出燕子飛三字,拔步就跑。
小的們是生長在臨安的人,燕子飛的面貌雖然不認得,他這聲名是沒一個不曉得的,乃是個飛簷走壁、殺人如草的劇賊。因此不敢與他計較,由他去了。客官問的矮子,諒來斷不是他。」空空兒假意答道:「俺問的果然不是這人。但那燕子飛既然如此橫行,難道本境的地方官不去拿他?」酒保道:「莫說本境太爺,就是客省的官長,凡是他鬧過案的,那一處不要捉他。去年不知在外省犯了怎麼重案,他在家中躲了好幾個月,沒有出頭。如今卻更了不得了,聞得又在山陰縣境屢次殺人劫物。山陰縣方太爺是個最嚴明、最幹練的好官,他案下有許多的著名馬快,卻也奈何這燕子飛不得。刻下又被他逃了回來,看來又是地方上百姓的晦氣。」空空兒道:「據你說來,這燕子飛是十惡不赦的了。十惡不赦的人,除了自己的家裡,那一處可以安身?譬如今天早上在此飲酒,晚上卻住在那裡,不怕有人暗算?」酒保道:「本來他這裡有一個好友,名烏天霸,不時住在他家。兩個人合伙做事,現今卻久不見了。這種人膽大包身,諒來住的不是客店,定是庵觀寺院。客官問他做甚!」空空兒把頭一點,道聲:「領教。」其時,酒也完了,算給酒資,別過酒保,下樓自去,心想:「此賊必定未曾遠走。」暗暗的又往各處尋訪了一回,怎奈又訪他不出。少頃,已是定更時候,遂借了一所客店歇下,且待明日再處。
到了明日,再往各處去尋,足足又是一天。這回燕坡的大街小巷幾乎一齊走遍,卻仍蹤跡毫無,不過聽得人說:「南邊街上有家富戶王姓,昨夜被賊用悶香悶住,合家上下偷去許多金銀,並殺死一個十七歲的女兒,已經報官請驗。」空空兒明知必是此賊所為,又氣又惱,是晚也不覓店歇宿。守至二鼓以後,駕起劍光,團團的只在坡前坡後往來。巡察到得三更已過,見正北上有一道青光,如飛的往東南而去。空空兒看得親切,正是子飛,急把紫電劍一催,緊緊趕來。將近趕到,這青光忽往下一落已不見了。空空兒收住了劍,在下一瞧,乃是一所茅庵。只有三間草屋,很不像個樣兒,暗想:「若然下去,向他說明要把仙劍收回,防他不允,動起手來,這種淺逼的地方豈是用武所在。何況他有仙劍護身,若便勝不得他,豈不是一場笑話?不如待他睡熟以後,應了虯髯公的戲言,先把仙劍神不知鬼不覺盜到手中,那時再行設法拿他未遲。」主意已定,遂在屋上輕輕一伏,看著下邊正中的那一間屋內。初時現出一線燈光,耳聽得有收藏銀錠的聲響,料定今夜不知又在何處偷盜。少頃,燈光熄滅,聲息全無。「空空兒又候了好一刻兒,方在屋面上揭起兩張瓦片丟下地去,試一試曾否已經睡熟,果然不見響動。他就放出平生本領,往著地下一跳。這身體真比落葉還輕,本來他的手段,黃衫客等眾仙之中算他最是靈便,並且還有一樣比眾不同的絕技,煉就一雙夜眼,能於暗處見物不爽分毫。這夜雖然月明如晝,屋裡頭究竟不甚透亮。空空兒下得地時,睜開神眼仔細一看,見屋後有扇小門,料是出入之所,推一推閂得很緊。幸而門縫極寬,他便輕起劍尖向著縫中一撥,這閂竟被撥開,挨身而進。卻就在佛座背後座上供的是一尊送子觀音,兩旁立著善財龍女,中間一張供台。子飛就睡在供台之上,鼾聲大作。供台四邊的地下,擺著香爐,燭台,乃是子飛睡在台上移下來的,其餘並無別物,不知寶劍藏於何處,想起他悅來店中所說,此劍夜吐光芒,恐防耀人眼目的話,疑他掘地埋在屋中。那地上的泥土卻又並無鬆動之處,教人卻從何處尋覓。
正在無可下手,忽燕子飛在供台上睡夢之中一個翻身。空空兒覺有一股冷氣直逼過來,打了一個寒噤,暗暗喊聲詫異:「今夜雖是天氣甚寒,但室中並無風至,如何冷得人毛骨怖然?」定一定神向台上一瞧,原來那柄青芙蓉劍,燕子飛用衣衫裹著,壓在背脊下邊。只因身軀翻動,露了些些劍尖出來,頓覺寒氣逼人。空空兒看罷大喜,只恨壓得甚是著力,如何盜得到手?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將自己的紫電劍插在腰間,起左手持下幾根短髮,向燕子飛耳邊拂動。子飛朦朧之中,覺耳旁有怎東西作怪,一驚而醒,一骨碌跳將起來。空空兒只待他身體一鬆,右手即把芙蓉劍一抽,連著裹劍的衣衫,一齊取在手中,也不答話,左手急拔紫電劍,覷定燕子飛面門就是一劍。子飛一則黑暗之中,二則倦眼模糊,三則萬不料是師尊到此,竟把仙劍盜去,大吃一驚。急忙把頭一偏,將劍避過,喝聲:「是怎麼人,敢來盜俺燕子飛的寶劍?難道是不怕死麼!」隨手在黑暗中摸著地下的一隻生鐵香爐,舉起擲來。空空兒把身體一側躲過,只氣得三尸神暴跳,大罵:「我把你這孽障,好好傳你劍術,誰教你為非作歹?今日惡貫已盈,豈容你再在人前造孽!」說畢,又是一劍砍來,子飛聽是空空兒的聲音,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硬著頭皮想要強辯數句,無奈劍已砍到,只得不發一言,拍的一跳,跳出庭心,飛身上屋,始喊:「恩師饒命,弟子有話奉稟!」空空兒見子飛上屋,也把劍光一晃,趕上屋來,大喝:「你平日幹得好事,還有何說?」兜頭又是一劍。此刻在屋面之上,月光皎潔,子飛看得甚是分明,並不避讓,反伸手向著空空迎去。此名白手接刃,惟有慣家方敢冒險,也有竟被接得去的。幸得空空兒手敏心靈,見子飛赤手來迎,喊聲:「好個大膽的孽障,你敢在師長面前賣弄元虛!」頓時把劍一收,子飛接了個空,身體往前一磕,幾乎跌下屋去。明知方難對敵,盡著平生的功力,看準對面一個山峰拼命一跳,跳上山頭,七高八低的沒命亂跑。空空兒喝聲:「往哪裡走!」如飛的仗劍追來。究竟劍遁比步行神速,看看趕上,子飛慌了手腳,恰恰見山腳下有幾叢荊棘,一叢叢高與人齊,頓時情急智生,閉著雙眼,伸起兩手,蒙住頭面向山坡下一骨碌滾去,滾入荊棘叢中暫躲。空空兒也眼見他往山下滾的,劍光一逼,趕下山來。只因山坡下的荊棘遍地皆是,卻從何處去找。若說滾下的地方,必定有些披動的形跡,卻因子飛輕身之法已到十二分的火候,故此竟無半點破綻。搜了一回,也不知斬斷了多少荊棘,到底沒有搜得出來。空空兒連呼奇怪,搜夠多時,暗想:「今晚人雖沒有拿到,劍是收回的了。若與眾仙俠見面,也可交代得過。燕子飛縱然造惡,我與他師生一場,何苦定要傷他性命。不如回去與眾仙俠說知,再待他們去設法拿人,免得我究覺有些不忍。」想罷一番,慢騰騰的竟自移步去了。
子飛伏在荊棘叢中.良久不聽得坡內有人,探頭一望,見空空已去得甚遠,心下大喜,本來但想逃命,如今得了性命,又想起那柄芙蓉劍來:「必須設法取回,日後方有防身之器。否則到處要拿我的人甚多,倘遇能人如何抵敵?」躊躇了好一回兒,爬起身來搶行幾步,暗暗跟著空空走去,乘機想再用計取回。好在空空此時也是步行,子飛盡趕得上。不過並不露面,趕到天色大明,已出了錢塘縣界,深恨無從下手,又趕了一日工夫,方才到得花家。子飛站在別家口,直看他推門入內,認明路逕,始慢慢的走了開去。到得晚上,千思萬想:「要取此劍,除非依舊用個盜字,其餘別無良法。」因此放大著膽,守到人靜以後,折回原路。走至花家而來,施展工夫,輕輕的往屋上一跳,真果是聲息全無。
正要動手揭取瓦片投探消息,不得防月光之下颼的一聲,飛過一把雪亮的刀來。子飛喊聲:「啊呀!」低頭避過,咯啷一聲,落在屋上,接連著又是一把直飛過來,子飛說聲:「不好!」覷定刀背,一腳踢開。誰知第三把刀又至。正是:
赤手方嗟無寸鐵,當頭忽訝有飛刃。
不知這第三把刀子飛如何避法?且能盜回寶劍與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