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
  王錦衣釁起園亭 謝夫人智屈權貴

  紫苔蒼蘚蔽吳宮,三月秦灰阿閣空。
  奔走醯雞徒自役,捋荼巢鵲苦為工。
  朱門幾見扃殘月,繡幕時驚嘯晚風。
  方丈盡堪容六尺,笑他癡漢日忡忡。
  人常笑富貴的人。道富貴的人,只好畫上的山林亭台,不好真山水亭台。是道富貴的人,終日拿這算子,執這手板,沒個工夫到園囿。不知園囿也是個假象。曲欄小檻,種竹栽花,盡可消遣。究竟自受享能幾時,遊玩能幾日?總只勞我一人精神,供他人娛悅。甚至沒園囿,聞得某人的好,百計謀來。園囿小,充拓得,某人的好,百計窺占。某人的佈置好,須要依他。某家花竹好,也要尋覓。千方打算,一刻不寧。忙了幾時,不過博得人幾聲好。況且任你大園子,日日在裡邊,眼熟了也就不奇。不如放開腳,處處是我園林。放開眼,處處是我亭榭。還落得個光景日新,境界日變。如今有好園林的,無如權貴人家。不知權貴最易消歇。只因權貴沒個三五十年的。園子好,最易起人眼。相爭相奪,那個能長久得?這可以冷人一片圖奪謀占的心了。世間人那曉得,有一時勢,使一時勢。卻不道勢有盡時。勢到皇帝極矣,樓閣是「阿房」「迷樓」,極天下之奇巧;山林是「艮岳」,聚天下之花石。國遠一移,何處尋他一椽一棟、一樹一石?次之,宰相李德裕「平泉園」,道子孫失我一石一樹,非子孫也。而今何在?
  蘭亭已矣,梓澤丘墟。俯仰今昔,誰能久歟?
  先朝嘉靖間,有個王錦衣。他好收拾的是花園,後來起了人的心,來逼占他的。若非其妾一言,幾至園林盡失,宗祀俱絕。這也是園亭貽害。
  寄興在山水,聊以怡身心。何知階覬覦,禍患相侵尋。
  這王錦衣,大興人,由武進士任錦衣,曆官到指揮使。錦衣衛雖然是個武職裡權要衙門,他素性清雅,好與士夫交往。在順城門西,近城收拾一個園子。內中客廳、茶廳、書廳都照江南制度,極其精雅。迴廊曲檻,小榭明窗。外邊幽蹊小徑,繚繞著花木竹石。他會做詩。就邀縉紳中名公。也有幾個山人詞客,在裡邊結個詩社,時時在裡邊作詩。
  深心薄馬上,抑志延清流。綠醑邀明月,新詩詠素秋。
  王錦衣沒北氣,又沒武夫氣,詩社中沒個敢輕他。皇城西南角,都是文官住宅,因他好客,相與士夫多。園子幽雅,可以觀玩。凡有公會,都發貼來借,所以出了一個王錦衣園的名。夫人沒了,有兩個京中妾,不甚得意。差人到揚州,娶得位小奶奶,姓謝。生得容顏妍麗,性格靈明,也會做幾句詩。
  名花移得廣陵枝,逸態蹁躚弱不持。
  一曲《後庭》聲更麗,嬌鶯初囀上林時。
  到京,王錦衣甚是相合,一時士夫都作詩來賀他。後來年餘,生了一個兒子。王錦衣無子,得這子,如得金寶了。又見謝奶奶有些見識材乾,就把家事叫他掌家。這先前兩個妾,是先入門,又是本京人,好生不債氣。他卻馭之有方,也不甚嫌忌。卻又於交接士夫,禮儀杯酌之間,處置得井井有條,真是一個好內助。
  量交識山濤,牀頭出宿醪。不辭時剪髮,能使主人豪。
  王錦衣自武榜起家,得個百戶,管理街道,也只混帳過得日子。後來差出,扭解一員大臣,也得千金。再做理刑千戶,也好了。到掌北鎮撫司,那個貓兒不吃腥,拿錢來料不手顫。只是他量收得的收,收不得不收。該執法。便執法;可做情,就做情。不苦苦詐錢,卻也家事大了。到那武宗南巡時,署堂印。因寧王謀反,拿了個交通的都督朱寧;後武宗沒,拿了都督江彬;至世宗初政時,拿司禮監太監蕭敬一干、指揮廖鵬一干。先時打問,求寬刑寬罪,是一番錢。後邊籍沒這幾家,都是家私百萬的,官分吏分,又是一番錢。不怕家事不大。所以籍沒朱寧時,他用錢官買了朱寧海岱門外一所大花園。籍沒廖鵬時,用價官買了廖鵬平子門外一所大花園。廖鵬這園,已是弘敞:
  名花引逕,古木開林。曲廊繚繞,蜿蜓百尺虹淣;高閣巍峨,掩映幾重雲霧。戶納紫蒼來,軒依絕 ;水浮金碧動,堂映清流。小檻外奇音一部,蕭蕭疏竹舞風柔;閒亭中清影數枝,矯矯高鬆移月至。瑋麗積富貴之相,幽深有隱逸之風。到那朱寧的園,更是不同:材竭東南,力窮西北。水借玉河流,一道驚湍寫玉;堂開金闕近,十尋偉棟涂金。栽古鬆而開逕,天目鬆、括子鬆,月流環玦,風送笙竽;聚奇石以為山,太湖石、靈壁石,立似龍螭,蹲疑獅虎。陰陰洞壑滯雲煙,窮不盡曲蹊回蹬;落落樓台連日月,走不了邃閣深居。真是琪花傜草不能名,語鳥游魚皆樂意。
  王錦衣在裡面,下老實收拾一番。邀這些清客陪堂,在裡邊著實佈置點染。請這些名公巨卿,在那廂都與題額賦詩。雖說不得個石崇「金谷」,王維「輞川」,在北京也是數一數二的了。每到春天牡丹時,夏天荷花時,其餘節序時,自己大轎,其餘高車駿馬,與謝奶奶及群妾,到園中賞玩。那王棉衣攜了謝奶奶,在園中行走,道:「這所在虧我仔麼妝點,這匾額是某人新贈,這逕新開,這堂新起,這樹新種。」這謝奶奶也含糊道好,甚有不悅之意。王錦衣覺得,道:「你有甚心事麼?」謝奶奶道:「沒甚事。我只想這兩個,在武臣也貴顯,得上位爺寵。只為驕奢弄權,要錢壞法,今日到個籍沒,歸於我家,豈不是官高必險?況這是輦轂之下,少甚麼貴戚寵臣。我一家子有三個園,又都收拾得齊整,出了名。怕有人忌嫉,有人著想。兒子尚小,偶然觸起,所以不悅。」
  造物忌盛滿,人心多覬覦。不謂闔閣中,深此永遠圖。
  王錦衣道:「他兩人做了逆黨,所以有此禍。我只奉公守法。料無此禍。你愁兒子小,怕此產動人眼,起人圖。古雲『千年田地八百主』,也無終據之理。又道『兒孫自有兒孫福』,你又何必多慮?」又與群妾吃了些酒回家,謝奶奶也只得丟起。一日,衛中新到一個陸指揮。是江南籍,向在任典府,因聖上登基,以從龍侍臣,歷升到此,列銜上堂。王錦衣原是個和光同塵的,這陸錦衣也是個肯奉承人的,彼此相與極厚,曾邀他去三個園裡遊玩。陸錦衣商量些點綴光景,甚是中竅,所以往來最多,做了通家。一日,在陸錦衣宅子吃酒。問起子息,陸錦衣道:「一子,已十六歲了。」王錦衣請來相見,卻是一表人材。
  玉立骨昂藏,清標傅粉郎。
  目流秋水湛,眉引晚山長。
  燕頷知重器,虎頭開異祥。
  無為薄年少,天路守翱翔。
  王錦衣一見,道:「寅翁好一位令器!他日功名,更在寅翁之上。學生遠不及也。」陸錦衣道:「得如年翁大人,便是家門之幸。」但王錦衣看他舉止還近俗,問他言語也粗鄙。王錦衣道:「令郎前程不必言,遠大的了。卻不可失學。」陸錦衣道:「小兒異日,也不過個武弁,取其識字而已。」王錦衣道:「寅翁不是這樣說。我們衛中,與別衛不同,是個問刑衙門。凡廠裡題參,外邊解到,裡邊發下,奉了聖旨一個打著問。雖未成獄,卻是個初招。這邊參得重,法司便解不來。又有情法本輕,而聖上要重的,不重是拂了聖旨,重了傷了公道。這參裡著實要抑揚圓活,開他後日出罪門路。又有原參本重,據理該輕,這須要辨駁得倒,方可服人。到問事,裡邊或把言語去恐嚇他,得他真情;或把言語去挑引他,得他真情。人可寫不出的話,單靠這張狀詞訪單不得。有人做造出來的話,單靠他們詞巧說不得。固要虛心,更要明理。這不被犯人哄弄,也不吃吏役欺瞞。令郎不棄,我有些問擬的審語,題參的本稿,送與令郎看。忝在通家,不妨常到舍下,寅弟與他講說一講說。趁此青年閒暇,正好用心,臨渴掘井遲了。」
  為學須及時,理明斯斷決。天下稱不冤,無愧古明哲。
  此後陸錦衣就備禮,叫兒子稱通家姪,去拜見,求指教。王錦衣就把這些審單讞疏,與他講說。陸錦衣兒子閒時,也去請教。王錦衣閒時,也來請去講論。謝奶奶待客,極其豐盛的。王錦衣又道:「這人後來大貴,不可待慢他。」謝奶奶越加慇懃。這小陸錦衣,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,這三個園,也常與他去游耍,論起是極有恩的了。
  推食惠猶淺,提撕意特溫。豈雲稱父執,應不下師恩。
  謝奶奶也常道:「如今後生家,自道是的多。你雖這樣盡心指點,未必以為奇,感激你。你如今兒子已八九歲了,也教他一教。」王錦衣道:「他小,說也不省得。只讀兩句《四書》,大來襲個官罷。獨養兒子,不要苦他。」此後王錦衣,因打問這些諫大禮的官,都從寬;又打問山西巡按馬錄拿妖人張寅一案,又據實,不得聖意,還又不得內閣的意。他也急托病,告了個致仕。在這三個園,也盤桓快樂了三四年而歿。
  大樹依燃在,將軍今若何。獨餘行樂處,春草綠婆娑。
  平日交往文官多,也多得兩首輓詩。兩個無子幼妾,是京中人,都挈了房奩,自去。家主小,有材乾家人也都飛去,只留得幾個老僕小廝相隨。謝奶奶常歎息道:「只有你肯管顧人,要管顧你的人,想沒有了。」也只母子捱過。那陸錦衣因聖駕往湖廣承天府拜獻皇帝陵,他該扈駕,帶兒子同行。行到河南,行宮裡邊兩次火起。第二次火大得狠,近侍內官宮女,也不知燒死多少。扈駕大臣,煙燄中不知聖上何在。卻是陸指揮兒子,他時運到了,拼命到裡邊護駕。見皇上在火光中,沒處尋路,他在承天時,曾見聖上,認得,竟向前背了,冒煙火而出。這雖真命之主,百靈扶掖,他這冒死救駕,功也莫及。
  負天若鵬背,浴日向虞淵。湯火渾無懼,功堪勒簡編。
  聖上在路,已行授官重賞。到京,連加升擢。不四五年,竟到了都指揮掌堂。他審決公事,猶如老吏,人都道他少年老成,不知有所傳授。那陸指揮也道自己聰明,問得好,審單也服得人,題本也常時得聖上允行。忘卻當日王錦衣也費一番唇舌。
  小鳥已奮翎,不復念卵翼。
  凡人貧賤時,一身不保,富貴就有餘思。陸指揮原在承天府,到京不曾有產業,如今卻要置產,要個遊玩的所在。就有這些閒磕牙的道:「園子是王錦衣的好。王錦衣死了,他兒子不成器,好嫖,好賭,料想留不牢。不若差人去說,買了他的。」陸指揮道:「是那海岱門外的麼?好一個園子!我當日在裡邊,也曾羨慕他的,只不知肯賣不肯賣?也須得二三千銀子。」一個老校尉,叫許都知,他跪下道:「爺只與小的一千二百兩,小的自去要來。」陸指揮道:「怕太少麼。」許校尉道:「不少。爺,只管得產就是了。」陸指揮笑了笑,道:「你先去講,我與你銀子。」
  昔年游憩地,久入夢魂索。倩取三寸舌,索他十五城。
  此時,王錦衣死有七八年,王公子已將近二十歲。先時謝奶奶,也嚴督促他讀書學好,王錦衣卻姑息他,把他嬌壞了。到了父親死,母親嚴,只嚴得家裡。十五六了,就有那乾不尷尬的人,哄誘他出去花哄,闖口面。與他做了親,又添出一個舅子,又是個潑皮公子,在外生事。謝奶奶也說他不下。這日,許校尉來說起,他便豹跳道:「你家是錦衣,咱家不是錦衣?怎小看咱,要咱的園子。咱不賣,咱不賣。就是你這廝,也曾服侍咱老爺過,敢這等輕薄!」只要打。謝奶奶聽得來問時,許校尉已被趕出去了。其時謝奶奶也有些不憤,道:「陸指揮曾受我家老爺恩,怎我沒個口角兒賣產,輕易來說,也真是個小看。只好端端回他去罷,不該要打校尉。」
  共醉平泉客,杯觴尚未寒。狂謀思篡取,容易昧恩瀾。
  這一去,卻不好了。許校尉與陸指揮定下局。
  一日,王公子正與幾個幫閒的去,出來只見一個京花子來,道是朱寧姪兒,充軍赦回。道:「咱家一個花園,連著田地,可值七八千,你家欺君蠢國,把一千二百兩官買。把咱家窖藏在裡邊銀子十多萬,都是該籍沒欽贓,盡行掘了。如今要還咱銀子,還咱產。不還咱,咱出首,追來入官。」鬼嚷喚的。王公子著惱,要打,要送。這些幫閒的道:「行不得。他胡說亂道,他說有,公子說沒,須與他對夾才是。還耐著。」這王公子鑞槍頭,便軟了,也就沒布擺。眾人打合,道:「公子的園有,不若把這塊地,賞與這花子,省了口面。」謝奶奶道:「這納官原價,是要的。」眾人道:「這窮花子,那得錢來。鬧吵兩日,廠衙知道,不當耍。」公子吃眾人矬得緊,竟出張退契與了。
  勢盛產日增,時去不復保。
  這人得了契,自向許校尉處,拿出一千二百烹分。王公子這乾幫閒的,原也是合汁裡吃出的。當日王錦衣,數年經營這塊地,早已屬之陸指揮了。桑滄時易改,杵築枉辛勤。自古游觀者,初非創制人。
  謝奶奶道:「這事分明陸指揮做的。他也似你這樣一個人,只因你爺教導他,問得刑,如今就在堂上詐人使勢。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,在家裡,也尋出你父親的書來讀一讀,學學字。也去襲了該蔭的錦衣衛千戶,與他便是同一衙門官了,也與父親爭一爭氣,保守這些產業。」這王公子聽了,也似惱的,發狠的在家中,收拾一間書房,打掃得潔淨。把父親遺下書都搬出來,擺了,吩咐門上,一應人來,不許通報,都回不在,連舅爺也回覆不要見。
  莫嫌不學晚,秉燭勝冥行。五十高常侍。為詩也著名。
  次早到房中,把這本翻一翻,那本翻一翻,不知甚麼物件,十個字倒有八個念不出。揉頭注目,歎氣如雷。坐到已牌光景,拿了一本,竟到母親房中。謝奶奶道:「才坐得,仔麼又出來了?」王公子道:「叫我在裡邊做甚麼?」道:「讀書。」王公子道:「怎麼讀?」道:「看了本子上念去。」王公子道:「不認得,叫我怎麼念?」道:「這等你平日讀甚麼書?」王公子道;「小時師父曾對我念,我卻不曾聽他。如今還須得尋個師父念我聽才好。只這樣大人,還要師父的念,丑刺刺怎好。」謝奶奶道:「你怕丑就好了。如今若不學得,還丑哩。你去,我差人請師父。」他在房中,早立不是,坐不是,行不是,臥不是,又向外走了。
  鷹飽不受紲,常作凌空想。一息得離鞲,翩翩已孤往。
  一去數日不回,謝奶奶著人遍處找尋不見。
  歇了五六日,只見順城門裡管園的人來道:「方才有幾個旗校般人,道園子已是陸府管業,另換管園的,將小人逐出。」謝奶奶道;「我園子不賣。」管園的道:「現把咱家傢伙撩上一街,還要差人去拿回。」謝奶奶道:「有這事?白占人產業,咱背黃也要與他講一講。」正說話間,王公子回來了,道:「不好了,這忘八羔子,把咱局了。咱悶得慌,正走出門,巧巧撞著舅子,道:『門上回你不在家,怎又走出來?』咱道:『門上不知道。』就與他走。他道:『一個所在,好耍,去耍一耍。』到一個大宅子裡邊,先有五七人,他衣服人材,也都整齊似咱,在那廂賭。舅子叫咱下去,咱回道:『沒管。』他道:『不妨。你若大家事,怕少了賭錢,我保駕。』打五百兩籌來與咱兩個,咱也會贏,當不得舅子會輸。頭一兩日,輸了三百,咱揭了個票要回來。舅子叫番籌,一連幾日,舅子贏,咱又輸了。咱贏,舅子又輸。直輸到一千二百兩。他又不要票子,要產。咱不知道甚麼產。舅子道:『順城門西花園,咱知道四址,你權寫與他。』咱不肯,眾人嚷的亂的,不許咱出門。舅子道:『你一千產當一千二百輸,還是便宜。』臨寫時,他又道:『不值。』又寫了一百兩票子,舅子作保銀,才得脫身。」謝奶奶道:「好好,這是舅子與陸指揮,合條兒局你了。如今產已陸家管業。」王公子道:「這樣快,我文書上空頭的」謝奶奶道:「好癡人,好敗子,你爺一千四百兩買,更造繳結,二千。你做一千二百輸,還便宜,還寫一百兩票子」!罷罷,生你這敗子,連這窠巢,也被你賭去了。」王公子道:「是舅子做路兒哄我。」先在房中,與妻子鬧了一夜,妻子甚氣不過,上了一索。
  癡愚嗟浪子,薄命歎紅顏。
  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,奉承陸指揮的,欺他癡子不覺。不料謝奶奶點出,家中鬧吵,至於妻子上了弔。他趕來正要尋釁,只見妹子好端端坐在房裡,道:「哥,不是家,他不學好,還要你去說他道他,怎合條兒哄他?須不是親戚們做的事。」舅子板了臉道:「豈有此理!」那王公子卻撞進房來道:「無恥污邪的,你怎麼串人來局賭?二千兩產,做一千二百兩,還是我便宜。你得了陸指揮背手,用了一生一世?你這樣禽獸,再不許上咱門,去去!」早又謝奶奶到道:「罷呀,園子,陸指揮已封鎖去了。誰叫你不與好人走?與這乾亡八羔子賭錢。」這又罵到舅子身上了,只得抽身便走。又羞又惱,道:「這門上不成了,一百兩頭,撮不來了。如今率性做他一做。」
  紛紛蠅狗徒,微羶恣徵逐。但知勢可憑,豈復念骨肉。
  這兩節事,原是陸指揮與許校尉做的。前次用他幫閒的,產價,幫閒的與那假朱寧姪子分去。這次用他舅子,產階,舅子與眾賭棍分去。許校尉都有頭除。所以,又來見許校尉,道:「陸爺封了咱妹夫房子,妹夫把咱嚷亂,要告咱局賭,揭陸爺占產,把咱妹子逼死。咱如今在衛裡,下他一狀。妹夫是怕官司的,謝奶奶是要體面、不肯出官的,管情來解交,把那平子門外園,好歹送與陸爺,我們也撰他千把歇手。」寫了紙謊狀,道他起造違制房屋,打詐窠窩;姦淫父親;嗔妻阻勸,同母威逼自縊。許校尉拿進去,准了,就差許校尉。
  羶心深谿壑,驅役使鷹鸇。一紙符如火,昆岡玉石炎。
  大凡差使人,不拿人,先講錢。這許校尉,他是要做大局的,不講錢,只拿人。把王公子鷹拿雁抓,將來關在官店裡。勢頭大,等他家裡不知甚事,差使錢衙門使用,官的銀子,都講得起。把個王公子弄在店裡,五分一日吃官飯,望不見個親人來。那謝奶奶知道他沒甚大事,不過是個詐局,料不難為他。若一緊,他開大口。且冷著,也把兒子急一急,他後日也怕,不敢胡走。閣了一日,許校尉怕緩了局,來要謝奶奶見官。若是謝奶奶講一個「我是官宦人家不出來」,他就花來了。不期謝奶奶一個皂帕子包了頭,著了青衫舊鞋,道:「咱去。」許校尉倒吃了一驚,只得收科,道:「奶奶,前邊爺,上堂坐過的。奶奶怎出頭露面?兩邊都是親戚,講一講,裡邊用些和了罷。」謝奶奶道:「彼一時,此一時。先時是奶奶,如今是犯婦,不去怎的?」叫了乘小轎兒,許校尉也只得隨著到衛前。許校尉打合道:「那個不得爺的恩過。」要詐錢,做好做歹,也使了百十兩。
  昔時堂上人,墓木已成拱。餘威那復存,得以免呵擁。
  陸指揮坐了堂,帶進人犯,門上吆喝。把這拶指夾棍,往地下一撩,掠得這王公子怪哭,道:「母親,罷了孩兒了,孩兒今日是死了。」那謝奶奶也跪在地下,對他道:』你怎生望不死?你父親當日坐在這堂上,沒天理事,不知乾了多少,今日報應,該在你身上。你還要望活!」響響的這樣講。那陸指揮板了臉,正待在上面做作,聽了這幾句,提起他父親,是曾於陸指揮有恩的。說他父親做沒天理的事,今日事也難說有天理。那陸指揮,不覺良心聳動,假意問許校尉道:「這甚麼人?」答應道:「原任王爺奶奶。」陸指揮道:「且起來。」謝奶奶便站了。陸指揮道:「狀上那違制房屋,打詐妓女,奸父親,逼妻死,是怎麼的?」王公子一句答應不出。又是謝奶奶道:「房屋原有兩間,已與人了。打詐,誰是被害?奸父親,他老子死時,他才十二歲。兩個妾,就回娘家嫁了。若說逼妻,他妻現在家裡。」陸指揮聽他詞理嚴正,心裡又想:三個園,已得了兩個,怎又乘勢逼他的,於心難安。只得丟手道:「這狀似謊了。但他妹子也曾自縊,不為無因。出去,我註銷了罷。」
  嚴提報復理,深聳虎狼心。早攝貪殘性,兢兢不敢侵。
  到家,謝奶奶道:「他與你,都是個指揮兒子。他坐著,你跪著,還連累我,可不羞死!你如今看見你親戚朋友光景了麼,誰不是弄你的人?」王公子卻也自悔,收了心。在家,謝奶奶自教他讀書識字,又用錢襲了錦衣衛千戶,與陸指揮仍為僚友,也還守得一個園。倒是陸指揮,雖然得寵,直做到宮保腰玉,快樂也有幾時。到歿後,人劾他奸贓,至於削奪籍沒,這兩個園子,又不知落誰手。用勢奪人的,終久歸人。我想這節事,王錦衣,是以田園開隙的;陸錦衣,是以勢奪人產不享的。這也可醒為兒孫作牛馬之心。至王公子,則癡愚被局,朋友親戚,都作舟中敵國,危矣險矣!立身不可不明哲,交人不可不謹慎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