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濟窮途俠士捐金 重報施賢紳取義

  崚嶒氣運寒山勁,襟期萬頃琉璃淨,熱腸縷縷尤堪敬。英雄性,千金不惜周同病。
  噓枯寒筿清聲競,相憐何必為相盟,劇孟朱家恒自命。心兒瑩,高風今古宜歌詠。右調《漁家傲》
  人最可鄙的,是吝嗇一條肚腸。最打不斷的,是吝嗇一條肚腸。論自己,便錢如山積,不肯輕使一文;便米若太倉,不肯輕散一粒。論在人,就是至親至友在饑寒困苦之中,得一升勝一斗,他不肯贈這一升;當患難流離之時,得一錢勝十錢,他不肯送他一錢。寧可到天道忌盈,奴輩利財,錙積銖累的,付之一火一水。盜侵寇劫,或者為官吏攫奪,奸究詐騙。甚者門衰祚絕,歸之族屬,略不知恩。或者勢敗資空,仰之他人,亦不之恤。方知好還之理,吝嗇之無益。不知那豪傑,早已看透。他看得盈必有虧,聚必有散。何得擁這厚資,為人所嫉,犯天之忌。況蛩蛩負行,蠕動猶知相恤;豈同載齒發,聽他號呼不聞,見他顛連不顧?故裴冕傾家贈張建封,范純仁贈粟以周石曼卿。曼卿還是故交,建封直是邂逅。至截發剉薦,飽范逵於雪夜,豈是有餘之家?只緣義重財輕,便已名高千古。
  丈夫重聲氣,朽腐安足計。馮諼昔市義,名譽流無際。
  故割己之有,濟人之窮,難;濟不相知之人,更難。濟不相知之人,難;出於貧窮稱貸之時,尤難。在俠烈丈夫,正自不難。這人在嘉靖時,住居浙直交界地方,相近平望。姓浦,名其仁,字肫夫。父親糴糶生理,也有間屋兒,也有幾畝田,幾兩銀子。自小爽落多奇,父親與他果子吃,他見側邊小廝看他,他就與了他。父親道:「我省與你的,怎與了人。」他道:「他也要吃。」人都笑他是癡的,卻他那輕財惜人的心也見了。
  慷慨自天賦,匡濟有夙心。何必乘高位,方飛三日霖。
  將及弱冠,父母相繼而亡,他衣食棺槨,盡著銀子用。還起一所大墳,只少石羊石虎。人道:「小官,死的死了,活的要活,也留幾兩銀子度嘴。」他道:「我的日子長,我有好日。那時有衣服,扯不爹娘起來穿;有飲食,扯不爹娘起來吃;那時懊悔遲了。只這衣衾殯葬,是省不得的。」人又笑道:「這砍嘴的!弄到窮時,墳上樹木,還可砍來,夠幾日燒。這塊地,把骨頭掘起了,也還有幾兩賣。且看。」只不知:
  尺蠖有伸日,九泉無歸時。莫以天下儉,逾深風木悲。
  浦肫夫雖為父母用了幾兩銀子,卻喜得做人會算計靈變,有信行,又慷慨,所以立得住。卻因慷慨,做不得家。身邊有幾兩銀子,遇著親友遭喪為事,委是窮苦無聊的,也就遞與他。有幾弔錢,見著親友也會經濟,沒有銀子作本的,也就把與他。有幾間房子,有個蒙師死了,只得一間屋,賣了殯葬,妻子沒處存身,他就出一間與他。有個族叔,七十無子,窮得只剩孤身了,他就接來供養。一個姑娘,守寡廿餘年,兒子不肖,不顧他,他就接來養了。弄得房子不成片段,人道是孤老院了。
  誓生寒士顏,廣廈自不惜。
  有幾畝田,有個族兄浦其良,因解白糧遭風失水,賠補不來,把他田盜賣與人。那人來起業,族兄來情懇,他就也不與分辯。人勸他告狀。他道:「族兄不幸,為公破家,義當佽助。他若來挪借,也要應他。已去之事,徒把錢送在衙門,爭甚麼要緊。」卻似個怕事怕官司的。他卻拿別個的事,也敢作敢為,不曾懦弱。
  杕杜有深情,羞為虞芮爭。肯教負勁骨,乃作女兒行。
  近村有一盛寡婦,是個大家,祖是孝廉通判,夫是秀才。早寡,一子一女尚幼。有一所祖遺房子,二三百畝肥田。有個姪兒不長進,欺他孤寡,將來投獻一陣副使家,也不知曾兑價不曾兑價。八九個狼僕,駕了兩隻帳船:前堆蠻石塊,尾插飛虎旗。寫陳府,兩大燈籠。出跳板,三枝快櫓。密架著叉扒棍棒,穩載著蛇蠍虎狼。到來鎮鎮女男驚,眼見家家雞犬盡。風響一聲,到了岸。扛了一個望隆節鉞牌匾,竟到盛家。把他三四十年的一個昭代循良牌匾除下,將新的釘上。帶了他姪兒來,道:「盛家得了我衙中產價一千二百,房屋田地,都要起業。盛家五日內出屋。」又對附近租戶道:「明日大相公來釘界,你們寫租契。」叫出向來主管,使他打合,每畝要銀一錢,折東五分,方與租種。寡婦出來要爭執,這乾豪奴那由分說,只叫快搬屋,不要討沒趣。跳上船,一通鑼去了。
  帝閽不可叫,豺虎正橫行。寡婦又氣又驚,無可擺划。
  兩個管帳的管家道:「這定是族裡將來投獻。卻沒個沒產的得錢,有產的白白出屋之理。」眾租戶道:「論理,如今原是個沒理世界。只是另寫租契,要我們錢半一畝,況又中人要錢,如何得來!歸了城裡鄉宦,管家出來,催租收租,都要酒飯。一到冬至,管家們不在家中吃飯,皆在租戶人家打攪了。硃簽告示,頭限二限三限,收租那裡少得一粒。就是遇著年程不好,收不起,少他一斗二斗,還盤算得起。少了一石兩石,一年一個對合。有田產,寫田產;沒產田,寫本身。寫田產,拚得起了去罷了。寫本身,一年還要納幫銀。幫銀缺欠,拿回吊打。打死只是家主打死義男,空丟性命。如今我們這村裡,也種不田成了!」
  不必天有蝗蝻,苦是人中蟊賊。過處地赤村空,望裡煙消火滅。
  巧是浦肫夫走來,見眾人在那廂,打呆樁,讀苦書。他道:「列位!你們依著我做,隨我走,包你陳家起不業成。」眾人道:「你是甚計?」浦肫夫道:「陳衙倚知縣是中人的門生,所以橫行。不知這知縣要做好官,極避嫌疑。明日先打他一個下馬威,擁到縣中告狀,知縣料只聽我。只要你們幫助我一幫助。」眾人道:「只怕惹出事來。」浦肫夫道:「惹出事來,都我承當。」眾人道:「要打,要跟告狀容易。只是今日說得好,明日恐你不肯走出來。」浦肫夫道:「豈有此理!只明日叫打便打,叫住便住,不要打他致命處。」
  馬陵萬弩伏,減灶誘狂夫。
  到次日,果然一隻大船,隨了五七隻帳船。裡邊坐下一個陳公子,挾了兩個妓,帶了兩個陪堂,點鼓鳴鑼,望這村莊來攏。這公子呵:《黃鶯兒》:時服試玄綃,襯輕衫,豔小桃,玉環低壓烏巾巧。襪稜稜一條,步輕輕幾搖,緩拖朱履妝成俏。假風騷,肉麻大老,他道好丰標。在那廂與這個妓玩呵:前腔:穠李兩枝嬌,鬧東風,壓柳條,飄飄漾漾來回擾。傍花梢一招,向花心一挑,顛狂體態難醫療。惱妖嬈,蒹葭玉樹,說甚好知交。這兩位陪堂呵:前腔:肩聳泰山高,落湯蝦,只曲腰,人言未聽先呼妙。助清歌扇敲,獻慇懃步勞,低言似恐人知道。也心焦,聲聲大叔,怕是管家喬。先是那管家上岸,叫眾租戶迎接大相公。那浦肫夫當先,領著這乾約有六七十,走到岸邊。他先叫人把近岸地上泥,掘鬆在那裡。這陳公子幸未上岸,摟著一個妓,靠在船窗看。只見浦肫夫對著他道:「你甚麼鄉宦,敢占人田產!」陳公子正作色,要查甚人。那浦肫夫叫打,岸上人一聲喊,泥塊頭如雨點下來。
  重耳適衛,野人與塊。亦孔之羞,自作之懟。
  帳船忙撐過河,少也招半船泥塊。大船急卒撐不動,後梢忙駕兩枝櫓搖,那裡移得一步。是前後纜不曾解得,板闥盡已打碎。桌上碗盞花瓶香爐,都已打壞。人打得沒處躲。浦肫夫叫只打公子與助惡家人,陪堂與兩個妓女,不要打他。陪堂便躲在妓女身邊。一個管家對公子道:「岸上都看著你。快除去巾兒,脫了海青,到梢上來。」公子便也從命,扒到梢上,扶著櫓,充做梢公。梢纜用刀割斷了,頭纜搖得緊,掙斷了,到得對岸。浦肫夫已將新牌匾,對船上敲得粉碎。
  送到新來匾額,卻似隔歲桃符。
  陳公子脫得身到家,忙叫人做狀,告地虎打搶。
  不期浦肫夫已合了人,竟到縣前叫屈。縣官已知陳家向來縱肆。這番浦肫夫說,眾人哭叫,道:「他欺凌盛家孤寡,白占田產,橫索眾戶租息。」知縣倒即刻差人拿陳家人,撫安眾人,令他復業,陳公子如今告不得打搶,來辯契買。知縣道:「孤寡的田產,孤寡不出契,明是投獻了。這乾家人,畢竟是要處的。」公子道:「看老父體面。」知縣道:「正所以為老師。」再三求,只拿中人與盛家姪子重處了,以絕投獻之路。浦肫夫這一舉,早教陳公子產又不得,反吃了一場虧,壞了一隻船。羊肉不吃得,惹了一身羶。
  到此,人知浦肫夫自己產任人盜賣,不是沒本事,只是個輕財重義。
  一日短糶,在城中討帳,遇見本管里長姓戴,來納條銀。不料在縣前被賊剪去,沒得上納。官又要比卯,甚是慌張。浦肫夫見了,問起緣故,就將身邊,討得六七兩銀子,遞與了他,省一番責打。
  不必西江水,枯鱗已更生。
  這里長也是個有家事,要體面的人。得他周旋,甚是感激,道:「大凡甲首見里長,說苦裝窮,要他一二錢丁錢,也不知幾個往還。他這等慷慨,是個好人。」到家,就將這主銀子去還他。浦肫夫道:「便從容,何必這樣急。」就留他吃飯,都自己整治。里長因知他親事高不成低不就,道:「兄弟已過二十了,怎尚未婚?我看短糶可以養身,不可成家。我有幾兩銀子與兄,並不計利,兄可在略遠處做一做。」第二日,著人接他到家,兑出二百兩銀子,道:「兄著嫌少,不夠轉活,停十餘日,再湊一百與兄。」
  長袖資舞人,寶劍獻烈士。
  浦肫夫擇了個日,腰了銀子,叫了只船,走常州。過得吳江,將到五龍港,只見一隻船橫在岸邊,三個人相對痛哭,還有三四個坐的臥的,在地下呻吟叫痛。浦肫夫道:「這一定是被劫的,不知要到那裡去。天色寒冷,衣服都被剝,不凍死也要成病,這須救他。」船家道:「才出門,遇這采頭。莫要管,去罷。」浦肫夫喝道:「叫住就住,還搖。」船家只得攏了。浦肫夫跳上去問,原來是福建舉人。一個姓林,一個姓黃,一個姓張。訴說到此被盜,行李劫去,僕從打傷,衣服剝盡,往京回閩,進退無資,以此痛哭。浦肫夫道:「列位到京,可得銀多少方夠?」林舉人道:「路費,一人得三十金。到如今,衣服鋪陳,也得十餘兩。」浦肫夫道:「這等列位不必愁煩,都在學生身上。相近蘇州,就在此制辦,以便北上。」就在近村,打些水白酒與他湯寒,又把自己被褥與他御風。
  風雨綠林夜,誰憐范叔寒。解衣更推食,此德欲銘肝。
  到了蘇州,在閶門邊,與他尋了下處。為他買氈條,綢布做被褥,為三個舉人做衣服。失了長單,為他府中告照。又贈盤費三十兩。這三個問了姓名居址,道:「異日必圖環報。」兩下相別。這三個似:病鳥脫彈丸,遠逞凌霄翮。但只這浦肫夫似:
  馮諼市義歸,鼓篋何寂寂。
  如今仍舊只好短糶了。回到家中,巧巧遇著戴里長,道:「浦兄怎回得這等快,糶得多少?」浦肫夫道:「五龍港遇著三個會試舉人,被盜劫了,行李盤費俱無。我將大半贈他,如今仍就短糶。」若在他人,畢竟道這人不承摯帶,想是嫖去了,賭去了,或者欺心造這謊話。那戴里長信他是個俠人,並不疑惑,只說:「我那一百兩銀子,已措足了,還來拿去營運。」浦肫夫也不推辭,竟去取了。
  取予爾我忘,肝膽遙相照。管鮑窮交時,異世想同道。
  浦肫夫原是有手段人,看戴里長如此待他,自家去做生理,卻也做著,沒個不利的。就是這三個舉人,想起窮途間,便是親友,未必相顧。他做生意人,毫釐上用工夫,吃不肯吃,穿不肯穿的人,怎為我一面不識人,捐百餘金,固是天不絕我三人,他這段高情不可泯滅。如今我們三人中,發得一兩個去,去報答他才好。巧巧這年,三個人一齊都中了。浦肫夫在家中,買張小錄看了,道:「也不枉我救他一番。總之命裡是個進士,我不救,別人也救。」先時,人聞得他救這三人,有的道:「是個好人。錢財是難得的,他肯捨。」有的道:「做別人頭研醬。把與他的,是戴家銀子,他卻做好人。」又有道:「就是別人銀子,難得人好意。將來生息,也可養家活口。現在三十來人,娶得頭親事,也是好的。況且這三個人,得知真舉人,不是舉人?就是這些讀書人,極薄情。與他銀子,是一樣臉。要他銀子,又一樣臉了,倒不如丟在水裡,也響一聲,自古道,好人是阿呆表德。小浦也是個真阿呆。」啾啾燕雀噪,鴻鵠心豈知。這時聞得會場揭曉,有來問的,道:「三個內,有個中麼?」浦肫夫道:「都中了。」那人道:「這等你一生一世,吃著不盡了。可央人做通啟,備些禮物,僱個人送去,賀他一賀,不要冷了場子。」浦肫夫道:「我當日不過一時高興,原沒有結交望報的心。如今人情,得知何如。寧可他記得我,不可我妄想他。」卻也丟開一邊。
  一飯自憐國士,千金豈冀王孫。
  只是那三個中了的,倒越想起浦肫夫來,道:「當日沒他贈盤纏,如何得到京,成此功名?沒他做衣服,凍死了也做不官成。」三個計議,要在浙直地方,尋個近他處,照管他。
  恩深洽肺腑,感寧間朝夕。期將隋候珠,報此情脈脈。
  不料黃進士選了個兵部主事,林進士選了館,只有張進士,人上央人,討得個常州府推官。這兩直叫八差地方。撫按之外,操院、漕院、學院、鹽院、巡漕、巡青、巡江、京畿,個個要舉劾。舉的好再舉,劾的難再劾,是極難做地方。他只為報恩心急,只得就了。將行,林黃二位,都有禮有書托張四府,城外郊餞。林黃二位道:「浦肫夫患難之交,今日年兄為我們看他,異日我們也代年兄看他。恐他來時,以布衣相嫌,年兄要破格相待。」張四府道:「這小弟事,未有不盡力的。」
  唯有銜恩處,鏤心未敢忘。
  張四府便道到任常州。大凡鑽營結納的,也會冷灶裡著一把,他卻不放鬆了。中式有賀,到任有賀,歇了半年三個月,就要來尋趁了。浦肫夫終是生意中人,不在行。又圖報之心甚淡,不曾去尋邸抄,看大選報。常州是他出入路境,也不知推官是他前日救的張舉人。倒是張推官不見他來,差一個人帶了二十四兩銀子,兩匹潞綢,並自己候書,林黃二位書禮,來尋他。叫在糴糶行中尋,也尋了兩日,到家又是不在。問他兩鄰,道:「他平日只在江湖上,不甚在家。」問:「幾時回來!」道:「出路的人,那裡期得定。」問他家眷,道:「三十來歲人,又不是名進士舉監生員,不過商賈之家。定要選甚名門巨族,不肯娶個再嫁農莊人女。如今弄得沒個妻室,鐵將軍把門。」差人只得回覆。
  自分丹穴雛,棲托碧梧裡。蕭森枳棘林,未肯集其趾。
  張四府搖頭不信:「你差尋了。豈有拿得百餘兩出的人,中年尚無家室?」正要修書,央個沈同年尋訪,卻值代巡委查盤蘇州。他到蘇州,就發牌查盤吳江。此時正遇浙直旱蝗,米價騰湧,糴糶的都獲了重利。浦肫夫自團風鎮,販了五七百米來,進得京口,聞戴里長兒子為事。他叫伙計押船,自到家中,與他料理。卻是里長兒子戴簪,充參吳江庫吏。縣官朝覲留京,他去時曾在庫申取用些銀兩,將自己名下紙贖抵補。又預放去次年人役工食,一來示恩,二來也得些頭除,為入覲之費。不期接署一位三府,初時怕他一個將來兩衙門胡亂交盤。去後只與庫吏算帳。抵補的,道我不與他人拾尾巴,不肯追比;預借的,道我飯碗裡的,他如何吃去,不與開銷。都作庫吏侵欺,要追贓問軍。
  常道權官打劫,如何替人作賊。放去行取科道,只向吏胥取息。
  浦肫夫來央人打合,道:「工食是要放的,只早了些。如今代出一個工食頭除。紙贖,庫吏賠一個加二分例,求三府追比補庫。」正在講說,那陳公子怪浦肫夫作倡,壞他體面,要尋他事,奈縣尊在不敢。喜得縣尊去了,他訪他米船,將近吳江,差人邀住。首他違禁牟利,漏販越界。三府將浦肫夫來拿了,簽兩條封皮封了船。要入官,又來講價。不為百姓圖利,只開自己詐端。
  巧巧張四府到,相見公事畢,臨送出時,道:「此處有一浦其仁,煩寅翁一訪!」這「訪」字,三府卻認錯了。出來對心腹吏書道:「這地方有個土豪浦其仁麼?」吏書道:「現為漏販,老爺鋪在鋪裡。」三府道:「想按院要他,明日先起批解,查盤廳。」到次日起解,浦肫夫道:「我正要見上司。我船須是湖廣船,蕪湖許墅俱有船票。禁須禁本地販出,不曾禁別地販來。」解人早將來鐵鏈了。到廳前,皂甲炒班裡錢,也去了五七千錢。還講打錢,一下多少。進見投批,解子稟:「浦其仁解到!」四府忙抬頭看,只見浦肫夫帶了鐵鏈,跪在丹墀裡。四府便對解人道:「誰叫你鎖來?少打!快掩門,去了鎖,取浦相公方巾色衣。」自下廳,一把扯起,扯入後堂。浦肫夫卻認得是張舉人。
  縲紲歎窮猿,誰明薏苡冤。
  那知南面者,竟是舊王孫。聽事吏外邊去借得一頂巾、一領道袍來,與浦肫夫。浦肫夫道:「犯人不敢。」張四府道:「這是縣官因我訪恩兄,誤了如此。恩兄休要見罪!」浦肫夫道:「實因販米,遭人妄訐,適才鋪中解來。」四府道:「縱有甚事,有小弟在。」定要分賓主坐了。自發一兩銀子,叫縣中備飯。道:「林黃二年兄致意,有禮與書,前差人送來。道兄無家室,果有此事否?」肫夫道:「委是未有。」張四府道:「兄幾時喪偶?」肫夫道:「並不曾娶。」四府道:「這甚奇了,是何緣故?」肫夫道:「實因高不能攀,低不屑就,蹉跎至今。」四府道:「這等兄虛過十餘年青春了。小弟央沈年兄為兄圖之,定要得一佳偶。」
  君才齊伯鸞,宜偶孟德耀。染翰向春山,嫣然成一笑。
  又道:「兄有甚事,可來講。我吩咐門上,有帖即刻傳進。」肫夫道:「有一事不好遽然相瀆。」四府道:「有話但講。」浦肫夫道:「其仁三十無妻,緣何有餘財相贈。委是義兄戴雉城,借我資本。當日相贈,他無憾詞,復又借我資本。是其仁得行其惠,戴兄為之。若無戴兄之盜,其仁雖有熱腸,無以相助。今其子為庫吏,前官支給,後官不與開銷,強要坐贓坐罪。若大人能為昭雪,正是尋源之報。其仁並非謊言,希圖取利。」四府道:「戴兄事,仁兄事,明日封一呈來,小弟即為清白。此外有絕大事,不妨來說。當為兄作置產娶妻之費。」
  受恩深一飯,報敢惜千金。漂母雖無望,韓侯自有心。
  次日,果各具呈。四府請三府面講,道:「米販自楚中,有各關稅票,這非境內販出。還宜嚴處首人,以止遏糴之風。戴吏紙贖,抵補見有發落簿,這亦去任官常做的,在寅翁一征比之勞耳。工食既有領狀,便非吏侵。這兩呈俱有理,寅翁可為一行。」三府回來,將浦肫夫米船,即刻放行。入官的入不成了,還將首人打了枷號。戴簪事,抵補的竟與追比,給放的竟入銷冊。莫說軍罪,不應也不問一個。那戴家又省了願賠的頭除,願送的分例。三府又怕浦肫夫放他紅老鼠,叫戴吏打合,有事來說,助四府贈娶。
  上官發惡,下官捧足。一語春溫,枯黃生綠。
  沈進士奉承這同年公祖,差出媒婆來,為浦肫夫尋親。偶然說著那盛寡婦女兒,已十七歲,寡婦念及他恩,一口應承,不計財禮。
  當年仗義時,已作赤繩係。
  四府時常著聽事吏來討事,浦肫夫道:「張爺憲綱衙門,我也不敢來,事也不敢說。」張四府甚不過意,向沈進士借了二百兩,送他聘娶。這沈進士借了二百,少也要說個四百兩扯直,一一如命。自此浦肫夫婚姻雖遲,終得了個名門豔質。
  明月笑牀虛,衾綢悵有餘。嬋娟喜新得,矢冶勝芙蕖。
  援從南方駐兵處拉了一車薏苡,有人上告是一車明珠文犀,使其蒙受不白之冤。張四府知他性格,是不急於錢財,不肯輕來乾瀆的,都自送去。倒極輕也得百餘兩講起,上門的買賣好做,不怕他走別家去,越講得起。那肫夫,恐損張四府名聲,不敢動人的怨,也都將就三四件,卻也起千餘金。先時浦肫夫沒個家室,吳頭楚尾,日日在外。如今三十來少年,捧了個嬌娘,你貪我愛。便道江湖上險,不思出外,止發本,著幾個伙計走水。祖遺房屋,久不在裡面住,敗落了。如今前廳後樓,改造一新。兩畝田,族兄賣去,他便贖回。舊時使勢陳公子,父親死在任上。平日投獻田產,准折子女,俱來告狀。官訟牽連,家資銷拆,反將田產賣與他,他都用重價收買。
  逆取難逆守,悖入必悖出。滄桑變須臾,貪夫可知抑。
  前時浦肫夫還是個倒轉鬼,如今做了個田舍翁。
  似此年餘,只見黃主事有書與張四府,道:「浦兄家室之事,年翁業已任之。前程一節,弟效一臂,可資之北來。」是黃主事為他納監。為他尋同鄉保結,為他納銀,移文本地,取裡遞結狀,要張四府打發進京。浦肫夫美妻厚產,前池後園,盡自快活,那肯出門。如今捉豬上凳,張四府又尋了兩件,合五六百金,與他安家,作路費。原先浦肫夫帶頂假巾,如今真巾。前邊見官府,頭巾圓領,札付禮部儒士,如今的確北雍監生。
  只是黃金多,便爾頭角改。何必戀寒燈,沉滄在學海。
  浦肫夫終不忘情戴家,也為戴簪援了兩考,一同進京。
  到京,林黃二位,就來相見。林吉士甚言自己不曾用情。這林吉士有個至親,做南直學院。也曾叫浦肫夫兜一名進學,肫夫將來送了戴里長次子戴纓進了學。但他的情還不盡,浦肫夫又言起前情,引戴簪見了林黃二位,二位亦加禮貌。肫夫在京盤費,在監贄儀,都出在黃主事身上。一年,二人為他討面情,竟作歷滿撥歷。時肫夫自與三位患難相與,荏苒早已四年。林吉士散館,得個浙江道御史。黃主事改了吏部驗封司主事。吏部官說吏部事,極是容易。兩個援納考中,浦肫夫得個縣丞,戴簪得個典史。雖非紫綬金章,也是牧民父母。
  有了錢又有勢,沒事做不來。兩個也就候選。不期林御史輪差,該是浙江。自到黃主事寓中,道:「這次擔子該交與我。但我巡按浙江,不好為人討浙江缺。這托在年翁。」那黃主事又會弄手腳,一個烏程管糧縣丞,一個長興巡捕典史。兩個領了憑,拜謝黃主事出京。黃主事還為他發幾封懇切書,與守巡堂尊四府。只為誼重丘山,不惜報同蛇鳥。
  離京到常州,去見張四府。張四府自他進京,也時時差人送禮照管。這次又贈他上任之費。兩個到了家,少不得拜客祭祖,闊綽一闊綽,一水之地,帶家眷到了任,投下薦書。吏部書,有個不奉承的麼?批詞便已不脫,及至林按院到,又有美差。上司知他與代巡有一脈,又加假借。兩人在任,都攫了五六千金。任滿,虧這三人力路,浦肫夫還做個沔陽州州同,戴簪陳州吏目。三人猶自照管不懈。倒是這兩個識休咎,道:「銀子擢些罷了。日日向人跪拜,倒不如冬天爐煨骨柮,白酒黃雞;夏日綠樹芰荷,青菱白藕。」都致仕回家快樂。總之杰士是個拚得。貧窮時也拚得財,得意時拚得官。兩件總是個看得財輕。故浦戴皆世所難,若三君之厚報,不為過也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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