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假虎威古玩流殃 奮鷹擊書生仗義

  石火光中暫欠伸,百年飄忽類輕塵。富責倘來宜任運,問人何事苦縈神。
  矛頂利,劍頭珍,得來猶恐累吾身。自古聰明輸懵懂,半緣恥賤半憂貧。右調《鷓鴣天》
  人世營求,無過富貴兩途。貴這一途,上等是讀書取科第。其外,以辛苦博來,是吏員承差之類;以錢財買來,是監生儒士之類。若夤緣作弊,就不免有禍。富這一途,守分是蠶桑耕織。其餘,在家安逸擢錢,是鋪行經營之類;在路跋涉擢錢,是商販趕趁之類。若飄洋走險,也不是萬全。至守貴必須奉公循法,勤慎謙恭。守富必須量入制出,小心勤儉。這等叫做須取順守,可以常保。若是不才小人,也不曉甚麼是名義,甚麼是法度。奴顏婢膝,蠅附狗偷,笑罵由人。只圖一時快意。騙得頂紗帽,不知是甚麼紗帽,便認作詐人樁兒。騙得幾個銅錢,不知是甚麼銅錢,便做出驕人模樣。平日於他有恩的,怕認了形他短處,置之不聞。平日於他有怨的,一遇著下石設阱,睚毗必報。
  器小僅斗筲,毒甚似蜂蠆。惟逞一時心,不鑒前車敗。
  忘卻自己出身,家裡僮僕,跟隨人役,一味暴戾克剝,似服事奔走,應得衣食養家不該的。不想錢財有命,借人虎威,逞己鼠腹,一味貪婪狡詐,似權勢再用不盡,天理竟可抹殺的。總之仗了個說不省、道不省黑肚皮,閃了付打不怕、罵不怕花臉嘴。也知道走得慢,須掉下個打破醋缽兒的頭;走得快,添一頂壓折強脖項的帽。他說得一時,且快活一時。還曉得追給主,還好把傢伙什物來搪。追入官,須要將真金白銀來納。他說有一日且享用一日,直到惡貫滿盈,人怨天怒。那時:甕貯周興骨,車分商子屍,逆凶惟影響,人尚怨來遲。成化年間,有一個王臣,原不知姓甚麼,名甚麼。因十餘歲時,投了一個江南大家,姓王,從此叫做王勤。大凡大家,出於祖父以這枝筆取功名。子孫承他這些蔭藉,高堂大廈,衣輕食肥,美姬媚妾,這樣的十之七。出於祖父以這鋤頭柄博豪富,子孫承他這些基業,也良田腴地,豐衣足食,呼奴使婢,這樣的十之三。但貴的多半驕侈而少文,富的多半鄙吝而近樸。有那強脫俗子弟,畢竟結納些才人墨客,談詩論古,學文墨。收納些篾片陪堂,談琴格物,學清致。更尋幾個僧人妓女,探花問竹,學風流。出入小輿畫船,華衣麗服,孌僮俊僕,務求異人。只是驕侈鄙吝,這習氣斷斷除不盡的。若世家子弟,脫去驕侈,定是個手底來不得。財主人家,脫了這鄙吝,定是個不久。我道還是一竅不通,廣居厚積,所以常守貴也。一毛不拔,銀脂錢血,所以常守富也。
  漢家侈金張,晉室稱王謝。鄙吝不消除,允哉賢子弟。
  這王大戶,也是個學文墨,學清致,學風流的。見這王勤,人兒標緻,言語伶俐,舉動活變,就收在書房中。叫他烹茶洗硯,閒時叫他習字摹帖,服事書房往來朋友清客。到十四五,面首兒好,也充了孌童之數。鮮衣潔食,主翁相待甚好。但只是主翁甚酷,他卻多情,甚好結客。主翁知道,打罵無所不至,他卻改不來。趁著人要拐他,他也拐人。遇棋客,要他教棋。遇琴客,要他教琴。寫的學他寫,畫的學他畫,唱的學他唱,識古董的,學他識古董。吃了主翁閒飯,又得閒工夫,仗著後庭,也弄有一身本事。以其所有,易其所無。
  纖指調弦,潑墨成圖。養就凌霄,豈曰庸奴。
  小人有了些伎倆,他躍躍自是,也有個不能安其身之意了,偏又湊出事來。江南娘娘們極脫灑,大家閨門整肅,內外懸絕的固多。好這等尋山問水,笑談玩耍,脫略繩墨的也有。王勤十四五小伙,人看他還是小。況且十來歲,就在內外跑動,出入也慣的。說他會得吹會得唱,還有一般幾個小似他,略會吹唱的,遇時節,常常叫進裡邊吹唱。
  軟語能羶意,柔聲更 心。碧簫輕弄處,應自有知音。
  他是個聰明人兒,龐兒生得媚,袍仗兒也濟楚。又看慣了這些來往子弟舉止,站在人前,略弄目就有腔,低低眉就是態。吹唱到幽揚不盡處,真是新鶯雛燕,引得人心俱飛。所以每到承應,們得各位娘娘賞鑒,也多得各位娘娘賞賜。這其間無情有情,他也不免揣摹道,個娘娘似個喜我,個娘娘甚是愛我,動了一點邪心。
  未必他心在,低徊我自猜。秦宮花裡活,帷薄每憐才。
  不知這些大戶人家,倚著有兩分錢,沒個不畜妾置婢。但其中或苦乾大娘禁制的;或苦於同輩專寵的;或主人濃於書史,急於經營,昏於懷酌;或情分外寵,裡邊返不及;或質賦得柔薄,風月苦不勝;或年事高大,支給常不到。婢妾中常有虛設的。他在大家,衣豐食足,身閒心閒,春宵秋夜,那能不胡思亂想?不見可欲心不亂,看了這標緻後生,有釁可乘。怕事的還恐礙著人眼,顧著後來;好事的便百計千方,且圖目下。先是送目傳情,還貽書贈物,後來畢竟到逾牆穴壁。在男子中幾個魯男子,女人中幾個魯共姜?男求女難,女求男易。單相思也有成時,兩相思無所不就。
  無花不來蝶,何蝶不尋花。香逐輕風遠,偏牽粉翅斜。
  所以大家少置妾騰,不惟惜身;嚴整閨門,不惟存體。這王勤在家中,竟至與主人妾勾搭上了。
  寂寞秦台上,時看赤鳳來。
  若要不知,除非莫為。閨中原有一輩喜伺察的,好要尋人不是。又有一種臉兒強心兒癢,要做不做,人得頭籌,心裡也怏怏,忌人要害人的。況王勤還是小廝,輕浮不曉事,也不免露出些馬腳,早已為主翁知道了。這主翁卻也有主意,道這件事發不得,發出來關係家醜。捏做盜情,送到官府,他供出實情,也不像樣。只說他將書房中玩物,屢次盜出花費,不由分說,將來打上一頓。身邊還帶著其妾與的香囊,穿著其妾的褲,主翁只做不見。將來鎖在一間冷房,吩咐不許與他飲食,待要餓死他。
  曾得深閨著意憐,嬌顰巧笑共燈前。
  尋香日作穿花蝶,吸露今為抱葉蟬。
  王勤到那房裡,沒有桌凳牀鋪,不免地下坐臥。想道,這應是事發了。我是小廝,與人混賬,尚且吃打了幾次。今日是他妾,怎肯甘休,這死是大分了。卻喜這王勤平日做人,狡詐強狠,卻只凌虐同輩的。到主人用事的人,都肯奉承,揉著就倒,都肯傾身結識。所以有人照管他,打也不甚凶,飲食明絕,暗裡不絕。他又央個最厚的,裡邊求各位娘娘,外邊求這些平日與他有些賬的相公阿爹。不知他為的甚麼事,這些娘娘自避嫌不說,這些相公阿爹,不過平日把他做玩具而已,有甚情誼,肯為他貼面皮?過了幾日,主翁問餓得仔麼了,意思望他死。其妾的又要他走,弄個沒贓證,悄悄叫個心腹丫環紫荊,拿二兩銀子與他,道:「救你不得,與你盤纏。」關在房中,要甚盤纏,明是叫他走。王勤也省了,黑夜將房門挖去一塊板,伸出手來扭去鎖。自家家裡人,走自家家里路,人不驚、狗不吠。只有大門上鎖,他就在大門裡走了出去。
  為攀上苑花,竟作喪家狗。
  夤夜去投平日愛他這幾家宦家富室。不期這幾家已知他行徑,容留不惟體面有傷,抑且那家沒有姬妾,肯引狗入寨?都拒絕不留。飯也沒討一碗,他也甚恨這些人情薄。
  朱門空遍謁,蹴斷履頭芒。誰作綈袍戀,徘徊落日黃。
  無可奈何,只得買了牀被縟,在姑蘇沿途僱船,要尋個顯宦家躲雨。年紀兒青,到處有人搭伴。光得著,光人些;光不著,也被人光些。只是說起投靠,人兒聰俊,人也要他。但嫌他沒些根蒂,留在家中,住了一兩個月,偷了些物件逃去,何處找尋?沒個收留的。每日飯店安身。會得唱,跟人去趕唱;會得寫,也去與人抄書。看見人編頭修腳,也就買副傢伙編頭修腳。撞著風月人,也搭賣。嘴是糊得過,卻伯家中知風來緝捉。東飄西蕩,不敢停腳。
  只羽白雲邊,翩翩影自憐。汀蘆棲不敢,幾欲落驚弦。
  幸得主翁知他逃走,捉來必致彰揚,也只出兩張招紙,閣起。
  他在南京飯店,看見個走方弄戲法的,好有擢錢,卻也就拜他為師。那人得個老婆,在河南山東混了兩年。王勤每自想,自己也是個百能百會人,怎做個方上終身?捉空把這人身邊積趲下幾兩銀子偷了,竟到北京。道大邦去處,還可以圖得出身。
  燕台方下士,朽骨也千金。試策駕駘步,騰驤入上林。
  他在禮部前,見人與人寫扇兒擢錢,他也去寫,不弱於人。又自己拿出一二兩銀子,買幾把扇子,自己寫畫了,逢廟市去賣,就與人寫。一日,逢玄武市。他向來帶中,這日要進內市,換了帽子,帶幾柄扇去賣。擺得下,早走過幾個中貴來。內中一個淡黃面皮,小小聲氣,穿著領翠藍半領直綴,月白貼裡,匾縧烏靴。拿起一把扇來瞧,是仿倪雲林筆意畫,一面草書。那中貴瞧了,道:「畫得冷淡。這鬼畫符,咱一字不認得。」撩下,又看一把,米顛山水,後邊鐘繇體。他道:「糊糊塗涂。甚麼黃兒,這字也軟,不中!」王勤便也知他意兒,道:「公公,有上好的,只要上樣價錢。」那中貴道:「只要中得咱意,不論錢。」王勤便拿起一把,用袖口揩淨遞上。卻是把青綠大山水亭台人物,背是姜立綱大字。才看,側邊一個中貴連聲喝采道:「熱鬧得好!字也方正得好!」一齊都贊。王勤又遞上一把宮式五色泥金花鳥,背後宋字《秋興》八首。那中貴又道:「細得好,字更端楷。」
  濃注胭脂畫牡丹,青山疊疊綠波寒。
  更教小閣雲煙裡,相對蒼蒼竹萬竿。
  那中貴道:「要多錢?」王勤道:「這憑公公。」中貴道:「你的貨,還你說一說價。」王勤道:「公公只與扇子錢。字畫都是小人自己手出,孝順公公罷。」中貴道:「寫畫都是你寫的?好!有才學。如今兩殿中書,也只寫得一家,學一家畫。你怎這樣會得,你姓甚麼,在那廂住?」王勤道:「小人姓上名勤。」調個謊道:「隨父選官,父亡,流落京師。琴棋吹唱,無所不會。如今只住在東江米巷客店裡。」這中貴道:「我要畫一架屏風,你會麼?」王勤道:「畫得。」那中貴便拈一塊銀子,可有一兩,拿了兩把扇去。
  悲鳴方在市,回盼得孫陽。
  次日去畫,拿住了他生性,大紅大綠,畫得他中意。那中貴見他諸樣會得,又無家,自己在司禮監文書房,姓王名敬。就叫他在家出入,認作姪兒,其實是個毛實。又道「勤」字不好,這番才改作王臣。又薦到各相識處去寫畫,彈琴教棋,市上去陪走買古董。為他娶了一房妻小,竟在內監中做了個清客。
  悄語深躬,不怕臉紅。狐骨鴿心,何地不容。
  又撞著一個大中貴韋春公公,他通文墨,上位極喜的。上位喜的是書畫,他乘機把王臣書畫進獻。與他量在武英殿書畫局,列銜錦衣衛千戶,常托他在京收買古玩書畫。這廝本以人奴,一旦死裡逃生,得了個官,跟了兩個長班,叫爺,家裡叫奶奶。這便是平步登雲,落了好處了。
  昔為騎從奴,今為馬上郎。大扇簇烏雲,殿閣從趨蹌。
  得兩個中貴做靠山,捱資序俸,可以升轉。他卻小器易盈,況且是個小人,在人前不過一味阿諛奉承。一日,韋公公說道:「今上位好書畫古玩,如今京師再尋不出。」他卻胡謅道:「這書玩,宋朝有個徽宗,極喜的。他遍天下搜訪極多,後來南渡,這些玩物都流落江南。所以如今江南大家都有,只除往那廂收買,有奇異的。」韋公公道:「前日皇上,也曾要刻絲觀音。那應天王巡撫上本不與,這恐要不來。」王臣道:「內面做事,外邊時時執拗。只除裡邊差一個人,自帶些銀子去收買,這有司須阻當不得。」這韋公公聽了他,在皇上御前奏了。就差他齎了二萬銀子出京,也吩咐他不要生事擾民,惹這些酸子言語。他卻志得意滿,那裡肯聽。用幾個走空光棍做書房,收了些無賴潑皮做人役,帶些清客陪堂,叫了兩隻座船。每只得他八十兩坐艙錢,容他夾帶私貨。打了個欽差金字牌,中書科不軒豁,倒打錦衣衛頭行。每船起夫五十名,沿途索要廩給口糧下程,一路折乾需索,好不騷擾。
  鼓吹如虎嘯,邪訐是鯨鳴。一路脂膏罄,民悲官吏驚。
  渡淮到了揚州,過江在鎮江,這是江南地方了。他就在公署坐下,錦衣衛官與撫按巡道相見,都是賓客禮。又是奉著欽差,人都奉承他。他在出京時,已與清客陪堂,造一本古玩書畫冊在前,他就出下一紙告示道:欽差錦衣衛王為公務事。照得本衛奉旨彩買書畫玩器,上供御覽。凡縉紳士民等,如有存蓄,許得送官,以憑平價回易。如有隱匿,以抗違詔旨問罪。首發者官給賞銀五十兩。特示。這個風一倡,宋徽宗時進花石綱,人家一花一石,以為不祥。如今人家一幅破畫兒、呆字、舊銅爐、破磁瓶,都道是戴嵩牛、韓乾馬、吳道子人物、小李將軍山水、漢鼎周彝、哥窯瓶碗,借此嚇詐。先時有幾個怕事的,拿幾件來交易,裡邊也償他半價。內中去了官的頭除,人役使用,已十不得三。以此人不甚來。他卻坐名,某人某樣畫,某家某人字,某家某器。把自己主翁名下,填上幾種。前日去求他說分上下說的大戶,不管他有沒,名下注一二種,叫他親送至監領價。先通行蘇、凇、常、鎮、杭、嘉、湖七府。
  不啻摸金校尉,何殊發丘中郎。括盡前朝翰墨,搜窮歷代彝章。
  凡一應來見王千戶,有那回沒有的,拿贗造的來,難逃王千戶眼睛。先將來打上一套,然後來拶,叫他彼此攀引追捉。追到真的,他還不肯作真,還要短他價。自己家主家中,原沒多幾件,拿幾件出官,其餘回沒有。這來回話人,正曾與王臣同服事的,覺得這乾戶有些面善,偷看了幾眼。他將來打了三十,說他抗違,將這人墩在衙門裡,又拿他親身。其餘不收留他的,都要追他玩物,提他本身。此時漸有人知他是王勤了。
  新來不義侯,故是彭蒼頭。臧獲濫名器,應生簪組羞。
  他主翁知道,無可奈何,只得尋他平日小廝中最交厚的,叫他拿了二千兩銀子,回說前開玩物,委是沒有。計價千金,今倍價納官,求爺自行尋訪。這人曉得他轉面無情的,去見極其小心,再三叩頭求他。他想道,千金古玩,我不消一二百金買。如今他一千送了二千,一翻騰豈不到五七倍?把兩邊一看,從人都避開。他叫這人上去道:「你認得我麼?」這人道:「不敢。想不曾拜識天顏。」王千戶道:「你這樣忘舊。論他要置我於死,也該弄他個死,今日都是你情面。某娘娘還在麼?」道:「在。」千戶道:「我出京沒個家眷,待要你作媒。紫荊姐好麼?一同作伴更妙。」這人道:「小人去說,只說爺原籍家眷送來。」千戶道:「還有這幾家,我當日央你去求他,他不理我。我如今已去奈何他,你可去打合,我寬他,你也得些作謝媒。」
  淫心圖麀聚,婪念是狼貪。毒燄幾難撲,炎炎江以南。
  此人去說,主翁甚是不憤。此人道:「某娘娘,阿爹久已不近他,不若與他去,不然恐還有禍。」主翁只得應允,並紫荊都作他家眷,送入公署。
  相逢歎梗萍,孤旅燭光熒。一似平陽主,今來嫁衛青。
  這幾家,此人打合,少的也送千金。王千戶笑道:「韓信吃頓飯,贈千金。他不留我一頓飯,叫他費千金。足相當,出我氣了。」自此例破,沒有的納價。憑他要三百五百一千,詐完才歇。自鄉宦下至窮鄉僻邑,三五百金家事,也要蒿惱他一番。若央分上,越打得緊。有司無可奈何,自常至蘇,蘇州朋友見他穿紅進城,把《千家詩》改兩句嘲他道:
  指揮飛作白蝴蝶,千戶染成紅杜鵑。
  又謅一個笑話,用著兩句《浣紗》曲子道:
  胥門有神人,頭大如車輪。一個呆鼻子,抬他用四人。
  滿街這樣傳笑。王千戶惱了,道:「我知道蘇州朋友極輕薄。前日在王家,這乾人將我玩弄,又不救我。我正不能忘情,他倒老虎頭上來揉癢。」心生一計,說收到古書,恐有差錯,取各學生員查對,仍要他抄謄副本。先是一班到他公署裡抄謄,早進晚出,饑得腰癟肚軟。那帶來京班,還嚷亂道:「字寫得不好。」不肯收他的書,要詐錢。這些來受氣的秀才,出來一傳,外邊反亂了破靴陣了。墨兜鍪烏雲一片,藍戰袍翠靄千層。皂靴脫脫壯軍聲,腰際絲縧束緊。盡道百年養士,何嘗受役閹人。卷拳攘臂竟先登,排個簸箕大陣。先在學間聚齊,隨見吳長兩縣縣官,你一聲,我一句叫。縣官不知向那一個回答,只說:「原沒這事,你們還到上邊講。」又到府間,府官道:「秀才原是奉朝廷作養的,豈有取去抄書之理!你們去對他講,要到道前,並見撫按。」只見遠遠道子來,是王千戶拜客。這些秀才便也破口道:「你這奴濟!在王家掇茶掇水,服事我們相公的。今日暴得人身做,怎敢來惹我們相公!」奪板子,扯轎扛,亂打將來。穢言惡語,也聽不得。瓦片石塊,夾頭臉打來。王千戶見不是條,叫:「快走!快走!走得快,有重賞。」後邊一個轎夫,去奪轎扛,被秀才拿住打。只得三個,牛頭扛扛了。飛趕到得衙門,叫「快關門,快關門!」等不得到堂落轎,頭門邊便已跳下轎,往裡一跑。已是:
  烏紗雙翅折,繡服滿污泥。帶落花銀片,真如落水雞。
  這乾秀才已趕到,將他大門打得梯樣,頭行牌打得粉碎,口中只要拿出去打。那看的人,又來助興。秀才喊一聲,他喊四五聲不絕。秀才已住,他還打個不休。弄得王臣:臉中五色渾無定,身上三魂莫可尋。無可奈何,與後司計議道:「秀才原是破靴陣,不好惹的。如今只除免他抄對,散他去罷。」兩下計議,寫上一面白牌,寫的心驚,寫得差,揩去又寫。那王千戶戰兢兢標朱,那點不知點在那廂,日子全不成字。道:本衛上供書籍,俱已倩人,諸生姑免。叫人拿去門上掛,那個敢去。捱不過,一個大膽的拿了,從打碎門洞中塞出。一個秀才,扯住正讀。一個在側邊嚷:「好大膽奴才!我們要你免?只是打!」一聲喊,在隔牆石頭瓦片,如雨打進。近牆的屋上瓦,沒一塊完全。王千戶道:「怎處?不如走罷。」卻捨不得這些詐來銀子。眾人道:「免字不好,換個字哄他散罷。」商量一會,改作:本衛上供書籍,自行倩人抄謄,諸生各回肄業。寫了,弄得出去。眾秀才道:「諸生也不是你叫的。」仍舊嚷亂。王千戶道:「諸生二字不好。終不然,稱列位相公。」後司道:「沒這行移體。」一個道:「只著人口傳。道以後抄書,不敢相勞,列位相公請回。口說無憑,不害體面。」一個道:「只說,他也不肯准信。」王千戶道:「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。」自己換了衣帽,連婢妾也叫穿了男衣,打通後牆逃命。卻是後司道:「不可。我們走得多遠,被他趕上拿住,打做稀爛。只除把欽給銀兩搬來,擺在堂上。大開儀門,他若進來,就把搶劫賴他。秀才曉得道理利害,必不敢來,可以退他。」眾人齊聲道:「好!」不問欽給詐贓,忙忙的將來擺了。自己躲在深處,叫人將大門閂拔去,飛也似跑進。這眾秀才正鬧嚷時,忽見衙門划然大開。眾人恰待趕進,早見堂上雨道,並月台上,一片雪白排滿,都是木屐樣大元寶。一似:
  梅開庾嶺玉,風捲浙江潮。
  那秀才果然道:「列位不可告次!這廝待把錢糧涂賴我們了。我們莫進去,只圍著守著,絕他水菜。」少不得有司出來調停。果是長吳二縣,心中也怪王千戶,要人啰唣。他卻也道:「歹不中是個差官,帶有欽給銀兩,也是地方干係。」一面申報上司,一面自來撫慰。眾人圍住,嚷嚷亂亂。又得撫院守巡,俱有硬牌,差學官解散,且禁百姓乘機生事。眾秀才假手脫,打起退船鼓散訖。這乾趕興百姓,也都走回。這番王千戶才有了性命。
  似脫昆陽困,如逃垓下圍。
  在裡面與後司做本,道是鄉紳大戶買囑劣衿,阻撓採辦,凌毆差官,有司不行禁止,正待發本。不期王撫向知他在地方騷擾害民,已行有司訪他惡款,待要具疏。又遇此事,就與學院會稿,一齊上本。學院還只為學政,奏他荼毒生員,逼詐凌辱,失朝廷養士之體。王撫便將他非刑逼拷,打死平民,納賄詐財,動經千百,江南根本重地,財賦所出,豈容動搖。一面發本,一面借防護為名,差兵圍了他衙字。又牌行府縣,撥夫巡守。王千戶與這乾隨來光棍,原怕秀才毆打,不敢出門。這一圍守,要藏匿搬移贓物,搬不得。要上本勾乾,也做不得。卻又似個:
  籠鳥難張翼,囚猿浪舉身。
  只是兩院上本,行學查個為首生員。卻把個新進並不曾出來的秀才,叫做陸完,是因他進學不完束脩,竟將來報入在本裡。卻不:李代桃僵,張帽落戴。初次本不下。二次留中。第三個本,王撫說得異樣激切。江南縉紳,為地方,也向閣中講說。聖上憫念三吳,竟差官拿解來京。此時王千戶見王撫兩本弄他不倒,仍要放那毒手,不料官旗已到,束手就縛。本上有名黨與,撫按竟自拿問。許到傾成元寶五千錠,盡盤在官。王撫並將彩到書玩,一並解京,這便是真贓實犯。王千戶枉費了許多心,用了許多力,不得分釐隨身入己。
  餓是鄧通命,空開蜀道山。
  到京,下鎮撫打問。沒錢用,夾打都是重的。沒錢用,沒關節,這惡跡部不能隱下。衛中上本,參送法司。刑部依律,擬他打死平民,激變地方,定了個斬罪。倒是聖上英明,既批了個著即會官處決,還傳首江南。這王臣:
  三度江南路,居然兩截人。頭飛千里去,堪笑是王臣。
  其隨從白棍,充軍問徒不等。倚勢詐錢,威闊能得幾時。若是這王臣安分知足,得頂紗帽,雖不為縉紳所齒,還可在京鬼混過日,就是作人奴隸,貧賤終身,卻沒個殺身之禍。總是小器易盈,貪得無厭,有此橫事。單只為朝廷撰得二十餘萬銀子,單成就得個聖上仁明、納諫如流,王巡撫愛民忠鯁。主聖容臣直,奸為賢者資。還有那陸秀才,邀聖上寬恩,置之不問,已是個僥倖了。到後來中了舉,中進士。京中聞他是前日打王千戶,是個有膽氣有手段的,卻銓選了個北道御史,後來直做到吏部尚書。其實陸秀才原也沒甚力量,那無妄之福,翻得從無妄之禍衛面。在王臣還替世間做個走空詐錢的鑒戒,足發一笑而已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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