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義氣友念孤分半俸

  《滿江紅》:
  造物無憑,任東君倒橫直豎。便江花粲筆,李囊險句,不遇柳神將汁染,難期錦字機中注。縱一朝得意宴江頭,寧奇事。
  那便可,輕肆志,做僚友,藐當世。看從來佻,榮華難據。況復一腔凌轢意,高天厚地無容處。至變成異類始灰心,向誰訴。
  大凡人不可恃。有所恃,必敗於所恃。善泅者溺,善騎者墮,理所必然。是以恃勢者死於勢,恃力者死於力,恃謀者死於謀,恃詐者死於詐,恃才者死於才,恃智者死於智。勢力謀詐,自是罟獲陷阱,驅而納之,所不必言。至若才智者,人之寶也。上以治國家,平天下;下以致富厚,取功名。卻為何說他不可恃?孟夫子說得好:盆成括,小有才,未聞君子之大道也;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。在下且把從來恃才做物者,說幾個看看。
  唐時有杜舍人,弱冠登科,名振京邑。嘗游至一寺,禪僧擁褐獨坐,問杜姓氏,又問修何業。旁人以聯捷誇之。僧笑曰:「皆不知也。」杜歎訝,因題詩曰:
  家在城南社曲旁,兩枝仙桂一時芳。禪憎都未知名姓,始覺空門意味長。
  你道兄弟兩個中了進士,俗人何等趨奉,而不足以驚黃面瞿曇。此時自視,亦不見有甚榮耀,然亦不過是人不得知耳,未有譏消之者。又有鄭禮臣,初入翰院,矜誇不已。同席諸人,皆不能對,甚減歡笑。
  有佐酒妓下一籌,指禮臣曰:「學士言語,無乃德色,然學士一時清貴,亦在人耳。至如李隙、劉承雍,亦嘗為之,豈能增其聲價耶?」諸人皆笑。禮臣因引滿自罰,更不復言。夫以學士之貴,至為妓女所面斥,受罰而不敢辭,可見傲之一字,用不著了。然猶止於譏消耳,未有所害於我。至如蕭穎士,恃才傲物,常自攜一壺,逐勝郊野,獨酌獨吟。會風雨暴至,有紫衣老人,領一小童,亦來避雨。穎士見其冗散,頗肆凌侮。少頃雨霧,車馬猝至。老人上馬,呵殿而去。問之左右,則王尚書也,明日具啟造門謝。王命引至廡下,坐責之曰:「子負文學,踞忽如此,止於一第乎!」穎士因不敢再赴詞科,遂終於揚州功曹。此卻以傲物之一字,有礙進取了。然猶不過是宦途淹蹇耳,未至於困頓死亡也。又如陳通方,少年登第。同年王播,年五十六。通方戲拊其背曰:「王老,王老,奉贈一第。」王頗恨之。通方值家艱歸,王累捷高科,已判監鐵。通方窮悴,求同年李虛中為之汲引。王不得已,署江西院官赴職,未及到任,又改浙東院。至半程,又改南陵院。往複數四,困躓日甚,退省其咎,謂所知曰:「吾偶戲謔,不知王公遽為深憾。」及王拜相,通方悵望而死。此直並身家性命,敗於傲中了。可見傲慢之人,無好收場。人人讀書,人人知道,而又多蹈之者,惟恃才智之過也。詩曰:
  奇才雖是世間稀,賣弄矜誇便不奇。若使孔顏生此日,諸君面目亦難施。
  卻還有一奇絕的事,出人意料之外者。有一人以恃才做物、憤世嫉俗,變為異類。既變異類,猶復人言,以自明其悔恨之意。待在下慢慢細述一番。唐明皇時,隴西人李微,是皇族之子。家於虢略。少年博學,詩詞書翰,無有不工。真是下筆乾言,倚馬可待。他卻恃才傲物,眼底無人。即他同時的才子,如李白、杜甫、高適、岑參之流,他也不肯遜讓一頭。便把那功名二字,拿在手裡,謂卿相可以立致,終日猖狂放恣。當時之人,也說他是個才子,不敢與他抗衡。他越發自尊自大起來。未弱冠時,便領了鄉薦,貢至京師。不意走了十科,不得一第。只因他恃才過甚,不肯俯就這科目的程式,又或躁率差誤,以此多不合式,常被剝放。但還有一件好,唐時卻是一年一試的,不比如今三年一試。故雖十科,亦不過遲得十餘年。李微一次不中,便罵一次試官,道他眼瞎,不識文字。又罵這些及第的道:「黃口孺子,腐爛頭巾,都中了去。我輩如此高才,淪落不偶,看他們有何面目見我!」便是那憤懑不平之氣,放誕無忌憚之言,心中口中,怨天尤人個不了。及至第十一舉,方才得一第,名次卻又不高。唐朝資格:凡進士及第的,前邊幾名,選七品京官。其餘高者縣令,次者縣丞,又次縣尉、丞尉之流。做得好,便取為尉史,甚至取為西台。不取的,再赴詞科。連試高等,便入為翰林台省。故此李微雖中進士,卻選得一尉,又調補河南商丘縣尉。自以皇族高才,屈跡下僚,與俗吏為伍,常鬱鬱不樂。益為倨傲,輕底狎侮,無所不至,僚伍皆不能堪。
  一日,與同舍會飲,多吃了幾杯,便以酒發言道:「我皇家子,才高遷、固。君等雖喙長三尺,而手重五斤,是為何物,乃竟與我伍邪!」僚友皆側目惡之,不歡而散,然亦無如之何。及微任滿,當補選,以當事者惡其做放,不肯為之薦拔,不得即赴京調補,因此退而家居。益復傲慢,不與人通。時作詩賦,總只是牢騷不平,毫無屈原忠君愛國之憂,倒有楊惲誹謗不堪之意。把平日食牛扛鼎那些才氣,都變做了吞聲飲恨一副肚腸。時時思量那些目不識丁據有高位的,及那些當權用事不提挈他的,恨不得一口水都吞在肚裡。自有了這個意思,便種下後來變成異類的根子。詩曰:
  畫馬猶應入馬胎,怨憤如何不作災。從來佛性只平等,便離六道坐蓮台。
  李微家居歲餘,宦囊已空。迫於日用無資,只得思量出遊,打知交的抽豐。冀有所獲,半為妻子衣食,半為入京調補支費。打算已定,設處了些路費,整頓行李,別了妻子。帶了兩個僕者,一個叫做應榮,一個叫做宜祿,從虢略取道而南,至於湖廣地方。其時府縣長吏,雖不多幾個是他同年故舊,然他平日原有才名,人皆敬重的。況他又傲放猖狂,人又多怕他的。你道傲放猖狂,人如何倒怕他?大凡有才的人,出口成章,凡有所諷刺,或作賦,或作詩,或作傳,人便傳頌開來。若有不好事體,未免取諷當時,遺笑後世。是以人多怕他。古人有云:避才士之舌鋒,避文士之筆鋒。正為此等人說也。此時這些官長,人人開閣相延,宴游歡飲。有所請托,無不聽從。及將別時,又各各厚贈,以實其囊。微猶以為未足,又游到金陵地方。金陵是古帝玉之都,勝跡甚多。微便到處題詠,人人稱贊。彼處官長,相待之厚,亦與湖廣一般。將及一年,所得贈遺,竟有二三千金。微意稍快,謀將西歸虢略。一路行時,又想起做官時事,忽忽不樂。向來那些怨恨憤懑之意,又復形之言色。一日,到了汝墳地方,覺得身子困倦,叫僕人尋了下處,正欲安息幾日,慢慢再走。不意忽然的發狂起來,咆哮叫跳,如虎如狼。兩個僕人,竟不知是何緣故。上前又打,落後又打。去服事他,見了便腳踢口咬。不去服事他,卻又喊叫如雷。不拘門閂、扁擔、扒棍之類,拿著便打。打得兩僕,日裡不成日,夜裡不成夜。將近十餘日,狂跳更甚,披了頭髮,脫去衣服,絕沒一些體面,只要往街上走。兩僕那裡攔擋得住。突然一夜,把店門開了,直頭便跑。天色甚是黑暗,兩僕那有膽氣去趕他,只得聽他自去。次早起來,兩下找尋,並沒影跡。打聽往來的人,也並沒人看見。河邊井裡,都打撈一番,那裡有一些下落。只得在店中,呆呆的等了一個月日,杳無消息。兩人料來是死了,便黑心將起來,也不顧家主,也不顧主母在家,小主人又小,一逕把這些銀物、行李分做兩開,各自得了一半,一道煙桃之夭夭了。李微妻子坐在家中,望人人不到,望信信不來。其子才得十五六歲,要尋父親,又沒膽氣遠出。坐在家中,又無所依靠,真是苦不可言。
  旅行唯恃僕相親,義僕從來有幾人?
  背主挈資圖利己,不思虢略計程歸。
  卻說李微自那夜走了出門,一逕走了二三十里路,到一山間,竟把兩手來據地而走。此時心中倒覺得有些明白,看見自家臂膊上生出毛來。卻走到個溪邊,照一照看,竟自變了斑毛老虎。試叫一聲,真是驚天動地。試打一跳,真是旋轉風生。自家又恨又羞,然已無可奈何,便自吞人吃獸。那時商於界上,相傳道:有只異虎食人。往來商旅,早暮俱不敢行;只於巳午未三時,結伴而過。
  聞說牛哀曾化虎,豈知文士亦牛哀。
  無緣得有從龍遇,且作山君泄憤懷。
  從來兇惡之人,或有變為異類者。如郗皇后以妒忌而變蟒,新鄭婦以逆姑而變狗,某官以貪狠而變牛,封邵以暴虐嗜殺而變虎,理或宜然。至若李微文士耳,恣肆狂放,遂至於此,豈不哀哉!將及一年,陳郡人李嚴,以監察御史,奉詔使嶺南公幹,乘傳至商於界,暫宿驛中。以敕命有限期,不敢遲緩。次早凌晨,便要起身。其驛吏稟道:「界邊嶺上,有異虎暴而食人,將及一年。凡行旅往來,必待日高而後發。今天色尚早,恐行人尚稀,虎必出而噬人。請且暫停,待日高了,方可前進。」儼不信道:「如此大道,那得有虎,不過是盜賊嚇人,故意妄傳耳。」驛吏再三上稟,儼怒曰:「我天子使,前有導,後有衛,騎從之人,不下數百,山澤之獸,寧能為害耶!」遂立刻起身。驛吏不敢多言,聽之而已。及行未盡裡許,平途之中,林莽茂盛。果有一虎,斑而猛,從茂草中突然而出,適當儼之馬前。從人不及防備,紛紛奔竄,馬亦避易。儼正驚懼之極,無可為計,只見那虎把儼看下一眼,連忙轉身,依舊向草中躲了。儼方帶得馬住,只聽得虎作人言道:「異乎哉,幾傷我故人也!」儼聞得說,心下驚疑,道:「寧有人而變虎者?他道我是故人,卻不知他是誰何?」正躊躇間,虎又道:「李君,李君,子竟忘我耶?」儼聆其音,酷似李微。儼與微向來同登進士第,又是同姓,極相親厚,卻也別了幾年,不曾會面。忽聞其語,不勝驚異。若是李微,何以有此奇怪,但其聲酷似。乃問虎道:「子為誰?豈非故人隴西李微乎?」虎呼吟數聲,若嗟若泣,久乃答道:「我正是李微。別來許久,君猶知我聲音,君真不忘故人者矣。」儼乃下馬,問虎道:「君何為至此?記昔時,儼與君同場屋十餘年,情好甚篤,不啻同堂兄弟,嗣是得附驥尾,為同年友。不意吾先登仕路,奪走王事;君亦繼出佐郡,各為功名。天南地北,睽問笑言,歷時頗久。正不知君之蹤跡作何狀,今幸因出使得與君遇,而君匿身草中,不與相見,豈故人疇昔之意耶?」虎又吁嗟數聲,乃發言道:「吾已為異類,狀貌猙獰,使君見吾形,則且畏怖而惡之,惟恐其去之不速,其肯念疇昔之意耶?雖然,願君少留。吾有隱情衷曲,無可訴告,今幸遇故人,方欲盡布衷款。不識故人肯為我聽否?」儼曰:「我素以兄事故人,似不妨以形相見。今既不可,願展拜禮,後聽故人之囑。」乃向虎再拜。虎道:「我自與足下別久矣,音容曠阻,不知足下宦途何如,今又何往?適見君有二吏,驅而前,驛隸挈印囊以導,呵殿之人,前後簇擁,喧闐於途,聲勢赫奕。得無為御史而出使乎?不然,何騶從之伙且都也!」儼對虎道:「向時履歷,足下所知。近蒙聖恩超擢,得備位御史。今銜命奉使嶺南,故道經於此。」虎又若笑若悲道:「吾子以文學立身,位登朝序,可謂榮矣。況憲台清要,分糾百揆,聖明慎澤,尤異於人。復有皇華之命,以子高才,自能了此。心喜故人得此顯貴,但我不復為人,不得與君相見,徒增悲涕耳。」儼又道:「往年吾與執事,同年交契深密,異於他友。君竟不幸,化為異類。故人之分,豈以形骸為間,而必堅匿於草木中?」儼與虎絮絮叨叨,言之不已。隨從人役,都站在兩旁。初時驚懼,漸聞其言頗有文理,大家悉悉窣窣,以耳語耳,議論其怪。虎便對儼道:「故人詞意懇切,欲見吾形。吾亦為不妨一見。但君之吏役,在旁竊議。我露其形,必致驚惡。我既不得為人,而復為人所憎惡,又何苦乃爾。」伊又道:「君既不肯見形,然則請詳其變虎之事。」
  虎又吁嗟悲泣說道:「言之不勝痛心,然亦不得不為敵人詳之。我因謝任家居,寥落無聊,因往吳楚之間,干謁當事,將週一歲,得饋贈二三千金,擬歸虢略,安頓妻孥,挈餘資往京補官。道次汝墳,忽得狂疾,顛呼喊叫,若不省人事者。忽一夜,聞戶外有人呼吾之名,我遂應聲而出。路甚黑暗,走了一程,至一山谷間,不覺以左右手攫地而步,殊覺快便,欣然自得。此時心愈狠,力愈倍,縱橫跳躑,無不如意。及視髀間,見斑毛種種若獸然,心甚驚異。意欲挺身以行,不可得矣。疾行至一溪邊,照影觀之,儼然猛虎,中心悲慟,幾不欲生。又思既已至此,無可如何,只得隱身草澤。腹中頗饑,然尚思不食生物,或可復形為人,遂忍饑不攫生物。既久,饑不可忍,乃取山中鹿豕獐兔以充食。又過幾時,諸獸畏為我食,皆遠避而去,無所復得,饑益甚。一日,有婦人從山下過,時正餒迫,意欲食之。又思彼人也,我不幸而為虎,奈何復食人以重其罪?讓彼已過。又思饑餓無所得食,此天賜也,失此不食,又不知何時得物,可充我腹。欲前欲卻,徘徊數回,不能自禁,遂取而食之,其味甘美殊甚,與諸鹿象又大不同。今其首飾猶在岩石之下,可取而證也。自是以後,便念念欲思食人。不論貴賤老少,徒行負擔,凡過我之前,力之所能及者,悉擒而嚼之,不盡不止。率以為常,不復有獲譴畏罪之念矣。非不念妻孥,思朋友,直以行負神明,一旦化為異物,有覥於人,故分不可見。嗟夫,我與君同年登第,交契素厚,相期白首登朝,後先焜耀。君今口銜王命,手執天憲,榮妻子,耀間裡;而我匿身林藪,永謝人世。躍而呼天,天不我憐。俯而泣地,地不我惜。身毀不用,是果命耶!未有天之付命於人,始人而終異獸者。罪孽深重,以至於此,夫復何道!」因呼吟嗟泣,悲不自勝,儼又問道:「君既為異類,則有咆哮而已,何尚能人言耶?」虎對道:「我形雖虎,心猶人也。往昔之事,念念不忘。自居此處,不知歲月,但見草木榮枯,亦時時泣下,沾草被木。恨無人可與言,亦不得與人言也。近日絕無過客,久饑難忍,忽見馳驅,故挺身而出,冀得一飽餐。不意唐突故人,慚惶無地。」嚴道:「君既久饑,我有餘馬一匹,留以為贈何如?」虎對道:「此又不可。食吾故人之後乘,何異傷吾故人乎?願無及此?」儼又道:「然則食籃中有羊肉十餘斤,以食君可乎?」虎若喜道:「此則受故人之貺矣。然吾方與故人道舊,何暇言食。若對故人而啖肉,有失應對,不亦無禮甚乎。君去,則留之以待吾食可山。」儼顧左右,命取羊肉。虎又止之,道:「且遲之,尚有言。我與君真忘形之友也,將有所托,不知故人肯諾之乎?」儼曰:「平昔故人,安所不可。但不知所事云何,請詳示之,當不負所托。」虎乃謝道:「君不許我,我何敢言。今既許我,豈我忘那。憶昔在汝墳逆旅之中,為發狂疾,痛答僮僕,不顧行裝。既而走人荒山,變為異類,不復叮入市井,亦已忘其來路。雖心尚明悟,而自揣如此面目,見人,則人皆慌避,何處可覓僮僕資囊。不意二奸僕,竟驅我乘馬衣囊,悉□□□。妻與子,尚在虢略,不見我歸,又不見僕歸。□□□懸想,豈知我變為異類乎!君如王事已畢,自南回京覆命,乞命僕齎書,訪吾妻子。但云我已死,無言我今日之事,以駭人聽聞,彰我之丑,是所望於故人者也。」儼拱手道:「謹奉教。」虎又道:「吾於宦時,與僚友不合,伉佷自高,頗無所得。任滿而歸,並無資業。有於尚稚,未能自立,謀生之計,不知若何。君位列台階,素尚信義,昔日之分,如同手足,今諒不以異類,變其初心。必望念我稚子孤弱無依,時賑其乏,無使殍死道途,是真莫大之恩也。」言已,又大悲泣,若人之號咷者然。隨從之人,聞其言泣,亦覺酸心墮淚。儼亦不禁嗚咽道:「儼與足下,誓同休戚,足下之子,猶吾子也。凡有所委,自當力副尊命,不敢有違,又何虞其不至哉。」虎又道:「既蒙季諾,吾無復掛念矣。然猶有所托,我有舊文數十篇,一生精力,畢萃與此,未及行世。雖有遺稿,妻愚子幼,當盡散落。君苟為我傳錄,誠不能列文人之戶閾,然亦貴傳與子孫,使知祖若父雖無顯仕,猶有文人也。」儼即呼隨行吏人,聽虎所言,命筆書之。近二十章,文理甚高遠。儼閱而歎之,至於再三,道:「君文誠高美矣。然許久時,何以猶不忘於心?」虎又道:「此吾生平來極得意之業也。在吳楚間,時時念想;即今在草莽間,亦時念想。又安可寢而不傳乎!」儼又問道:「君之所命,止於此歟,抑尚有所未盡也?」虎乃道:「吾欲為詩一篇贈君,以表吾外雖異,而中無所異,亦欲以道吾懷而抒吾憤也。」儼首肯道:「願聞尊教。」復命吏人,以筆授之。虎朗吟道:「
  偶因狂病成殊類,災患相仍不可逃。
  今日爪牙誰可敵,當時聲跡共相高。
  我為異物蓬萊下,君已乘軺氣勢豪。
  此日溪山對明月,不成長嘯但成嗥。」
  儼覽之大驚道:「君之才行,我知之久矣。今在異形之後,尚猶如此高邁!慧業文人,當生天上,今不生於天而淪於獸,當必有遺行,以至於此。君試思生平,得無有自恨乎?」虎歎道:「二儀造物,固無親疏厚薄之間。若其所遇之時,所惠之數,吾又不可得而知也。因君之言,提醒我心。若反求所自恨,則吾亦有之矣,吾猶記少時,於南陽郊外,與一孀婦通,情好殊密。後來往返頻數,形跡漸露,其家知之,嘗有害我心。我與彼婦,由是不得再合。吾憤恨之極,因乘風縱火,一家數人,盡焚殺之而去。始雖快之,後亦殊悔。生平之恨,此為甚耳。但以殺人之故,受此孽報,又復為虎食人,孽益日深,又不知報將何如也,可為拊心疾首、痛哭流涕者耳!」儼歎息道:「君之今日,大都以此。然君既知悔,當不以惡道終其身,可無過自悔傷也。」虎又嗟吁而言道:「已矣,無復望矣!然尚有一言相囑:君若使事已完,回京覆命,幸取道於他郡,無再過此途。吾今日尚悟,認得故人,然胸中不了之事,無所告訴之情,既得一泄於君前,則我之事畢矣。自此以往,無復人世之念矣。便恐迷卻本性,茫無知識。則君過此,吾既不省,將碎足下於齒牙之間,終成士林之笑。此吾之所切祝也。君從此去裡餘,有一小山,登其上,盡見此地,將令君見我焉。非欲矜勇,欲令君見我猛惡之狀,不復再過於此,則知吾待故人之至意也。」儼悉唯唯領諾。虎又道:「君還都,見吾友人妻子,無言今日之事,以彰我丑,則感庇深矣,是以不憚再三叮嚀。君奉命有期,吾恐久留使旆,稽滯王程,願與子訣。珍重故人,相見無期。」儼再拜上馬,回視草茅中,號咷悲泣,所不忍聞。儼亦向之大哭一場,然後策馬而行。不裡餘,果有一嶺。登其上,顧視嶺下,則虎自林中躍出咆哮,岩谷皆震。儼想其言之不誣,遂去抵嶺南,將所命公事一一料理。及事畢,亦幾半載。憶虎之言,不敢復由故道,乃求他道,紆其途而歸。亦不知虎之所終也。至京覆命一完,即遣人持虎所授之詩文,又自作書一封,及賻贈之禮,若李微真死者然,以訃於微子。月餘,微子自虢略至京,詣儼拜謝,求先人之柩,欲扶歸葬。儼無可為對,不得已將微往游吳楚,及回至汝墳變虎,相遇口授詩書、囑托妻子之事,自顛至未,一一告之。其子痛哭而返。儼念故交,且已受虎之托,遂以己俸均給其妻子,免饑凍焉。其子亦有文名。儼官至兵部侍郎。古今才士,不為少矣,而變虎者,曾未之聞,乃竟以傲放一念致之。世之非才士者,僥倖一第,便爾凌轢同儕,暴虐士庶,上藐千古,下輕來世;其又不知當變為何物耶!至於李儼,以異類之所托,而不負約言,分俸贍子,其視貧賤之交,漠不一顧,死亡之際,視若路人,其賢不肖又何如邪。在下懶作落場詩,聽唱《黃鶯兒》一隻:
  摛藻薄卿雲,恃才高,每喪身。古來多少遭奇困,於菟快心。
  蚡倫有文,現身說法殊堪信。再沉吟,若無誼友,妻子定飄零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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