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假淑女憶夫失節 獸同袍冒姓誆妻
《南柯子》:
錯嫁休生怨,貞心托杜鵑。若將隱事向人言,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。
為甚隨人走,知同若個眠?縱然遂得舊姻緣,已受幾多玷污恐難湔。
卻說女子許了人家,中間常有變故,不能成親又改適的。若還不肯改嫁,守節而死,其上也。如萬曆年間,訛傳要點繡女,一時哄然起來。嫁的嫁不迭,討的討不迭,不知錯了多少。其時青田縣有一人,出外方回,聞得此說,即於路中將女兒許與一農夫之子。路中無物為聘,以衣帶一條作定。及至家中,又有富家來說,其母應允了。至晚,富家將轎來親迎。女子以父許在先,不從母命,身帶小刀,刺死於迎親轎中。縣官聞知,嘉其貞烈,立祠祀之,遂命其夫為廟祝。此是千中選一的,惜乎忘其姓氏。其次,不得已而再嫁,終念其夫而死。
如梁國女子,已許人家。其夫作客在外,經年不歸,父母強他改嫁。雖嫁了過去,卻是終日思念其夫,鬱鬱病死。夫還,聞得他念己而死,竟至女子墓所,掘墳開棺,女遂復活,因與同歸。後夫聞之,到官爭訟。官曰:「此非常事,不可以常理論斷。」乃歸前夫。至於不能即死,又動心於老少貧富,雖不忘父命,而失身於人。即有戀戀原聘之心,此亦未足多也。當初,溧陽縣西門,有一官人,姓湯名坤元,號小春。年紀不過二十來歲,生得清秀灑落,全無俗氣。東門頭有個財主,叫做馮玄,沒有兒子,單生一女,名喚淑娘,卻也將及二十歲了。馮老看得湯小春人物齊整,日後料不落魄,一心要把女兒招贅他。當時央媒人去湯家說親,湯家父母因是貧富不相當,不敢應承。媒人往來幾遍,致馮老之意,方才允了。但是應便應承,只好口裡說著,卻沒得出手就去完姻。過了一年,馮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親。湯家道:「承馮親家美意,偏生年來手頭不從容,不曾送得聘禮,難道空雙素手,可做得親的麼?」媒人道:「令親家有言在先,只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贅,財禮不要說起,還有禮物送來,盤攪令郎過去。」湯家父母聽得這話,喜歡不殺道:「如此,聽憑馮親家那邊擇個日子便了。」媒人回覆馮老,遂揀定九月十五日成親。這卻是六月裡的說話。不期到得七月間,馮老時疫起來,不多幾日走動了。至閉靈之後,外人見馮家有家事有妝奩,紛紛央媒人去說親。其家因為馮老在日,許了湯小春,不好更改,只是不肯應承。湯家見馮老死了,想來貧富不對,又不曾下得聘禮,料來必有變更,一逕也不提起。又過了幾個月。淑娘有人叔子,叫道馮奇,見姪女兒年紀大了。沒有親人倚靠,一力專主,將他嫁與南門頭一個秀才填房。那秀才,姓錢名岩,字觀民,年紀四十光景,卻是家中一貧如洗,日常靠著肚裡幾句文章,教書過日。
嫁去得三朝,錢岩閒問淑娘道:「娘子,你令尊在日,也是一個財主,怎的把你放到這樣年紀,才嫁出門?」淑娘見問這句,一時間翠蛾頻蹙,玉箸偷垂,一面點頭,一邊歎氣,卻不做聲。錢岩見他這個光景,不知為著何來,迎著笑臉,親親熱熱的叫他幾聲,道:「娘子,有什麼心曲話,難道告訴我不得麼?或者我為你分憂也好。」淑娘又歎口氣道:「我這句也不該對你說。就是對你說,也枉然了。說他則甚?」錢秀才聽了這一句話,一發摸腦袋不著,千娘子,萬娘子,越要他說了。淑娘道:「你道我有什麼心曲話?只因當初爹爹在日,原將我許東門湯小春,六月間揀定日子,在九月十五日成親,不料七月間爹爹病故。湯家因不曾下得聘禮,一逕不來提起。將一段姻緣,都付了東流之水。說將來不由人不添淒楚。」說罷,從新點點滴滴掉下淚來。你道這話雖是淑娘的好心腸,然只該放在心裡。一說出口,便是二心婦人。錢秀才還是直腸的人,若把那刁鑽的,便有許多疑心,許多不快活。錢秀才卻笑道:「這話原不須提了。總來該是夫妻,顛來倒去,自然湊著。不該是夫妻,便說合了,端只要分張。所謂夙世前緣,不由人計較的,哭他何用?」說之未已,馮家送三朝盒子來。淑娘拭了淚,把愁顏變做歡顏,立起身來,去打點盤盒,分派送人,當日無言。到了第五日,有一班同社朋友,及幾個相從的學生,拈了分子,整酒與錢秀才暖房。飲酒中間,眾朋友道:「錢兄,聞得尊嫂妝資甚厚,想是不下千金,老兄可謂一朝發跡矣。」錢秀才道:「光景自是有些,那裡得到千金。敝房又有些隱衷,不曾出手,未知的實幾何。可便言發跡?」眾朋友笑道:「頭婚女子,有甚隱衷?要不過為兄年貌不相當耳。『只怪奴家生太晚,不見盧郎年少時。』錢兄將何以答之?」錢秀才道:「倒不為此。」眾朋友道:「既不為此,卻又為著何來?五六日間,竟以隱衷相告,料非不可對人言者,兄何隱而不發乎?」錢秀才見眾人問不過,又取笑不了,只得把淑娘的話,一一對眾人說了。眾朋友覺得這話有些難說,大家都不做聲。內中有一個餘琳,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,日常做事,專一鬼頭關竅。他一邊聽錢岩說,一邊就在肚裡打算。這個卻是錢秀才太疏虞的所在。此話淑娘對錢秀才說,已覺得其心不在錢秀才身上;一說與眾人知道,豈不被人看破了,如何不引起人勾騙的心!這分明是錢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。當日酒罷,各人散去。恰好過得十多日,是端陽節。餘琳曉得錢岩處館的東家必有節酒,故意午飯邊踱到錢家,悄悄的走將進去。探望一回,果然錢岩不在,才低聲問道:「可有人在麼?」淑娘在裡面,問說:「是那個?」餘琳道:「我是西門住的湯小春,要見錢先生說話。」淑娘聞說湯小春,兜底上心來,連忙丟開了手頭事,到中門首張張看:果然好個人品,年紀又不多。見此翩翩少俊,便覺錢岩年貌可厭矣。就道:「請官人坐一坐,看茶吃。」餘琳聽得這個風聲,可知前言不謬,便一屁服坐下了。淑娘只道果然是湯小春,他便一步走將出來,道:「官人,你可真個是湯小春麼?」餘琳假笑道:「湯小春有什麼大名頭,要冒認他不成?」淑娘道:「官人與東門馮家,曾有甚親麼?」餘琳假意道:「不要說起。當初那馮老在日,承他好意,要將女兒招贅我。不料揀得日子,馮老沒了。至今結親不成,空做一場話柄。」說罷歎了一口氣。淑娘道:「我便是馮淑娘,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。」便哭將起來道:「冤家,我爹爹在日,你為何不來完親?」餘琳道:「家事不從容,一時間通不出這塊銀子,故連聘都不曾下得。若下得聘,也不至有今日了。」淑娘道:「可怪我的叔叔,沒來頭做主,把我嫁這個老窮酸,耽誤我終身大事。」餘琳道:「錢先生雖然是個窮儒,後來定有發達日子,我們如何比得他。娘子既嫁了他,夫人奶奶在手裡的,比嫁我們田舍翁好萬倍哩,為何倒苦苦念著我?」淑娘道:「說那裡話!夫妻們要年貌相當,情意相得。我自爹爹許了你之後,念念在你。那裡曉得有此變報,埋沒我在這老窮酸手裡!」看官,你道這兩句話,便是看錢岩不中意的緣故,肯隨餘琳逃走的根由。」餘琳見說得入港,也假意掉下淚來道:「這樣說,多是我耽誤了你。但事已至此,說也沒用,徒增人悲傷。」立起身,便要走。淑娘一把拽住道:「我無日不想著你,今日才得與你相見,你忍得不顧我便去了?」徐琳又坐下,便扯淑娘坐在身邊道:「既承娘子這樣堅心,不忘記我。我如今有一計在此:不如約個日子,與你同走了罷。」淑娘道:「這個計策倒好,只是走向那裡安身?須得穩便的去處方好。」餘琳道:「出東門五十里,木家莊上,是我舅舅家裡,盡好住得,再沒有人尋得著的。」淑娘道:「事不宜遲,好歹今夜五更時候,你到後門來,咳嗽為號,一同挨出城去罷。」兩人計議已定,餘琳遂把淑娘摟了,親嘴一回,起身回去。淑娘錯認的是湯小春,自謂遂心願,連忙將妝奩細軟,收拾兩個大包。
一夜不睡,直等到三更光景。只聽得後門咳嗽響,只道是湯小春來了,輕輕焠起燈,開門出來,只見一人困倒在門邊。仔細一照,不是湯小春,卻是錢岩。你道他這時分,怎麼還在後門咳嗽?原來他在東家吃酒,原也有些酒量的,想因新婚,未免事體多些,不勝酒力,遂爛醉了。撞得回來,不省人事,倒在後門外,已是大半夜。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,餘琳來時,倒也不敢做事,只索散了。只因咳嗽這聲,淑娘開門出來,見他還不曾醒,扶他進去睡了。不多一時,將近五更,後門頭又有咳嗽聲響。淑娘曉得今番的是那人。連忙攜了包裹,出來開門,果是餘琳。兩人快活得緊,也無話說,各人背了一個包,一道煙逕奔東門去了。有詩惜之曰:
舊日芳盟不敢忘,貞心日夜思歸湯。可憐輕逐奸人去,錯認陶潛作阮郎。
錢秀才睡到次日,雖然酒醒,還走不起牀,不住口討茶吃。叫了十多聲的娘子,卻不見娘子走來。只得跳起身,四下一看,妻子的影也沒有。再走到後門看時,見兩扇門大開在那裡,地下撇下一個油盞,才曉得是烏飛兔走了。連忙叫起東鄰西舍來。那些鄰舍們,聽得說錢秀才逃走了新娘子,卻說是異事,一齊來問緣故。錢岩道:「我昨日在東家,吃醉了回來,跌倒在後門頭,還是他開門來,扶我進去睡的。不知什麼時節走了。」內中一人道:「錢先生,你既倒在門外,曾敲門麼?」錢岩道:「不曾敲門。」那人道:「既然不曾敲門,大娘子如何使得知,出來開門?一定有約在前,故此當心,料來就是那時節走了。」又有一人道:「錢先生千不是,萬不是,是你不是。人家夫妻們做親,縱有天大的事,且要撇開在家,相伴個滿月。那裡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,就去教詩云,念子曰,把個新娘子丟在家裡,冷清清,獨自個如何挨得過,自然要逃走了。」錢岩一時沒了主意,問眾鄰舍道:「列位高鄰,你道這女人還有個來的日子麼?」眾人笑道:「讀書人說出來的,都是古板話。他若肯來,不如不去了。」錢秀才道:「借重那一位做個證見,等我趁早當官去告張狀子。」眾人也有說告一張狀的是;若不告,恐怕馮家倒有話說。也有說,秀才們不見了妻子,有何面目還好去告狀,只出張招子罷,也有說,出招子也不像樣,只好暗暗的訪個下落再處。錢秀才見眾人說話不一,回道:「據眾位意思,論將起來,還是出張招子為是。」登時寫張招子起來,竟不是如今的格式,卻是十多句話兒:錢岩自不小心,於今端陽之夜,有妻馮氏淑娘,二十一二年紀,不知何物奸人,輒敢恣行拐去。房奩不利分毫,首飾盡皆搬訖,爭奈孤孑寒儒。欲告官司無力。倘有四方君子,訪得行蹤去跡,情願謝銀若干,所貼招子是實。正寫得招子完,要尋個人往前後一貼,恰好間壁有個老嫗走將過來,道:「錢先生不要著忙,拐騙令正的人,老身倒也知些風聲在這裡。」錢秀才道:「媽媽既知風聲,委實是那一個?」老嫗道:「人是我不曾認得。只是昨日午間,老身在家裡解粽,聽得有個人來尋錢先生,說是什麼西門住的湯小春。你家大娘子見了他,告訴一通,哭一通,兩個說了半日。方才回去。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!」錢秀才聽說,把手向桌上一拍,道:「是真的了!他原說父親在日,許嫁湯小春,至今念念想他。一定兩下裡原有往來,故此乘隙而去。待我到西門頭,訪個消息來,與眾位商議。」老嫗又吩咐道:「若是得見大娘子,千萬不要說老身說的,省得回來時怪我。」錢岩別了老嫗;一口氣走到西門,問著湯家。問左鄰右舍,逐細訪問,並沒一些影響。錢岩又問道:「怎樣一個是湯小春?」不曾問得住口,只見裡面踱出一個後生來。鄰舍道:「那個便是湯小春。」錢岩仔細看時,見那後生:
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。雖不傅何郎膩粉,晰白不減陳平;未嘗學董子妖嬈,風流略同宋玉。戴一方時式中兒,前一片後一片,頗自逍遙;穿幾件稱身衣服,半若新半若舊,甚為濟楚。固難比膏粱子弟,氣象軒昂;亦不失文物家風,規模秀雅。無才折桂,何敢偷花。
錢岩暗想道,這樣個小伙子,看他走路怕響,難道有這副膽量?況且他若做了這事,未免得藏頭蓋臉、縮後遮前,有許多慌張情態。那得如此自在閒適?看來還不是他。自古道:「事寬則圓。」且回去訪個實落,再來和他說話。只得納了悶,走將回來。
恰好老嫗接著,問道:「打聽得有些消息麼?」錢岩搖頭道:「這事雖然有因,還有些不明白,兩邊鄰舍都回說不曉得。」老嫗道:「你該走到湯家去探個動靜。」錢岩道:「我正要走去,恰好那小春出門來,仔細看那人,不像做這樣事 的!」老嫗道:「你如今趁早去,說與馮家族長知道,省得明日費嘴。」錢岩道:「講得有理。」折轉身便走出門。正所謂「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」。馮奇又知道了,劈面走到。錢岩就把老嫗說的話,告訴一番。馮奇道:「妝奩可留得的些麼?」錢岩道:「一些也沒得留下。」馮奇道:「這樣光景,要曉得不是一時起見的了。如今不難據老嫗的口詞,做張狀子,當官告出湯小春,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。」錢岩道:「秀才家的妻子,被人拐去,告下狀來,只怕倒被別人笑話。」馮奇道:「雖然不像體面,然也沒有個妻子被人拐去,竟置之不問的道理。還是告張狀的是。」錢岩依言,隨即做起狀子來,把馮奇做了干證。次早就向本縣告了。縣尊登時差人拘拿湯小春到案。小春父母並不知什麼緣故,只得邀了十牌鄰人等,同去見官。縣官問起前情,湯小春把馮老在日許婚事,一一說明;今日逃,卻不知情。縣官板了臉,說道:「從前既有此事,則今日拐帶是實。」竟把一個粉嫩的小後生,生生的扭做拐子,夾將起來,要在他身上還人。那些牌鄰們,都替他稱冤叫屈,縣官只是不理。他父母見兒子受這冤苦,管不得把天庭蓋磕碎,口口聲聲哀告道:「望老爺寬限幾日,尋出人來,就是天恩。」縣官聽了這句話,就把湯小春著落十牌鄰保起。正還要吩咐幾句,只見巡捕典史上堂參見。那典史行禮畢,便問道:「大爺這一起是什麼事的?」縣官道:「是拐騙人口的。」典史把湯小春看了一眼道:「還是這小伙子拐了什麼人,還是什麼人拐了這小伙子?」縣尊道:「這人名喚湯小春,年紀雖小,一付好大膽子。初五夜間,把錢生員的妻子拐了去,以致錢生員具詞在這裡,尚未審決。」典史低著頭,想了一想道:「大爺,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,未必便是此人。」縣尊道:「貴衙莫不知些風聲麼?」典史道:「典史也不曾的知風聲。只是初六五更時,典史在城外巡捕回來,將入東門,見一男子同著一婦人,肩上各背一包裹,劈頭走出城來。其時典史把他兩個仔細看兩眼,他兩個覺得有些慌張,急急走了去。典史心下有些疑心。但見他人物斯文,不像個盜逃的,故不曾拿得。如今看來,那個一定是錢兄的令正了。但那同走的男子,與這廝面貌,大不相同。」縣官聽說,也自狐疑不決起來,暗想道:「這事倒是我認錯了?便回說道:「緝捕逃亡,原是貴行的事,而今便勞尊上心緝捕一緝捕,就可鬆了這個無辜的人。」典史滿口應承,當下作別出來。縣官遂把湯小春保在外邊,著令五日再比。眾人叩謝而出,不提。有詩贊典史曰:
曉角初吹匹馬來,匆匆猶解識奸回。片言辨破無辜獄,更獲逃人可當媒。
典史回到衙中,卻有些懊悔起來。在堂尊面前,應便應承了,一時間那裡去緝得著人?正在那裡思想一個方法,只見堂上有人走來說道:「大爺在後堂接四爺說話。」典史暗自道,剛剛吩咐得出,難道就要進去回話?連忙穿帶起來,走到後堂相見。縣尊道:「我衙裡有個朋友,精於《易》數。適才進去,把那樁事央他?看一數。他說,走夫人口,不出東南上五十里近木的所在。有一門子說道:「離東門五十里有一個木家莊,莫不他兩個藏在那裡?敢勞貴衙火速一行。今日出去,明日轉來,便好歸結這一樁事。」典史領了堂尊之命,換了便服,帶一班緝捕人役,扳鞍上馬,出了東門。不多時,將近木家莊。那些耕田的農夫,有幾個認得是典史老爺的,連忙丟了鋤頭鐵耙,近前磕頭,問道:「老爺今日何事下鄉?」典史道:「我奉堂上明文,到木家莊來拿一起人犯。工夫各自忙,此時正是耕種的時節,不要妨你們的農業,各自去罷。」內中有兩個是木家莊上的人,便問道:「不知老爺到本家莊上捉那個?」典史道:「要捉一起盜逃的。」那兩人道:「莫非是木莊的外甥餘大郎麼?」典史道:「正是餘大。他初六日帶一婦人同來的。」兩個回答不及道:「果有一個婦人同來,不多年紀,都在莊上。」典史就著他兩個指引到木家莊。莊上人見典史親來捉獲,不知一件什麼天大的事,生怕惹火燒身,連忙把餘琳並馮氏都送將出來。此時天色已晚,典史把兩人著莊上人收管,便借莊上歇了一夜。莊人殺雞宰羊,盛設款待,自不必說。次早,著人役帶了回來,送到堂上。知縣見典史拿了人來,老大歡喜。
登時出堂,叫原差喚錢生員、湯小春一干人聽審。知縣先將餘琳帶起了,叫錢岩上去,問道:「這可是你的妻子麼?」錢岩道:「正是生員的妻子。既獲著了妻子,那拐去的人,老父母也曾獲得來麼?」縣尊道:「也獲在這裡了。」錢岩道:「求老父母把生員見一見,看是怎樣一個人。」縣尊教帶餘琳過來。錢岩見是餘琳,頓足捶胸,口中亂叫道:「原來倒是你!原來倒是你!」餘琳自揣理虧,低著頭不敢做聲。縣尊道:「這廝可與你有什麼相熟?」錢岩道:「老父母不要說起。這餘琳元是生員同社朋友。生員娶妻得五六日,承眾朋友們整酒來賀喜。生員那時,那裡提防這衣冠禽獸在座。飲酒中間,偶然談起妻子婚姻一事,不知這廝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。」縣尊一面嘻嘻的笑,一面叫餘琳問道:「朋友家你也不該做這樣事。且問你,你將何說話,哄騙得馮氏動?那馮氏為何一面不識,就肯跟你逃走?從實講來便罷,若是支吾遮飾,先取夾棍夾了再說。」餘琳道:「小的因錢生說他妻子,原議與湯小春為妻,雖未成親,於心終不忘。小的於端陽日,有心走到錢生家去。不料馮氏出來問起,小的遂托說是湯小春。馮氏就認真了,欲遂前盟,甘同逃去。一時即起短見,約定於是夜五更同走。」說話未了,湯小春跪在旁邊,把餘琳大頭亂撞道:「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,到連累我在這裡吃敲吃打!」縣尊道:「不要啰唣,少不得與你報冤。」錢岩道:「老父母,這也怪不得湯小春,就是生員心下也過意不去。」縣尊問馮氏道:「你怎麼一時間聽他奸謀,遂隨他逃走?」淑娘忍著羞,含著淚,把父親在生時,曾許湯小春入贅一節,細細說了。縣尊對錢岩道:「錢生上來。據馮氏口詞,莫非是你當初強娶他的麼?」錢岩道:「生員家徒四壁,又沒錢,又沒勢,如何敢行強娶。是他叔子馮奇作主,情願嫁與生員填房的。如今也不要說是妻子了,這馮氏一心欲歸湯小春,生員留他在家,日後終有他變。不若老父母作主,將馮氏與了湯小春,以完他兩人舊議。」縣尊笑道:「雖是這樣講,只怕你口然心不然麼。」錢岩道:「生員雖是個窮秀才,卻也有些氣節。一言已決,再無變移。況且妻子既已失身,於理亦難再合。」縣尊道:「這也說得是。但是人既歸湯,財禮自宜還你。當著湯小春處還財禮,然後領回成親。」錢岩道:「生員當初?娶馮氏時,原不曾有什麼財禮。今日若教湯家處銀子還生員,是以妻子為利了。日後朋友們得知,只說生員窮極活賣妻子,反為不美。只求老父母當堂把馮氏著湯小春領回成親,於生員反有體面,又得乾淨。」縣尊道:「這樣事,甚是難得,足見兄之志節。餘琳奸騙良婦,律有明條,決難饒恕。」喝令左右把餘琳拿下,打了三十大板,發配嶺南驛,擺站三年。馮氏許令湯小春領回,配為夫婦。兩個叩謝了。出得大門,就叫了乘小轎,抬了馮氏回去。錢秀才竟自回去了。過了兩三日,錢岩又去稟縣尊道:「馮氏妝奩甚厚,都帶到木家莊。雖屬潛逃,然非贓物,理合歸之馮氏。乞著差人到彼取回,給還原主。」縣尊准了呈詞,著兩個公差取了轉來,已不上什之五六。此時縣尊卻重錢岩為人,吩咐書吏,叫官媒替他尋一頭好親事。又作成他說了幾件公事,倒也賺得百十兩銀子。錢岩比前氣色便不同了。又過幾日,湯小春青衣小帽,來謝縣尊。縣尊道:「不要謝我。前日不虧捕衙看見,險些你身上要人,那得出頭日子?今日還該去謝捕衙。」湯小春連聲應諾,轉身就來叩謝典史。典史笑道:「這件冤枉,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,可不把兄問枉了?兄回去,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。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?這是世上少有的。便是那餘琳,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,若不是他拐了出來,如何得與兄完聚?這亦罪之魁、功之首也。還有一說,學生巡了一夜,不是獲盜,只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,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。學生改日還要奉賀,索喜酒吃。」湯小春已自歡喜,連忙道:「尚容,尚容。」深深唱兩個喏,別了回家,豫備了兩個尺頭、四兩銀子,送與典史。典史和顏收下,這也是禮之當然,受之非過。有詩為證:
捕盜從來分盜贓,此番辨枉最為良。況兼撮合婚姻約,四海朱提那足償。
後來,聞說馮淑娘與湯小春齊頭做得二十年夫妻,兩人甚是相得,又生幾個男女。只是輕意信人哄騙,失了身,又出了丑,雖說是不負前盟,也當不得個純心淑女。況又有「嫁個窮酸,誤我終身」之說。若使錢秀才少年豪富,卻便不念湯小春了。錢秀才亦失於檢點,輕意對人說出妻子隱事,便構這場辱沒。幸得還是硬氣,不收逃妻,不要財禮,得蒙縣尊看取,不至挫了銳氣。且掙些家事,不至落魄,這還是好心好報。若餘琳衣冠禽獸,固是可恨,倘淑娘無此段情悰,錢生不漏這番說話,沒有破綻,他如何鑽得進來?夫人必自侮,而後人侮之。錢生之謂歟?武則天曰:「卿後請客,亦須擇人。」看官們看至此,不可不慎言語、擇交遊也。當時有詩嘲之曰:
淑娘眷戀舊姻緣,一月之間三易天。錢子新婚如夜合,餘琳發配當媒錢。
托李誇張難失行,從奸弄正亦非賢。可憐破罐歸原主,縱是風流也赧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