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
朝奉郎揮金倡霸自那日風雨忽來,凝陰不散,落落停停,約有十來日纔見青天爽朗。那個種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,卻見豆藤驟長,枝葉蓬鬆,細細將苗頭一一理直,都順著繩子,聽他向上而去,葉下有許多蚊蟲,也一一搜剔乾淨。那些鄰舍人家都在門外張張望望,嚷道:『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說古話哩,我們就去。』不多時就有許多坐下,卻不見那說故事的老者。眾人道:『此老胸中卻也有限,想是沒得說了,趁著天陰下雨,今日未必來也。』內中一人道:『我昨日在一舍親處聽得一個故事,倒也好聽,只怕今日說了,你們明日又要我說。我沒得說了,你們就要把今日說那老者的說著我也。』
眾人道:『也不必拘,只要肚裡有的便說,如當日東坡學士無事在家,逢人便要問些新聞,說些鬼話,明知是人說的謊話,他也當著謊話聽。不過養得自家心境靈變,其實不在人的說話也。』那人遂接口道:『我正說的就是蘇東坡。他生在宋朝仁宗時,做了龍圖閣學士,自小聰明過人,凡觀古今書史,一目瞭然。看見時事紛更,權奸當道--如王安石「青苗」等事,也不嘗要把話譏刺他或做詩打動他。聰明尖酸處固自佔了先頭,那身家性命卻干係在九分九釐之上。倒不如嘿嘿癡癡、隨行逐隊依著仕路上畫個葫蘆,倒得個一路功名,前程遠大,順溜到底。可見蘇東坡只為這口不謹慎,受了許多波吒。一日在家睏頓無聊之極,卻向壁上題下一首詩來,說道:「人家生子要聰明,我被聰明誤一生。但願吾兒愚且魯,無災無難到公卿。」就是這四句詩也是譏嘲當道公卿的話,卻是老蘇的舊病,不在話下。後來又有個老先生於仕途上不肯通融,屢遭罷斥,看見那聰明伶俐的做了大官,佔了便宜,也向壁上學那東坡題下四句道:「只因資稟欠聰明,卻被衣冠誤此生。但願我兒伶且俐,鑽天驀地到公卿。」此一首詩似與坡公翻案,然而譏誚當道亦與坡老相同,只好當個戲言。難道人家生的兒子聰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?也有生來不聰不竣不伶不俐,起初看來是個泥團肉塊,後來交了時運,一朝發作起來,做了掀天揭地事業、拜將封侯的。譬如三國時有個孔文舉,年方十歲,隨著父親到洛陽任所。那時有個司隸校尉李元禮,極有名頭,大官府要去見他,無論本官尊重,那門吏也十分裝腔作勢,一時難得通報。
彼時文舉乃十歲小兒,大模大樣持了通家稱呼的名帖,來到李府門上,說道:「我是李府通家。」門吏看見小小聰俊孩兒,即與通報。後來李公接見,問道:「足下與我那裡通家?」那孔文舉不慌不忙,從容對道:「昔先人仲尼與尊公伯陽有師友相資之誼,在下與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。」許多賓客在座聽了,各各稱奇。彼時座中有個陳建,最後方來,李元禮將此言說與陳建,陳建便道:「小時雖則聰明,無不了了,大來未必果佳。」文舉應聲說道:「看來老丈小時定是聰明,無不了了的了。」滿座之人俱各笑將起來,稱道:「如此聰明,異日不知至何地位!」那知這張利嘴人人忌刻,後因父親朋黨之禍,畢竟剪草除根了。
可見小時聰明太露,乃是第一不妙的事。』如今再說一個小時懵懵懂懂,後來做出極大的功業,封了極大的爵位,纔是奇哩!
此人出在隋末唐初,正當四海鼎沸之際,姓汪名華。初時無名,只有小字興哥。祖居新安郡--如今叫做徽州府--績溪縣樂義鄉居祝彼處富家甚多,先朝有幾個財主,助餉十萬,朝廷封他為朝奉郎,故此相敬,俱稱朝奉。
卻說汪華未生時節,父親汪彥是個世代老實百姓,十五六歲跟了夥計學習江湖販賣生意。徽州風俗,原世樸實,往往來來只是布衣草履,徒步肩挑,真個是一文不捨,一文不用。做到十餘年,刻苦艱辛,也就積攢了數千兩本錢。到了五旬前後,把家貲打總盤算,不覺有了二十餘萬,大小夥計就有百十餘人。
算帳完了,始初喜喜歡歡,舉杯把盞,飲至半酣,忽然淚下。
眾夥計問其原故,那汪彥道:「我也不為著別的,只因向日無子,從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,叫名興哥。看來面方耳大,也成個人形,其如呆呆癡癡,到了十五歲,格格喇喇指天劃地,一句說話也不明白,卻似啞子一般。遇著飲食,不論多少,好像肚內有熱爐熱灶,無有不納,豈不是個焦員外的令郎、胡永兒的丈夫?雖掙了潑天傢俬,也是一盤瞎帳。」說畢便淒悽慘慘、嗚嗚咽咽哭將起來。夥計中有那當心的上前勸慰寬心,有勸到揚州、蘇州再娶一妾,另生幾個好的;有拿酒復來相勸,猜拳行令的,都也不在話下。臨了來有個老成的夥計,走近前來,說道:「老朝奉,不消著忙,明年小主十六歲了。徽州俗例,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。我看小主雖則不大言語,心中也還有靈機,面貌上也有些福氣,不若撥出多少本錢,待我幫他出門學學乖,待他歷練幾年就不難了。」一面就與興哥說知,興哥也就把頭點了幾點。眾夥計盡道:「小朝奉心裡是明白的,不難!不難!」俱各散訖。』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,眾夥計會同拜年吃酒,中間老成的夥計也就說起小朝奉生意的事。
汪彥道:「他年小性癡,且把三千兩到下路開個小典,教他坐在那裡看看罷了。」約定二月起身。
言之未已,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,卻明明白白說道:「我偌大傢俬,唯我一個承載,怎麼止把三千兩與我,就要叫找出門?卻是不夠!」眾盡駭異。連那老朝奉聽了也不覺快活起來,接口連聲說道:「果然奇了,也說的話公然不差!想是福至心靈了。」滿堂人俱各稱羨,只待二月初頭整備行李,拜別父母起身。汪彥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。那平江是個貨物馬頭,市井熱鬧,人煙湊集,開典鋪的甚多,那三千兩那裡得夠?
興哥開口說:「須得萬金方行,不然我依舊閉著口,坐在家裡。」那老朝奉也道:」他說得有理。」就湊足了一萬兩。未免照例備了些醃菜乾、豬油罐、炒豆瓶子,歡歡喜喜出了門。那老夥計已預先託人把鋪面房屋、招牌、架子、家夥什物俱已停當,揀了黃道吉日開張,掛得一面招牌。就有一個人拿著十個盒子進來,說道:「賀喜!賀喜!願小朝奉開典鋪,就趁了十對盒利錢,權且當銀十兩做個采頭。」小朝奉聽見說得快活,他道:「我也不要你的盒子,送你二十兩,酬你這個好意。」那夥計道:「小朝奉不可聽他!這是從來市井光棍打抽豐、討采頭,都是套子,不可與他!」小朝奉道:「第一次也讓我一個順利。」夥計就閉口了。不多時,又見一伙衣冠濟楚,捧著表禮走將進來,看名帖上整齊數來四十位,道是上下排鄰,聞得朝奉開當,各人備了一兩分資外,又添出五分,備了花紅糕酒,都來賀喜。
那夥計們少不得請出興哥來做主人,眾鄰舍俱各唱喏稱賀,分賓坐了,奉茶而別。興哥回轉身,欣欣喜色,對眾夥計道:「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開典好,就是這鄰舍高情卻難得的。」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資扯開兩個,眾夥計上前把手按住道:「這是套禮,收不得的。過日備戲設席請他後就返璧了。」興哥道:「方纔二十兩出門,今就有四十兩進門,就是對合利錢佳兆,如何方纔當盒子的不要賞他!」說畢,仍舊把眾分一卷拿了進去。急得眾夥計沒些布擺,只是叫苦。少刻,喚一個小郎進去,興哥打開銀庫,揀出十兩一錠的銀子,齊齊整整封作四十封,一面換了衣服,備了名帖,走出鋪中,說:「我如今要答拜了。」眾道:「四十封銀為何?」興哥道:「陌生所在,難得他們盛意,備禮答他。」眾夥計道:「只消費二十兩一席戲足夠了,如何要這許多?」興哥道:「你們只曉得小家子局面,既在他地方開鋪賺錢,就要結識地鄰,日後有些事情也得便宜。自古道,他敬我一尺,我敬他一丈。這十兩頭也只照歷來規例,亦未見得從厚。」言畢徑出門去,各家一一送了。那些鄰舍個個喜歡,人人快活,稱道:「小朝奉是個大方。」那些夥計齊齊嘆氣跌腳,只好付之無可奈何。興哥拜完客,回到鋪中坐著,忽見一人牽著匹馬進門道:「在下是個馬販子,販了二十匹馬來,馬價都是百金一匹的。遇著行情遲鈍,眾馬嗷嗷,只得將一匹來寶鋪,當五十兩買料。賣出依舊加利奉贖。」興哥心中愛著駿馬,一眼看了就笑起來,那夥計道:「開口貨從來不當,出去!出去!」興哥道:「省會地面馬也是要用的,若不當與他,那四十九匹都餓死了,豈不可憐!」說畢就進裡邊去。那夥計越發回他,那馬販蜘躕半晌,只要候小朝奉出來討個下落。那知不多時,興哥捧出元寶兩錠,就招馬販進中門遞與他。馬販說:「當一錠夠了。」興哥說:「你辛苦來此,須要趁錢方好。如何百金的價止當五十兩?卻不折了本麼。快去!快去!」那馬販倒地四拜,稱謝恩主而去。眾夥計尚自不知,興哥又到鋪內坐定。又見一個窮人手拿鐵鍋一隻,夥計上帳當去三錢。纔出門去,興哥把頭一側,想道:「這個窮人家裡不過一隻鍋子,將來當了,老婆在家如何煮飯?三錢銀值得恁麼?」便走出鋪來,提了鍋子出門就上了馬,一溜煙追去。畢竟尋著那個窮人還了他去。
鋪中眾人沸沸的說起方纔當馬之事,又吃了一驚,只等興哥回,大白日裡就把當門關上,接著興哥到廳上。眾夥計一齊依次坐下,老夥計道:「小主人,你從幼未經出門,你的身命干係都在我們身上,就是一萬兩本錢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來的。纔得一二日,如此顛顛倒倒,本錢倒失去了一大塊,將來怎麼算帳?」興哥道:「不難,不難。若說加三利息,你們眾人就提了三千兩去,餘下本錢聽我發揮罷了。你們眾夥計舊規俱已曉得,不過以舊抵新,移遠作近,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,當官幫貼中開些虛帳,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,掛失票、留月分、出當包、討些酒錢,就是你們伎倆,這都不在我心上。你們要去就去,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?」眾人被他數落,頓口無言。那老者諒來不可挽回,同眾人備細寫了稟帖,第二日就回徽州報信去了。興哥看見老者去了,心中不覺又鬆了一鬆。不久傳聞出去,那些鄰舍也都裝了套子,或有說官司連累、急急去救父母的,或有說錢糧拖欠、即刻去比卯救家屬的,或有說父母疾病臨危、要去調治結果的,或有說修蓋廟宇、砌造橋樑,一時工錢要緊的。興哥一一都不要當頭,悉如來願,應手給散去了。不一月間,那一萬兩金錢俱化作莊周蝴蝶。正要尋同鄉親戚寫個會稟接來應手,那老朝奉風快的到來,進門前後一看,叫屈連聲,揪著興哥就打。興哥只是嘻嘻笑道:「人若不把錢財散去,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間草屋,幾件布衣,數擔粗米,一罐豬油,就夠一生受用,何必艱難險阻,-一搬到土窖中藏著,有何享用?」老朝奉聽了又氣又惱,晚年止得此子,也無可奈何。次日即收拾行李,退還房屋,一伙回家去了。就把興哥關閉一室,不許在外應酬。』不覺過了四五個月,不知那裡尋得五千青蚨,把家中做生意的夥計都送一百文,按月要收二百文。眾人在他門下也就胡亂送些與他,不半年也就積起三萬上下。老朝奉知道,說「此子如今曉得生放利錢,比當初大不相同。」興哥只做不知,終日在私下盤放錢債。老朝奉一日道:「你既知積財當積的,何不再拿一萬出門去?」興哥道:「前番一萬胡亂散去,如今卻要多些,刻苦翻轉那一萬本來纔好。」老朝奉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問道:「依舊開當罷?」興哥道:「典鋪如今開的多了,不去做他。須得五萬之數,或進京販賣金珠,或江西澆造瓷器,或買福建海板,或置淮揚鹽引,相機而行,隨我活變。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!」老朝奉聽了,爽快就兌下五萬兩,選下八個家人,仔細包包裹裹,共有三十擔行李。興哥依舊騎著那馬,瀟瀟灑灑起身,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曬白鯗生意絕好,徑往明州進發。
訪得浮橋外下塘街有幾家大財主經紀,可以安身,就在他家住下,安頓行李。那知這曬鯗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,興哥卻早到半月。下處甚是寂寞,帶了幾個家人且到洛迦山遊玩數日。一者進香,再者觀海,亦是暢事。那山上清淨道場並無俗客。次日單身步月而行,不覺信步一直到那釣鼇磯上,對著汪洋大海盤膝而坐。月色正中,海氣逼得衣袂生涼。正待回步,忽見磯邊樹林影裡走出一人來,興哥也道:「奇怪,奇怪!」依舊坐下。
那人將到面前,興哥看見,唬了一跳。看那人時,生得好生怪異:只見兩隻突眼,一部落腮。兩鬢蓬鬆,宛似鍾馗下界;雙眉倒豎,猶如羅漢西來。雄糾糾難束纏的氣岸,分明戲海神龍;意悠悠沒投奔的精神,逼肖失林餓虎。
興哥上前將欲迎他,他卻高足闊步,全不相照,竟靠在一塊凌空奇峭石崖嘴上,大叫一聲道:「老天,難道我老劉就罷了不成?安得五萬金,成我一天大事也!」興哥聽見說得奇異,上前問道:「君家於此地要這五萬兩何用?」那漢把眼一橫道:「乳臭小子,那知我事!」興哥道:「我非乳臭,足下亦不免為田舍翁。看得五萬金恁難得也。」那漢一聞此言,便回身下拜道:「我誠小人,不識君家何以應我。倘能周旋,明年此月此日,仍納於此地。還君十萬,不食言也。」興哥道:「去此不遠,我當為君謀之。」即相拉下船,隨從約有十五六人,一徑回到下處。請出主人,喚小郎們搬出行李,將五萬兩一一交付那漢收去。那漢道:「足下此馬無甚用處,一井付我馳去,異日仍以此馬還君。」興哥連忙解轡送他。兩人拱手而別,並無他言。
主人與小郎在側看了,心目俱呆,不知甚麼來歷。
主人只道是洋裡捕魚客人或是沿海衛所經紀,也都只在那曬鯗的生意上作想。問道:「此君何姓何名?住居何處?」興哥道:「我也不知。」即便叫小郎們收拾回去。小郎道:「官人此來為何?」興哥道:「此番生意對本利錢,甚是省力爽快。」小郎也只得隨口含糊謝別主人,依著舊路回去。總來不及兩月,已到家裡。老朝奉問道:「甚麼生意回身得快?」且見行李輕鬆,吃了一驚。興哥道:「對年對月對本利錢,也是順利的了。」老朝奉仔細問其下落,並無一字回答。問及小郎,那小郎拿指頭指著道:「只去問他,我們一毫不知。」那老朝奉急得心躁,興哥且自意氣揚楊,指著前邊該造大廳,指著後邊該造大園,不癡不顛,說來的都是迂闊之論。老朝奉揪發亂打,興哥嘻嘻道:「不要難為了十萬貫的財主,且自耐煩到了明年此時,若無本利到家再吵再鬧也未遲哩。」老朝奉只索忍氣吞聲,且自排遣過去。』不覺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邊,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,興哥道:「不消早去,只要此月、此日、此夜到那此地便了。」果然俟到邊際,興哥束裝前往。先一日已到彼處,暫借僧房歇下。到那晚上,依舊單身坐在釣鼇磯上。黃昏已過,二更悄然,將及三更,那樹影裡果見一人大踏步走上磯來,叫道:「思兄何在?」興哥向前相見,把臂道:「真信人也!去年所事如何?」那漢道:「多承恩兄慷慨施助,將這五萬銀子即在沿海地方分頭糴得糧食,接濟六郡義師,方無脫巾之變。幸叨天庇,自去年四月起兵,所到之處,猶如破竹。今總計之,閩粵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縣,那海中倭夷島寇歸併百十餘處,令海中所稱海東天子劉琮即弟也。去年潛身上普陀窺探,亦因營中缺乏糧食,欲向洛迦僧房借些佈施,不料大大叢林也就荒涼這個模樣。敢問恩兄高姓大名?」興哥道:「山野鄙人,毫無施展,留此姓名為何?」劉琮道:「一言相許,五萬銜恩,屍以祝之,猶難為報。何姓名之見吝也?」興哥遂將姓名、住居一一道破。不料從旁扈從的人早已聞報,一面將十萬金錢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。興哥一些不知,這是後話未題。且說劉琮邀了興哥,搬了行李,到得河口,艤舟相待。不一時間,到了大港,卻有數十彩鷁鱗次而集,旗幟央央,就有許多披甲荷戈的,整齊環列。
劉琮扶了興哥過船,便令發擂鳴金,掛帆理幟,出洋而去。未及五更,大洋中數萬艨艟巨艦,桅燈炮火震地驚天,到了大船即喚出許多宮妝姬嬪,匍伏艙板之上,齊稱恩主,不減山呼。
興哥也不自覺,如在雲夢之際。一面開筵設席,極盡水陸珍饈;一面列伍排營,曲盡威嚴陣勢。異方音樂,隊隊爭先;海外奇珍,時時奏獻。興哥整整住了十餘日,即欲辭歸。那劉琮苦苦相留,情難被袂,心知興哥不能再住,一邊備了船隻,逐程相送;一邊捧出蓋世奇寶,舉以相贈。興哥眼也不看,一概固辭。劉琮道:「此非酬報恩兄之物,聊伸萬一之敬。今既不受,弟有錦囊三個,異日要緊之際開看便得。此時未可預洩其機也。」興哥再拜,受之而別。一路歸家,也不知劉琮將錢十萬早已送到家下,不題老朝奉喜得不了。』且說興哥依舊瀟瀟散散而回。老朝奉聞得興哥回來,舉家迎接。一門勢利都來道喜。興哥心已知之,絕不露一毫於顏色。
那些積年夥計俱來備席接風,興哥也一家不領,每人卻送青蚨五萬文,以償日來相與之意。卻在後園造起百尺高臺,做那觀星望氣的勾當。耳邊廂聽得道路傳聞,說海東天子佔了某州某縣,漸漸逼近徽州,人頭上荒荒亂亂,俱作逃竄之計。興哥道:「此時事勢已急。」開一錦囊看時,如此如此。彼時隋朝既滅,唐主登基。興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節度使李冕衙門,求其代為申奏。自認團練義兵三千,不費朝廷一文一粒,保障一方,直待平定之後方受朝廷封賞。李節度正在求賢枯渴之際,得此一疏,即便轉奏,奉了唐皇新旨,暫授南路總管之職,聽其便宜行事。興哥整師振旅,即使起行,駐師溫、睦之間。那些倭夷島寇不奉正朔,聽得義師初集,即便整兵秣馬,一擁前來,把那興哥全營密密層層圍得鐵桶相似。正在危急,再拆一個錦囊看時,他便營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黃旗,上書「海東十三路水陸全師都總管汪」。外邊這些島夷看見旗號,許多頭領即便把旗從左一招,兵分四路,左右前後屯扎住了。不多時西南角上一隊兵馬約有百十餘人,牽著白馬一匹,飛星相似,直奔前來。一人口稱「奉海東天子命令,特送白馬奉還恩主汪老爺的」。營中接應報去,即令先鋒出來接了來書,驗看明白,果是當初之馬。此馬渾身雪白,背上前後卻有黑斑二十四點,喚名葡萄雪,乃是一匹龍馬。始初當在鋪中,興哥原是愛上他的,卻叫不出他的名色。自從劉琮借去,一到海濱如魚得水,劉琮騎了他,到處成功。海東一帶地方都認得一條白龍現世,不但人人畏懼,就是萬馬見了亦個個攢蹄委鼠,無不懾服他的。
興哥騎了此馬,那沿海地方都認做劉老爺領兵到來,處處擺圍迎接,俱應慇懃,不煩一矢,俱已貼然歸順。始初止得義兵三千,不及一載已就招徠有五萬之眾。俱是劉琮有令在先,要讓漳南十鎮報他做個絕世奇功。不料第三年間,天時亢旱,師次建南,米價騰湧,至六兩一擔。人民洶洶,軍士嗷嗷,朝暮將有不測之變。興哥心急,又將一個錦囊拆看,卻也正為此著。
即傳令沿海烽臺俱將白帶號旗掛起。海上哨探小卒不日報知劉琮,即便傳令速備糧米五百萬石,沿海前來接濟。軍民歡聲振地,一路太平。兵馬已抵漳南大鎮,建牙開府,大布雄威。節度藩鎮屢屢奏有奇功,不時頒有欽賞,官爵加封至吳國公,袞衣玉帶,賜尚方劍,便宜行事,不啻天子行為。正在熱鬧之際,一日劉琮連宗千號,直進南海小洋,要與吳國公相會。吳國公開營列隊,倍加整肅威嚴,一如前日劉琮相見故事。酒至三巡,劉琮即問:「恩兄自前歲出山,聞得尚未娶有尊嫂。若不相棄,舍妹年已及笄,情願送來,以備箕帚。」吳國公見說,遜謝不敢。劉琮決意再三,吳國公道:「婚姻大事,在家入告父母,身在海外當奏明朝廷方敢應允。但弟又有一說,既與吾兄結為姻親,方今聖天子正位之初,四海聞風向化。吾兄與其寄身海外,孰若歸奉王朔?在內不失純臣之節,在外不損薄海之威。
朝廷不疑,海邦安枕,此亦立身揚名之大節也。」劉琮連聲允諾。即日齊集兩邊營內頭目,設備太牢大禮,歃血盟心,一面賫修降表,一面保奏投誠。此時正是大唐武德四年,天子御覽奏章,龍顏大喜,特旨差內翰官一員沿海宣揚德化,大頒欽賞,進爵封為越王,賜名汪華,命欽天監擇日完姻。劉氏封為安海郡君,金書鐵券世襲王爵,追封五世。劉琮賜爵為平海王,永鎮海東。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,直終唐代,克盡臣節,以為千秋美談。』眾人道:『今日這位朋友說這故事,更比尋常好聽。不意豆棚之下卻又添了一位談今說古、有意思的人也。』
那人道:『在下幼年不曾讀書,也是道聽途說。遠年故事,其間朝代、官銜、地名、稱呼,不過隨口揪著,只要一時大家耳朵裡轟轟的好聽,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、一一盤駁鄉館先生,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。』眾人道:『太謙,太謙!尊兄口比懸河,言同勒石,胸中必多異聞異見,正要拱聽。』各各稱謝而去。
總評讀此一則者,不可將愚魯、伶俐錯會意了,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。其所以呆癡啞巴,萬金散盡,正其所以保五州、封越國根基作用也。天下奇材大俠,胸徹萬有,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,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。一言一動,色色不欲猶人,況區區守錢之虜、賣菜之傭,錙銖討好,尤其所鄙薄而誹笑之也久矣。如隋末兵亂,世事可知,不能為唐太宗,則為錢武肅。
若虯髯海外,又是一著妙棋,彼固不屑為北面事人之輩者也。
處此亂世,倘不克藏身,露出奇材大俠,非惟無可見長,抑且招禍。即五代歙人汪臺符,博學能文章。
徐知誥出鎮建業,臺符上書陳利病,知誥奇之,宋齊丘嫉其纔,遣人誘臺符痛飲,推石城蚵皮磯下而死。此不能呆癡啞巴之驗也。篇中摹寫興哥舉動,極豪興、極快心之事,俱庸俗人所為懮愁嘆息焉者。孰知汪君等算然,掀天揭地,已如龜卜而燭照之矣。錦囊一段波瀾,固是著書人寬展機法耳。此則該演一部傳奇,以開世人盲眼,當拭目俟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