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
  私窩子潘三謀胠篋 破題兒姚二宿勾欄

  按:潘三因夏餘慶說有公事,逡巡出房,且去應酬樓上客人。徐茂榮正容請問:「是何公事?」夏餘慶道:「耐一班人管個啥公事,倪山家園一堆阿曾去查查嗄?」茂榮大駭道:「山家園阿有啥事體?」餘慶冷笑道:「我也勿清爽!今朝倪大人吩咐下來,說山家園個賭場鬧猛得勢,成日成夜賭得去,搖一場攤有三四萬輸贏哚,索性勿像仔樣子哉!問耐阿曉得?」
  茂榮呵呵笑道:「山家園個賭場末,陸裏一日無撥嗄!我道仔山家園出仔個強盜,倒一嚇。難明朝我去說一聲,教俚哚覅賭仔末哉。」餘慶道:「耐㖏來浪搭個漿,晚歇弄出點事體來,大家無趣相!」茂榮移坐相近,道:「餘慶哥,山家園個賭場,倪倒纔勿曾用過一塊洋錢㖏。開賭個人,耐也明白來浪。幾花賭客纔是老爺們,倪衙門裏也纔來浪賭啘。倪跑進去,阿敢說啥閑話?故歇齊大人要辦,容易得勢,我就立刻喊齊仔人,一塌括仔去捉得來,阿好?」餘慶沉吟道:「俚哚勿賭仔,倪大人也勿是定歸要辦俚哚。耐先去撥仔個信,再要賭末,生來去捉。」
  茂榮拍著腿膀道:「原說呀,有幾個賭客就是大人個朋友。倪勿比仔新衙門裏巡捕,有多花為難個場花哚呀!」餘慶怫然作色道:「大人個朋友,就是李大少爺末賭過歇,勿關倪事。倪門口裏啥人來浪賭?耐說說看。」茂榮連忙剖辨道:「我勿曾說是門口裏啘。倘然耐門口裏有人去仔,我阿有啥勿告訴耐個嗄?」夏餘慶方罷了。
  徐茂榮笑著,更向華忠、趙樸齋說道:「倪個餘慶哥,故末真真大本事!齊府浪通共一百多人哚,就是餘慶哥一干子管來浪,一徑勿曾有歇一點點差事體。」華忠順口唯唯,趙樸齋從榻床起身,讓徐茂榮吸煙,徐茂榮轉讓華忠。
  正在推挽之際,欻地後房門呀的聲響,踅進一個人,踮手踮腳,直至榻床前。大家看時,乃是張壽,皆怪問道:「耐啥辰光來個嗄?」張壽不發一言,祇是曲背彎腰,瞇瞇的笑。華忠就讓張壽躺下吸煙。
  夏餘慶低聲問張壽道:「樓浪是啥人?」張壽低聲說是「匡二」。餘慶道:「價末一淘下頭來坐歇哉啘。」張壽急搖手道:「俚賽過私窩子,覅去喊俚。」餘慶鼻子裏又哼了一聲,道:「為啥故歇幾個人纔有點陰陽怪氣!」隨手指著徐茂榮道:「坎坎俚一干子跑得來,同娘姨說閑話。我去喊俚,俚倒想逃走哉,阿要稀奇!」徐茂榮雌著嘴,笑向張壽道:「餘慶哥一徑來裏埋冤我,好像我看勿起俚。耐說阿有價事?」張壽笑而無語。
  夏餘慶道:「堂子裏總歸是白相場花,大家走走,無啥要緊。匡二哥道仔我要喫醋,俚也轉差仔念頭哉。」張壽道:「俚倒勿是為耐,常恐東家曉得仔說俚。」餘慶道:「再有句閑話,耐去搭俚說:教俚勸勸東家,山家園個賭場裏覅去賭。」即將適間云云縷述一遍。
  張壽應諾,吸了一口煙,辭謝四人,仍上樓去。祇見匡二、潘三做一堆兒滾在榻床上。見了張壽,潘三纔緩緩坐起,向匡二道:「我下頭去。耐勿許去個㖏,我有閑話搭耐說。」又囑張壽:「坐歇,覅去。」潘三遂復下樓。
  樓上張壽輕輕地和匡二說了些話。約半點鐘光景,聽得樓下四人紛然作別聲、潘三款留聲、娘姨送出關門聲。隨後潘三喊道:「下來罷。」匡二遂請張壽同到樓下房間。張壽有事要去,匡二要一淘走,潘三那裏肯放?請張壽:「再吸筒煙㖏。」一手拉著匡二拉至床前藤椅上,疊股而坐,密密長談。張壽祇得稍待,見那潘三談了半日,不知談的甚麼事,匡二連連點頭,總不答話。及潘三談畢走散,匡二還獃著臉躊躇出神。張壽呼問:「阿去嗄?」匡二始醒過來。臨出門,潘三復附耳立談兩句,匡二復點點頭,始跟張壽踅出居安里。
  張壽在路問:「潘三說啥?」匡二道:「俚瞎說呀,還仔債末要嫁人哉。」張壽道:「價末耐去討仔俚哉啘。」匡二道:「我陸裏有幾花洋錢!」
  當下分路,匡二往尚仁里楊媛媛家。張壽自往兆宮里黃翠鳳家,遙望黃翠鳳家門首七八乘出局轎子,排列兩旁,料知臺面未散。進得門來,遇見來安,張壽問:「局阿曾齊?」來安道:「要散哉。」張壽道:「王老爺叫個啥人?」來安道:「叫兩個哚:沈小紅、周雙玉。」張壽道:「洪老爺阿來裏?」來安道:「來裏。」
  張壽聽說,心想周雙珠出局,必然阿金跟的,乘間溜上樓梯,從簾子縫裏張覷。其時臺面上拳聲響亮,酒氣蒸騰。羅子富與姚季蓴兩人合擺個莊,不限杯數,自稱為「無底洞」,大家都不服。王蓮生、洪善卿、朱藹人、葛仲英、湯嘯庵、陳小雲聯為六國,約縱連橫,車輪鏖戰,皆不許相好、娘姨、大姐代酒,其勢洶洶,各不相下,為此比往常分外熱鬧。張壽見周雙珠跟的阿金空閑傍立,因向身邊取出一枚叫子,望內許的一吹。席間並未覺著,阿金聽得,溜出簾外,悄地約下張壽隔日相會。張壽大喜,仍下樓去伺候,阿金復掩身進簾。席間那有工夫理會他們,祇顧豁拳喫酒。
  這一席,直鬧到十二點鐘,合席有些酩酊,方纔罷休。許多出局皆要巴結,竟沒有一個先走的。席散將行,姚季蓴拱手向王蓮生及在席眾人道:「明朝奉屈一敘,並請諸位光陪。」回頭指著叫的出局道:「就來裏俚搭慶雲里。」眾人應諾,問道:「貴相好阿是叫馬桂生?倪纔勿曾看見過。」姚季蓴道:「我也新做起。本底子朋友來浪叫,故歇朋友荐撥我,我就叫叫末哉。」眾人皆道:「蠻好。」說畢,客人、倌人一齊告辭,接踵下樓。娘姨、大姐前這後擁,還不至於醉倒。
  羅子富送客回房,黃翠鳳窺其面色,也不甚醉,相陪坐下。翠鳳問道:「王老爺為仔啥事體,纔要請俚喫酒?」子富道:「俚要江西做官去,倪老朋友生來搭俚錢餞行。」翠鳳失聲嘆道:「難末沈小紅要苦煞哉!王老爺來裏末,巴結點再做做,倒也無啥,難去仔,好哉啘!」子富道:「故歇個王老爺,勿曉得為啥,好像同沈小紅好仔點哉。」翠鳳道:「故歇就好煞也無行用啘。起先,沈小紅轉差仔個念頭,起先要嫁撥仔王老爺,故歇就覅緊哉,跟得去也好,再出來也好。」子富道:「沈小紅自家要尋開心,姘個戲子,陸裏肯嫁嗄?」翠鳳又嘆道:「倌人姘戲子個多煞,就是俚末喫仔虧。」兩人評論一回,收拾不表。
  次日是禮拜日,午後,羅子富擬作明園之游,命高昇喊兩把馬車。適值黃二姐走來白相,到房間裏叫聲羅老爺及大先生。黃翠鳳仍叫無娒,請其坐下。寒暄兩句,翠鳳問及生意。黃二姐蹙額搖頭道:「覅說起!耐來浪個辰光,一徑蠻鬧猛,故歇勿對哉,連搭仔金鳳個局也少仔點。心想買個討人,常恐勿好末,像諸金花樣式。就實概噥下去總勿齊頭。我來搭耐商量,阿有啥法子?」翠鳳道:「故末無娒自家主意,我勿好說。買個討人也難煞,就算人好末,生意陸裏說得定?我故歇也無撥啥生意。」黃二姐尋思不語,翠鳳置之不睬。
  須臾,高昇回報:「馬車來哉。」黃二姐祇得告辭,躑躅而去。於是羅子富帶著高昇,黃翠鳳帶著趙家娒,各乘一把馬車,駛往明園,就正廳上泡茶坐下。
  子富說起黃二姐,道:「耐無娒是無用人,倒原要耐去管管俚末好。」翠鳳道:「我去管俚做啥!我原教俚買個討人,俚合勿得洋錢,勿聽我閑話,故歇元撥仔生意,倒問我阿有啥法子。再撥點洋錢俚哉㖏。」子富笑了。翠鳳又說起沈小紅,道:「沈小紅故末是無用人,王老爺做仔張蕙貞末,最好哉啘。耐覅去說穿俚,暗底下拿個王老爺擠,故末凶哉。」
  說猶未了,不想沈小紅獨自一個款步而來。翠鳳便不再說。子富望去,見沈小紅滿面煙色,消瘦許多,較席間看的清楚。小紅亦自望見,裝做沒有理會,從刺斜裏踅上洋樓。隨後大觀園武小生小柳兒來了,穿著單羅夾紗嶄新衣服,越顯出吉靈即溜的身兒;腳下厚底京鞋,其聲橐橐;腦後拖一根油晃晃樸辮,一直踅進正廳,故意兜個圈子,捱過羅子富桌子旁邊,細細打量黃翠鳳。原來翠鳳渾身縞素,清爽異常,插戴首飾,也甚寥寥。但手腕上一副烏金釧臂從東洋賽珍會上購來,價值千金。小柳兒早有所聞,特地要廣廣見識。
  黃翠鳳誤會其意,投袂而起,向羅子富道:「倪去罷。」子富自然依從,同往園中各處隨喜一遭,至園門首坐上馬車,徑駛回兆富里口停下。
  踅進家門,祇見廂房內文君玉獨坐窗前,低頭伏桌,在那裏孜孜的看。羅子富近窗掂腳一望,桌上攤著一本《千家詩》。文君玉兩祇眼睛離書不過二寸許,竟不覺得窗外有人看他。黃翠鳳在後,暗地將子富衣襟一拉,不許停留。子富始忍住笑,上樓歸房,悄悄問翠鳳道:「文君玉好像有點名氣個啘,啥實概樣式嗄?」
  翠鳳不答,祇把嘴一披。趙家娒在傍悄悄笑道:「羅老爺,阿是好白相煞個?倪有辰光碰著仔,同俚講講閑話,故末笑得來。俚說故歇上海賽過拗空,夷場浪倌人一個也無撥,幸虧俚到仔上海,難末要撐點場面撥俚哚看。」說著又笑,子富也笑個不了。趙家娒道:「倪問俚:『價末耐個場面阿曾撐嗄?』俚說:『難是撐哉呀。可惜上海無撥客人,有仔客人總歸做俚一干子。』」子富一聽,呵呵大笑起來。翠鳳忙努嘴示意。趙家娒方罷。
  比及天晚,高昇送上一張請客票頭,子富看是姚季蓴的,立刻下樓就去。經過文君玉房門首,尚聽得有些吟哦之聲。子富心想上海竟有這種倌人,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他。高昇伏侍上轎,徑抬往慶雲里馬桂生家。姚季蓴會著,等齊諸位,相讓入席。
  姚季蓴既做主人,那裏肯放松些?個個都要盡量盡興。王蓮生喫得胸中作惡,伏倒在臺面上。沈小紅問他:「做啥?」蓮生但搖手,忽然「嘓」的一響,嘔出一大堆,淋漓滿地。朱藹人自覺喫得太多,抽身出席,躺於榻床,林素芬替他裝煙,吸不到兩口,已瞢騰睡去。葛仲英起初推託不肯多喫,後來醉了,反搶著要喫酒。吳雪香略勸一句,仲英便不依,幾乎相罵。
  羅子富見仲英高興,連喊:「有趣,有趣!倪來豁拳。」即與仲英對豁了十大觥。仲英輸得三拳,勉強喫了下去。子富自恃酒量,先時喫的不少,此刻加上這七觥酒,也就東倒西歪,支持不住。惟洪善卿、湯嘯庵、陳小雲三人格外留心,酒到面前,一味搪塞,所以神志湛然,毫無酒意。因見四人如此大醉,央告主人姚季蓴屏酒撤席,復護送四人登轎而散。
  季蓴酒量也好,在席不覺怎樣,欲去送客,立起身來,登時頭眩眼花,不由自主,幸而馬桂生在後擋住,不致傾跌。桂生等客散盡,遂與娘姨扶掖季蓴,向大床上睡下,並為解鈕寬衣,蓋上薄被。季蓴一些也不知道,竟是昏昏沉沉一場美睡。天明醒來,睜眼一看,不是自家床帳,身邊又有人相陪,凝神細想,方知為馬桂生家。
  這姚季蓴為家中二奶奶管束嚴緊,每夜十點鐘歸家。稍有稽遲,立加譴責。若是官場公務叢脞,連夜不能脫身,必然差人稟明二奶奶。二奶奶暗中打聽,真實不虛,始得相安無事。在昔做衛霞仙時,也算得是兩情浹洽,但從未嘗整夜歡娛。自從當場出丑之後,二奶奶幾次噪鬧,定不許再做衛霞仙,季蓴無可如何,忍心斷絕。但季蓴要巴結生意,免不得與幾個體面的往來於把勢場中,二奶奶卻也深知其故。可巧家中用的一個馬姓娘姨,與馬桂生同族,常在二奶奶面前說這桂生許多好處。因此二奶奶倒慫恿季蓴做了桂生,便是每夜歸家時刻,也略為寬假些,遲到十二點鐘還不妨事。
  不料季蓴醉後失檢,公然在馬桂生家住了一宿,斯固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夜之幸事。祇想著家中二奶奶這番噪鬧,定然加倍利害,若以謊詞支吾過去,又恐轎班戳破機關,反為不美,再四思維,不得主意。桂生辛苦困倦,睡思方濃。季蓴如何睡得著?卻捨不得起來。眼睜睜的直到午牌時分,忽聽得客堂中外場高叫:「桂生小姐出局。」娘姨隔壁答應,問:「啥人叫個?」外場回說:「姓姚。」季蓴聽得一個「姚」字,心頭小鹿兒便突突地亂跳,抬身起坐,側耳而聽。娘姨復道:「倪個客人就是二少爺末姓姚,除仔二少爺無撥哉啘?」外場復格聲一笑,接著啁啾嘈雜。聲音低了下去,聽不清楚說些甚的。
  季蓴推醒桂生,急急著衣下床,喊娘姨進房盤問。娘姨手持局票,呈上季蓴,嘻嘻笑道:「說是二奶奶來裏壺中天,叫倪小姐個局。就是二少爺個轎班送得來票頭。」季蓴好似半天裏起個霹靂,嚇得目瞪口呆,手足無措。還是桂生確有定見,微微展笑,說聲「來個」,打發轎班先去。桂生就催娘姨舀水,趕緊洗臉梳頭。
  季蓴略定定心,與桂生計議道:「我說耐覅去哉,我去罷。我橫豎覅緊,隨便俚啥法子來末哉,阿好拿我殺脫仔頭?」桂生面色一獃,問道:「俚叫個我啘,為啥我勿好去?」季蓴攢眉道:「耐去末,倘忙晚歇大菜館裏哚反仔,像啥樣式嗄?」桂生失笑道:「耐搭我坐來浪罷。要哚末陸裏勿好哚,為啥要大菜館裏去?阿是耐二奶奶發癡哉?」
  季蓴不敢再說,眼看桂生打扮停當,脫換衣裳,竟自出門上轎。季蓴叮囑娘姨,如有意外之事,可令轎班飛速報信。娘姨唯唯,邁步跟去。
  第五十六回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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