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
  軟廝纏有意捉訛頭 惡打岔無端嘗毒手

  按:黃翠鳳調頭這日,羅子富早晚雙臺,張其場面。十二點鐘時分,錢子剛回家既去,所請的客陸續纔來。第一個為葛仲英。仲英見三間樓面清爽精緻,隨喜一遭,既而踅上後面陽臺。這陽臺緊對著兆貴里孫素蘭房間。仲英遙望玻璃窗內,可巧華鐵眉和孫素蘭銜杯對酌,其樂陶陶。大家頷首招呼。
  華鐵眉忽推窗叫道:「耐空末,來說句閑話。」葛仲英度坐席尚早,便與羅子富說明,並不乘轎,步行兜轉兆貴里。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,身穿油晃晃、暗昏昏綢緞衣服,聚立門前,若有所俟。
  葛仲英進門後,即有一頂官轎,接踵而至,一直抬進客堂。仲英趕急邁步登樓,孫素蘭出房相迎,請進讓坐。華鐵眉知其不甚善飲,不復客套。葛仲英問有何言,鐵眉道:「亞白請客小啟耐阿看見?啥個絕世奇文,請倪一淘去賞鑒。」仲英道:「我問小雲,也坎坎曉得。」遂歷敘高、尹賭東之事,鐵眉恍然始悟,道:「我正來裏說,姚文君屋裏末,為仔個癩頭黿勿好去請客,為啥要老旗昌開廳?陸裏曉得癡鴛來浪高興。」
  道言未了,祇見娘姨金姐來取茶碗,轉向素蘭耳邊悄說一句。素蘭猛喫大驚,隨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飯來。鐵眉怪問為何,素蘭悄說道:「癩頭黿來裏。」鐵眉不禁吐舌,也就撤酒用飯。
  食頃,倏聞後面亭子間「豁琅」一聲響,好像砸破一套茶碗。接著叱罵聲,勸解聲,沸反盈天。早有三四個流氓門客,履聲橐橐,闖入客堂;竟是奉令巡哨一般,直至房門口,東張西望,打個遭兒。
  葛仲英坐不穩要走,華鐵眉請其少待,約與同行。孫素蘭不敢留,慌忙丟下飯碗,用乾手巾抹了抹嘴,趕緊出去。祇見賴公子氣憤憤地亂嚷,要見見房間裏是何等樣恩客。那些手下人個個摩拳擦掌,專候動手。金姐、大姐沒口子分說,扯這個,拉那個,那裏擋得住?素蘭祇得上前按下賴公子,裝做笑臉,宛轉陪話。賴公子為情理所縛,不好胡行,一笑而止。流氓、狎客亦皆轉柁收篷,歸咎於娘姨、大姐,說是養撞得罪了。
  一時,葛仲英、華鐵眉匆匆走避,讓出房間。孫素蘭又不敢送,就請賴公子:「去㖏。」賴公子假意問:「陸裏去?」素蘭說:「房間裏。」賴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,大聲道:「房間裏勿去哉,倪來做填空!」流氓、狎客聽說,亦皆拿腔作勢,放出些脾氣來,不肯動身。禁不起素蘭揣著賴公子兩手,下氣柔聲,甜言蜜語的央告,賴公子遂身不由主,趔趄相從。一邊金姐、大姐做好做歹,請那流氓、狎客一齊踅進房間。
  賴公子祇顧腳下,不提防頭上,被掛的保險燈猛可裏一撞,撞破一點油皮,尚不至於出血。賴公子抬頭看了,嗔道:「耐祇勿人調個保險燈,也要來欺瞞我!」說著,舉起手中牙柄折扇輕輕敲去,把內外玻璃罩,叮叮當當敲得粉碎。素蘭默然,全不介意。一班流氓、狎客卻還言三語四,幫助賴公子。一個道:「保險燈勿認得耐呀!要是恩客末,就勿碰哉!看仔俚保險燈,也蠻乖哚。」一個道:「保險燈就不過勿會說閑話,俚碰耐個頭,賽過要趕耐出去,阿懂嗄?」一個道:「倪本底子勿該應到該搭正房間裏來,倒冤枉煞個保險燈!」賴公子不理論這些話,祇回顧素蘭道:「耐覅來裏肉痛,我賠還耐末哉。」素蘭微哂道:「笑話哉㖏!生來倪個保險燈掛得勿好,要耐少大人賠還?」賴公子沉下臉道:「阿是覅?」素蘭急改口道:「少大人個賞賜,阿有啥覅嗄?故歇說是賠還倪,故末倪覅。」賴公子又喜而一笑,弄得他手下流氓、狎客摸不著頭腦,時或浸潤挑唆,時或誇詡奉承。素蘭看不入眼,一概不睬,惟應酬賴公子一個。
  賴公子喊個當差的,當面吩咐傳諭生全洋廣貨店掌櫃,需用大小各式保險燈,立刻齎送張掛。不多時,當差的帶個伙計銷差。賴公子令將房內舊燈盡數撤下,都換上保險燈。伙計領命,密密層層掛了十架。素蘭見賴公子意思之間不大舒服,祇得任其所為。賴公子見素蘭小心伺候,既不親熱,又不冷淡,不知其意思如何。
  既而賴公子攜著素蘭並坐床沿,問長問短。素蘭格外留神,問一句說一句,不肯多話。問到適間房內究屬何人,素蘭本待不說,但恐賴公子借端兜搭,索性說明為華鐵眉。賴公子欻地跳起身子,道:「早曉得是華鐵眉,倪一淘見見蠻好啘!」素蘭不去接嘴。那流氓、狎客即群起而攛掇道:「華鐵眉住來浪大馬路喬公館,倪去請俚來,阿好?」賴公子欣然道:「好,好!連搭仔喬老四一淘請。」當下寫了請客票頭,另外想出幾位陪客,一並寫好去請。素蘭任其所為,既不慫恿,亦不攔阻。
  賴公子自己興興頭頭,胡鬧半日,看看素蘭落落如故,肚中不免生了一股暗氣。及當差的請客銷差,有的說有事,有的不在家,沒有一位光顧的。賴公子怒其不辦事,一頓「王八蛋」,喝退當差的,重新氣憤憤地道:「俚哚纔勿來末,倪自家喫!」
  當下復亂紛紛寫了叫局票頭。賴公子連叫十幾個局,天色已晚,擺起雙臺。素蘭生怕賴公子尋釁作惡,授意於金姐,令將所掛保險燈盡數點上,不獨眼睛幾乎耀花,且逼得頭腦烘烘發燒,額角珠珠出汗。賴公子倒極為稱心,鼓掌狂叫,加以流氓、狎客哄堂附和,其聲如雷。素蘭在席,祇等出局到來,便好抽身脫累。誰知賴公子且把出局靠後,偏生認定素蘭,一味的軟廝纏。素蘭這晚偏生沒得出局,竟無一些躲閃之處。
  初時素蘭照例篩酒,賴公子就舉那杯子湊到素蘭嘴邊,命其代飲。素蘭轉面避開。賴公子隨手把杯子撲的一碰,放於桌上。素蘭斜瞅一眼,手取杯子,笑向賴公子婉言道:「耐要教我喫酒末,該應敬我一杯。我敬耐個酒原拿撥我喫,阿是耐勿識敬。」也把杯子一碰,放於賴公子面前。賴公子反笑了,先自飲訖,另篩一杯授與素蘭,素蘭一口呷乾。席間皆喝聲採。
  賴公子豪興遄飛,欲與對飲。素蘭顰蹙道:「少大人請罷,倪勿大會喫酒。」賴公子錯愕道:「耐再要欺瞞我!出名個好酒量,說勿會喫!」素蘭冷笑道:「少大人要纏煞哚!倪喫酒,學得來個呀。拿一雞缸杯酒一淘呷下去,停仔歇再挖俚出來,難末算會喫哉。出局去到仔臺面浪,客人看見倪喫酒一口一杯,纔說是好酒量,陸裏曉得轉去原要吐脫仔末舒齊。」賴公子也冷笑道:「我勿相信!要末耐喫仔一雞缸杯,挖撥倪看。」素蘭故意岔開道:「挖啥嗄?耐少大人末,教人挖仔再要教人看。」
  賴公子一路攀談,毫無戲謔。今聽斯言,快活得甚麼似的,張開右臂,欲將素蘭攬之於懷。素蘭乖覺,假作發極,悄聲一喊,倉皇逃遁。祇見金姐隔簾點首兒,素蘭出房,問其緣故。原來是華鐵眉的家奴,名喚華忠,奉主命探聽賴公子如何行徑。素蘭述其梗概,並道:「耐轉去搭老爺說,一徑噪到仔故歇,總歸要扳倪個差頭。問老爺阿有啥法子。」
  華忠未及答話,臺面上一片聲喚「先生」,素蘭祇得歸房。華忠屏息潛蹤,向內暗覷,但覺一陣陣熱氣從簾縫中沖出,席間科頭跣足,袒裼裸裎,不一而足。賴公子這邊被十幾個倌人團團圍坐,打成栳栳圈兒,其熱尤酷。賴公子喝令讓路,要素蘭上席豁拳。素蘭推說:「勿會豁。」賴公子拍案厲聲道:「豁拳末阿有啥勿會個嗄?」素蘭道:「勿曾學歇,陸裏會嗄?少大人要豁拳,明朝我就去學,學會仔再豁末哉。」賴公子瞋目相向,獰惡可畏。幸而流氓、狎客為之排解道:「俚哚是先生,先生個規矩,單唱曲子,勿豁拳。教俚唱仔隻曲子罷。」素蘭無可推說,祇得和起琵琶來。
  華忠認得這一班流氓狎客,都是些敗落戶紈褲子弟與那駐防吳淞口的兵船執事,恐為所見,查問起來難於對答,遂回身退出,自歸大馬路喬公館轉述於家主。華鐵眉尋思一回,沒甚法子,且置一邊。
  次日飯後,卻有個相幫以名片相請。鐵眉又尋思一回,先命華忠再去探聽賴公子今日游蹤所至之處,自己隨即乘轎往兆貴里孫素蘭家等候覆命。
  素蘭一見鐵眉,嗚嗚咽咽,大放悲聲,訴不盡的無限冤屈。鐵眉惟懇懇的寬譬慰勸而已。素蘭慮其再至,急欲商量。鐵眉浩然長嘆,束手無策。素蘭道:「我想一笠園去住兩日,耐說阿好?」鐵眉大為不然,搖頭無語。素蘭問怎的搖頭,鐵眉道:「耐勿曉得有多花勿便哚。我末先勿好搭齊韻叟去說,癩頭黿同倪世交,撥俚曉得仔末,也好像難為情。」素蘭道:「姚文君來浪一笠園,就為仔癩頭黿,啥勿便嗄?」鐵眉理屈詞窮,依然無語。良久,素蘭鼻子裏哼了一聲,道:「我是曉得耐個人,隨便啥一點點事體,用著仔耐末,總歸勿答應。耐放心,我不過先告訴耐,齊大人搭我自家說末哉。癩頭黿曉得仔,也勿關耐事。」鐵眉拍手道:「故末蠻好。晚歇倪到老旗昌,耐要說末就說。」素蘭鼻子裏又哼了一聲,亦復無語。
  兩人素性習靜,此時有些口角,越發相對忘言。直至華忠回來報說:「故歇少大人來浪坐馬車,轉來仔到該搭。」鐵眉聞信,甚為慌張,方啟口向素蘭道:「倪去罷。」素蘭聞信,愈覺生氣,遲回半晌,方啟口答道:「隨便耐。」於是鐵眉留下華忠,假使賴公子到此生事,速赴老旗昌報信。素蘭囑付金姐好生看待賴公子,祇實說出局於老旗昌便了。
  兩人相與下樓,各自上轎。剛抬出兆貴里,便隱隱聽得輪蹄之聲,駛入石路。一霎間追風逐電,直逼到轎子傍邊。鐵眉道是賴公子,探頭一張,乃係史天然挈帶趙二寶,分坐兩把馬車,一路朝南駛去,大約即為高亞白所請同席之客。等得馬車過後,轎子慢慢前行,轉過打狗橋,經由法馬路,然後到了老旗昌。
  祇見前面一帶歇著許多空轎、空車,料史天然必然先到。又見後面更有許多轎子銜接抬來。華鐵眉、孫素蘭站定少待。那轎子抬至門首,一齊停下,卻係葛仲英、朱藹人、陶雲甫三位,連帶的局吳雪香、林素芬、覃麗娟,共是六肩轎子。大家廝見,紛紛進門。
  高亞白在內望見,與兩個廣東婊子迎出前廊,大笑道:「催請條子剛剛去,倒纔來哉。再有個天然兄,還要早,好像大家約好個辰光。」一行人躡足陞階,至於廳堂之上。先到者除史天然、趙二寶之外,又有尹癡鴛、朱淑人、陶玉甫三位。
  大家見過,尚未入座,陶雲甫就開言道:「倪末勿是約好辰光,為仔癡鴛先生絕世奇文,要緊請教。快點拿得來,我要急煞哉!」尹癡鴛道:「倪要等客人到齊仔末交卷哚,耐覅來裏性急。」葛仲英道:「等到啥辰光㖏?」高亞白道:「難快哉,就是個陳小雲同仔韻叟勿曾到。」
  眾人沒法,相讓坐下,因而仔細打量這廳堂。果然別具風流,新翻花樣,較諸把勢絕不相同。屏欄窗牖非雕鏤即鑲嵌,刻劃得花梨、銀杏、黃楊、紫檀層層精緻;帳幕簾帷非藻繪即綺繡,渲染得湖縐、官紗、寧綢、杭線色色鮮明。大而棟梁、柱礎、牆壁、門戶等類,無不聳翠上騰,流丹下接;小而幾案、椅機、床榻、櫥櫃等類,無不精光外溢,寶氣內含。至於栽種的異卉奇葩,懸掛的法書名畫,陳設的古董雅玩,品題的美果佳茶,一發不消說了。
  眾人再仔細打量那廣東婊子,出出進進,替換相陪,約摸二三十個,較諸把勢卻也絕不相同:或撅著個直強強的頭,或拖著根散樸樸的辮,或眼梢貼兩枚圓丟丟綠膏藥,或腦後插一朵顫巍巍紅絨球。尤可異者:桃花顴頰,好似打腫了嘴巴子;楊柳腰肢,好似夾挺了脊梁筋;兩隻袖口晃晃蕩蕩,好似豬耳朵;一雙鞋皮踢踢塌塌,好似龜板殼。若說氣力,令人駭絕。朱藹人說得半句髮鬆閑話,婊子既笑且罵,扭過身子,把藹人臂膊隔著兩重衣衫輕輕摔上一把,摔的藹人叫苦連天。連忙看時,並排三個指印,青中泛出紫色,好似熟透了牛奶葡萄一般。眾人見之,轉相告戒,無敢有詼諧戲謔者。婊子兀自不肯干休,咭咭呱呱說個不了。
  幸而外間通報:「齊大人來。」眾人乘勢起立趨候。齊韻叟率領一群娉娉裊裊、裊裊婷婷的本地婊子,即係李浣芳、周雙玉、張秀英、林翠芬、姚文君、蘇冠香六個出局。那廣東婊子插不上去,始免糾纏。齊韻叟見了眾人,四顧一數,向尹癡鴛道:「客人齊哉啘,耐個奇文㖏?」高亞白代答道:「齊末勿曾齊,賽過齊個哉。陳小雲是外行,等俚做啥?」尹癡鴛不從,道:「故末覅欺瞞俚,再等歇也覅緊啘。」史天然又問道:「我要問耐,客人勿齊也覅緊啘,為啥要等嗄?」華鐵眉接說道:「我來裏想,癡鴛先生個絕世奇文,常恐是做勿出勿曾做㖏,嘴裏木一徑說交卷,一徑搭漿下去。」葛仲英、朱藹人、陶雲甫皆抵掌道:「一點勿差,定歸是做勿出勿曾做!」大家你一言我一語,惟朱淑人、陶玉甫不措一詞。尹癡鴛祇是微哂。
  談笑之間,陳小雲亦帶金巧珍而至。齊韻叟道:「難無啥說哉啘。」尹癡鴛道:「我是做勿出勿曾做,說啥嗄。」齊韻叟儼色莊聲,似怒非怒道:「拿得來!」
  第五十回終。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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