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 拆鸞交李漱芳棄世 急鴒難陶雲甫臨喪
按:陶雲甫要說《四書》酒令之時,突然侍席管家引進一個腳夫,直造筵前。雲甫認識係兄弟陶玉甫的轎班,問他何事。那轎班鞠躬附耳,悄地稟明一切。雲甫但道:「曉得哉,就來。」那轎班也就退去。
高亞白問道:「阿是李漱芳個凶信?」雲甫道:「勿是, 為仔玉甫個病。」亞白詫異道:「玉甫無啥病啘。」雲甫攢眉道:「玉甫是自家來浪要生病。 漱芳生仔病末,玉甫竟衣不解帶個伏侍漱芳,連浪幾夜天勿曾困,故歇也來浪發寒熱。漱芳個娘教玉甫去困,玉甫定歸勿肯,難末漱芳個娘差仔轎班來請我去勸勸玉甫。」齊韻叟點頭道:「玉甫、漱芳纔難得,漱芳個娘倒也難得。」雲甫道:「越是要好末,越是受累。 玉甫前世裏總欠仔俚哚幾花債,今世來浪還!」合席聽了,皆為太息。
雲甫本意欲留下覃麗娟侍坐和興。麗娟不肯,早命娘姨收起銀水煙筒、豆蔻盒子。雲甫深為抱歉,遍告失陪之罪。尹癡鴛道:「耐個嚕蘇句子說仔出來,覅一淘帶得去。」雲甫乃說是「饐而餲,魚餒而肉敗不食」十一字,說罷作別。齊韻叟送至簾前而止。
陶雲甫、覃麗娟下階登轎,另有兩個管家掌著明角燈籠,平列前行,導出門首。兩肩轎子離了一笠園,望著四馬路滔滔遄返。覃麗娟自歸西公和里,陶雲甫卻往東興里李漱芳家。及門下轎,踅進右首李浣芳房間。大阿金睃見跟去,加過茶碗,更要裝煙。雲甫揮去,令他:「喊二少爺來。」大阿金應命去喊。
約有半刻時辰,陶玉甫纔從左首李漱芳房間趔趄而至,後面隨著李浣芳,見過雲甫,默默坐下。雲甫先問漱芳現在病勢。玉甫說不出話,搖了搖頭,那兩眼眶中的淚已紛紛然如脫線之珠。 倉猝間不及取手巾,祇將袖口去掩。浣芳爬在玉甫膝前,扳開玉甫的手,怔怔的仰面直視。見玉甫吊下淚痕,浣芳「哇」的失聲便哭。大阿金呵禁不住,仍須玉甫叫他覅哭,浣芳始極力含忍。
雲甫睹此光景,亦覺慘然,宛轉說玉甫道:「漱芳個病也可憐。耐一徑住來浪服侍服侍,故也無啥,不過,總要有點淘成末好。我聽見說耐來浪發寒熱,阿有價事?」
玉甫獃著臉,眼注地板,不則一聲。雲甫再要說時,卻聞李秀姐口音,在左首簾下低叫兩聲「二少爺」。玉甫惶急,撇下雲甫,一溜奔過,浣芳緊緊相隨。雲甫因有心看其病勢,也踱過左首房間,隔著圓桌望去。祇見李漱芳坐在大床中,背後墊著幾條綿被,面色如紙,眼睛似閉非閉,口中喘急氣促。玉甫靠在床前,按著漱芳胸脯,緩緩往下揉挪。阿招蹲在裏床,執著一杯參湯。秀姐站在床隅,秉著洋燭手照。浣芳擠上去,被秀姐趕下來,掩在玉甫後面偷眼張覷。
雲甫料病勢不妙,正待走開,忽覺漱芳喉嚨「咕」的聲響,吐出一口稠痰。秀姐遞上手巾就口承接,輕輕拭淨。漱芳氣喘似乎稍定,阿招將銀匙舀些參湯候在脣邊。漱芳張口似乎吸受,雖喂了四五匙,僅有一半到肚。玉甫親切問道:「耐心裏阿好過?」連問幾遍,漱芳似乎抬起眼皮,略瞟一瞟,旋即沉下。玉甫知其厭煩,抽身起立。秀姐回頭放下手照,始見陶雲甫在前,慌說道:「阿唷,大少爺也來裏!該搭齷齪煞個,對過去請坐㖏。」
雲甫方轉步出房。秀姐令阿招下床留伴,自與玉甫、浣芳一齊擁過右首房間。大家都不入座,立在當地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。浣芳祇怔怔的看看這個面色,看看那個面色,盤旋蹀躞,不知所為。還是秀姐開言道:「漱芳個病是總歸勿成功哉㖏,起初倪纔來浪望俚好起來,故歇看俚樣式,勿像會好,故也是無法子。難俚末勿好,倪好個人原要過日腳,阿有啥為仔俚說覅活哉?無撥該個道理啘,大少爺阿對?」
玉甫在傍聽到這裏,從丹田裏提起一口氣,咽住喉管,竟欲哭出聲來,連忙向房後溜去。雲甫祇做不知。秀姐又道:「漱芳病仔一個多月,上上下下害仔幾花人!先是一個二少爺,辛苦仔一個多月,成日成夜陪仔俚,困也無撥困。今朝我摸摸二少爺頭浪,好像有點寒熱。大少爺倒要勸勸俚末好。我搭二少爺說過歇,漱芳死仔,原要耐二少爺照應點我。我看出個二少爺真真像是我親人一樣。故歇漱芳末病倒仔,二少爺再要生仔病,難末那價呢?」雲甫聽了,蹙額沉思,遲回良久,復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爺。
大阿金尋到左首房間,並不在內,問阿招,說勿來。誰知玉甫竟在後面秀姐房裏面壁而坐,嗚嗚飲泣。浣芳也哭著,拉衣扯袖,連聲叫「姐夫覅哭㖏!」。大阿金尋著了,說:「大少爺喊耐去。」玉甫勉強收淚,消停一會,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間,坐在雲甫對面。秀姐側坐相陪。
雲甫乃將正言開導一番,說:「男子從無殉節之理,就算漱芳是正室,止可以禮節哀,況名分未正者乎?」玉甫不待同畢而答道:「大哥放心!漱芳有勿多兩日哉。我等俚死仔,後底事體舒齊好仔,難末到屋裏,從此勿出大門末哉。別樣個閑話,大哥覅去聽。漱芳也苦惱,生仔病,無撥個稱心點人服侍俚。我為仔看勿過,說說罷哉。」雲甫道:「我說耐也是個聰明人,難道想勿穿?照耐實概說也無啥。不過耐有點寒熱,為啥勿困?」玉甫滿口應承道:「日裏向困勿著,難要困哉,大哥放心。」
雲甫沒話,將行。秀姐卻道:「再有句閑話商量。前兩日,漱芳樣式勿好末,我想搭俚沖沖喜。二少爺總望俚好,勿許做。難故歇要去做哉㖏,再勿做常恐來勿及。」雲甫道:「故是做來浪末哉,就好仔也覅緊。」說著起身。玉甫亦即侍立要送。浣芳祇恐玉甫跟隨同去,攔著不放。雲甫也止住玉甫,堅囑避風早睡。秀姐送出房來。
雲甫向秀姐道:「玉甫也勿大明白,悄然有啥事體末,耐差個人,到西公和答應我,我來幫幫俚。」秀姐感謝不盡。雲甫並吩咐玉甫的轎班,令其不時通報。秀姐直送出大門外,看著上轎方回。
雲甫還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麗娟家,就差個轎班:「去東興里打探二少爺阿曾困。」等夠多時,轎班纔回,說:「二少爺困末困哉,咿來浪發寒熱。」雲甫更令轎班去說:「受仔寒氣,倒是發泄點個好,須要多蓋被頭,讓俚出汗。」轎班說過返命。雲甫喫了稀飯,和覃麗娟同床共寢。
次早睡醒,正擬問信,恰好玉甫的轎班來報說:「二少爺蠻好來浪,先生也清爽仔點。」雲甫心上略寬,起身洗臉。又值張秀英的娘姨為換取衣裳什物,從一笠園歸家,順齎一封齊韻叟的便啟,清雲甫晚間園中小敘,且詢及李漱芳之病。雲甫令娘姨以名片回復,說:「晚歇無啥事體末來。」
不料娘姨去後,敲過十二點鐘,雲甫午餐未畢,玉甫的轎班飛報,李漱芳業已去世。雲甫急的是玉甫,丟下飯碗,作速坐轎前赴東興里。一路打算,定一處置之法。追至門首,即命轎班去請陳小雲、湯嘯庵兩位到此會話。
雲甫邁步進門,祇見左首房間六扇玻璃窗豁然洞開,連門簾也揭去,燒得落床衣及紙錢、銀箔之屬,煙騰騰地直沖出天井裏,隨風四散。房內一片哭聲,號啕震天,還有七張八嘴吆喝收拾的,聽不清那個為玉甫聲音。適遇相幫桂福卸下大床帳子,胡亂卷起,掮出房來。見了雲甫,高聲向內喊道:「大少爺來裏哉!」
雲甫且往右首房間,兀坐以待。忽聽得李秀姐極聲嚷道:「二少爺覅㖏!」隨後一群娘姨、大姐飛奔攏去。轎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觀望,不知為著甚事。接著秀姐、娘姨、大姐固定玉甫,前面挽,後面推,扯拽而出。玉甫哭的喉音盡啞,祇打乾噎,腳底下不曉得高低,跌跌撞撞,進了右首房間。雲甫見玉甫額角為床欄所磕,墳起一塊,跺腳道:「耐像啥樣子嗄!」玉甫見雲甫發怒,自己方漸漸把氣遏抑下去,背轉身,挺在椅上。秀姐正擬商量喪事,阿招在客堂裏叫秀姐道:「無娒來看㖏!浣芳還來浪叫『阿姐』,要爬到床浪去拉起來。」秀姐慌的復去摯過浣芳。浣芳更哭的似淚人一般。秀姐埋冤兩句,交與玉甫看管。
恰值轎班請的陳小雲到了,雲甫招呼迎見。小雲先道:「嘯庵為仔朱淑人親事,到仔杭州去哉。耐請俚啥事體?」雲甫乃說出拜托喪事幫忙之意,小雲應諾。
雲甫轉向玉甫朗朗說道:「故歇死末是死個哉,耐也勿懂啥事體,就來裏該搭也無啥用場。我說末托小雲去代辦仔,我同耐兩家頭走開點。」玉甫發極道:「故末阿哥再放我四五日阿好?」剛說一句,又哭的接不下。
雲甫道:「勿呀,故歇去仔,晚歇再來末哉呀。我是教耐去散散心。」秀姐倒也攛掇道:「大少爺同得去散散心,蠻好。二少爺來裏,我也有點勿放心。」小雲調停道:「散散心也無啥。倘然有啥事體末,我來請耐。」玉甫被逼不過,垂首無言。雲甫就喊「打轎」,親手攙了玉甫同行,說:「倪到對過西公和去。」
浣芳聽說對過,祇道他們去看漱芳,先自跑過左首房間。阿招要擋不及。既而浣芳候之不至,又茫茫然跑出客堂。玉甫方在門首上轎,浣芳顧不得甚麼,哭著喊著,一直跑出大門,狠命的將頭顱望轎杠亂碰。猶幸秀姐眼快,趕緊追上,攔腰抱起。浣芳還倔強作跳。玉甫道:「讓俚一淘去仔罷。」秀姐應許放手。浣芳得隙,伏下身子,鑽進轎內,和玉甫不依。經玉甫好言撫慰而罷。
轎班抬往西公和里覃麗娟家。雲甫出轎,領玉甫暨浣芳登樓進房。麗娟見玉甫、浣芳淚眼未干,料為漱芳新喪之故。外場絞上手巾,雲甫命多絞兩把給浣芳揩。麗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,移過梳具,替浣芳刷光頭發,並勸其傅些脂粉,浣芳情不可卻。玉甫坐在煙榻上,忽睡忽起,沒個著落。
不多時,陳小雲來尋,坐而問道:「棺材未有現成個來浪,一個婺源板,也無啥;一個價錢大點,故末是楠木。用陸裏一個?」玉甫說:「用楠木。」雲甫遂不開口。小雲道:「所用衣裳,開好一篇帳來裏。俚哚要用鳳冠霞帔末如何?」玉甫回答不出,望著雲甫。雲甫道:「故也無啥,總歸玉甫就不過豁脫兩塊洋錢,姓李個事體與陶姓無涉。隨便俚哚要用啥,讓俚哚用末哉。」小雲又訴說:「陰陽先生看個,初九午時人殮,未時出殯,初十申時安葬。墳末來浪徐家匯,明朝就叫水作下去打壙,倒也要緊哉。」雲甫、玉甫同聲說「是」。小雲說畢去了。
黃昏時候,玉甫想起一件事來,須去交代。雲甫力阻不聽,祇得相陪乘轎同去。浣芳自然從行,仍和玉甫合坐一轎。及至東興里李漱芳家看時,漱芳尸身早經載出,停於客堂中央,掛著藍布孝幔。靈前四眾尼姑對坐諷經。左首房間保險燈點得雪亮,有六七個裁縫擺開作臺,趕做孝白。陳小雲在右首房間,正與李秀姐檢點送行衣。
玉甫見這光景,一陣心酸,那裏熬得?背著雲甫,徑往後面李秀姐房中,拍凳捶臺,放聲大慟。再有浣芳一唱一和,聲徹於外。李秀姐急欲進勸,反是雲甫叫住,道:「耐倒覅去勸俚,單是哭還覅緊,讓俚哭出點個好。」秀姐因令大阿金準備茶湯伺候。比送行衣檢點停當,後面哭聲依然未絕,但不像是哭,竟是直聲的叫喊。雲甫道:「難去勸罷。」秀姐進去,果然一勸便止,並出前邊,洗過臉,漱過口。浣芳團團圍牢玉甫,刻不相離。
玉甫略覺舒和,即問秀姐入殮頭面。秀姐道:「頭面是勿少來浪,就缺仔點衣裳。」玉甫道:「俚幾對珠花同珠嵌條,纔勿對,單喜歡帽子浪一粒大珠子,原拿得來做仔帽正末哉。再有一塊羊脂玉珮,俚一徑掛來哚鈕子浪,故末讓俚帶仔去,覅忘記。」秀姐說:「曉得哉。」
玉甫心中有多少事,一時卻想不起。雲甫乃道:「耐要哭末,隨便啥辰光,到該搭來哭末哉,倒也無啥;就不過夜頭覅住來浪,耐同我到西公和去。西公和賽過是間壁,耐有啥閑話就可以來,俚哚也好來請耐,大家蠻便,阿對?」
玉甫知道是好意,不忍違逆,一概依從。雲甫當請陳小雲西公和便夜飯。秀姐堅意款留,雲甫道:「倪勿是客氣,為仔該搭喫總勿舒齊。」秀姐道:「倪自辦菜燒好來浪,送過來阿好?」雲甫應受。臨行,又被浣芳攔著玉甫不放。雲甫笑道:「原一淘去末哉。」浣芳尚緊拉玉甫衣襟,不肯坐轎。於是小雲、雲甫前後遮護,一同步行。
剛至覃麗娟家,相幫桂福提著竹絲罩籠隨後送到,擺在樓上房裏,清清楚楚,四盆四碗。雲甫令麗娟、浣芳入席共飲,玉甫仍滴酒不聞。小雲公事未了,毫無酒興,甫及三巡,就和玉甫、浣芳先偏喫飯,獨有麗娟陪著雲甫杯杯照乾。雲甫欲以酒為消愁遣悶之計,喫到醺然,方纔告罷。小雲飯後即行。雲甫已向麗娟計定,騰出亭子間為玉甫安榻。
這一夜,玉甫為思窮望絕,無可奈何,反得放下身心,鼾鼾一覺。祇有浣芳睡在玉甫身傍,夢魂顛倒,時時驚醒。
初八早晨,浣芳睡夢中欻地哭喊:「阿姐,我也要去個呀!」玉甫忙喚醒抱起。浣芳還癡著臉,嗚咽不止。玉甫並不根問,相與著衣下床,又驚動了雲甫、麗娟,也比往常起的較早。
喫過點心,玉甫要去東興里看看,雲甫終不放心,相陪並往。浣芳亦隨來隨去,分拆不開。玉甫自早至晚,往返三次,慟哭三場,害得個雲甫焦勞備至。
第四十二回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