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卷 胡少保平倭戰功
附緊要海防說並救荒良法數種
東海小明王,溫台作戰場。
虎頭人最苦,結局在錢塘。
這四句是嘉靖初年杭州的謠言。從來謠言是天上熒惑星精下降,化為小兒,倡布謠言。始初人不解其意,後便句句應驗。「東海小明王」者,徐海作亂於東海,稱「小明王」也。「溫台作戰場」者,那時倭亂,溫、台無不殘破也。「虎頭人最苦」者,應募之人多處州,「處」字是「虎」字 頭也,其殺死尤多。「結局在錢塘」者,賊首王直被胡少保擒來斬於錢塘市也。
話說嘉靖三十一年起,沿海倭夷焚劫作亂,七省生靈被其荼毒,到處屍骸滿地,兒啼女哭,東奔西竄,好不悽慘。直到三十六年十一月被胡少保用盡千方百計、身經百十餘戰,剪滅了倭奴,救了七省百姓,你道這功大也不大!如今現現成成享太平之福,怎知他當日勘定禍患之難,不知費了多少的心血!後來鳥盡弓藏,蒙吏議而死,說他日費鬥金。看官,那《孫武子》上道:「興師十萬,日費千金。」又說道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」征戰之事,怎生銖銖較量,論得錢糧?又說他是奸臣嚴嵩之黨。從來道,未有權臣在內,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,所以岳飛終死於秦檜之手,究竟成不得大功。英雄豪傑任一件大事在身上,要做得完完全全,沒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,只得卑躬屈體於權臣之門,正要諒他那一種不得已的苦心,隱忍以就功名,怎麼絮絮叨叨,只管求全責備!願世上人大著眼睛,寬著肚腸,將就些兒罷了,等後來人也好任事。有詩為證:
鳥盡弓藏最可憐,到頭終有惡因緣。
掃除七省封疆亂,聽我高歌佐酒筵。
這一回事體繁多,看官牢記話頭。話說那倡亂東南騷擾七省的是誰?姓王名直,號五峰,徽州歙縣人,少時有無賴潑撒之氣,後年漸大,足智多謀,極肯施捨,因此人肯崇信他。相處一班惡少,葉宗滿、徐惟學、謝和、方廷助等,都是花拳繡腿,好剛使氣,三十六天罡,七十二地煞之人。王直一日說道:「如今都是紗帽財主的世界,沒有我們的世界!我們受了冤枉,那裡去叫屈?況且糊塗貪贓的官府多,清廉愛百姓的官府少。他中了一個進士,受了朝廷多少恩惠,大俸大祿享用了,還只是一味貪贓,不肯做好人,一味害民,不肯行公道。所以梁山泊那一班好漢,專一殺的是貪官污吏。我們何如到海外去,逍遙歡哉之為樂也呵!」眾人都拍掌笑道:「此言甚是有理。」因此大動其心。王直因問母親汪嫗人道:「我生之時,可有些異兆麼?」汪嫗人道:「有異兆。生你之時,夢大星入懷,旁邊有個峨冠的大叫道:『此弧矢星也。』已而大雪,草木皆冰。」王直歡哉樂也的笑道:「天星入懷,斷非凡胎。草木皆冰,冰者,兵象也,上天要把兵書戰策與我哩!」因而遂起邪謀。
嘉靖十九年,遂與葉宗滿這一班兒到廣東海邊打造大船,帶硝黃、絲綿違禁等物,抵日本、暹羅、西洋諸國,往來互市者五六年,海路透熟,日與沿海奸民通同市賣,積金銀無數。只因極有信行,凡是貨物,好的說好,歹的說歹,並無欺騙之意。又約某日付貨,某日交錢,並不遲延。以此倭奴信服,夷島歸心,都稱為「五峰船主」。王直因漸漸勢大,遂招聚亡命之徒徐海、陳東、葉明等做將官頭領,傾資勾引倭奴門多郎,次郎、四助、四郎等做了部落。又有從子王汝賢、義子王滶做了心腹。從此兵權日盛,威行海外,呼來喝去,無不如意。那時廣東有一伙海賊陳四盼,自為一黨,王直與他有仇,遂用計殺了陳四盼這一黨,因而聲言:「我宣諭本朝,請開互市。」官府不許他開互市,只叫將官饋米百石以為犒賞之資。王直大怒,大驚官府,將米投之海中,遂激怒眾倭奴道:「俺請開互市,彼此公平交易,都有利息,並不擾害你中國。你不許俺開互市,是絕俺們生意。俺們不免殺入中國搶擄罷。」眾倭奴一齊歡哉樂也。踴躍從命。
三十一年二月,王直遂吩咐倭奴殺入定海關,自己提大兵泊在烈港,去定海水程數十里。沿海亡命之徒,見倭奴作亂,盡來從附,從此倭船遍海為患。是年四月,攻破遊仙寨,百戶秦彪戰死。又寇溫州,破台州黃岩縣,殺掠極慘,苦不可言,東南震動。三十二年四月,倭犯杭州,指揮吳懋宣率領僧兵戰於赭山,盡被殺死。又陷昌國城,百戶陳表戰死。從此倭船至直隸、蘇、鬆等處,登岸殺掠。參將俞大猷率領舟師數千,圍王直於烈港,王直以火箭突圍而走,從此怨中國益深,又看得官兵不在眼裡。遂打造大海船聯舫,方一百二十步,每船可容二千人。柵木為城,為樓櫓四門,城上可以跑馬往來,屯聚在薩摩洲的鬆浦津,稱為「京城」,自稱為「徽王」,分佈各頭目控制要害之地,共有幾處:
豐前 豐後 築前 築後
肥前 肥後 薩摩 日向
大隅 九州 前平 馬肥
飛蘭 鳥淵 沉馬 美美
花腳踏 太津村 何馬 屈沙
他家是 卒之毛兒 空居止
通明 巨甲 廟裡 日高
共有三十六島,都是他部下,聽其指揮。遂分兵四面殺掠,攻陷臨山城。六月, 寇嘉興、海鹽、澉浦、乍浦、直隸、上海、淞江、嘉定、青村、南匯、金山衛、蘇州、崑山、太倉、崇明等處,或聚或散,出沒不常,凡吳越之地,經過村落市井,昔稱人物阜繁,積聚殷富之處,盡被焚劫。那時承平日久,武備都無,到處陷害,屍骸遍地,哭聲震天。倭奴左右跳躍,殺人如麻,姦淫婦女,煙燄漲天,所過盡為赤地。柘林、八團等處都作賊巢。三十三年二月,又分兵入掠,賊從赭山、錢塘至曹娥,涉三江、瀝海、餘姚,直走定海之王家團。復有一支盤據普陀山,焚劫海鹽、龍王塘、乍浦、長沙灣、嘉興、嘉善等處。又有一支攻崑山、蘇州、松江等城。既又奔蕭山,分寇臨山、瀝海、上虞,轉攻嘉興。官兵與賊戰於孟家堰,指揮李元律、千戶薛虞、宋應蘭戰死。又賊四十餘人突入百家山,百戶趙軒、梁喻戰死。又寇沈家河、智扣山、黃灣等處,都司周應禎戰死。又寇蒲門、壯士所,乘舟遁出金山洋,突入鬆門關,薄於靈門、台州。又賊二百餘人登自海門港,直攻台州、仙居、新昌、嵊縣,屯於紹興柯橋村。又賊二千餘人,焚劫嘉善,廣西領兵百戶賴榮華戰死。三十四年正月,領兵僉事任環與賊戰於吳松江彩掬港,殺賊二百餘人,被他埋伏一支兵殺來,我兵敗了一陣。四月,賊眾四千攻圍金山城,寇常熟。
且說海上一支最盛的賊兵是徐海,混名「明山和尚」,自稱為「小明王」,原是徐惟學的姪子。先前徐惟學把徐海做當頭,當在大隅州夷人之處,借錢使用。後來徐惟學到廣東南岙,被守備指揮殺了,大隅州夷人問徐海取討原銀。徐海道:「待俺搶擄來還你便是。」遂同倭酋辛五郎聚舟結黨,多至數萬人,入南京、浙西諸路,屯據柘林、乍浦。率數千人,水陸並進,聲言先攻嘉興,次及杭州。那時無兵可恃,軍民洶洶,好生慌張。
雖然兵勢多洶湧,幸有持危勘亂人。
這勘定禍亂之人姓胡,雙諱「宗憲」,號梅林,乃徽州之績溪人也。嘉靖戊戌年進士。其人有倜儻之才,英雄之氣,機變百出,胸藏韜略,智諳孫、吳。初作餘姚知縣,朝廷知其有才,即欽取為浙江監察御史。那時胡公正巡浙東台、溫諸郡,見了這報,連日夜到於嘉興地方。適倭奴從嘉善殺來,迤邐近城外,城中百姓震恐。胡公道:「兵法攻謀為上,角力為下,況且如今無兵,何以處之?」因暗暗取酒百餘瓶,將泥頭鑽通,放毒藥於酒中,仍舊塞好,載了兩船,選有膽量機警、走得快的兵士假扮解官,解酒賜軍。船頭上掛了號牌,故意載到賊人所過之處,見賊人殺來,即忙解去冠帶逃走。賊人遂不疑心,走報倭酋。倭酋正在口渴之際,見了此酒,都歡哉樂也的笑。打開泥頭,一陣馨香撲鼻,遂開懷放量而飲之,卻不是《水滸傳》道「倒也,倒也」!胡公又命村市酒家,都放了毒藥,償以酒價;民家所有之米,浸以藥水,潛地逃去。賊人爭先飲酒,取米煮飯,食者都死。四五停中死了一停。雖然如此,爭奈賊人甚多,我兵甚寡,兼且每每戰敗之餘,人心畏懼。適值宣慰司彭藎臣領土兵數千到,甚是雄壯可用。胡公恐其恃勇輕進,有犯禁忌,叫人對彭藎臣說道:「賊人甚是狡猾,但可用智,不可力敵;最善於埋伏,且知分合之勢,我兵常為其所誘。宜分奇正左右翼擊,防其衝圍,切須仔細。」彭藎臣不聽胡公之言,到於石塘灣,兩軍相接,彭藎臣恃勇輕進,果被伏兵殺敗,墮賊之計,始大懊悔,遂有潰志,遠近震駭,眾人失望。胡公道:「如此則我處無兵,其事立敗矣。」遂親到軍營宣諭慰安道:「勝敗兵家之常,何足介意?你因不知地利,誤中賊計。我聞賊人頭目多死,眾無統領,況久不得食息,此必敗之道,甚不足畏。」胡公見苗兵多無衣甲器械,遂命各當鋪出舊衣頒給,又賜錢帛牛酒飲食,又叫各工打造器械,特懸重賞。苗兵感激思奮。胡公見苗兵可用,遂指畫石塘地形曲折,吩咐道:「你把兵分為三隊,一隊為前鋒,從塘路進;一隊為奇兵,伏於道左;一隊為水兵在船,環列道右,防其奔逸,都在前鋒數里之後。前鋒迎敵,詐敗佯輸而走,走到伏兵之處,放炮一聲,伏兵盡起,三面合圍剿賊,無有不勝之理。」仍令土人引導,彭藎臣一聽胡公之計,賊果大敗而逃,逃到平望。又別有苗兵一支屯在平望,適值總督張經從松江兼程而來,又永順宣慰彭翼南復從泖湖西來;胡公得知兩路有兵,遂檄參將盧鏜與總兵俞大猷統浙直狼土兵,躬穿甲冑,親自激勵,馳馬趨出,四面合圍,軍聲大振。賊人大敗,逃還王江涇,被我兵斬倭首三千餘級,溺水死者不計其數,因改名為「滅倭涇」。蓋前此以來戰輸者心膽俱喪,只道倭奴如鬼神一般不可犯。自此之後,方知賊甚可殺,人人有鬥志矣。此初出茅廬第一功也。
餘外敗殘倭賊,一支走崇德到省城,一支寇蘇州、常熟,都是內地奸民為之嚮導。常熟知縣王鐵與致仕參政錢泮被殺;又攻圍江陰,連月不解,府援兵不至,知縣錢鏐死之;又寇唐行鎮,游擊將軍周璠戰死。又有賊九十三人自錢塘白沙灣入奉化仇村,經金峨突七里店,寧波百戶葉紳戰死;從寧波走定海崇丘鄉,又到鄞江橋,歷小溪、樟村,寧波千戶韓綱戰死。又走通明壩,渡曹娥江,時御史錢鯨便道還慈溪,被賊殺死。慈溪無城,知縣負印而走,殺鄉宦副使王熔、知府錢煥、焚劫士民,極其慘毒。又過蕭山,渡錢塘,入富陽、嚴州,寇徽州之績溪,參將盧鏜以勁兵出油口溪扼住。賊奔太平府,渡彩石江,逼南京城下,京營把總朱襄、蔣陛被殺,城門晝閉。賊又東掠蘇州,到處焚劫。朝廷遂把總督張經拿進京去,因胡宗憲有才略可大任,遂進都御史提督軍務。
胡公到任八日,聞幕府麾下募卒只得三千人,又俱老弱之人,原舊所征四川、湖廣、山東、河南諸兵又罷去所恃緩急者,唯容美土兵千人及參將宗禮所領河朔兵八百人而已。南北諸倭共有萬數之多,眾寡不敵。胡公細細想道:「賊人進退縱橫,都按兵法,決然是王直坐中軍帳調撥人馬無疑。如今騷擾的都是王直部落,畢竟要著人到王直處說他投降中國,封以官爵,然後離散他的黨羽,漸漸可擒也。」計議已定,先前曾把王直的母親、妻子監禁金華府獄中,如今便即時放出,與以好衣食,把他好宅子居住。遂上本請朝廷移諭日本國王,要他禁戢部落,其實察王直消息也。朝廷從其請。胡公遂選兩個能言舌辯的秀才,一名蔣洲,一名陳可願,充為市舶提舉官以行。胡公授密計於兩個秀才道:「王直越在海外,難與他角勝於舟楫之間,要須誘而出之,使虎失其負嵎之勢,乃可成擒耳。」又說道:「王直南面稱孤,身不履戰陣,而時遣部落侵軼我邊疆,是直常操其逸,而以勞疲中國也。要須宣佈皇靈,攜其黨羽,則王直勢孤,自不能容,然後勸之滅賊立功,以保親屬,此上策也。」蔣洲二人領計而行。這兩個生員不比南安府學生員陳最良腐儒沒用。有分教:
海外國王做了一字齊肩王,徽州王直做了法場上王直。蕩平三十六島烽煙,掃除三十六年
血跡。
有《牡丹亭記》曲為證:
兵如鐵桶,一使在其中。將折簡,去和戎,你志誠打的賊兒通。雖然寇盜奸雄,他也相機
而動。你這書生正好做傳書用。仗恩台一字長城,借寒儒八面威風。
不說這兩個生員正要起身。軍中拿到一個倭酋董二,細細審問,果盡是王直調撥,不出胡公所料。朝廷知胡宗憲灼見禍本,降璽書褒勞,遂命胡宗憲總制七省,將滅賊之事盡以委之。另升阮鶚為浙江都御史,協力剿賊。御史金浙、陶承學上本請立賞格,有能主設奇謀生擒王直者,封伯爵,賞萬金。詔從其說。三十四年十一月,兩生員到於五島,遇王直義子王滶,說道移諭日本國王之事。王滶道:「怎生要去見國王?這裡有一位徽王,是三十六島之尊。只要他去傳諭便是,見國王有何益哉!」明日,果然王直到客館來,見這兩位生員。這王直怎生打扮?
頭上戴一頂束髮飛魚冠,身上穿一件窄袖絳龍袍,腰間係一條怪獸五絲碧玉鉤,腳下蹬一
雙海馬四縫烏皮靴。左日月,右五星,或畫鈈瓶花勝之形,或書左輪右輪之字。寶刀如霜雪,
羽扇似宮旗。果然海外草頭王,真是中國惡羅剎。
王直出來相見,左右帶刀簇擁之人甚多,真有海外國王氣象。分賓主而坐,坐定,序說鄉曲之情,次後便開口道:「總督公與足下同鄉里,今特遣我二人來,敬問足下風波無恙否?」王直謝道:「我乃海外逋臣,何足掛齒?今蒙總督公念鄉里之情,遠來問訊,感謝感謝!」蔣洲道:「總督公說,足下稱雄海曲,何等雄偉,卻怎生公為盜賊之行?」王直怒道:「總督公之言差矣。我為國家驅盜,怎生反說我為盜?」蔣洲二人齊聲道:「足下招集亡命,糾合倭夷,殺人搶擄,就如坐地分贓一般。即使足下未必如此,然為天子外臣,自當為天子捍衛沿海封疆,以見足下忠義之心。今任部落殺人搶擄,騷擾中國,足下即非為盜,不可不謂之縱盜也。」王直方才語塞。陳可願道:「總督公念同里之情,不然統領數十萬雄兵,益以鎮溪麻寮大刺士兵數萬,揚帆而來,足下欲以區區彈丸小島與之抗衡,何異奮螳螂之臂以當車轍也。」蔣洲道:「總督公推心置腹,任人不疑,將足下太夫人、尊閫夫人俱拔出於獄中,待以非常之隆禮,美衣好食,供給華美,則總督公以同鄉里之心可知矣。何不乘此時立功以自贖,保全妻子,此轉禍為福之上策也。」王直省悟,大動其心。始初王直聞母親、妻子被殺,心甚忿忿,每欲入犯金華,以報母妻之仇。如今聽得蔣洲三人說母親、妻子活到現在,心中遂歡哉樂也,因有渡海之謀。就與部下心腹計議,謝和等道:「今日之事,豈可便去?俺這裡差一個至親到那邊效力,以堅其心。待那邊不疑,然後全師繼進,方成事體。不然,他便看得俺們不在心上了。」王直歡哉樂也的笑道:「妙算妙算。」遂假以宣諭別島為名,留蔣洲在島,先叫葉宗滿、王汝賢、王滶同陳可願到於寧波。
先是陳可願進見,胡公一一問了備細,方才葉宗滿等進見,道:「王直情願歸順中國,今宣諭別島未回,所以先遣葉宗滿等投降,情願替國家出力。成功之後,他無所望,只願年年進貢,歲歲來朝,開海市通商賈而已。」胡公道:「開市之事何難,吾當奏請。」遂上本乞通海市,朝廷許之。胡公大喜道:「虜在吾掌中矣。」先前曾有零星小賊百餘人,屯於舟山為亂,胡公遂遣葉宗滿協同官兵剿賊。葉宗滿初來,要立頭功,耀武揚威,把這百馀人殺盡。胡公上本稱功犒勞,葉宗滿、王滶等大笑道:「這何足為功?若吾父至,當取金印如斗大也。」胡公大加稱賞。
三十五年三月,徐海統精兵萬餘人逼乍浦城,登岸焚舟,令人死戰。又招柘林賊陳東所部數千人並力攻乍浦城,聲息甚急。胡公故意與王滶計議道:「你能與我殺此賊否。」王滶始初殺這百餘人不過是假獻慇懃之意,那徐海正是同伙心腹,怎生肯殺?便道:「這事我做不來,要我父親來方好。」遂留夏正、童華、邵岳輔、王汝賢在軍門自以招父親為名,與葉宗滿開帆而去。王滶去後,忽探事人來報,說徐海要分兵掠江淮,截住救兵,徐海自要屯據乍浦,下杭州,席捲蘇、湖,以窺南京。胡公遂分遣兵屯於澉浦、海鹽之間,為犄角之勢,自引兵到塘棲。徐海聞得新總督就是前日巡按,大有智謀,曾在王江涇被他戰敗,心裡有些忌憚,遂罷乍浦之圍,不敢復窺杭州。遂略峽石,到皂林,出烏鎮而來。胡公度蘇、湖之間,唯鶯湖為四戰之地,遂檄河朔兵自嘉興入駐勝墩,又以吳江水兵當其前,湖州水兵在其後,胡公自引麾下募卒及容美土兵縱橫擊殺。賊人大敗而走。又戰,又大敗而走。賊人大怒,都鼓噪而來,浙江都御史阮鶚見勢洶湧,遂乘小舟入保桐鄉。參將宗禮、霍貫道是河朔第一驍將,能征慣戰之人,大呼「殺賊」力戰,矢炮如雨,無不一以當百,殺賊數百。宗禮、貫道二將軍各手刃十餘人,徐海中炮而去。貫道對宗禮歎息道:「再得火藥數鬥,便可以了此賊矣。」賊知火藥俱無,復來戰,貫道、宗禮遂力戰而死,眾兵大敗,賊人乘勝圍了桐鄉。
那時胡公領兵將到崇德,聞得此報,出涕道:「河朔之兵既敗,此處甚危。賊既圍桐鄉,倘分兵來攻崇德,兩處都圍,怎生策應?」遂急回省城,調各路官兵去救桐鄉。一邊計議道:「王直與徐海相為唇齒,王直既已投順,徐海獨不可說他投順乎?」又遣陳可願生員到徐海營中道:「王直既已遣子來投順,朝廷已赦其罪犯矣,公何不乘此時解甲自謝,投順中國,異日名標青史。不然,恐日後不可保也。」徐海果聽其言,叫一個酋長過來說:「情願投順中國,願解桐鄉之圍,只要多少貨物,送與別個倭酋,勸他解圍。」胡公就以銀牌衣幣之類,極其繁盛,賜與來酋。一邊將金銀交付,一邊叫軍士都刀出鞘、弓上弦,層層圍攏,擺了密札札的干戈,盔甲鮮明,耀武揚威,以見其盛。酋長得了這若干貨物而去,又見兵強將勇,好生利害,心裡有些忌憚,一一與徐海說知,勸他投順。徐海另叫一個酋長來謝,胡公亦如此禮待。那酋長心裡亦有忌憚之意,徐海方才死心塌地情願投順。獨陳東疑心徐海得了胡公貨物,不肯解圍。徐海再三勸他解圍,陳東只是不肯,以此兩個有些不和。徐海勸陳東不轉,遂自到桐鄉城下,招呼城上的人道:「我已聽總督胡爺之命,解圍而去,獨東門這一支,是陳東統領,他不聽吾言,不肯解圍,你們可自用心提防。」說罷,解了桐鄉之圍,吹風胡哨而去。陳東一邊做造樓櫓,用撞竿撞城,幾乎撞壞。幸得一人獻計,做就極粗壯綿索,等撞竿來時,把綿索垂下,牽挽而上斬之,那撞竿都用不著。又叫鐵匠熔成鐵汁,灌於城下,賊人盡皆焦爛而死,不敢近城。陳東連日夜攻城不破,又見徐海解圍而去,算得單絲不成線、孤掌豈能鳴,只得也解圍而去。都御史阮鶚方才脫得重圍,時五月二十三日也。
方才解得重圍,忽探事人來報,上海賊寇萬餘,要從吳淞江而來,將到嘉善地方。胡公計議道:「倘徐海與上海賊寇又合為一,怎生區處?狼子野心,未可盡信。況且他前日焚舟死戰,縱使要到海外去,已無舟可渡,何如多賞他些金帛,要他剿殺上海這一支賊寇,等他搶了那些船隻,方才可以渡海而去。」遂著人多齎金帛賞勞徐海,要他如此而行。徐海見了金帛,果然歡哉樂也,大動其心。就統領部下各酋預先走到朱涇,大殺一陣,斬首數千,上海賊慌張,連夜逃走,徐海以此不曾奪得那些船隻。上海賊正要逃走出海,被胡公預先差參將俞大猷暗伏一支精兵於海口,殺得個罄盡。原來倭酋交戰之時,左手持著長刀殺戰,卻不甚利便,其右手短刀甚利,官兵與他交戰,只用心對付他左手長刀,卻不去提防他右手短刀,所以雖用心對他長刀之時,而右手暗暗掣出短刀,人頭已落地矣。胡公細細訪知此弊,卻叫軍士專一用心對付他右手短刀,因此得利。自此便有殺手之處,所以殺得罄盡。徐海得知這個消息,心中甚是感激胡公,又見他兵強將勇,難與爭鋒,一發的死心塌地情願歸順,遂把自己所戴飛魚冠並海獸皮甲、名劍數十種稀奇之物,獻與胡公,遣弟徐洪來隨侍。
胡公訪得徐海部下一個書記葉麻,最是狡猾,若不先除去,恐敗大事。兵家莫妙於用間,又訪得徐海帳中一個壓寨夫人王翠翹,原是山東妓女,姿色絕世,善於歌舞,被徐海搶來做了壓寨夫人,極是寵愛,言聽計從,就像當日李全的妻子楊媽媽一般,同坐於中軍帳中。還有一個妓女名綠珠,也是搶來做壓寨夫人,雖比不得王翠翹的寵愛,卻也能添言送語。胡公卻要在這兩個女人身上做那離間的妙法,著一個原係王翠翹識熟之人,前日曾被徐海搶去,徐海吩咐砍頭,王翠翹在於座上認得是舊時熟識之人,忙叫「刀下留人」, 救其性命。因此胡公就著這個人去,齎了許多金銀財寶、珠花彩幣、奇巧簪花錦繡之類,送與王翠翹、綠珠二人,要他二人在徐海面前添言送語,說葉麻、陳東二人不可信用,恐誤大事,當縛送胡爺軍前,以見投順真切之心。徐海果是枕邊之言一說就聽。從來道:
隨你乖如鬼,也吃洗腳水。
話說徐海聽信王翠翹二美人之言,便綁縛葉麻送與胡公。胡公大喜,厚加金銀賞賜,又要他綁縛陳東來獻。那陳東是薩摩王兄弟帳下的書記,徐海難以綁獻,還在孤疑之間。胡公心生一計,獄中取出葉麻來待以酒食,假以恩義結他,教他詐寫一封書付與陳東,要陳東暗地用計殺害徐海。這一封書卻不明明付與陳東,故意將來泄漏於徐海。徐海拆來看了,怒氣沖天,恨陳東入骨,將這封書把與王翠翹看。王翠翹一發添言送語,故意激怒徐海,徐海大怒,從此決要騙陳東來綁縛獻與胡公。
那時嘉靖爺見海賊荼毒生靈,連年不已,自虔禱於齋壇之中,又著工部尚書趙文華提督軍務,統領涿州、保定、河間及河南、山東、徐、沛等兵南來殺賊。浩浩蕩蕩,殺奔前來,斬獲甚多,兵威大振。趙文華要同胡公一齊進剿,胡公已知徐海十分之中倒有九分要殺陳東之意,若一齊進剿,恐兩人仍舊同心合力,反為不美,待他從容圖了陳東,再殺徐海,未為遲也。趙文華遂停住進擊之兵,一邊就遣前日胡公所遣游說之人,吩咐道:「你與我去宣諭徐海,他連年入犯中國,侵我邊疆,罪不容於死。今朝廷命我統二十萬雄兵,要來剿滅,若不綁縛陳東,斬千餘首級來獻,教我怎生回奏朝廷?若果如此,我與督府胡爺上本赦其罪犯。不然,雄兵二十萬,四面剿殺,將盡為齏粉,那時悔之晚矣。」這使人到徐海營中,將趙尚書話說了一遍,徐海甚是恐懼,遂取出搶擄來的金珠貨物一二千金之數,送與薩摩王兄弟,只說要請陳東代署書記。陳東一來,徐海連夜綁縛了獻與胡公。胡公大喜,賞賜非常。
自徐海獻了葉麻,如今又獻了陳東,從此各酋長洶洶,心下不服。徐海見各酋長心懷不服,從此不敢回到巢穴,恐各酋長乘機剿殺;若要搶掠船隻出海,又恐官兵在海口截住廝殺,不容出海;欲要列營仍拒官兵,想既投順中國,怎生又好變更?事在兩難之際,日與王翠翹商議。那王翠翹是忠於我國之人,不比李全的楊媽媽,宋朝封了討金娘娘,還要去做海賊。學他范蠡載西施故事,力勸丈夫一心投順中國,休得二心三意,把前功盡棄。胡公也知徐海事在兩難,又著人說他道:「我要寬你之罪,爭奈趙尚書說你連年搶劫,殺掠居民,罪大惡極。須要建功立業,替我出力,斬千餘首級來謝,趙爺方才可以奏本封你官爵。」徐海思量背又背不得,逃又逃不得,王翠翹又日日催他投順,沒極奈保,只得設一計道:「我於十七日引眾倭酋出海,你官兵伏在乍浦城中,不要走漏消息。我離乍浦城半里,列成陣勢,假號召眾人,搶到海船之上,我自執大旗一面,麾將起來。官兵在乍浦城中放起號炮,從城中搶將出來,兩邊夾擊,包你一戰成功。」約得端正,果然十七日,徐海引了各酋長離乍浦城半里之路,擺成陣勢。各處倭奴都趨到海邊,爭先搶擄船隻,果然徐海手執大旗一面,麾將起來。官兵在城上望見號旗麾動,即便放起號炮,開了城門,乘機殺出。那時倭奴都爭先走到海岸,官兵從後面一齊掩殺過去,出其不意,殺了他數百人,沒水死者不計其數,官兵得勝而回。徐海用計勾引官兵,暗暗襲殺了這一陣,自以為莫大之功,叫人來說,願率領部下各酋長到轅門投降。胡公應允,約定八月初二日來轅門投降。
那時胡公統兵在平湖城中。你道徐海好狡,約定八月初二日,他卻暗暗算計,恐怕這日有變,預先一日率領倭酋五六百人,都是戎裝披掛,戴甲持刀,擺列在平湖城外,軍勢極其雄壯,自己率領百餘倭酋,甲冑而入平湖城中以求款,胡公道:「受降如受敵,此非輕易之事。」遂叫兵士林立於轅門內外,方才大開轅門,放徐海等百餘人進來參見。徐海俯伏丹墀之下,叩首謝罪。胡公大聲吩咐道:「你不守王法,騷擾沿海居民,罪大惡極,今既內附,朝廷盡赦汝等之罪,當與朝廷出力,慎勿再為惡逆也。」徐海叩首稱:「天皇爺爺,死罪死罪。」遂賜銀牌彩緞犒勞,徐海百餘人叩首而出。胡公見徐海不依日期而來,又甲冑而進,曉得他明是狼子野心,若不剿除,終為後患。只是手下尚有千餘人,甚是狡猾,難以驅除。況且永保之兵尚未調到,只得隱忍,叫徐海自擇一個便地屯紮。徐海看得沈家莊寬闊,甚可屯紮。那時是八月八日,胡公又恐肘腋之間一時生變,難以撲滅,遂星夜著人催促永保這一支兵來。又恐徐海疑心,時時將金銀酒食犒勞。遂與趙文華計議道:「吾聞善用兵者莫妙於用間,待其自相殘殺,可以不勞而定。如今陳東之黨,本與徐海不和,只因事迫,所以合而為一。若彼二人同心,非我之利也。今沈家莊有東西兩處,中隔一條大河,如叫他分為兩處屯開,彼此參差,久之自然有變生於其間。我因其變而圖之,省多少氣力!」計議端正,果是:
計就月中擒玉兔,謀成日裡捉金烏。
話說胡公與趙文華計議妙策,就著人宣諭徐海,叫徐海自己屯於東沈家莊,陳東一支屯於西沈家莊。徐海不知是計,盡依胡公之說,彼此分屯開了。那時永保這支兵已取到。胡公見永保兵到,心中膽壯,便日日算計思量要圖這徐海。恰好徐海送二百金於胡公要買酒米,胡公乘機暗將慢發毒藥藏於酒米之中,送與徐海;又獄中取出陳東來,待以恩禮,叫陳東詐寫一封書付與其黨道:「海已約官兵夾剿汝輩矣,汝輩須好生防備,休得有失。」陳東之黨得了這一封書,各人吃了一驚,都做準備。那時是八月二十五日,陳東之黨遂夜夜埋伏幾個巡哨之人,在於東沈家莊側,探聽消息。那時徐海心中頗覺疑懼,也恐陳東之黨暗暗來圖,遂著兩個酋長一個背了王翠翹、一個背了綠珠,悄悄從小海而走,要托付於胡公,以見托妻獻子,決無二心之理。誰知兩個酋長背了王翠翹、綠珠二人出來正走,卻被伏路巡哨之人窺見,登時報於陳東之黨。陳東之黨大驚,就勒兵前來,邀奪了王翠翹、綠珠二人;到於徐海之莊,大喊道:「你瞞俺們做得好事,你要殺俺們,俺們難道只是自死,大家同死罷!」正是:
金風未動蟬先覺,暗送無常死不知。
說罷,便拈槍來刺徐海。徐海急急躲時,腿上中了一槍。眾賊大亂起來,喊聲大舉,互相殺傷。官兵報了消息,胡公親自穿了甲冑,率領官兵四面合圍攏來,保靖兵當先,河朔兵繼後。胡公厲聲叱永保兵奮勇殺人,令各兵人持一束火放火焚燒,銃炮如雷,矢石如雨一般射將進去。徐海走投沒路,只得投河而死,並陳東之黨數千人盡為刀下之鬼。其中還有被毒酒藥死的,遍身烏黑,就如黑鬼模樣,共有三四百人。永保兵拿住王翠翹二人,問他徐海在於何處,王翠翹指河中道:「已死於此矣。」永保兵就河中撈起徐海屍首,斬其驢頭,獻與胡公,胡公將來號令。果是:
喜孜孜馬敲金鐙響,笑吟吟人唱凱歌回。
話說胡公斬了徐海、陳東這兩支賊,這日大賞三軍,犒勞有加,轅門擺設酒筵,大吹大擂,共宴文武將吏。因王翠翹二人用計除了徐海,是大有功之人,這日就著王翠翹二人侑酒。胡公開懷暢飲,飲得大醉,遂戲將王翠翹摟抱懷中為亂。這日便滿座喧嘩,不成規矩。次日胡公酒醒,甚是懊侮,遂把王翠翹指與帳下一個軍官配他。那軍官叩頭謝恩,領了王翠翹到於船上。王翠翹再三歎息道:「自恨平生命薄,墮落煙花,又被徐海擄去。徐海雖是賊人,他卻以心腹待我,未曾有失。我為國家,只得用計騙了他,是我負徐海,不是徐海有負於我也。我既負了徐海,今日豈能復做軍官之妻子乎?」說罷,便投入水中而死。軍官來稟了胡公,胡公不勝歎息,遂把綠珠另配了一人。
再說那徐海部下倭酋辛五郎,見徐海已死,遂率領餘黨,乘舟逃到烈港。胡公差一支兵急去邀截,俘斬三百餘人。辛五郎正要投海而死,被官兵一撓鉤搭住,綁縛了來。胡公命與葉麻、陳東等同囚到京師,獻俘告廟,碎剉其屍梟示。叛臣逆賊,到此一場春夢,又何苦而為之乎!果是:
善惡到頭終有報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話說胡公用計誅了徐海這一伙逆賊,恐形跡彰露,變了王直之心,遂將王汝賢等極其撫視,如同嫡親兒子一般,對葉宗滿的兄弟都厚加禮遇,時常與彼同榻而寢,使彼無一毫疑忌之心。又時時對將吏道:「王直與徐海不同,他從來不曾侵我邊疆,原非反賊。但是他倔強,不一來見我,若來見我,我定有以全之也。」王直聞得此言,說胡公是個條直爽快之人,可以欺瞞,不若乘機渡海,以全親屬。況且徐海敗沒之事,王直尚然不知,便道:「我若去見他時,他待得我好便罷,若待得我不好,或不肯全我親屬,我仍舊與徐海為犄角之勢,自有救援,怕他怎的!」遂放大了膽,決意渡海而來。先遣前番來的生員蔣洲回來報了信息。胡公大喜。王直遂著王滶、葉宗滿等統領大小海船,銳卒千餘,蜂擁而來,執無印表文,詐稱豐洲王入貢。先把海船泊於岑港,據形勝之地。四圍分佈已定,王直與謝和、方廷助這一班兒多年作惡之人慷慨登舟,灑酒誓眾道:「我昔年泊船烈港之戰,被俞大猷領一支兵來圍我,幸以火箭突圍而走,如今泊船在此,莫信直中直,須防仁不仁,須要謹守提防,休的挫了銳氣。」吩咐已畢,眾倭酋喏喏連聲。胡公曉得俞大猷曾與他有烈港之戰,恐生不測,便預先把俞大猷這支兵調到金山去了,遂命總兵盧鏜代其任。那盧總兵舊曾與王滶同在舟山飲酒,撫循倭酋,極其體恤,眾倭酋都與之相好。所以王直坦然不疑,只是日聚眾倭酋,磨刀備劍,砍伐竹木,為開市之計,且索母親、妻子,要求官爵做指揮而已。胡公心中已有定算,便一概應允,仍上疏以安其心。朝廷已知王直為釜中游魚,智力俱非胡宗憲之敵,遂降下詔書道:
王直既稱投順,卻挾倭同來,以市買為詞。胡宗憲可相機設謀擒剿,不許疏虞。致墮賊計。
胡公奉了這紙詔書,卻暗暗藏過,不露一毫蹤影,遂到寧波地方,親自與之對敵。秘密調遣兵將,遂著參將戚繼光、張四維等統領一班能征慣戰之將,保靖、河朔、永保等處之兵,四面遠遠埋伏。凡水陸要害之處,星羅棋佈,刀槍戈戟,成林布列,圍得水泄不通,鴉鳥難飛。方著夏正等數人到於王直營中,以死說他道:「你要保全家屬,開市求官,這是極大之事,難道不到轅門去親自納款投降,可有安坐而得的道理麼?俗語道『脫了褲兒放屁』,怎生得有如此自在之事?若是帶甲陳兵在此,說道,『我來納款』,誰人肯信?今你有大兵千餘在此,你到轅門去參見,總督胡爺敢留得你住麼?況且死生有命,命裡該死,戰也要死,降也要死,總之一樣都是死,若死於戰,不如還死於降。降還有可生之機,不如降的為妙!」王直聽了此言,甚是不悅。
不說這邊夏正說他投降,且說胡公好計,因王滶、葉宗滿來見,便與他一同臥起,極其相好。遂假以眾將官請戰的書,共有十餘篇之多,都放在案上,故意隱隱露將出來與王滶看。王滶暗暗看了,甚是吃驚。一日晚間,胡公假裝大醉睡去,夢中說話道:「我要活你,所以止住他們,不許他們擅自進兵。你若再不來見我,休得怨我也。」說罷,含含糊糊,大吐滿牀。王滶與葉宗滿都一齊聽得,恐怕胡公發兵進剿,遂悄悄寫了一封密書,暗暗付與王直。王直終是疑心,不肯前來。胡公又叫他的兒子王澄齧指血寫書與他父親道:
軍門數年恩養我輩,惟願汝一見,使軍門有辭於朝廷,即許眷屬相聚。汝來,軍門決不留
汝;藉令不來,能保必勝乎?空害一家人耳。男澄頓首百拜齧血書。
胡公又叫邵岳輔、童華等往來游說。王直心中只是狐疑,不肯前來。胡公見王直執戀岑港,已逾五十日,察其神情,終是觀望,未肯來見,只得開關揚帆,一面分調軍兵,四圍進兵。王直細細叫人探視,見四面官兵圍得鐵桶一般,插翅難飛,又知徐海、陳東俱已敗沒,孤立無倚,只得來見。因歎息道:「昔漢高祖見項羽鴻門,怎當得王者不死?縱使胡公騙我,我自有天命,他怎奈何得我!」遂差酋長來傳說道:「兵不可一日無將,部兵無統,要得王滶來營中管領。」胡公秘密計議道:「海上諸賊,只有王直狡猾多智,習於兵戰,且得眾倭酋之心,最為難制,其餘都如鼠子一般,不足為慮,以一犬易一虎,有何不可?」遂遣王滶起身。胡公又極其禮待,稱贊他許多好處,杯酒餞行。又贈以許多金銀彩幣寶物之類,王滶甚是感激。到於岑港,遂將胡公腹心相待之意說了一遍。王直放心,遂將部落交付與王滶,自己輕身而來見,時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也。胡公一見大怒,便將王直綁縛,拿付按察司獄中,遂同巡按週斯盛並三司各官定罪道:
王直始以射利之心,違明禁而下海,繼忘中華之義,入番國以為奸。勾引倭夷,比年攻劫,
海宇震動,東南繹騷。雖稱悔禍以來歸,仍欲挾倭以求市。上有乾乎國禁,下貽毒於生靈,惡
貫滔天,神人共怒,問擬斬罪,猶有餘辜!
這一本奏上,不日倒下聖旨,將王直斬首,梟示海濱,妻子給功臣之家為奴,王汝賢、葉宗滿等俱從末減,邊遠充軍。可憐倔強海賊,終作無頭之鬼,亦何苦而為此乎?正是:
從前作過事,今日一齊來。
話說胡公梟了海賊王直之頭,那些海上餘賊,聞知這個消息,驚得魂不附體。果然蛇無頭而不行,鳥無翅而不飛,都一齊亂竄起來,紛紛逃走性命,奔聚於山谷之間。胡公親督官兵,四下裡搜剿,不上一年,殺得個乾淨,蕩平了沿海數十年之患。後來平江西的袁三,平福建的山寇,平廣西的張璉,所到之處,如湯澆雪一般,立刻成功。只因功高權重,人人嫉妒,蒙吏議拿進京師,削了籍,死於獄中,人人歎息。後來萬曆爺二十一年間,兵科給事朱鳳翔慨歎道:「於忠肅之功,功在社稷,子孫雖爵之侯伯,亦未為過。胡宗憲之功,功在東南,子孫亦宜優恤。」遂將於忠肅同胡宗憲奏上一本,其中論胡宗憲道:
嘉靖時奸民外比,島夷內訌,東南蓋岌岌也。先臣少保胡宗憲,以監察御史出而定亂,使
數省生靈獲免塗炭,其功亦豈尋常耶!他如平袁三於江西,平山寇於福建,平張璉於廣西,皆
其餘事勿論。時當王直桀騖,諸酋各擁數萬,分道抄掠,督、撫、總兵皆以僨事論罪,朝廷
懸萬金伯爵之賞,向微宗憲悉力蕩平,則堤防不固,勢且滔天。今黃童野叟,謂國家財賦,仰
給東南,而東南之安堵無恙,七省之轉輸不絕,九重之南顧無憂者,則宗憲之功,不可誣也。
宗憲雖視於謙少遜,然以駕馭風霆之才,吞吐滄溟之氣,攬英雄,廣間諜,訓技擊,習水戰,
凡諸備禦,罔不週至,故能鏟數十年盤結之倭,拯六七省焚劫之難。歷陣大戰以百十計,捕獲
俘斬以千萬計,此其功豈易易者!若乃高踞謾罵,揮擲千金,以囉一世之俊傑;折節貴人,調
和中外,以期滅虜而朝食 。此正良工茹荼 ,心知其苦,口不能言者,而竟以此詿吏議。吁!
亦可悲矣!蓋於謙之功,功在宗社;宗憲之功,功在東南。於謙之品,白玉無瑕;宗憲之品,
瑕瑜不掩。然視之猥瑣齷齪,以金繒為上策,一切苟且冀幸者,相去逕庭。臨事而思禦侮之臣,
安得起若人於九原而底定之也!肅皇帝曰:「朕若罪宗憲,後日誰與國家任事!」莊皇帝復其
原官賜祭,迨我皇上,又全與祭葬,是宗憲之勤勞,皇祖知之,皇考知之,皇上亦知之矣。宗
憲遭酷吏殘破之後,廬舍丘墟,子孫孱弱,吳越士民談及於此,每扼腕而不平。伏望將胡宗憲
功次仍加優敘,補以諡蔭,此亦激勸人心之一機也。
朝廷降下旨意,授胡宗憲後裔世襲錦衣衛指揮同知。今杭州吳山下忠慶巷內建有「報功祠」,亦不朽之香火也。當日山陰才子徐文長先生有詩為證:
量兼滄海涵諸島,身作長城障一方。
詎止芳名流簡策,還將偉績著旂常。
今將要緊海防開列於後:
倭奴入寇,隨風所之。東北風猛,則由薩摩或五島至大小琉球;而仍視風之變,北多則犯
廣東,東多則犯福建。彭湖島分船,或之泉州等處,或之梅花所、長樂縣等處。若正東風猛,
則必從五島,歷天堂官渡水而視風之便,東北多則至烏沙門分(舟宗),或過韭山海閘門而犯溫州,
或由舟山之南而犯定海,經大貓洋入金塘蛟門。犯象山奉化,由東西廚北湖頭渡。犯昌國,入
石浦明。犯台州,入桃渚、海門、鬆門諸港。正東風多,則至李西岙下陳錢分(舟宗),或由洋山之
南而犯臨觀,過漁陽山、兩頭洞三姑山入檉浦則犯紹興之臨山、三山,過霍山洋五島,列表平
石則犯寧波之龍山、觀海。犯錢塘,過大小衢、徐山,入鱉子門、赭山,薄省城。或由洋山之
北而犯青村、南匯,過馬跡潭而西。犯太倉,過馬跡潭而西北。或過南沙而入大江。過茶山,
入瞭月嘴,涉谷櫝山、而犯瓜、儀、常、鎮。若在大洋、而風倏東南也,則犯維揚、登萊。過
步州洋亂沙,入鹽城口則淮安、入廟灣港則犯揚州,再越而北則犯入登萊。若在五島門洋而南
風方猛,則趨遼、陽、天津。大抵倭船之來,在清明之後,多東北風且積久不變。過五月,風
自南來,不利於行矣。重陽後,風亦有東北者。過十月,風自西北來,亦非所利。故防海者,
以三四月為大汛,九十月為小汛,蓋有備而無患也。謹按:我洪武爺最惡倭奴,嘗欲命將出師,
剿滅其國,倭奴遂畏威服罪,進金葉表文投降,始赦其罪。然而海禁最嚴,今奸商嗜利,閔不
》死,競以違禁等物至彼販賣,深可痛恨。近日竟有以《大明一統志》及《武備志》渡海求利
者,罪不容於死。此等奸商即宜梟示海濱,雖加以赤族之誅,不為過也。當事者其知之。
今將救荒良法數種開後:讀者廣為流傳,真大功德事也。
區田圖
辟谷方 又傳寫方 又服蒼朮方
山谷救荒法 避難止小兒啼法
區田法
●本書謂湯有七年之旱,伊尹作區田,教民糞□負水澆稼。按舊說,地一畝闊一十五步,每步五尺,計七十五尺。每一行占地一尺五寸,該分五十行,長十六步,計八十尺。該分五十三行,長闊相折。通二千六百五十區。空一行,種一行,於所種行內,隔一區,種一區。除隔空外,可種六十二區。每區深一尺,用熟糞一升,與區土相和,布穀勻覆,以手按實令土種相著。苗出,看稀稠存留,鋤不厭頻。旱則澆灌;結子時,鋤土深壅其根,以防大風搖擺。每區可收谷一斗,每畝可收六十二石。今人學種,可減半計。其區當於閒時旋旋掘下。區種之法,本為御旱,如山原地土高仰,歲歲如此種蓻,則可常熟,唯近家瀕水為上。其種不必牛犁,但鍬钁墾斸,又便貧難。大率一家五口,可種一畝,已自足食。家口多者,隨數增加。男子兼作,婦人童稚,量力分工,各務精勤。糞治得法,澆灌以時,用省而功倍,田少而收多,實救貧之捷法,備荒之要務也,名伊尹井田圖。常見一守教民行之,每地三五畝周之以垣 ,垣下樹桑,中穿一井,溝渠四達,桔槔俱備,嘉谷嘉□,種植中滿,一夫一婦,盡力灌溉,雖遇凶年,而數口之家,可以無饑,不癒於流亡轉死乎!
辟谷方
此方出於晉惠帝時,黃門侍郎劉景先遇太白山隱士所傳,曾見石本,後人用之多驗。今錄於此:晉惠帝永寧二年,黃門侍郎劉景先表奏,臣遇太白山隱士,傳濟饑辟谷仙方。上進,言臣家大小七十餘口,更不食別物,惟水一色。若不如斯,臣一家甘受刑戮。今將真方鏤板廣傳。見下:
大豆五斗,淘洗淨,蒸三遍,去皮。又用大麻子三斗,浸一宿,漉出蒸三遍,令口閉。疑作開。右二味,豆黃搗為末,麻仁亦細搗,漸下豆黃同搗,令勻,作團子如拳大,入甑內蒸。從初更進火,蒸至夜半子時住火,直至寅時出甑,午時曬乾,搗為末,乾服之,以飽為度,不得食一切物。第一頓得七日不饑,第二頓得四十九日不饑,第三頓得三百日不饑,第四頓得二千四百日不饑,更不服,永不饑也。不問老少,但依法服之,令人強壯,容貌紅白,永不憔悴。渴即研大麻子湯飲之,轉更滋潤臟腑。若要重吃物,用葵子三合許,未煎冷服取下,其藥如金色,任吃諸物,並無所損。前知隨州永順,教民用之有驗,序其首尾,勒石於漢陽軍大別山太平興國寺。
又:傳寫方
用黑豆五斗,淘淨,蒸三遍曬乾,去皮,細末。秋麻子三升,溫浸一宿,去皮,曬乾為細末。細糯米三升,做粥熟,和搗前二味為劑。右件三味,合搗如拳大,入甑中蒸一宿。從一更發火,蒸至寅時日出,方才取出甑,曬至日午令乾,再搗為末。用小棗五斗,煮去皮核。同前三味為劑,如拳頭大,再入甑中蒸一夜。服之一飽為度。如渴者,淘麻子水飲之,便更滋潤臟腑。芝麻汁無無字誤白湯,亦得少飲。不得別食一切物。
又:服蒼朮方
用蒼朮一斤,好白芝麻香油半斤。右件將術用白米泔浸一宿,取出,切成片子,前香油炒令熟。用瓶盛取,每日空心服一撮,用冷水湯嚥下。大能壯氣駐顏色,闢邪,又能行履。饑即服之。
山谷救荒法
黑豆一升,貫仲一斤。右貫仲細剉,與豆相拌,斟酌著水,慢火煮熟,去貫仲,日乾翻覆,展盡餘汁。空心日啖五七粒,食松柏草木枝葉,皆有味,可飽。
避難止小兒啼法
綿為小球,隨兒大小為之。以甘草煎濃汁,或熟棗膏漬過,有甜味。隨身帶之,臨時以唾津潤透,置兒口中,過則去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