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卷 周城隍辨冤斷案
肅肅清風獬豸衣,一生守法並無違。
丹墀拜罷寒威徹,萬古千秋烈日輝。
從來只有冤獄難斷,俗語道:「宋朝閻羅包老,曾斷七十二件無頭事。」我朝也有一人與閻羅包老一樣。在下未入正回,先說一件事,幾乎枉冤。奉勸世上做官的不可輕忽,人命關天,非同小可,切須仔細,果是死者不可復生,若屈殺了他,九泉之下,死不瞑目,畢竟有報。
話說萬曆丙戌年,京師有一劉婦人,先前與一個羅長官通姦,鄰里都知此事。後來囉長官有事出外,竟不相往來。劉婦人的丈夫在外傭工,經年不回。這劉婦人是個極淫之人,見丈夫經年不回,欲心如火一般,羅長官又長久不來,好生難過,遂取胡蘿蔔一根如陽物長大者,放在被窩之中,每到夜間,先將蘿蔔潤之以唾沫,插入陰門之內,一出一入以為樂。心心念念想著羅長官,到那樂極之處,口裡咿咿呀呀只管哼著「達達羅長官」。每夜如此哼羅長官不絕聲,鄰人都聽得,只道羅長官又來仍修舊好,那裡得知,這個羅長官不是那個羅長官。有個江虎棍,一向看上這劉婦人,又見此婦與羅長官通姦,屢屢要來踹渾水。此婦再三不從,江虎棍甚恨,道:「你既與羅長官通姦,怎生不肯與俺通姦,難道俺不如羅長官?」常要殺這兩個姦夫奸婦,以泄胸中之忿。一日,這劉婦人的丈夫傭工回來,帶了些傭工錢而回,買了些燒刀子,吃了上牀而臥。雲雨之後,鼾鼾睡去。江虎棍在門邊竊聽,不聞得哼羅長官之聲,也不知道他的真正丈夫歸來,暗暗的道:「這騷根子夜夜哼羅長官,今夜不哼,想是羅長官不在,定是獨睡,俺挨進求奸,如再不允,先殺了這騷根子,後再殺羅長官未遲。」想了一會,回到家,取了尖刀一把,潛身跳入這婦人宅內,聽得有兩人鼻息鼾睡之聲,江虎棍認定是羅長官,大怒之甚,拔出刀來,連殺二人而去。次日巡城御史拘左右鄰里審問夫婦被殺之故,鄰人一齊都道:「先前此婦原與羅長官通姦,近日這婦人每夜呼羅長官,然但聞其呼羅長官,並沒有見羅長官的蹤跡。今日夫婦一齊殺死,或是羅長官妒奸之故,亦未可知。」御史就拿羅長官來究問,不容分辯,竟問成死罪。羅長官哀訴道:「日前委有姦情,近來有事,絕不相往來,已隔了七年餘矣,怎生還有這殺死之事?」御史道:「鄰人都說這婦人每夜呼羅長官,不是你是誰?」羅長官竟辯不得,問成妒殺之罪,秋後處決。臨刑之時,羅長官大聲喊叫,極口稱冤,官府暫免行刑。這日江虎棍見要處決羅長官,心中有些不安,走到市上,看著這羅長官將殺,暗暗嗟歎不已。不知不覺,天理昭昭,走回對妻子道:「世間有多少冤枉事!俺殺了人,反將羅長官抵罪,真是捉生替死。」妻子問道:「是怎麼緣故,你怎生殺了這男女?」江虎棍將始末根由一一說出。不意他這妻子也與一個人通姦,那日姦夫正走進門,與他妻子行奸,正在得意之際,不意江虎棍回來,姦夫慌張躲入暗處。江虎棍說話之時,被這姦夫一一聽得明白。這姦夫正要擺佈這個江虎棍,驅除了他,便與他妻子一窩一被,安心受用。今日可可的落在他手裡,便與他妻子計較端正,要乘此機會斷送了江虎棍,做永遠夫妻,遂教他妻子到官出首此事。江虎棍活人活證,怎生抵賴?一一招承,遂一刀決了,方才出脫了羅長官之罪。果是:
近奸近殺古無訛,惡人自有惡人磨。
小子單說這一件事,可見折獄之難,不知古來冤枉了多少!看官,你道浙江城隍爺爺姓甚名誰?這尊神原是廣東南海人,姓周,單諱一個「新」字,初舉鄉薦,為御史彈劾敢言,貴戚畏懼,與宋朝包拯是一樣之人。那包拯生平再不好笑,人以其笑比之黃河清,又道:「關節不到,有閻羅包老。」所以人稱之為「閻羅包老」。我朝這尊活神道人都稱他為「冷面寒鐵周公」。永樂爺亦知其名,命他巡按福建及永順、保河,凡所奏請,無有不從,後擢雲南按察使,又改浙江按察使。
不說這尊活神道來做官,且說浙江金華府有個冤枉的人係於獄中,這人名王可久,家中頗有田產。王可久收了些貨物,到福建漳州做生意,他一個伙計卻去下海。時海禁甚嚴,那伙計貪圖海外利息,指望一倍趁十倍。正到海邊,不期被巡兵拿住,下在獄中。那些牢頭獄卒叫他妄扳平人,以為詐害之端,遂連王可久也監禁在獄中受苦,一連七年不得回來。王可久的妻子耿氏,年紀後生,甚有顏色,見丈夫一連七年不回,心中焦躁,聞得市上有個楊乾夫,會得推命,就走到楊乾夫家,將丈夫八字推算。楊乾知得王可久七年不回,見這耿氏又生得標緻,並無兒女牽纏、伯叔主張,況且廣有田產,一邊推算,便起奸謀之心,假意驚慌道:「這個八字,是十惡大敗之命。據前歲流年看將起來,日犯歲君,又無吉星救護,死已三年矣,還算什麼來?」這耿氏聽得說丈夫死了,便掉下淚來。楊乾夫又勸住道:「且莫要哭,恐一時心粗,看差了亦未可知。將這八字放在這裡,待我慢慢細細加意與你推算,隔數日來討實信。」耿氏便手上除下一個金戒指來,送與楊乾夫道:「勞先生細細與奴家丈夫推算則個。」說罷自去。隔了數日,耿氏走來討實信。楊乾夫不住歎息道:「我始初只道推算不細,還有差錯之處,一連幾日,細細與你查流年、月建度數,並無一毫生氣。寅申相衝,太歲當頭,准准在前年七月間死矣。如今這兩個流年,都是入木之運,久已作塚中枯骨了。但不知娘子命運如何,待在下再與你細推,便知分曉。」耿氏說了八字,楊乾夫算道:「娘子這八字大好,不是前夫的對頭。但前年七月間喪門、白虎星動,必生刑傷剋夫之禍,又無兒女,若肯再嫁,倒有收成結果。今年紅鸞、天喜弔照,必主有招夫之喜。」耿氏見說,大動其心而去。楊乾夫自此之後,每夜深之時,悄悄走到耿氏牆門之外假裝鬼叫,或拋擲磚瓦以驚懼耿氏,耿氏果然心慌。一邊就叫心腹媒人到耿氏處說親。耿氏只道丈夫果死,將錯就錯,嫁了這楊乾夫。楊乾夫又精於房中之術異常,與耿氏恣為淫樂,耿氏甚喜。楊乾夫中了耿氏之意,便把他家產盡數占而有之。王可久十年受累,方才放回,身邊並無一文,叫化而回。走到家裡,妻子、田產已並屬別人了,訪問是楊乾夫娶去。只得走到他門首探訪信息,恰好耿氏在於門首。王可久衣衫百結,況獄中監禁多年,其人如鬼一般模樣,連耿氏也十分認不出了。王可久見了自己妻子,正哭訴其事。楊乾夫一見,將王可久毒打一頓,筋骨俱傷,反說他泛海漏網,竟將他告府。你道楊乾夫好狠,就將王可久前時家中積下的錢財費了數百金買上買下,盡數用透了。王可久一句也辯不得,問成泛海之罪,下在獄中,就要暗暗安排死他。幸而天可憐見,這尊活神道來,已知這件冤枉之事,急提這一干人犯來審。一一審出真情,將楊乾夫即時打死,其作法書吏並強媒一並問罪,耿氏知情不救,杖賣,其田產悉判歸王可久。若周爺遲來數日,王可久已為獄中冤鬼矣。即日逐去了這個胡涂知府,從此紀法肅然。
他初來浙江之時,道上忽有蒼蠅數千,薨薨的飛到他馬前,再趕不去。他道定有冤枉,叫皂隸跟著這蒼蠅,看集於何處,遂就地掘將起來,得一個死屍,卻是死不多幾日的屍首,身邊只有一個小小木布記在上。周爺叫把這個小木布記解下,帶到任上,悄悄叫人到市上去買布,看布上有這個記號的,即便拿來,細細審問,道:「你這布是誰人發賣與你的?」那店主人轉轉說出,遂將那人拿來一審,果是打劫布商之人。追出原贓,召布商家領去。家中方才得知死於劫賊之手,將劫賊問成死罪。
一徽客,到於富陽道旁,見一黏鳥鵲之人,竿上縛著二鵲,二鵲見徽客不住悲鳴,有求救之意。徽客甚是哀憐,把二分銀子付於黏竿之人,買此二鵲放生。徽客不老成,一邊打開銀包之時,其中銀兩甚多,散碎者不計其數,當被驢夫瞧見,遂起謀害之心。走至將晚幽僻之處,從驢上推將下來,用石塊打死,埋於道旁,取其銀包而去,竟無人知其事。怎知那二鵲感放生之恩,一直飛到按察使堂上。周爺正在坐堂之時,那二鵲直飛到案桌邊悲鳴不已,似有訴冤之意。皂隸趕起,又飛將下來,其聲甚是悲哀。周爺吩咐二鵲道:「汝莫不有冤枉之事伸訴?如果有冤枉,可飛到案桌之上鳴叫數聲。二鵲果然飛到案桌上鳴叫數聲,頭顛尾顛。周爺又吩咐二鵲道:「果有冤枉,吾命皂隸隨汝去。」就叫一個皂隸隨二鵲而去。二鵲果然通靈,一路飛鳴,似有招呼之意,直到富陽謀死處飛將下來,立於土堆之上,鳴噪不住。皂隸扒開土來一看,果有一個謀死屍首,頭腦打碎,身邊卻有馬鞭子一條。皂隸取了這條馬鞭來報與周爺。周爺夜間睡去,見一人披頭散髮跪而哭道:「小人的冤家非桃非杏,非坐非行,望爺爺詳察。」說罷而去。次日坐堂,想這一條馬鞭定是驢夫謀死失落之物,即命富陽縣盡將驢夫報名查數。富陽縣將驢夫名數送來,中有李立名字。周爺見了悟道:「非桃非杏,非坐非行,非『李立』而何?」登時把李立拿來。李立見了周爺,不打自招承,果係謀死。追出原銀,已用去一半,問成死罪;徽客屍首著親屬埋葬。有詩為證:
二鵲感恩知報冤,急來堂上亂鳴喧。
若無此位靈神道,誰洗千年怨鬼魂?
話說當年艮山門外,有座翠峰寺,是五代時建造,去城甚遠。其中和尚多是不守本分之僧,雖然削去頭髮,其實廣有田園桑地,養豬養羊,養雞養鴨,看蠶殺繭,畜魚做酒,竟是一個俗家便是,只是夜間少一個標緻婦人伴宿。從來道:「飽暖思淫欲。」這些和尚日日吃了安閒茶飯,又將肥肉大酒將養得肥肥胖胖,園裡有的是嫩筍,將來煮狗肉吃。像魯智深說得好:「團魚腹又大,肥了好吃。狗肉俺也吃。說甚麼『善哉』?」雖然如此,卻沒有魯智深這種心直口快之性。這些和尚只因祖代傳流,並不信因果報應之事,吃葷酒慣了,只道是佛門中的本等。不說自己不學好,倒怨悵父母將來把在寺中,清清冷冷,夜間沒有妻子受用。有詩為證:
僧家只合受清貧,若果贏餘損自身。
何不看經並念佛,貪他葷酒受沉淪!
就中有兩個小和尚,尤為不好,一發是個色中餓鬼,一個叫做妙高,一個叫做慧朗。
不說這兩個不好,且說村中一個婦人霍四娘,丈夫務農為生。霍四娘年紀二十八歲,頗有幾分顏色。一日要回娘家去,因娘家住得頗遠,不免起早梳洗,穿了衣服走路。因起得太早,況且是鄉村野地,路上無人行走,霍四娘一路行走,不覺倦將上來,打從這寺前經過,且到山門前略略坐地。這霍四娘千不合、萬不合,單身獨自坐在山門前。你道這冷清清之處,可是你標緻婦人的坐處麼?恰好這兩個冤家出來,劈頭撞著,看見他標緻,暗暗道:「我的老婆來矣。」便假作恭敬上前道:「大娘請到裡面奉茶。」霍四娘道:「不消得。」兩個和尚道:「大娘到那裡去?」霍四娘道:「到娘家去。」兩個道:「大娘恁般去得早!」霍四娘道:「路途遙遠。」兩個道:「既是路途遙遠,怎生不進小寺奉一杯茶去,接一接力?」霍四娘道:「就要起身。」說罷,便要移步。兩個不捨得,見路上並無行人,便一把抱住,拖扯而進,要強姦這霍四娘。霍四娘不從,大罵「該死禿驢」,罵不絕聲。兩個和尚大怒之極,把廚刀登時殺死,將屍首埋在一株大冬青樹之下,更無人知覺,連本寺和尚也不知道。因寺中寬大,各房住開,這房做事,那房並不知道。況且起早,誰疑心有這件事來?冤魂不散,自有天理。一日周爺坐堂,忽然旋風一陣,將一片大樹葉直吹到堂上案桌邊,繞而不散,其風寒冷徹骨,隱隱聞得旋風中有悲哭之聲,甚是悽慘。周爺道:「必有冤枉。」叫左右看視此葉,都道城中並無此大葉,只有艮山門外翠峰寺有此一株大冬青樹,去城甚遠。周爺悟道:「此必寺僧殺人埋其下,冤魂來報我也。」即時帶了多人,來到翠峰寺大冬青樹下發掘,不上掘得數尺,掘出婦人屍首,尚是新殺死的。周爺將和尚一一審過,審到這兩個和尚,滿面通紅,身子不搖自顫,一一招出殺死情由。先打八十,問成死罪。細搜寺中,豬羊雞鴨成群,房房都是酒池肉林。大怒之極,將每個和尚各責三十,押還原籍,將寺盡行拆毀,田產俱沒入官,變賣以濟貧民。有詩為證:
豬羊雞鴨鬧成群,釋氏魔頭此是君。
更有兩名淫色鬼,活將婦女殺之云。
又有一個做經紀之人,名石仰塘,出外多年生意,趁得二百兩銀子。未曾到家,看見天色將暮,恐自己孤身被人謀害,在晏公廟走過,悄悄將來藏在香爐底下。夜深歸去,敲開了門,妻子見了道:「出外多年,趁得多少銀子?」石仰塘道:「趁得二百兩,我要拿回來,看天色已晚,孤身拿了這二百兩銀子,恐有失所,我將來悄悄藏在晏公廟石香爐底下,並無人得知,明日清早去取來。」說罷,吃了夜飯,上牀而睡。次日清早,到晏公廟石香爐底下一摸,只叫得苦,不知低高。原來被人知覺,早已替他拿去了。石仰塘只得到周爺處具告,訴說前由。周爺道:「你放銀子之時,黑暗中可有人瞧見?」石仰塘道:「並無一人。」周爺道:「你可與誰說來?」石仰塘道:「只回家與妻子說,並無他人知道。」周爺笑道:「定是你妻子與人通姦,被姦夫聽得,先取去了。」即拿妻子來當堂審間,果係與人通姦。其日石仰塘回時,姦夫慌張,躲入牀下,石仰塘說時,姦夫一一聽得明白。石仰塘走出外面,妻子乘機放姦夫從後門逃走,那姦夫就走到晏公廟,香爐底下取了這二百兩銀子,欣欣而去。果是:
隔牆須有耳,牀下豈無人?
遂問以淫婦姦夫之罪,追出原銀。尚未出脫。
又有一個杭府中獄囚,已經多年,忽然訐告鄉民范典曾與同盜。周爺知是詐,遂叫范典到官,細細審問。范典稱冤不已,道:「與盜曾不識面,如何得有同伙之事?」周爺深知其受誣,遂叫范典穿了皂隸衣服、頭巾,立於庭下,叫皂隸卻穿了范典的衣服,跪於庭中,叫他不要則聲。驟然出其不意,取出這個獄囚來與這假范典同跪一處。周爺問道:「你告他同盜,他卻不服。」獄囚看了這假范典道:「你與我同盜,今日如何抵賴?」假范典低著頭,只不則聲。周爺又故意問道:「莫非不是他!」獄囚又看了一遍道:「怎生不是他?他叫做范典,住在某處,某年與小的同做伙計,某年月日同盜某家,分贓多少,某月日又盜某家,分贓多少。小的與他同做數年伙計,怎生不是他?」說得一發鑿鑿可據。周爺笑道:「你與范典初不相識,將我皂隸指成同伙,其間必有主使之人。」用起刑法,果是一個糧長與范典有仇,買盜妄扳。周爺大怒,遂將二人打死。自此之後,再無獄囚妄扳平民之害。有詩為證:
獄囚往往害平民,必有冤家主使人。
此等奸頑須細察,莫將假盜認為真。
話說湖州一個百姓洪二,腰了重資,要到蘇州置辦貨物,到湖州發賣,叫了一隻船。洪二在船中等候小廝,久而不至,梢公王七見洪二行囊沉重,獨自一個在船,小廝又不來,況且地僻無人看見,遂起謀害之心。把洪二一聳推落水中而死,把這行囊提了回去,反走到洪二家裡敲門問道:「怎麼這時還不下船?」洪二妻子吃一驚道:「去了半日了。」王七道:「我道這時候怎生還不下船,定是又到別處去了。」霎時間,只見小廝走回道:「我到船中去,並不見主人,不知到那裡去了,又不見行李。」妻子道:「他拿了行李,自然到船中去,難道有閒工夫到別處去?」王七道:「我因等不見官人下船,只得走來尋官人下船。」彼此爭論不已,竟無下落。告官追尋,彼此互推,杳無影響。告在周爺手裡,周爺看王七之相甚是兇惡,密問洪二妻子道:「船家初來問時,怎麼的說話?」洪二妻子道:「丈夫將行李去了多時,船家來敲門,門還未開,便叫道:『娘子,怎麼官人還不下船來?』」周爺又拘洪二兩鄰來問道:「你可曾聽得王七敲門時怎麼的說話?」兩人都道:「聽得王七敲門道:『娘子,怎麼官人還不下船來?』」周爺拍案大罵道:「洪二,是你殺死了,你已是招承了,怎敢胡賴?」王七還強辯。周爺道:「你明知官人不在家,所以敲門開口稱娘子,若不是你謀死,怎麼門還未開,你不先問官人,開口便叫娘子?不是你謀死是誰謀死?」王七被說著海底眼,神魂都攝,滿臉通紅,渾身自顫起來,一發知得是他謀死。遂一一招承,追出洪二行李,一一無差,問成死罪。有詩為證:
從來折獄古為難,聲色言詞要細看。
若把心思頻察取,可無冤獄漫相奸。
有兩人爭雨傘的,打將起來。張三道:「是我的。」李四道:「是我的。」兩人爭論不決。周爺便將傘劈破,各得一半,暗暗叫人尾其後。張三道:「我始初要把你二分銀子,你乾淨得了二分銀子有何不好?如今連這二分銀子都沒了。」李四道:「原是我的傘,怎生強搶我的!」遂把張三拿進,責罰二十,仍照數買傘與李四。
又有二人爭牛,彼此不決。周爺大怒:「將此牛入官,令人牽去。」一人默默無言。一人喧忿,爭之不已。周爺即判與喧忿之人,道:「此必爾之牛也,所以發極忿爭;此牛原與彼無與,所以默默無言。」即責治其人。其發奸摘伏之妙,種種如此,不能盡述。
那時衙門中有個積年老書手,名為莫老虎,專一把持官府,窺伺上官之意,舞文弄法,教唆詞訟,無所不至。周爺訪其過惡多端,害人無數,家私有百萬之富,凡衙門中人無不與之通同作弊。周爺道:「此東南之蠹藪也。衙蠹不除,則良民不得其生。」遂先將莫老虎斃之獄中,變賣其家私,糴谷於各府縣倉中,以備荒年之賑濟。凡衙門中積年作惡皂快書手,該充軍的充軍,該徒罪的徒罪,一毫不恕。自此之後,良民各安生理,浙江一省刑政肅清,皆周爺之力也。周爺嘗道:「若要天下太平,必去貪官。貪官害民,必有羽翼,所謂官得其三,吏得其七也。欲去貪官,先清衙門中人役,所以待此輩不恕。」
那時有錢塘知縣葉宗行,是松江人,做官極其清正,再不肯奉承上司,周爺甚是敬重。後來葉宗行死了,周爺自為文手書以祭之,蓋重其清廉,且將以風各官也。每巡屬縣,常微服,觸縣官之怒,收係獄中,與囚人說話。遂知一縣疾苦,明日所屬官往迎,乃自獄中出,縣官恐懼伏謝,竟以罪去。因此諸郡縣吏,聞風股栗,莫敢貪污。始初入境之時,有暴虎為害,甚是傷人。周爺自為文禱於城隍之神,那虎自走到按察司堂下伏而不動,遂命左右格殺之。有詩為證:
周新德政,服及猛虎。
今之城隍,昔之崔府。
同僚一日饋以鵝炙,懸於室中。後有饋者指示之。周爺原是貧家,夫妻俱種田為生,及同官內晏,各盛飾,惟周爺夫人荊釵裙布以往,竟與田婦一樣,盛飾者甚是慚愧,更為澹素,其風節如此。所以當時周憲使之名震於天下,雖三尺童子莫不稱其美焉。那時錦衣尉指揮紀綱有寵,使千戶到浙江來緝事,作威受賂,害民無比。周新將來痛打了一頓,千戶即時進京哭訴於紀綱,紀綱奏周新專擅捕治,永樂爺差官校拿周新至殿前,周新抗聲陳說千戶之罪,且道:「按察使行事與在內都察院同,陛下所詔也。臣奉詔擒奸惡,奈何罪臣?臣死且不憾!」其聲甚是不屈,永樂爺大怒,命殺之。周新臨刑大呼道:「生為直臣,其死當為直鬼。」是夕太史奏文星墜,永樂爺悟其冤枉,甚是懊悔,即將千戶置之死地,以償其命。顧問左右侍臣道:「新何處人?」侍臣對道:「廣東人。」永樂爺遂再三歎息道:「廣東有此好人,枉殺之矣。」悼惜者久之。自後嘗見形於朝。一日,忽見一人紅袍立日中,永樂爺大聲呵叱,遂對道:「臣浙江按察使周新也。奉上帝命,以臣為忠直,為浙江城隍之神,為陛下治奸臣貪吏。」言訖,忽然不見。永樂爺遂再三歎息。後來周新附體在浙江城隍廟前的人道:「吾原是按察使周新,上帝以吾忠直,封吾為城隍神。可另塑吾面貌,吾生日是五月十七也。」眾人見其威靈顯赫,遂一新其廟貌,移舊城隍像於羊市裡。有詩為證:
威靈顯赫是城隍,未死威靈即有光。
直臣直鬼無二直,總之一直便非常。
又有詩贊道:
於謙死作北都神,周新死作浙江神。
人生自古誰無死,死後仍為萬古身!